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車站燈光昏黃。S省到冬桐市沒有直達,要轉車兩次,鹿行吟和沈青雲在第一個轉站路口道別。
沈青雲說:「小師弟,幾天後見。」
鹿行吟也說:「幾天後見。」
他帶的行李不多,一個書包裝著換洗衣物,另一個大的牛皮紙袋裝著他買的藥材和S市的特產零食,一些生活用品。
紙袋被塞得鼓鼓囊囊,手提邊緣卻細,沉沉地墜著,在指尖勒出一道泛白的痕迹,彷彿能夠直接磨到骨頭裡。換了一隻手片刻后,再換回來,兩隻手的指尖都添上印痕,發白髮熱,熱辣辣的刺痛揮之不去。
車程只有五個小時,鹿行吟買了硬座票,把書包抱在胸前,袋子拴在書包肩帶上,整個人縮起來靠著窗,閉上眼。
車輛搖搖晃晃,空氣里瀰漫著泡麵、香煙和某種塑料味,有小孩在跑動打鬧,男人低聲喝斥,一雙老爺爺老奶奶錯買了45元的列車套餐盒飯,一個抱怨價格,一個抱怨抱怨這價格的行為相當丟臉……
漆黑的車窗映出他蒼白淡靜的面容,他困意來襲,卻覺得這裡適合安睡,因為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學習的。
他知道他要回家了。
冬桐市的變化不大,鹿行吟提著東西回去時,這個城市的人們還沒醒來,夜空中掛著冷星。
早餐店的老闆娘指揮丈夫磨豆漿,氤氳白汽蒸騰中,她眼尖一眼望見來人:「哎呀,這不是行吟嗎?你怎麼回來啦?」
「正好放假,回來看看奶奶。」鹿行吟彎起眼睛笑,「王阿姨好,您還是這麼漂亮。」
這口頭禪他從顧放為那裡學來的,以前不算是個「油嘴滑舌」的小子。
老闆娘也聽得很新奇,一高興就包了兩根油條並幾個包子遞給他:「行吟真是長大了,比以前高了,還長帥了,放假了也知道回來看奶奶。」
「最重要的是有錢了還記得回來,小夥子必成大器哈!」她老公也在一邊幫腔,看鹿行吟要推拒,就笑,「跟叔叔阿姨客氣什麼,還不都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下次回來,恐怕就要帶個女朋友回來了。」
「帶什麼女朋友!帶個名牌大學通知書多好。」
……
鹿家校園外鐵柵欄門變形了,外邊載的樹從根折斷,不知所蹤。
鹿行吟放下手裡的東西,往手心哈了點白茫茫的霧氣,用力地把鐵柵欄掰回來,鐵刺刮在地上,發出有些刺耳的響聲。
「誒,這不是——行吟嗎?別掰了那東西,你奶奶說有空換個新的,之前颳風被大雨砸斷了。」
一條街之外就是郵局,清晨來開門的工作人員注意到了他,又說道:「你奶奶不在家——怎麼回來也不通知一聲?」
剛凌晨六點。
鹿行吟擦了擦手機屏幕上的水霧,抬頭問郵局人員:「沒來得及說。奶奶去哪了?她有事情嗎?」
「上市裡去了,說是看病,居委會陪著她去的。」郵局人員看了看他,又補了一句,「沒事,應該今早上就能回來,我給你個電話你聯繫一下吧。你奶奶也沒個手機,確實不好通知。」
電話撥通幾遍後接了起來。居委會阿姨說:「沒什麼,只是常規的一些檢查,縣醫院做不了。你奶奶這回在核磁共振室,不方便講電話,行吟你別急,我們還有幾小時就能回來。你先照顧好自己。你奶奶要是知道你回來了,肯定開心。」
鹿行吟於是先進了家門。
院子里和平常不太一樣,興許是因為主人有幾天沒在,雜草冒了出來,擠佔了原本整整齊齊的花木空間。室內同樣,雖然所有東西都在該有的位置,但是沒有原來那樣齊整了。
鹿奶奶一直是個所有瓶瓶罐罐都要貼合對齊的人,鹿行吟走進去,把一個沒擰正的糖果罐擰好,心裡沉沉的彷彿壓著什麼東西。
他是個敏感多思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小時候聽得清鄰里對他身世的議論,他不在乎,但每次鹿奶奶出遠門買藥材,或是將他暫時撇在醫院輸液而自己回家做飯時,鹿行吟就總是會想——鹿奶奶這麼大年紀,這麼孤獨的一個老人家,會走到哪裡去,會不會遇到一場暴雨、一次不講理的衝突、一個不看路的計程車司機。
會不會他在遙遠的地方念書的一個夜晚,老人家就悄悄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曾在電視劇中看過「天人五衰」,講將死之人,第一條就是不再整齊潔凈。
他動手把家裡都打掃了一遍,隨後靜靜等著時間過去。反覆多次打電話詢問,不禮貌,所以他永遠會掐住大人們承諾的那個時間點。
下午兩點鐘,鹿奶奶回來了。
滿頭銀髮的老人梳洗整齊,樣子比他離開前老了一些,乾癟了一些。她用往常有些嚴肅,又溫柔慈和的眼神看向鹿行吟:「回來了?」
鹿行吟站起來,接過她手裡的葯,點頭說:「回來了。」
「回來多久?」
「兩天,周天晚上的車回學校。」鹿行吟說。
鹿奶奶喝了一口水,笑了起來::「那和隔壁李家上大學的孫女也沒差,就像上大學一樣,周末就能回來。」
鹿行吟看著塑料袋裡的葯,問道:「——奶奶你們剛從市醫院回來嗎?是查什麼?」
「也沒什麼,就還是那些老毛病,老了都這樣。」鹿奶奶說,「等會兒有人上門送土雞蛋,再買半隻土雞,晚上就弄個雞湯吧。我去睡個午覺。你的房間一直是那樣,被子自己換。」
鹿奶奶的作息雷打不動,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祖孫倆平靜隨意地過著日子。
鹿行吟點頭說:「好。有人上門,我會開的,我還想吃祥和酒樓的酒糟湯圓,晚上去那邊端幾個菜。上次給您買的監測手錶,您沒帶嗎?」
這個小城裡的人都互相認識,酒樓裡外帶都不用打包,如果住得近,直接連鍋端走就行,總之都會還。
「帶著呢,今天充電,本來也是要去醫院,就沒帶。」鹿奶奶瞥了一眼他帶來的東西,輕輕嘆了口氣,「從那邊帶東西過來幹什麼,家裡是會給你缺嗎?帶了,那邊怎麼想,也難說。這個年紀的男孩兒,都花錢去上網,買零食,就你往家裡寄。這沒到你畢業工作,不該是你寄錢的時間。」
鹿行吟只是笑:「我有電腦上,也有零食吃,那邊……很有錢,我不缺啊奶奶。」
鹿行吟負責準備晚飯,鹿奶奶午睡比平常久一點,發出讓人聽了很難受的、彷彿呼吸不過來一樣的鼾聲。
鹿行吟的動作每每被這聲音打斷,好在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晚上,他陪鹿奶奶散了會兒步,回來后照常寫作業。
寫著寫著,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撓撓頭說:「對了,奶奶,我們學校有一個競賽班報名,這裡有張告家長通知書要簽字,還有要家長本人和學生一起給老師打個電話,剛好您在這裡,您幫我簽了吧。」
鹿奶奶沒說什麼,給他簽了字。打電話是陳沖接的,也是說自己是鹿行吟的奶奶。
陳沖照例跟學生家長聊了一會兒。
他偏愛鹿行吟,自然聊得也更多,跟鹿奶奶誇了很多鹿行吟的事。從進校一路說到兩次月考,鹿奶奶很認真聽著,還會問一些問題。
「你們學校有沒有空調?電扇呢?」
「都有。」
「你去了差班,成績好,那同學不排擠你嗎?」鹿奶奶問,「同學情誼很珍貴,不要搞學習,把這些都忘了。」
「都很好的,您放心。」
一字一句,最平常的叮囑,卻是他離開冬桐市后再也沒有得到過的。
鹿行吟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認認真真地回答著,彷彿回到孩提時代,他追著鹿奶奶大聲播報今日小學生流水賬日記,開心地分享今天又學會了什麼方塊字,今天哪個同學被表揚了……
在冬桐市的每一段時光,都被他小心收起來珍藏。
唯一的遺憾可能是常來找他問問題的小孩不在,聽說被家長送去了一所封閉式私立初中,管得很嚴。
臨走前。
鹿奶奶送不動他,只送到門口。
「以後少回來吧。」鹿奶奶的聲音很平靜。
鹿行吟低下頭,不說話。
「不是不想你回來,是怕你這孩子被耽誤,那邊要多想,這邊的人也說得不好聽。回來一次,我也要想,你是不是在那邊過得不好。」鹿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很平靜,「我的乖孫長大啦,再回來,就帶個喜歡的人回來給奶奶看看,上次的毛衣,還合身嗎?」
這些話如此平靜地說出來,鹿行吟漸漸明白,這就是鹿奶奶愛他的方式——和她教出他這樣的性格一樣,有分寸,含蓄而篤定。
鹿行吟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說:「合身,都合身。我和……我同學,都喜歡。」
「那好,奶奶下次給你們織鞋墊。」鹿奶奶說,「按你的碼數做大兩碼吧,都可以穿的。男孩子,碼數是要大點。」
「嗯。」鹿行吟背著書包,扶住鹿奶奶,「您別送了。」
他和沈青雲在火車站匯合。
沈青雲作息沒調過來,困得不行,一路都在睡,等到快到站的時候,他才發現鹿行吟沉默得過分。
他用手肘輕輕捅了捅鹿行吟:「怎麼了?」
「有點想家。」鹿行吟輕輕說。
「嗯,我知道。」沈青雲說,「我第一次離開家去讀寄宿學校的時候,晚上悶在被子里哭。之後每從家回學校一次,就要哭一次。後面就習慣了。」
「會習慣的。」鹿行吟聲音裡帶著軟軟的鼻音,「我知道。」
*
清晨,顧放為穿著大衣,裹著圍巾,站在火車站大門口,努力地辨認著大廳面板的車次信息。
冬桐市直達的列車一天就兩趟,認還是很好認的。
他這次回顧家,因為沒能把鹿行吟提溜回去的原因,又被顧青峰痛罵一頓,並且對他進行了新一輪的經濟制裁——以後報賬,不允許他來報賬,而是必須以視頻電話的形式,帶著鹿行吟一起報賬。
「你當我傻的嗎?說什麼給行吟買全球限量簽名T恤,哄得你助理叔叔給你打了好多錢,那唯一的限量T在我朋友的孫子手裡!」顧青峰恨不得抽拐杖揍他,「好好去看你弟弟!少玩花樣!」
半晌后,老爺子順了順氣:「算了,看在你這次——還來找我簽字,是打算回去搞學習了么,饒你一遭。」
顧放為灰溜溜的,還是找他簽了字回來了。
他又在家裡做了兩天小殭屍,總覺得一個人的出租屋空虛寂寞冷。
他忽而想起,鹿行吟沒說具體的回來時間——他根本連要回冬桐市的時都沒跟他說。
能不能趕上上課都不好說,重點是如果鹿行吟一個人凌晨回來,恐怕東西多,還有些危險。
他爬起來給他發了條簡訊:「什麼時候回來?」
時間,凌晨三點。
已經是周一了。顧放為等了一會兒,鹿行吟沒回復,估摸著也是在睡覺。
時間總之還早,顧放為的生物鐘又習慣了熬夜,想了一下后,乾脆出門打了個車,打算去接弟弟。
凌晨的火車站四面透風,格外冷。
顧放為站在唯一的出口門外,覺得自己快凍僵的時候,終於見到出口處冒了一顆白糰子出來。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直覺就這麼准——只看一眼,他就把鹿行吟從人流中挑了出來。
鹿行吟走出火車站,深吸了一口氣。
沈青雲有個包裹裡帶了器材,被卡了一下,讓他先出來等。
遠遠地,他聽見有人叫他:「小計算器!」
低沉、磁性的聲音。
抬頭望過去,鋒利漂亮的少年穿著一身好看的衣服,立在寒風中等他。
鹿行吟怔了一下。
這一剎那,一路過來的低沉、委屈、想念的情緒,都彷彿化作了輕輕呼出的白汽,輕飄飄飛走了。
哪怕理智攔了攔,但他此刻不想管。
他快步走過去,越走越快,隨後撲進顧放為懷中。
顧放為沒想到他這麼大膽任性——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只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背,努力穩住聲線:「啊,這個,弟弟,你餓不餓……」
鹿行吟貼在他懷裡,什麼話都不說。
顧放為沉默地抱著他——說不出為什麼,他看著鹿行吟一頭扎進自己懷裡,看著他瘦削的肩膀和拖著行李努力走過來的身影時,他覺得心疼。
心疼,還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