第 104 章
冬桐市的賓館很破舊,招牌遠遠地亮著,巨大的一大塊橫貫街道上空,實際上正門卻藏在七拐八彎的小巷裡。
被子和毛巾都有一股霉味,窗戶縫隙里嵌著厚厚的灰塵,顧放為皮膚有點過敏,進去后不久,手腕上就起了一些小血點,但是他沒管。
外邊人聲嘈雜,房屋隔音很差,好像那些人就在他耳邊說話似的,顧放為平常絕對難以忍受這樣的入睡環境,但是很奇特地,他握著手機,很快和衣睡著了。
他不常做夢,自從兩年前的那個夏日過後,他的睡眠質量一直都不太好,睜眼閉眼都是跳下來的人爬進小巷,血跡蜿蜒一路,而後抬起眼睛看他。
今天他夢到一樣的場景,只是不再有跳下來的死人。他看見的是那個有著修理鋪的小巷,一個小小的男孩藏在那裡,在綠色的玻璃櫃后低下頭,認真地給自己擦紅花油,那個男孩有一雙晶亮的眼睛。
他想起來他是什麼時候記住的那雙烏黑的眼睛——在那個空調嗚嗚吹著冷風的校長辦公室,外邊是燦爛天光和籃球場上咚咚的撞擊聲響,室內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呼吸聲。
他第一次看到這種人,安靜得好像風都會跟著停下。他來青墨七中一年了,從未留意過什麼人,只是說不出為什麼,他聽見那溫和忐忑的聲音時,就冒出了一點捉弄的心思。
那眼眸太烏黑,讓他想起兩年前跳樓自殺的方清華。
他以為自己是因為這件事而記住了他,但是他慢慢想起來,似乎不是。
他看到他總是在學習。
白凈溫潤,執筆的時候手背骨節凸出來,落筆極輕。仍然是和旁邊的喧囂格格不入的樣子,別人嬉笑打鬧,少年伶仃的蝴蝶骨隔著夏天的襯衣透過來,脊背筆挺,彷彿伸手就能觸摸到轟然熱氣。
——那麼努力,是為什麼呢?
青墨七中已經很久沒有再出過清華北大的學生,連普通的重點高校都懸,更不要說27班是差班中的差班。
這少年能堅持多久?他想著,一個月?兩個月?
他卻看到他一直堅持了下來。時至如今,他在夢中發現,自己居然清晰地記得和鹿行吟的每次碰面,在凜冬的星夜下推門而入,呼著白汽說一聲:「嗨。」拿著課本強壓下緊張,在講台上故作鎮定地講題,他記得他在模擬模擬經營領獎台上狡黠的笑意,眼底盛放著璀璨星河。
那麼多畫面,如在眼前。
會成為他下一個惘然的夢魘。
*
「放棄遺產的事,我不同意,你爺爺如果在世,也一定不會同意。」
顧氏辦公室,鹿行吟面前放著一杯可樂,顧青松眉眼凝重地注視著他。
儘管鹿行吟回來一年多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孩。霍老爺子去世之後,顧氏與霍氏的關係非敵非友,他雖然受老友所託幫忙打理一切,但的確沒能騰出空來看顧這個霍家的小孩,只知道顧放為幫他照顧得很好,所以也放心。
他見鹿行吟第一眼就喜歡這個孩子——他一直頭疼顧放為的跳脫叛逆,最喜歡鹿行吟這樣乾淨溫潤的孩子。
鹿行吟坐在座椅上,脊背筆挺,眼神里透出某種執拗,他不說話,嘴唇抿起來。
顧青峰低聲說:「你爸媽弄出來的那檔子事……我也聽說了。還是那句話,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成人之後,沒人能左右得了你,往前看,孩子。你原來不知道這檔子遺產協議,也在評定中爬到了順位第一的位置上,實在不必拱手讓人。明白嗎?」
「你爺爺。」秘書在外邊示意會議進度,顧青峰站起來,擺擺手,背著手走向落地窗,有些出神,「做國民醫療行業的,最動蕩的年月里一步一步白手起家,平生之志就是做出好葯,讓每個人都能買得起好葯,只可惜子輩眼光實在短淺。當初你媽懷你,他很高興,而且說定要把你帶在身邊養,或者直接過繼到我的小兒子那————他沒有子女,也是你爺爺非常喜歡的一個小輩,你和放為要叫他小叔叔。」
「不過也是因為這件事,反而引得你爸媽十分過激,他們當初謊報你死亡,隨後送養給了福利院收養機構,輾轉去往冬桐市。你爺爺是不信的,只是一直在找你,找了十五年。」
顧青峰嘆了一口氣,「不是沒去找,全國DNA網路是這兩年才出來的,從前那種找法,真是大海撈針。找到了,也沒讓你見到最後一面。就是苦了你了。」
鹿行吟低下頭。
「放假回家,不願回去,你就跟著放為回我們這,好不好」顧青峰說,「我和你爺爺幾十年的交情,你就當我是你親爺爺,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們說。至於你父母那邊,不用太過在意,也才兩三年,感情不深,別往心裡去。你在放為那裡住得還習慣嗎?」
「有點打擾哥哥,而且每天離教室有點遠,每天休息時間有點少。」鹿行吟手指僵了僵,隨後說,「我想先住回宿舍,之後會跟哥哥說的。」
「好。」顧青峰按鈴讓秘書進來,囑咐說,「送行吟回去,另外,看住霍家,不要讓他們傷害到行吟,他現在是第一順位遺產繼承人,狗急跳牆了,他們那邊能做做出來什麼,也難說。」
*
顧放為回到家時,滿身疲憊。
「你這幾天又去哪兒了?你去看過你爺爺沒有?」客廳中,顧父從財經報紙后抬起眼,打量他,「給你找的投資方你又沒去了,星雲科技可是現在紅極一時的新興科技公司,上次約見你就沒去,讓葉家姑娘代替你去了,這次你又沒去,是真沒把這些當回事是吧?」
「哎,你也別老說他。」另一邊,顧母正優雅地對光照著自己新做的指甲,「不去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跑來跑去專利還給別人賺了錢,你給他一筆啟動資金,又會怎麼樣?」
顧父臉色陰沉:「有錢也不是你這麼慣孩子的,他就是被你溺愛太過,才這麼不知輕重。和星雲公司老總談投資,你看看他的同齡人有幾個有這樣的機會。他是沒吃過社會的苦,才不把這麼好的機會放進眼裡。」
顧母說:「你又來。」她注意到顧放為臉色不好看,打圓場說,「咱們家放為好不容易又打起精神學習,你也別說風涼話了,他又賭氣跑去什麼山區學校念書怎麼辦?」
「那就說明我養的這個兒子算是廢了。」顧父淡淡地說。「過於愚蠢。」
顧放為腳步頓在門口。
他父親顧烈生就一副十分威嚴的長相,劍眉星目,性格極其□□,顧放為曾聽見他媽和別人聚會,談起顧烈的長相:「這個面相就是要當領頭人的,得虧是做成顧氏的老總,要是去當兵,那真是不得了!」
「我不是賭氣去的青墨七中,而且青墨七中也不是山區學校。」顧放為淡淡地說,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
顧烈瞥他一眼:「沒有區別,一點打擊都受不住,這就是懦弱。」
與以往不同,家裡氣氛沉悶到冰點,連清潔阿姨都不敢大聲說話——放在以前,顧放為肯定要摔門出去或者再和顧烈大吵一架。
今天,顧放為居然笑了笑,停頓片刻后說:「——你是對的。」
顧烈也愣了一下,和妻子對視一眼,神情都跟見了鬼一樣。
「兒子啊,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飯桌上,顧母給顧放為挑著魚刺,努力找著話題,「霍家最近的事你聽說了么?真是可怕,你最近還跟霍思風關係好嗎?」
「什麼事?」顧放為抬起頭。
「霍老爺子憑成績分家產的,高考之後生效,那算分法則可細了,你知道為什麼霍思風被送去青墨七中嗎?那都是你霍叔叔葉阿姨要把他養廢,還有各種各樣的事……哎呀,很噁心的!不過霍思風這個小孩也是深不可測哈,一年時間就爬到了順位第一。不過我跟你說,他們那種家庭里出來的孩子,還是少交往了。霍思風都算了,霍思篤,霍思烈,他們不是親生的,跟著那樣的父母,學不了好。」顧母說。
「你說什麼?」顧放為睜大眼睛,「霍思……鹿行吟他知道這件事嗎?」
「哎呀,不是說了,就前段日子知道的,霍家還搞了一個律師團,藏污納垢的,當父母的和當小孩的直接就撕破臉了呀。」顧母看著他,奇道,「你怎麼不吃飯了?多吃點啊。」
「什麼時候?」顧放為啞聲問。
「就是前幾天吧。」顧母心不在焉,夾起一顆鴿子蛋準備放進他碗里,卻見到顧放為猛地放下了筷子。
「你回來!」顧烈皺起眉,「飯也不吃完!我聽人說你前段時間,在青墨七中談戀愛?跟一個徐什麼的女生?」
顧放為:「?」
「我讓人查了一下,她家裡情況也就一般。我們這樣的家庭最講究一個門當戶對,現在你年紀還小,你玩玩可以,終身大事不能馬虎。」顧烈說道,「世交的那幾個女兒,跟你關係好的葉娉婷,或者她妹妹葉過廬,都是很好的姑娘,等你日後大學畢業,差不多也可以……」
「爸。」顧放為打斷他。
「我沒跟女生談戀愛。」顧放為沉聲說,眼底光芒銳利而執拗,「這件事我本來打算以後跟你們說,不過我覺得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我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
「以前的事,是我的錯,是我不成熟,你們有你們的道理,我現在也懂。」
「但是我只喜歡他,其他的事你們都可以左右,唯獨這件事不可以。」
*
這是假期結束后的第一個晚自習。
顧放為從來沒有這麼急切地想要去往一個地方——他曾經只逃離過,曾經在那場死亡中背負上沉重的鐐銬與枷鎖,從而停止腳步,曾經遭遇全世界的否定——沒有家庭,他什麼都不是。
直到他見到有人背負著枷鎖踽踽前行。
夏夜的風中,他腳步不停,從校門口往教室飛快地跑去。
他想見他,想告訴他他知道了多少,他想著那些燈下苦讀的夜晚,少年烏黑的眼睛和睫毛,溫軟甜美的呼吸。
只有那些觸碰,那些吻是真實存在的,只有他帶著他一步步把27班,把整個青墨變得更好的時候,他的努力是有意義的,只有他為青墨改制考出的那705分,會是他的榮耀。
從前那些風光虛名都帶著光環,時至如今他終於明白,是他追著鹿行吟的腳步,而不是鹿行吟追著他。
他要告訴他這件事。
教室里坐滿了人,謝甜剛結束點名。
他推開教室後門的鐵門,微微喘著氣,視線投向課桌的前座。
那裡空空如也。
「鹿行吟呢?」他問,「還在省化學會申訴沒回來嗎?」
「沒有,他轉班了。」
陳圓圓看到自己話音剛落,顧放為就愣住了——他從沒見過顧放為露出這種近似於迷茫的表情,連帶著聲音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全年級按去年平均成績排名,前五十離班沖那組,一班班頭找了他,他給我們都發了消息,送了小禮物,小鹿崽他去高三衝刺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