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九]
天空忽然驟然一亮,像是裂開了一道傷口,一聲炸雷在屋外轟然作響,我像是忽然驚醒一般,掙扎地站了起來,推開十三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門口,一道閃電照亮了遠處紅牆金頂的內臟,紅的清晰而驚心。
這就是天子之怒?這就是天子之恨?我捂住胸口,朝著那個讓我又恨又怕卻又始終難以割捨的方向搖晃不定地走了幾步。
十三立在我身後,輕喚了一聲:「熙臻……」我轉過頭去,哀痛地問道:「你去求求皇上?」十三面色一呆,悲憫地垂下雙眼,緩緩搖了搖頭:「沒用的,皇兄的旨意下的如此之快,就是知道我會去求情勸阻,才連我都未曾告訴,皇兄只怕是心意已決……」
我扶住牆,渾身簌簌發抖,想了想,我抬頭看著十三道:「你現在就去額附府一趟,就算有什麼事兒,你是怡親王,你說的話沒人敢不聽。當務之急是要先救下八福晉,向皇上求情的事兒,容后再想也不遲。」十三面色一緊,忙點了點頭,轉身就走,我靠在牆上,心中萬分恐懼,只覺得渾身冰冷。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斷地在心裡喊道,卻不知道,是在問他,還在是問天。天空沉入了黑暗,又亮如白晝,雨傾盆而下,伴隨著狂風、閃電還有雷鳴,久久環繞在紫禁城的上空,震蕩我的耳膜,穿透我的靈魂,刺得我的心疼痛無比。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雨終於停下了,門口處傳來一陣喧囂,我從椅子上驚起,急忙向門外奔去,幾個下人將八阿哥從馬車上架了下來,衣服俱已濕透,虛弱地垂著頭,蹣跚而行,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獃獃地立在原地看著這一幕。十三尾隨其後,注視著八阿哥的身影,面容哀戚,之後跟著進門的幾個下人也都是掩面哭泣。
我轉過身,死死地握緊了拳頭,全身發抖,十三走至我身後,靜了片刻,哽咽地說道:「我們……我們到時,八嫂已飲下毒酒……來不及了……」我捂住嘴,眼淚紛紛滾落,眼前竟是一片漆黑,黑幕深處又透著血紅。
十三忙將我扶到屋內坐下,我垂下頭,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看著十三道:「我沒事了,你快回府歇著吧,你如今身子不比從前,可經不起這樣折騰。」十三躊躇了一下,沉聲道:「我今日還是不走了,八哥這樣……我放心不下!」
我搖頭道:「這裡是廉親王府,今兒又是我與他的大婚之日,你若不走,傳出去,不知又會惹出多少閑話!」想了想,我問道:「你是擔心八爺因八福晉之事遷怒於我么?」十三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心中酸痛,苦笑著說:「你放心吧,再怎麼說,我如今也是他的側福晉,他不會對我如何的,更何況,」我看了一眼外邊兒,繼續說道:「有那麼多侍衛守著,他能做什麼呢?」靜了半晌,十三轉過伸,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見到十三出門,門口守著的丫頭才走了進來,向我行禮道:「福晉,奴婢是來伺候您的。給福晉請安,主子吉祥。」我茫然地點了點頭要她起來,大約是她自己也被今晚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的不知所措,只是怔怔地站在一邊,一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門外忽地響起個聲音道:「奴婢白哥,求見側福晉。」那丫頭轉頭望了一眼,我點頭道:「進來吧。」門被推開,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走了進來,眼眶有些紅腫,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不由得一呆,我曾經見過她好幾次,是一直跟在八福晉身後的丫頭。
她走上前來福身平靜地說道:「奴婢白哥,是嫡福晉的陪嫁丫鬟,給側福晉請安,福晉吉祥。」我抬手讓她起來,轉臉對那個丫頭說道:「你先出去吧。」她行了個禮就退了出去。我看著白哥,強壓住內心的不安,指著椅子道:「請坐吧。」
她微搖了搖頭,帶著一絲笑意說道:「奴婢不敢,奴婢今日來,只是因我家格格臨終所託,有幾句話要奴婢帶給側福晉。」我的心猛地一抽,絲絲恐懼泛上,我緊著聲音問道:「什麼話?」
白哥看了我一眼,深吸了一口氣,正了正色,說道:「格格說:『能嫁給爺,是我此生之幸,如今能在爺的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更是死而無憾……』」
我的眼前開始迷濛,彷彿出現了一副畫,深沉的夜裡,轟鳴的雷聲在耳邊炸響,閃電與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天地,漫天的猩紅絲毫不理睬這樣一個怕光的世界,在風中肆意地飛舞,奔嘯著,控訴著。
火光前,一位紅衣女子,倒在一個身穿喜袍,面色悲戚的男子懷裡,嘴角流出鮮血,奄奄一息,但仍掛著一抹微笑。她身旁跪著的丫鬟,早已哭的泣不成聲。她握著丫鬟的手,輕聲說道:「……我沒有什麼心愿了,唯一牽挂的,只是爺的身子。告訴側福晉,好好伺候爺,府中諸事,都需多擔待些。爺的膝蓋不好,定要記著時常用暖袋捂著,爺後頸時常疼痛,斷不可枕高枕而眠……我沒有機會飲下側福晉敬的茶了,還請側福晉勿要為念,九泉之下,定會含笑收下心意……」
門廊前,雨鮮紅鮮紅,時滴時瀉。血色的閃電,血色的夜空,血色的雨滴。然而那火光,卻愈燃愈烈。幾滴淚順著那男子的臉頰划落,像是要哭紅這個夜晚,閃電的碎屑,落紅似的,撒滿他們一身。雷,依然在奔嘯,那裡面有無數電光擊亮的靈魂。和他們一樣,沒有人撫慰,同樣猩紅,永遠生生滅滅。光化以後,也只留下了漫天血紅。
終於,雨漸漸停了,火漸漸滅了,天空開始泛白,樹葉上,血脈晶亮,仍然有殷紅的雨珠顆顆滴下,被塵土淹埋……
※※※※※※※※
八阿哥的貼身太監看了看我,眼神萬分複雜,剛要給我請安,我忙攔住了他。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好像還是那一年在乾清宮,他指著我對康熙說,我掀開看過那兩隻老鷹……
不由得微微一笑,低聲問道:「八爺還在裡面嗎?」他忙點了點,有些焦急地說道:「都兩天了!誰也不讓進,不吃不喝的……」我點點頭,做了個讓他禁聲的手勢,走上台階,推門而入。
屋內沒有點燈,黑暗一片,清冷之氣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允禩消瘦的身形立於窗邊,注視著窗外黑漆漆的夜,一動也不動。「滾出去。」他的語氣與這屋內的溫度一樣寒冷,我轉身關上房門,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他。
他回過頭,見是我,眼神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又將頭轉了回去。
我走到椅子邊,坐了下來,靜了片刻,我開口說道:「我小的時候,很喜歡出門到處去玩兒,遊覽各地風景。可我卻極不喜歡坐車,因為坐車很悶,耗時又長,窗外的風光都是千篇一律的鄉野之景,遠處是成片的耕田,近處長著野草和野花,絲毫沒有樂趣。於是,坐在車上的時光,我便經常在睡覺中度過。那個時候我玩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當時讓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風景,可是,所有那些曾以為的刻骨銘心,隨著光陰的流逝,現在已經完全記不清了。唯有那片片耕田,和叫不出名兒的野草野花,因為看了太多次,所以總能清晰地印在腦海里。現在想起,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才是生命中,最讓我難忘的風景。」
我呼了一口氣,頓了頓,望了望依然背對著我的允禩,繼續說道:「我明白了,可卻來不及了。如今,我再也不能那樣坐著車四處閑逛了。我很後悔,我很懊惱,為什麼從前那樣垂手可得時,我卻從來都未曾珍惜過呢?直到後來,我才懂得,那些曾默默地陪伴著我的風景希望給我留下的,並不是懊惱和後悔,而是美好的回憶。
有些人,窮極一生,都在追逐,甚至在死的那一刻都無法安寧。或為得不到而帶著怨恨,或因不明白而帶著困惑,最後,在鬱郁中死去。而我,雖也許再也無法欣賞那樣的風景,但我至少還有回憶可以尋覓。是,我明白的遲了,但終究不算太傻,因為有它們在回憶中陪伴著我,每當想起,心境就會變的平和、舒心,所以,我仍然是幸運的。「
他轉過身,定定地凝視著我,黑暗中,彷彿看見他的眼睛深處,燃燒著一些光亮。我站起來,盯住那些光亮柔聲說道:「允禩,八福晉就是你心中最難忘的風景。如果每當你想起她的時候,心中全是痛苦與悲傷,又如何能對得起她這麼多年來無論風風雨雨都始終如一地守在你身邊的情義?所以,你要快樂起來,回憶起她的時候,心中便會泛起喜悅,泛起甜蜜。讓她在你的腦海中,與你愉快地走完以後的日子,我想,這也是八福晉最期盼、最幸福的事情了。」
「哈哈哈哈哈……」一片沉寂之後,他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聲之下,是刻骨的悲涼。他扶住窗邊,身子微微顫抖,凄哀地說道:「我爭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費盡心機,步步為營,一心想贏過老四,卻是一敗塗地,耗盡了畢生的精力,最終一無所有,空空如也。」
他痛苦地閉上雙眼,靜了片刻,點著頭繼續慘笑道:「你說的沒錯,窮極一生都在追逐著,始終忽略了身邊最該珍惜的!等明白時,卻已永遠失去了!可笑,可笑!最可笑的是,直到今時今日,我才方能想的通透!」
他彎腰猛烈地咳嗽起來,我急忙走上前,幫他拍了拍背,用帕子給他擦嘴。待他平復下來,我拿下手帕,雪白的絹絲上,竟赫然留一灘鮮血。我震驚地看向他,他微微笑著,凝視著我的手帕,彷彿是在看一件最普通不過的東西。
呆了半晌,我開口問道:「從……從何時開始的?」他轉過身去,半晌之後,他平靜地說道:「已經不重要了……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心中悲痛,眼淚顆顆落下,滴在沾染血跡的帕子上,暈出大片大片鮮紅的痕迹。
他深吸了一口氣,凝視著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半晌之後,他靜靜地說道:「熙臻,你走吧,回到他身邊吧。」
我渾身一顫,無力地靠在牆上,眼前一片模糊,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我哽咽地說道:「我是很想回去,可不是回宮……我想回家,想回到那個真正屬於我的地方,可是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錯過了,就是永遠……」
靜了一會兒,允禩轉過身來看著我道:「你想回家,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我苦笑地反問道:「派人送我回去?」撐頭笑了一會兒,我笑說:「除非你能派下天上的神仙!」允禩凝視著我,沒有說話。我止了笑意,嘲弄地低聲說道:「也許即便是神仙,都不能送我回家……」
他的眼光閃了閃,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窗外的雲淡了些,月亮在天空中若隱若現,柔柔的月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我靜靜地注視著他,含淚說道:「你知道,最難受的感覺是什麼么?」他看了看我,問:「是什麼?」
「是你明明知道許多事情會發生,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一在眼前上演,無力去阻止。甚至當你想要去避就,去改變的時候,卻發現越是如此,反而更一手促成了這些事情,這樣的感覺,是最痛苦,最難受的……」我捂住嘴,眼淚紛紛而落。
他怔了片刻,開口問道:「你一早已知道了這樣的結果是么?你曾幾次三翻提醒我要小心謹慎,你曾說過要讓我與你一起走,遠離這一切,你甚至還……」他頓了頓,抬眼看著我,「你甚至還曾對我說過,要我提防年羹堯……」
我將頭別向一邊,只是流淚,沒有說話。他靠在窗邊,抬頭看著月亮,悲戚地說道:「難道在那時,你就已知道日後將要發生的一切了么?」
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哭道:「是,我知道,就是因為知道的太多,才一手釀造了這樣的結果,我知道所有的結局,卻控制不了過程,我知道所有人的命運,卻唯獨看不清自己……有些事情,也許一輩子,都不能理解……」
我滑坐在地上,將頭伏在膝蓋上,垂淚無語,允禩默默地注視了我一會兒,移開了眼神,看著窗外,愣愣地出神。
※※※※※※※※
第二天,允禩就病倒了,十三請了太醫來看,吃了許多葯,卻仍不見起色。幾日後,胤禛下旨革去了他的王爵,與九阿哥、蘇努、吳爾占等人一起革去黃帶子,並命他改名,他從病床上坐起,臉色蠟黃,卻仍帶著一絲微笑,在紙上寫下了「阿其那」(漢譯:不要臉)。我轉過身,沒有勇氣再去看這一幕,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強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允禩將弘旺改名為「菩薩保」,希望菩薩可以保佑弘旺一條生路,他擱下筆,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閉上眼重新躺下,嘴角依然帶著微笑。
我端著葯,坐在他床邊柔聲道:「該吃藥了。」他睜開眼看了看我,沒有說話,順著我的手坐了起來,斜靠著,接過葯碗。怔了一會兒,他問道:「府中人走的差不多了么?」
我心生酸楚,這幾日來,府中下人都逐一離去,所剩無幾,只有幾個一早就跟在允禩身邊的堅持留了下來。我勉強笑道:「走了倒清靜,那麼多人,看著也煩,有這幾個夠了。」
他笑了笑,低聲道:「你呢,你怎麼還不走?」我哽咽道:「我不會走的。」他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你又何苦委屈自己?我如今……」他俯下身咳嗽,手不住地顫抖,碗內液體搖灑出來,滴在地上,像一朵朵妖嬈著的黑色花。我忙接下他的碗擱在一邊,用帕子捂住他的嘴。他沒有再說話,端起葯來飲盡,又再次躺下。
我忍不住微微顫抖,緊緊地攥著手帕,生怕那些殷紅會刺的我無法睜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