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七]
我遣個小太監進去給太子奉茶,自己在外面收拾著,卻一直都心猿意馬。那太監出來的時候沖我搖了搖頭,可想而知裡面的氣氛是何等的緊張,我不禁苦笑。過了一會兒,忽然一陣茶杯跌落地上的清脆之聲把外面的人嚇的驚了起來,接著是康熙爆怒的聲音,卻不能聽的分明。
大家面面相歔,誰都害怕著不敢進去收拾。康熙的聲音靠進了點門口:「都聾了?不知道進來收拾下?熙臻!你給朕進來!」
周圍的視線一下子全集中在了我身上,我打了個激靈,急忙向內堂奔去,跨門檻的時候冷不盯被絆了一下,急忙用手撐住地。手指一下子沒扶穩,反撇了過去,痛的我輕叫了一聲,又不敢多耽擱,急忙爬起來,往康熙面前一跪,大喊道:「奴婢在!」
「行行,行了行了!」康熙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趕緊把這兒收拾了,給朕換杯茶來!」我磕頭應了一聲,轉了個身開始收拾地上破碎的茶杯,這才發現太子和四阿哥都跪在旁邊,太子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四阿哥暗暗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頷首,我心下瞭然,急忙收拾好東西出去泡茶。
待沖水的時候才發現,右手兩根手指的根部已經有些紅腫了起來,一陣陣生疼傳了上了心頭,我不禁「噝」地吸了幾口氣,果然是十指連心,哪一根有了事兒,都會牽扯到心臟。我突然有些恍惚地想,康熙的這麼多兒子,爭來斗去的,又有誰想過,最痛的那個人是誰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奉完茶出來,心裡還是很后怕,康熙臉色鐵青,很是難看。不過既然四阿哥選擇把這件事兒讓康熙知道,他就必然有他的把握。我現在只是擔心,巧兒會是個什麼下場,若是康熙怕有辱朝廷體面,執意要殺了巧兒滅口,該怎麼辦?
關心則亂,和他們一起收拾東西,卻屢屢出錯,倒最後,我乾脆就不做了,省的越幫越忙,獃獃地站在那裡發怔,看著時間一點點的過去,裡面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正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屋子裡的人突然都彎下腰請安:「八貝勒、九貝勒、十貝勒吉祥!」
我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給逮到了一般,一下子就慌了,立刻轉過身來,那一剎那間我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三個掀起門帘魚貫而入,八阿哥溫和的眼眸,十阿哥好奇的問話,以及九阿哥對我不給他請安感到很不爽的表情……年少不識愁滋味,而如今,桃花依舊,人面全非。
八阿哥跨進門口,見到我,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就把眼睛垂了下去,九阿哥挑了挑眉,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十阿哥乾脆不看我,很誇張地看著別處,他還真是不會掩飾啊!我苦笑了笑,福下身道:「三位爺吉祥!」
「都起吧。」八阿哥淡淡地說道。九阿哥先一步走了過來,看了看裡面,問道:「皇上在裡面嗎?」
「回九爺的話,」我低著頭道:「萬歲爺在裡面,正在召見太子爺和四王爺,任何人都不讓進去。」「呦!現在膽子不小,連爺的駕都敢攔了!」九阿哥譏諷地說道,眼角瞟了我一眼。
我急忙福身道:「九爺息怒,奴婢也是奉旨行事,實在是萬歲爺確實是這樣吩咐的,否則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攔您的駕啊!」九阿哥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我半蹲著,垂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九弟,走吧。」過了好一會兒,八阿哥才輕輕地說道,九阿哥頓了頓,把袖子一甩,率先走了出去,我急忙又說道:「恭送三位爺!」
屋子裡的其他人也都跟著一起行禮,過了好一會,我才直起身,八阿哥背對著我,依然站在門口,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突然一陣陣地心酸,他微側了頭,用眼角掃了一下我,接著快步離去,我轉過身,悄悄用袖子擦了擦差點就溢出的淚水。
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們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全是猜忌,全是疑心,誰都不再相信誰,連說話都要顧慮顧慮再顧慮,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是誰親手造就了這個局面……我悲哀地滑坐在椅子上,是我嗎?現在這樣的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的嗎?我怕了,我不敢再等下去了,我不願意再相信八阿哥了,我對我們之間的感情沒信心了……權衡利弊,最終還是靠向了四阿哥,可是,這個靠山真能如我所願的那樣穩固嗎?
門帘突然被掀開,四阿哥躬著腰退出,接著又是太子。屋子裡的人都福身請安,我半蹲著,抬起頭仔細地琢磨著他們臉上的神情。四阿哥的面色是淡然的,而太子,則顯得有些慌亂。
太子什麼也沒說,甩著袖子大步走了出去,四阿哥跟在身後,說了聲都起吧,便尾隨太子出門。我嘆口氣,轉身進了內堂,康熙閉著眼,斜靠在暖炕之上,我試探地喊了一聲:「萬歲爺,可要用些糕點?」
他睜眼看了看我,低沉地說道:「魏珠呢?」「回萬歲爺的話,魏公公帶人去打點巧兒的房間了,那些常用的是都要燒掉的,怕將病氣過給您。」我用盡量平靜地聲音回答,竭力掩飾著自己過快的心跳。
他鎖住眉,靜靜地看了我一會,我躬腰站著,慌亂地等著他的反應。「給朕宣梁九功。」靜了好一會,康熙才緩緩地說道。
我疑惑地抬起頭,梁九功?我沒聽錯吧?他不是我剛到乾清宮不久后,就被送到太子那做首領太監了嗎?愣了一下,我才膽怯地應了一聲,退了出來,招呼一個小太監過來說道:「快,去毓慶宮宣梁九功梁公公覲見!」那太監遮了一聲,轉身就要跑。
「回來!」我又輕喝一聲,那太監機靈地轉了身,福身道:「姑姑還有何吩咐?」我皺著眉頭,躊躇了一會兒道:「動靜小點兒!」「遮,奴才明白了!」那太監行了個禮,轉身又飛快地跑了。
梁九功很快就過來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看上去彷彿是比以前更顯老了一些,聽說他在毓慶宮雖然待遇很高,但一直得不到太子的信任。也難怪,擺明了就是派眼線去,任誰都不會信任的吧?
他給康熙磕頭請安,起身之後沖我微微一笑,我也笑著點點頭,轉身退了出去。魏珠回來之後聽說康熙召見了梁九功,臉色微微有些變了,我心裡暗自嘆氣,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紛爭,連太監之間都是這樣爭來斗去!
快到晚膳時分,梁九功才退了出來,魏珠笑著上前給他請安,我也勉強陪著寒暄了幾句,便又急忙進屋伺候康熙用膳。我心裡一直在緊張,怕康熙會問我關於巧兒的一些事情,想了各種各樣的回答,卻覺得連自己都騙不了自己。
可是直到康熙睡下,他卻都沒有提一個字。心在半吊半落之間難受不已,我有些疲倦地回到處所,恍惚地在院子里站了一會,伸手推開我房間隔壁的那扇門,這裡幾乎已經空了,我木然地愣在門口,月光在地上拉長了影子,屋裡還余留著一些溫度,可那晶瑩的人兒已經不在了,帶著一身的傷痛,生死未卜。苦笑,惟有苦笑。除此之外,我再做不出其他任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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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我翹首以盼康熙究竟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兒的時候,忽然間,連綿的大雨和大批的奏摺讓康熙已經無暇再管這些煩瑣之事了。康熙四十九年初夏,黃河之水泛濫,河南山東等多處河堤決口,淹沒黃土無數。兩岸災民飽受黃患之苦,受災之地已是一片狼籍。然而國庫卻報出空虛,竟無法湊出足夠的賑災錢糧,康熙與眾阿哥還有朝臣們沒日沒夜地商討賑災一事,心力憔悴。
一時間,他們像是全把巧兒的事給忘了一樣,沒人再提,全是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擔心著巧兒的安危,可這畢竟是國家大事,我又怎麼敢在這個當口去分他們的心?雖心急如焚,卻半點辦法都沒有。
不當值的時候,我坐在屋檐下看著外面的雨嘩啦啦的落,潮濕的空氣越發攪的人心緒不寧,重重地一聲嘆氣,抱著膝蓋,整個人在椅子上縮成了一團。
「我們心煩,你也心煩,倒是把自己縮成一團,心裡就好受了?」
四阿哥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我猛地抬起頭,只見他穿著朝服,手裡握著還在滴水的雨傘,好笑地看著我,衣服、鞋子卻都有些**的。我皺著眉站起來,下意識地拿出手帕上前給他擦衣服,問道:「這麼大的雨,你怎麼還過來?」
手停在他的胸前,我才突然意識到氣氛的尷尬,紅著臉僵在那裡,退也不是進也不是,他笑了笑,把傘放在地上,接過我手裡的手帕,自己擦了擦,開口說道:「我再不過來,怕是有人要天天急的把自己縮成一團了!」
我也顧不上什麼尷尬不尷尬了,問道:「巧兒人呢?萬歲爺那怎麼說?太子那呢?十四爺那裡呢?」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說道:「你倒是想讓我先回答哪個?」我撇著嘴,低下頭沒有說話。
「她在我的一處別院里,你放心,人是安全的。」我長吁了一口氣,攤坐在椅子之上,這麼多天下來,終於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了。想了想,我又開口問道:「可是……可是為什麼萬歲爺問都沒有問這件事兒?」
他看了看我,開口說道:「因為皇阿瑪還不知道。」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皇上不知道?可是那天明明……」
「那是兩碼子事兒,皇阿瑪爆怒,是因為戶部虧銀的問題。二哥縱容手下貪污國庫,光是帳面上能查出的,就有近一百萬兩!這才使如今賑災出了大問題!」他微嘆一口氣,有些痛心地說道。我怔怔地望著他發獃,沒有辦法去細究一百萬兩銀子究竟是個什麼概念,只是徒然地想著,原來他並沒有說!他心裡究竟是怎麼盤算的?
呆了半晌,我問道:「那太子呢?太子知道了嗎?」他挑了挑眉,沒有說話,我搖搖頭,嘴角彎出了一絲譏笑,突患急症出宮,騙騙不知情的人還可以,可自己做了虧心事兒,又怎麼會察覺不到呢?
「太子現在自顧不暇了,可是趕巧了,也是那宮女命不該絕吧!十四弟他們找不到證據,也做不了什麼。」他緩緩開口說道。我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恩,那……孩子,孩子呢?」
他垂下眼睛,沒有出聲,我的心霎時涼了半截,猛地站了起來,失口問道:「巧兒說,你答應她的!」他嘆了口氣:「你是個明白人,怎麼在這些事情上就盡犯糊塗呢?我說了十四弟他們之所以不能做什麼,是因為找不到證據,如果留下孩子,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據了嗎?」
我轉過身,難過地急走了兩步,是啊……是我犯糊塗了,這是封建社會的舊時代,巧兒能留下命已是萬幸,我難道還傻傻地期盼能有個美好的結局么?
四阿哥走前一步說道:「你也別再擔心了,如今朝中上下一片混亂,皇阿瑪一時半刻也想不起指婚的事兒,何況太子自己心中有數,定也是不敢再提的,餘下的事情,等過了這一陣兒再說吧!」
我低頭默了一會兒,轉過身去看著他,柔聲道:「謝謝你!」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我,挑挑眉沒有說話,我又急急地開了口:「我是說真的!真的謝謝你!」
他笑了笑,揮揮手:「行了,再謝下去,我倒是要不安起來了。你若真是想謝我,自有謝的辦法。」他轉頭看了看天,從地上拾起雨傘,又說道:「我走了。」
我隨在他身後走到屋檐的盡頭,他撐開傘,看了我一眼,便抬步走進雨中,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霧之中,我才想起,我的手帕還被他篡在手裡。搖搖頭,轉身慢慢向屋內踱去。細細回味他剛才的話,不禁又有些犯疑惑。他會不安?是對我嗎?
太子現在是自顧不暇,可等這事兒過去,又難保他不會發難。還有八阿哥那邊,難道也就這樣算了嗎?隱隱覺得這件事情並不是像他所說的這麼輕巧,可是卻又理不出任何頭緒,我使勁捶了捶自己的腦袋,也許是最近煩心的事情太多,到了真要好好思考的時候,腦海中偏偏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