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諾江湖煙水 不記幾生前[三十九]
不久,康熙又召見了廢太子,密談之後,二人都是眼睛紅腫。十一月初,康熙搬回了宮裡,召見滿朝文武宣布推舉新太子。以阿靈阿、鄂倫岱、納蘭揆敘、馬齊、王鴻緒、佟國維等為首的多位大臣一致舉薦八阿哥,康熙一臉不快地否決了。
張廷玉在此時站出來保舉廢太子,康熙竟露出了寬慰之色。此舉一出,朝中上下一片嘩然。上個月的時候,副都御史勞之辨奏保廢太子,康熙大怒著革了他的職,又重打了四十大板。如今又出耳反耳,大家心裡都很不服,卻也敢怒不敢言。
十一月十六日,廢太子胤礽被釋。十一月二十八日,八阿哥復封為貝勒。
摸准了康熙的心思,眾大臣又一起保舉復立太子胤礽,總算是給了康熙一個台階下。他沒立刻應允,可也沒有否決。誰都清楚,這只是遲早的事兒了。雖說康熙年間中央集權制正式的確立,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誰都無權左右什麼。但康熙在廢立太子這一事上,確實有失了他的帝王風範。出耳反耳,傷了許多人的心。
二月底,康熙宣布巡視畿甸,也就是京師外圍,如今的河北省一帶,為期七天。隨行的皇子有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七阿哥。我以身體不適為由留在宮內沒有跟去,康熙見我確實臉色蒼白、精神不濟,也就沒有說什麼,只是囑咐了幾句要我好好休息。
二月二十八日,他們離了京,我一下子就清閑了。
這些日子以來,每天都過的異常煎熬,幾次與八阿哥見面,我都強忍住不去看他,奉茶的時候也只是輕輕地往他身邊一放,然後快步離開,心中卻是萬般酸楚。他在人前依然是那個八面玲瓏的「八賢王」,該笑的笑,該聊的聊,彷彿我對他從來都沒有造成過任何影響。除夕的時候,八福晉與他一起抱著弘旺進宮,與九阿哥、九福晉他們笑著閑話家長,他逗著躺在八福晉懷裡弘旺,臉上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慈愛的表情。
我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心彷彿在那一瞬間就被踩碎了,那才是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兒子,完全沒有我的位置。
恍恍惚惚地站在處所的院子里,想起這些事,心裡又是一陣絞痛。正值陽春三月,院子里的白玉蘭花開的正艷,清香撲鼻。玉蘭樹長的很高,花朵是很難夠到的,但只要風一吹過,就飄落滿地。周圍儘是白色點點的玉蘭花瓣,像雪一般,覆住了剛剛起芽的嫩草。我俯身揀起一朵還算完整的玉蘭花,送到鼻子前聞了聞,接著握在手裡輕輕地撫摩著。
身後傳來一陣腳踩花瓣吱呀呀的聲音,我轉身一看,四阿哥就站在我的身後。他穿著黑色的袍子,深褐色藏色紋白毛邊的夾襖,沒有戴帽子,幾片白花瓣在他身邊落下,安靜寧合的像一副畫。
我福身請了個安:「四爺吉祥。」他淡淡地說了聲:「免了。」我站起來。他沒有繼續說話,只是那樣站著,為了不使氣氛顯的太尷尬,我開口問他:「你怎麼進宮了?」他好笑地看了看我:「前面還四爺吉祥呢,現在就你呀我呀的了。」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地看著他,他輕笑了聲道:「我進宮來見二哥的。」我點點頭,也笑了笑說:「毓慶宮離這兒是不是遠了點兒?」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我自討了個沒趣,聳聳肩,隨手把花一丟,乾巴巴地站在了那裡。
「你怎麼一下子瘦了這麼多?」他皺著眉頭問,我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瘦了么?大概是因為人看上去憔悴吧!心裡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我抬起頭笑著說:「我在減肥!」
他瞪了瞪眼睛,哧地一聲輕笑,側過臉搖了搖頭,說道:「真不知道你這些稀奇古怪的詞兒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笑了會兒,他又問道:「你們這個院子怎麼都沒人打掃么?」
「萬歲爺不在宮裡,那些孩子們難得放個假,我就讓他們多歇會了,反正,這樣看著也挺漂亮的!四爺要是不喜歡,一會兒我就叫他們收拾了。」說著,我就要往院門口走,聽到響動,蘇培盛從門外往裡探了探頭,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眼四阿哥,便又把頭縮了回去。
我轉過身看著他,他笑了笑道:「怎麼,都不給我泡杯茶么?」邊說著,就向我的屋子走過去,我急忙想趕前一步給他開門,他已經一把把房門推開,自顧地走了進去。我搖搖頭,也急忙跟了進去。
「你這兒玩意兒挺多的呵!」他把玩著十四去年除夕的時候給我送的幾個畫著畫兒的葫蘆,有些戲謔地說道。我沒接他的腔,轉身給他泡了一杯茶,他笑著接過來看著我道:「怪不得不稀得我送的,是吧?」
我尷尬地笑著,沒有說話,他挑了挑眉,坐下來喝茶,我決定轉移話題,於是開口問道:「若憐還好吧?」
他頓時噎了一下,一下子嗆住,咳嗽了起來。我急忙上前把茶杯端下來放到桌上,然後給他拍了拍背。看他這一副不自然樣子,我知道我不應該笑的,可是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向上彎了。他看看我,輕了輕嗓子,說道:「恩,還……還好,還不錯。」
我笑著說:「勞煩四爺回頭替我向若憐帶個好,要她千萬保重好身子,有日子沒見了,挺想她的,本以為除夕晚宴上能見著,她也沒進宮……」「恩,恩,好,我知道了。」他局促地點著頭打斷我,我咬著下嘴唇憋住笑,繼續開口說道:「後來問了魏公公才知道,原來是又有了身孕了。對了,我差點都忘了,還沒恭喜四爺呢!」
他抬眼看了看我,臉色有些發紅,又有些發青,我低下頭,死命地憋住笑,終於還是沒忍住,吭哧吭哧地笑了出來。笑過之後,心裡卻忽然多了一絲恍惚。「笑夠了?」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了他那副「冷麵王」的威嚴,我打了個激靈,立刻收住了笑,低著頭抬眼看他,吐了吐舌頭。
他翻了我一眼,哼了一聲說:「全紫禁城,在我面前敢這樣笑的,也就只有你一個了!幾年前也是,現在也是!」我心裡一動,想到了我跟著康熙第一次南巡時在濟南發生的那一切,那時候,雖然常常想家,但也心境卻是快樂的。沒有悲傷,沒有無奈,與十三隨意的打鬧,取笑四阿哥的噴嚏,還有那個夜晚,他抬起我的下巴,攪亂了我的心緒……
一切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而今夕何夕,卻已是經年。
坐了一會兒,他便起身走了,我送他到門口。院門的左邊種了幾棵桃樹,此時桃花正在綻放,煞是喜人。他伸手「喀噠」一聲,折下了一株桃花,然後轉過身來遞給我。我驚訝地看著他,沒有去接。
他把桃花往我跟前一放,我只好伸手接著,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說罷轉身跨出了門,我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桃花,一時間根本找不到語言。
是夜,我靜靜地床上躺著,依然還是失眠,獨倚著寂寞的高牆,看著窗外慘淡的月光,依然還是惆悵,只是心情似乎沒有那麼沉重了。桌上一株桃花被我插在白色瓷花瓶內,獨自發著濃香。
眼光落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想到白日里四阿哥坐在這兒時一臉局促的模樣,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忽然我驚訝地捂住了嘴巴,從何時開始,一切都反過來了?八阿哥帶給我的不再是甜蜜,不再是快樂,而是滿滿一腔悲傷和痛苦。反而幾次在我內心最悲戚的時候見到四阿哥,他卻總能帶給我幾許歡笑,緩解我的憂傷。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輕輕地重複著他離去之前念的這兩句詩,他說的是花,還是人?我騰地一下坐了起來,走到鏡子前坐下,月光倒映下的鏡中人,有著一張慘白的面孔,沒有一絲血色,從前清澈的眸子,已經蒙上濃濃的白霧,憔悴的神情,落寞的顏色。這哪是堪折的花朵?
也許,我早就已經過了「堪折」的花期了吧……我趴在梳妝台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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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八日,康熙回到了京城,第二日就昭告宗廟,頒詔天下,復立了太子。自那晚之後,我的心情好了許多,人也爽朗了些。精心打扮了一下,鏡子中的自己依然年輕美麗。
康熙復立了太子,心情很好,常常樂呵呵的,下了朝,他在御花園賞花品茶,眾阿哥都在一旁作陪,我低著頭奉茶的時候,他笑著看了我一眼說:「氣色比前幾日看著好多了!」我急忙道:「回萬歲爺的話,是好多了,謝萬歲爺關心。」
正等著他讓我退到一邊時,他卻突然問道:「你入宮也有七年了吧?」
「回萬歲爺的話,正是。」我低著頭答道,心裡滿是疑惑,他今天怎麼在這裡問起這個了?還沒容我多想,他又開了口:「你今年多大了?」
「回萬歲爺的話,奴婢今年二十有一了。」
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就聽著我與康熙一問一答的聲音,我不明白康熙的意思,連頭都不曾抬過,心裡卻很慌亂。
康熙呵呵笑了一聲道:「沒想到,一晃眼,你都這麼大了。朕記得第一次在惠妃那見到你時,你才只有十三歲,個子才這麼點兒高。」他隨意抬手比畫了下,繼續笑著說:「可說起話來卻是頭頭是道,像個小大人似的。還給朕說了一個很稀奇的故事。」
我陪著笑說:「奴婢那時少不更事,讓萬歲爺見笑了!」
康熙抬了抬手讓我起來道:「現在大了,說話也精怪起來了!」我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是褒是貶,只得訕訕地陪笑。那個時候我剛剛回到古代不久,屬於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型,而且對什麼規矩什麼規則都不熟悉,心中又沒有煩惱,自然能有許多好玩的事情發生,可現在還能那樣嗎?
默默退到一邊,抬起了頭,席上的幾位皇子都在盯著我看。八阿哥面部有些僵硬,沒有笑,只是幽幽地看著我,我與他對視了一下,就立刻移開了視線。九阿哥瞥到這一幕,似乎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我,我低下頭,不敢再去迎十阿哥、十三還有十四他們的視線,突然間想到什麼,又猛地抬頭看向四阿哥,他沒有看我,只是愣愣地盯著自己的茶杯出神,倒是太子在一旁,沖我點頭笑了笑,我有些奇怪地也沖他笑笑,又再次把頭低了下去。
康熙叫魏珠拿來紙筆墨,與眾皇子一起開始吟詩作對,康熙很久都沒有這樣詩興大發了,每位阿哥就算是裝,也都是裝的很有興趣的樣子,誰也不敢掃掉康熙的興緻。他們以詠春為題,要寫出春天特有的景緻。
吟了一會兒,康熙轉頭沖我召召手:「熙臻,你也過來作一首吧,朕還記得上回在暢春園賞雪時你作的那首詩,是何等的氣魄!今日倒要考考你,看你退步了沒!」我呆了半晌,只好哭笑不得的遵旨。
剛才就在擔心,他會不會像幾年前一樣叫我也來作詩,還未等我擔心完,已經變成事實了。好在這些年來,舞文弄墨還算不少,前些日子無聊的時候,憑著印象把《紅樓夢》里自己比較喜歡的一些詩默了幾首出來,現在也許能派上用場了。唉,曹爺爺,我這廂就先給您在心裡磕個頭了!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
一團團、逐隊成球。
漂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嘆今生誰舍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
憑爾去,忍淹留!
略思索一陣,我便在紙上寫下這首林黛玉的《唐多令·柳絮》。幾年前我只敢念,不敢寫,是怕康熙瞧見我那一手被阿瑪罵了又罵的狗爬似的毛筆字,丟了自己的面子。如今我早已練得一手好字,也再不怕誰考我寫字了!
康熙輕輕地將詩念了出來,笑了笑說:「詞作的不錯,只是太凄苦了些。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怎麼把自己的命運與西施與關盼盼相比起了?」我福下身道:「奴婢作的不好,掃了萬歲爺的雅興,請萬歲爺責罰!」
康熙像是沒聽見一樣,又自顧地念了起來:「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唉,真倒是可憐白髮生了。你起來吧,不該罰!作的好,清新脫俗,溫婉諧和。」「謝萬歲爺讚賞!」
我站了起來,正對上八阿哥滿眼悲憤的神情,他用手撐著桌面,死死地盯住我,身子在微微發抖。我死咬著嘴唇,掩飾住自己的情緒。
憑爾去,忍淹留!我選這首詞不是沒有一點私心,雖然論樣貌,論才情,論氣質,我自視及不上林妹妹的萬分之一,但借她之手用這首詩哀嘆自己悲戚的命運,也是貼切了。倘若我這麼多年苦苦蹉跎的歲月,也不能留下你的心,那就任你去吧,雖心中不忍,卻也再無力挽留!我深深地看了八阿哥一眼,低下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