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
「熙臻,熙臻!」良久,我從黑暗中醒來,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胤禛的懷裡,他皺著眉,正焦急地喚著我。我心中一痛,坐起來,發現已是在養心殿他的寢宮之內,我忙問道:「姑母呢?」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惠太妃已經去了,我已下旨將她晉為惠貴太妃,以貴妃禮殉葬,也准了大哥為她送葬,你方才在壽安宮內哭暈過去,幸得蘇培盛趕到,將你接了回來。」我捂住嘴,眼淚嘩嘩地淌。
胤禛摟住我道:「你知道方才我聽聞你哭著奔出養心殿時,心裡是多麼焦急么?熙臻,以後別再這樣了好么?做什麼都要告訴我一聲,讓我安心!」
我靜靜地再他懷裡靠了一會兒,忽地一把推開了他,別過臉,看了看四周,咬著嘴唇問道:「若憐呢?」他僵了僵,又緊攬了下我,低聲道:「我命人送她回去了。」我垂下頭,心中沒有半絲喜悅,只是無語僵硬地坐著,胤禛看著我道:「熙臻,別傷心了,你姑母見你如此,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的。」
我心中凄苦,靜默半晌道:「讓我出宮吧,好不好?」他一怔,手上用了些力,緊緊地抱著我,我繼續說道:「所有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只要我不在了,一切就都可以……」
「熙臻,」他忽然開口打斷我,「你知道,皇阿瑪臨終之前對我說了什麼么?」我搖搖頭,納悶地看著他,他凄然一笑,說道:「皇阿瑪讓我發誓,善待我的每一個兄弟。」我心裡猛地一抽,問他道:「那你發誓了么?」他臉色蒼白,輕點了點頭,我緊握住他的手,康熙想到了,料見了!可為何,為何歷史上最後的結局還是那麼凄慘?
我不禁幽幽地看著他,他狠盯住我道:「善待?我善待他們,可他們又是如何待我的!若非老十四,我和你早就……」
我伸手環住他的腰,將頭抵在他的懷裡,他呼出一口氣,說道:「我還記得,四十二年的那次南巡。在濟南行宮,有一日晚,我聽見你唱歌給十三弟聽。我當時雖不理解為何會有那樣的曲子,可現在想起,卻覺得萬分傷感。熙臻,難道我不得不送你離開么?」
我將頭抵在他的胸前,眼淚無聲的流。內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居然還能記得那樣清楚。我恍惚地回想著那些離我彷彿已有幾個世紀般遙遠的歌詞,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
我們之間遙遠么?我緊緊地擁住了他,痛苦地閉著雙眼。遙遠。即便是這樣觸手可及,可我們之間依然阻擋了太多的人與事,那麼多牽絆,那麼多顧及。無論內心多麼不願意,也只能這樣隱忍著,只因為,這裡是紫禁城,只因為,他是一國之君!
他大力地握緊了我的手,一陣疼痛從手腕上傳來,他緊盯著我,眼光中閃爍著寒光,我心裡一陣顫抖,有些膽怯地移開眼神,他冷冷地說道:「我絕對不會讓老八娶到你的,即便是有皇阿瑪的旨意又如何?熙臻,你是我的,你是我一個人的……」
他眼中的那絲冷意消散,夾雜著傷痛,還有隱隱地脆弱,他將頭貼在我的額頭上,喃喃地說著:「熙臻,不要離開我……」我心底的柔軟被深深觸動,無力地點了點頭,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笑了起來,又將我攬在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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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五月,漸漸歸於平靜的紫禁城一切彷彿都在慢慢地好轉起來,初夏的北京城是舒適而又絢爛的,正是無處不飛花,一片片繽紛的花瓣,在風中翩翩起舞,身姿絕美,可最終,也融入了腳下的那片塵泥之中。
仁壽皇太后烏雅氏,也隨著這些傷逝的花瓣一起,走完了她人生最後的旅程。
在一片啼哭聲之中,慢慢眯起雙眼,漫過紅塵牽絆,解落一地花香,那一切都不再能讓她動心了。合上眼皮,就關閉了一個世界的窗口。而她直至咽下最後一口氣,也未能見到她的小兒子最後一面。
十四夜晚趕到時,幾乎是爬著到了太后的身旁,一下下地用自己的頭撞著床邊,任何人都勸不動拉不開。也許是為了安慰十四,胤禛加封了十四為郡王,但未賜封號。十四聽到冊封,隨即仰頭哈哈大笑,笑聲響徹整個奉安殿,接著跪下冷冷地大聲謝恩。
康熙死時,他未能見到皇父最後一面,如今太後去世,他也不能守孝床前。我穿上才脫下不久的喪服,靜靜隨眾人地跪在養心殿外,一對親生兄弟,如今卻變成了這樣的局面。
我將頭深深地垂下,周圍的號哭充斥著耳膜,直直撞擊著我的骨髓深處。胤禛回到養心殿,蒼白又泛著鐵青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的表情,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頓了一下,我抬起頭與他對視,他眼眸的深處,滿滿的都是絕望與哀傷。
那些神情從他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就換上了一慣的冰冷,他僵硬地向前走去,一步步,一步步,彷彿都踏在了我的心上,所落之處,全是徹骨的生疼。到底為何?為何會變成這樣?彷彿誰都有錯,可又誰都沒錯,命運一步步地把我們逼到了現在的樣子,也許,誰都無法去怨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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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著自己的頭,掀開門帘想叫雪蓮,一個小太監匆匆跑過,看見我,神色立刻顯得很慌張,他喘著氣向我請安,我讓他起來,他緊張地看了我一眼之後就告退了。我心裡很奇怪,皺著眉頭四處張望了下,不遠處忙碌著的一些宮女和太監都是一幅人人自危的樣子。
雪蓮正在和幾個宮女說話,看見我后急忙跑了過來,問道:「主子,您找我么?」我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雪蓮搖搖頭道:「不清楚,只是說皇上今日發了脾氣。」
我點點頭,說道:「我覺著有些頭疼,你將那銀杏葉子拿了放在茶里泡了吧。」雪蓮應了一聲,就進屋泡茶,我向前殿的方向望去,只見蘇培盛匆匆跑來向那些宮女太監說了什麼,他們立刻緊張地低頭散去,我心中很是狐疑,就向前走去,躲在門後向殿內望去。
胤禛邊轉頭與十三說著什麼邊大步跨進了門內,臉色陰沉,隆科多也躬身跟在身後。十三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臣弟認為,此事也不能怪八哥,太廟本就屬新制,有些油氣薰蒸也無可避免。八哥固然有不是之處,皇兄也已嚴厲斥責過了,八哥身子本就虛弱,這一跪不知……」「行了,行了!」胤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他們說的不夠,你還要說么?朕意已決,都別再提了!」
十三開口還想說道:「皇兄……」胤禛忽地抬頭向我這裡望了望,轉頭看向十三,十三為難地看了這邊一眼,只好收了聲。我站在暗處,他們不會看見我,可那樣的意思,卻已經很明顯了。
我眼看著他們走進了西暖閣,有些木然地轉了身,無法辨別心裡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這一幕終於在眼前上演了,一直以來都害怕著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原來太久的停留自己也無法去承受。難奈的心緒讓自己格外難受,而身體,亦同樣疲憊著,但我卻始終將自己掛在了憂傷的盡頭。
傍晚時分,蘇培盛來傳我去西暖閣用膳,我靜默了半晌才開口應聲。他是以為我並不知道這件事兒,還是想要告訴我這件事兒,又或是覺得我應該已經知道了,想看看我的反應?我躊躇地站在西暖閣外不知道該怎樣進去,蘇培盛一連叫了我好幾聲,我才恍如初醒。
胤禛正在批奏摺,抬頭笑看了看我,又低頭寫了一會兒,擱下筆道:「傳膳吧。」我垂下頭,無言地伺候著他凈手,他靜靜地打量著我臉上的神情,也沒有說話。周圍的太監更是不敢出一聲大氣,麻利地擺好了膳食就行禮退了出去。
胤禛看了我一眼,拉我坐下,無聲地摟了我一會兒,說道:「吃吧。」說罷,他鬆開我,自顧地吃了起來。我順從地低下頭拿起筷子,夾起菜送到跟前,卻不知道怎樣張口咽下去。他忽地擱下筷子低著頭說道:「你這是在跟朕慪氣么?」
我也放下筷子,搖了搖頭。他抬起頭,看著我道:「朕當時確實是在氣頭上,才會說出罰他跪一夜的話,話已出口,才察覺有些不妥。可君無戲言,若出爾反爾,朕日後在群臣之中還如何豎立威信?」
我垂下頭沒有說話,頓了一會,他忽然搬過我的肩膀,用手抬起我的下巴,說道:「為何不說話?」我靜靜地盯著他,心中紛雜,我嘆道:「你想讓我說什麼呢?」他盯著我的眼睛,似是想找出隱藏在我眼眸深處的情緒,半晌之後,他鬆開了我,看著桌上的菜,沒有說話。
我揉了揉有些痛的下巴,輕聲說道:「你是皇上,你如何做,都有你的道理。可我不想在你面前隱藏什麼,我若真裝得漠不關心,你心裡大抵也是不痛快的。所以我不知道,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站起來半蹲下道:「請皇上容奴婢先行告退。」
我默默地低著頭,眼睛盯著地面。太多的無奈,太多的悲哀,太多的不知所措,到現在才終於發覺,原來自己始終站在原地張望,自以為看開的人,其實是最看不開的傻瓜。我不知道現在該怎樣面對胤禛,眼睜睜地看著八阿哥在幾個宮牆之外跪著受苦,自己卻沒有一絲不安地坐在這裡?我做不到,這無關愛恨,只是一種本能。胤禛靜靜地默了一會兒,揮了揮手,我向他福了福,便轉身退出門去。
我恍惚地坐在床上,蜷腿抱膝,這個房間什麼都好,唯一的遺憾,就是看不到窗外的月亮。此時的月色應該是正濃吧,這樣的夜晚該是以三杯兩盞淡酒,舉杯相邀,共賞明月。可是,這個夜晚的夢,卻碎了,這個夜晚的風,也憂鬱的好似一聲嘆息。
現在,八阿哥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罰跪,我則蜷縮在床上難以入眠,胤禛呢?他此時又在做什麼?我們三人,竟會走到了如今的局面。誰之過?誰之過?一聲聲絕望的無言的天問,同在出世的邊緣,審視入世的痛苦,而我們,總是無法無動於衷。
燭火徭役,亮一下,又黯淡下去。我倚著冰冷壘築的高牆,從月升時一直呆坐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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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太監抬著午膳進來的時候,我正翻著書,連頭都不曾抬過一下。自那晚之後,胤禛沒有再見過我,我也一直待在屋內沒有出去過。雪蓮這些天感了一點風寒,我讓她休息去了,養心殿內的宮女本就不多,一時間還未給我調配。每日有幾個太監來給我送膳,其他的我也不需要太多。
太監們擺好膳食之後躬身退出,待人都出去了后,我才抬起頭,準備吃飯,卻忽然發現,還有一個太監低著頭在門口站著。我揮手道:「你也下去吧。」他卻紋絲未動,我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靜了一會兒,他緩緩地將頭抬起,我呆站在原地,一下子就愣住了。
梁九功一笑,說道:「熙臻姑娘,奴才這裡給您請安了!」說罷就跪下向我行禮,我忙抬手道:「梁公公這是做什麼!」讓他坐下后,我問道:「您如今在哪裡當值?」
他沉默片刻,忽地看著我說道:「姑娘!我也不瞞你了,我今兒是從御膳房冒險混進來的!我這把老骨頭,怕是活不長了!」我一驚,忙問道:「公公這話怎麼說?」
他看了看我,說道:「姑娘,我今日來,就是來求您的!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當年八爺的那兩隻海東青……是,是我做的!可那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後來我才知道,這件事兒,也是先帝爺屬意的!卻沒想到,把您也搭進去了!當時這件事兒做的極為隱蔽,幾乎沒有別人知道,皇上現在是沒拿我開刀,可您也清楚,先帝臨終前把您指給了八爺!要是這事兒傳出去了,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皇上他……皇上他定會殺了我滅口!姑娘,我只求您看在您剛到乾清宮時,我待您並不薄的份上,求求您,救救我!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出宮養老去吧!」
我滿臉驚鄂地聽完,完全不知道哪句才是他想說的重點,是,他說的沒錯,這件事兒如果傳出去,一定會對胤禛不利。更何況胤禛與八阿哥之間現在又是這樣一副尷尬的局面,依著胤禛的性子,他定會殺了梁九功滅口。
可,可我又能做什麼?幫他向胤禛求情么?絕對不可以,那樣只會陪了夫人又折兵,現在根本就不是我好心的時候,我不可能救的了他!我站了起來,慌亂地向後走了兩步,我現在拒絕他么?萬一他惱羞成怒,轉身出去就把那件事情傳揚開來怎麼辦?他定是已經無計可施了,才會想到來找我,也無非就是想要條活路,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能穩住他?
梁九功靜了一會兒,見我沒有說話,也站了起來,看著我道:「姑娘,我知道你是為難的,我若是還能想到別的法子,也斷不會來求你。咱們皇上心中如今最重視的人就是您了,我跟您發誓,只要讓我安全出了宮,我就會讓那件事兒爛在我的肚子里,絕不會跟任何人提一個字!」
我看了看他,還是沒有說話,他表情猛地一怔,失聲問道:「姑娘竟是不肯幫我這把老骨頭么?」我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欲言又止,心中一片大亂。
他看了看我,壓低了聲音說道:「姑娘!我梁九功自打小就進了宮,跟在先帝爺身邊兒多年,什麼樣的事兒我沒見過?姑娘知道的我知道,姑娘不知道的,我也知道!這紫禁城內的秘密太多了,多到無法數清,運氣好的話,就能一輩子爛在了人的肚子里。我本不願意說這些話,若姑娘還肯念情分的話,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否則,姑娘當日在斂禧門外南十三排的側門那兒交給了那個叫秦卓兒的小太監什麼東西,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我一步趔趄摔倒在了地上,震驚地看著梁九功,他也未來扶我,只是靜靜地盯著我看。我一隻手撐著地,一隻手捂住胸口,不住地喘氣,好半天,我才問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姑娘不需要知道!我知道了,就自是知道了!我梁九功在宮中能爬到當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靠的就是秘密!這麼多年來,我從未向任何人提過這件事兒,姑娘若是想著要殺我滅口,那我奉勸你句,還是不要打這個主意了!若是今兒我不能安然無恙地從養心殿內走出,明日這件事兒就會傳偏整個紫禁城!姑娘自己也清楚,私自將皇室血脈送出宮會是個什麼罪名,就算是皇上也保不了您!我不希望事情會是那個局面,所以我奉勸姑娘您三思!」
我臉色蒼白,咬著下唇看著他,他退到門口看了看,轉過頭來對我說:「姑娘!我先走了!您好好考慮吧!我會再來找您的!」說罷就急忙走出門去。
我坐在冰涼的地上,渾身一點力氣也無,腦海中一片空白。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