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四]

[殤]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四]

曾幾何時,也在腦海中渴盼過這樣的幸福,只有我與胤禛,沒有任何人打擾,沒有任何外力阻隔,靜靜地相守。依戀和溫暖在冬日蕭瑟的冷風之中無限延長,打開思緒的門,聽見塵囂尖銳的聲響,捃撥了靈魂沾滿風霜的外衣,聽憑時空之外的歌聲覆蓋軀殼。然後,暖暖地一笑。

他批閱奏摺時,我在一旁靜靜地陪著,他召見大臣時,我在後堂里安靜地看書、寫字。在有陽光的午後,我們一起喝茶,他與我談論各地有趣的奏聞,下了雪,我們在圓明園內漫步踩雪,一起堆起了雪人……

我們都已不再年輕,那些少時的浪漫情懷早已隨著歲月的流失丟棄在光陰之外。時光漸漸洗去嘈雜繁華,把一身蒼陌的浮躁褪盡,時間和心中深刻的感情終於糾集成一道溫暖的風景。只願這般靜靜地相守,不看過去,不看以後。

雪漸漸融去,雖然依然是寒冷的,但冬日的陽光,卻讓心裡充滿了溫情。我被十三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的大為窘迫,嗔怪著瞪了他一眼,腦海中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笑著看我與胤禛,剎那間又覺得有些恍惚。

「我看,估摸著回宮過了年就該準備冊封儀式了,你心裡事先得有個準備!」十三開口說道。

我心中忽然有些慌,邊向前走著邊無意識地說道:「冊封?冊什麼封?」十三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當然是冊封你了,這女人最看中的名分,你怎麼一點也不上心的!」

我嘆了口氣,轉過臉去看著十三:「不是我明知故問,只是……只是這樣好么?這麼快!我的意思是說……」我咬了咬下唇,凝視著十三斂了笑意的面龐說道,「你明白的,這下,外邊兒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子,事關皇上的聲譽,你們就算再管著,壓著,如何能封住悠悠之口呢?」

「熙臻,你難道都不會覺得委屈么?」默默注視了我半晌,十三輕聲問道,我笑著搖了搖頭:「名分?這些虛無的東西,我要來有何用呢?只要能陪在他的身邊,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已經給了我最想要的,別人沒有的,我怎會覺得委屈?」

十三眼神錯綜複雜地看著我,我笑道:「難得跟你這樣撞見,皇上召見阿哥們反正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咱們往前走走吧。」他笑了笑,點點頭抬腳與我向前走去。

「其實,皇兄的心中定也是一直在想著這事兒的,他嘴上越是不說,心裡就越是想的慎重。這紫禁城裡比流水更快的就是流言,可皇兄是怎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么?這麼些年來他一直痛的就是要你在他身邊卻不能給你名分,如今這樣,豈不是又……」十三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我緩步走著,凝視著遠處沒有說話,轉過一個彎,忽然看見前面不遠處有著一座非常雅緻的小樓,我問道:「這是哪裡?以前倒未注意過!」十三抬頭看了一眼,道:「這兒似是曾經皇貴妃住的地方,皇貴妃去了后,也就一直空著了吧!」

若憐……我心中一痛,目光悲憫地注視著那座小樓,如果真的可以讓記憶去選擇性遺忘的話,我希望只留下我與她初識的那一部分,這座冰冷的皇城關住了許多東西,卻總是無法關住溫情,爾後,又將它們一一消磨乾淨。

「允祥,」我輕喚了一聲十三的名字,他看了看我道:「恩?」「被人恨是一種什麼滋味?」我木木地問道。

十三微微一怔,眼神變的有些迷離,靜了片刻,他說道:「我說不上來,大約從我一出生起,就已經被人所嫉恨了,這麼多年下來,不知有多少人早已恨我入骨,就算有什麼滋味,也已是麻木了。」「若是你從小就視為朋友,真心相待之人呢?」我繼續問道。

十三惆悵地苦笑了一下,說道:「你覺得八哥、九哥、十哥還有十四弟他們不恨我么?說真心相待也許言過其實,但畢竟兒時也有過愉快的兄弟相處的時光,這種滋味,雖不好受,卻也是最無可奈何的。」

我靜默了半晌,回味著十三的話,低著頭,悶聲說道:「你知道,皇貴妃走之前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么?」「是什麼?」十三問道。我微微一笑,輕聲道:「她對我說:」我恨你『,這是她離開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十三平靜地注視著我,我笑道:「你都不會驚訝么?」「沒什麼可驚訝的,後宮之爭,各朝各代屢見不鮮了,皇兄心中如此重視你,她定是心有不甘的。」十三淡淡地說道。

我抬頭笑看著他:「你府中的福晉也不少,這樣的事情怕是處理起來挺頭疼的吧?」十三笑了起來:「這是在說你,怎麼又扯到我頭上來了?」我們相視而笑,笑過之後,又都有些恍惚。

十三緩緩說道:「早些時候,每回宮中選秀,皇阿瑪都會賜秀女給我,再加上一些品級低的朝臣們也會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府來做妾侍,這些都是斷不好拒絕的。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就乃是平常,更何況,我身為皇子,為愛新覺羅家開枝散葉乃是義不容辭之事。曾經我對這些也不甚有體會,我在養蜂夾道十年,府中雖甚不如前,但有皇兄照應,生活也不算差。可宛寧卻寧願放棄那一切,放棄嫡福晉的身份,情願陪我一起受苦,這份情,也許我這輩子都難以為報……」

十三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模糊了雙眼,哽咽道:「從前在鍾翠宮初認識十三福晉時,就極其欣賞她不拘小節、大度俠義的性格,有著滿人兒女的風采,如今更是敬重感佩她的氣度和對你深深的情義,十三爺,你得此賢妻,無憾終身了!」

十三嘴角漾著一絲幸福的淺笑,眼光中流淌著絲絲暖意,沒有說話。我靜靜地凝視了他一會兒,心中感嘆,他對宛寧的感情如此之深,可他的府中還是有那麼多位福晉。我長嘆一聲:「唉!」十三抬頭看我,問道:「你嘆什麼氣?」

我搖搖頭說道:「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可這世上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呢?」十三靜了片刻,笑道:「熙臻,你想什麼呢,多妻多子才是福兆,何況這兒是紫禁城,是帝王之家!」

我點頭嘆道:「是啊,是啊,帝王之家!就是痴情如太宗、世祖,也依然是有著許多無奈!」十三微挑著眉,搖了搖頭,苦笑道:「還是皇阿瑪的那句話,我愛新覺羅家總出情痴!」

我垂頭未語,難道我真的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么?為何最後我會消失在了這我早已融入進的歷史上呢?也許沒有答案,又或者不需要答案,一路走來,因為知道太多的結局,所以總是小心翼翼、瞻前顧後,結果卻都是傷痕纍纍。如今,我還要再想什麼呢?

「其實,真正深刻的情感,是根本不需要有什麼表達的。」我轉頭看著十三,笑著說道,「就像武則天的無字碑,看似無字,卻勝似萬字!只要心在,其他的又有什麼關係。」曾經蒼海,毋寧為水。曾也和很多人一樣,被楊過與小龍女的故事打動,又不免心生疑惑,真的有分隔十六年卻依然如初的感情么?回望時,卻終於明白,沒有到過滄海的人,不會有這種刻骨銘心的體驗。置之死地而後生,原本就是可以放開一切的,還有什麼是無法摒棄的呢?

十三注視了我良久,別過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

我恍惚地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胤禛摟了摟我,問道:「是不是捨不得離開?」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這裡並不是世外桃源,只是終於要再次回到那個讓我又愛又怕的地方,忽然地就泛起了酸楚。

「我們可以時常過來住,夏天的時候就來,好不好?」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說的有些小心,我握住他的手,笑著點頭。我知道他一直在儘力珍重修補著我們千瘡百孔的心,讓本不該再有驚喜的生命彷彿又忽然飛入雲端里。我的心中一直有著一個牢籠,卻也忍不住再次萌生出希望,也許因為他,那個皇城真的可以成為我的家。也許是什麼意外,才讓我從記載上抹去了名字,也許幸福雖然不長,但我們總算抓住了尾巴,剩下的日子,我們可以相守相依。

「回去以後,我不想見其他人。」我們的感情因為牽扯進了太多的人和事,所以總是那樣痛苦無助,或許我不能主宰什麼,我只是不願意再放手了,我能抓住的,只有這麼一點點而已,但我會將它握得緊緊的,因為我知道隨時都可能會失去。

他看著我笑,手微微用了些力,溫暖從手心蔓延到心裡。他點點頭:「好,我下旨不讓任何人去打擾你,」他攬住我,「以後,只有我們。」我依在他的懷裡,恩,只有我們。

我終於再次跨入養心殿,只是不再住在華滋堂了,我住在胤禛寢宮裡,有時也會在西暖閣陪著他徹夜批閱奏摺。他問過我東西六宮內可有中意的殿閣,話還未說完,又摟著我道:「不過不想你住出去。」我就靠著他笑起來。

要過年了,宮裡人都在忙碌,除了十三偶爾會來看我,留下與我們一起用膳,再沒有人來打攪我了,彷彿我一早就存在,或是一早就已不存在一般。於是我可以開始自私地忘卻很多事情,忘卻他是一國之君,忘卻他是其他女人的丈夫……外界紛擾統統與我無關,這個世界只剩我與他,彼此是唯一的維繫。

年三十的晚上,宮內照例有晚宴,所有的皇親貴胄都進宮了,我當然沒有出席,可聽見放煙火的聲音時,還是忍不住想看。也許是許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我從後殿繞了出去,安靜地站樹下,抬起頭看著天空中絢爛的景色。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我從背後擁抱著那個人,流著淚說,對不起。

眼睛泛酸,那是已經印在生命中的烙痕,不可能忘懷。我仰著脖子,凝視著一閃一閃的天空,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生活的好不好。我無法用科學去解釋時空穿越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道理,但我願意相信有平行空間的存在,那表示我們一同活在這個世上,但是沒有交集,沒有遇見我,他應該會活的平和幸福。

「為什麼不到前邊兒去?那兒看的更清楚。」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個久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緩緩轉過身,四目相投,無言佇立了半晌。依然是記憶中的眸子,可那些桀驁不馴已經蕩然無存,是波瀾不興的眼光,猶如一潭死水,不再有漣漪泛起。心中一痛,那隻驕傲的蒼鷹,終於折斷了它的翅膀,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我勉強笑了一下道:「你也進宮了?怎麼到這裡來了?」十四看著我道:「想來碰碰運氣,看看是不是會遇見你,看來我是對的。」我垂頭未語,連他也知道我回宮了。

「他是打算冊封你么?效仿世祖爺與孝獻皇后?」十四問道,我依然沒有說話,他繼續說:「若是要冊封,就趕緊的吧,這樣不清不楚地又算怎麼回事?」我抬頭看他道:「是我自己不要的,等段時間再說吧,我心裡……你明白的。」

他瞥了我一眼:「難道你打算這樣不要名分地在他身邊兒一輩子么?」我笑了起來,說道:「你看我是在意這些的人么?我若在意,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他看了我半晌,聲音有些怒氣地說:「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

我依然笑著:「沒見沒見,還不是見了二十多年了?」他默默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問道:「你現在還好嗎?府中一切都好么?」他微微頷首:「不至於活不下去。」我苦笑了下沒有接腔,頓了頓,他問道:「你呢,他待你好么?」

眼眶有些潮濕,我點點頭,哽咽道:「待我極好的。」十四有些落寞地垂下眼,自嘲地一笑:「熙臻,你心裡很恨我吧!」我搖頭道:「沒有,一點都沒有。」他笑道:「你該恨我的!當年若非我,你一早就該是他的人了。」

「你難道會認為我會視你們不管不顧心安理得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么?那是不可能的,我肯定做不到的!」我認真地看著他說道,他搖頭道:「若非我,他也許只是尋個錯處將我們爵位革了,關在府中做富貴閑人,八哥和九哥又怎會……」

我心中酸楚,說道:「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天意如此,誰都奈何不了!」他別過臉去,深深地吸氣,強忍著淚水。靜了片刻,我輕聲道:「八爺……八爺一直惦記著你,總是說你兒時的事情,他說,他想儘力護住你與十爺周全……十四爺,八爺臨終前,希望你們能好好地活著,把一切都忘了,平靜地生活……」

十四凝視著遠處,嘴唇微微有些發抖,煙花在我們不遠處的上空炸開,聽得見轟隆隆的聲響,但周圍卻是靜謐的異常。

「我兒時淘氣,常常闖禍,總挨皇阿瑪訓,而那個與我一母所生的同胞哥哥,卻從來不幫我,甚至還會扳起臉來訓我,只有八哥會護著我,為我求情,時不時提點我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十四的眼光中流淌著絲絲哀傷,低聲說著:「那時候八哥很厲害的,在南書房時,他總是學的最快,皇阿瑪讓他做的每件事他都能做的又快又好,長輩們都很喜歡他。可皇阿瑪還是會挑他錯,說他字兒寫的不好……我替他不平,他卻總是笑笑,說沒什麼……熙臻,你相信么?哪怕重來千次萬次,我還是會選擇跟著八哥的。」

我點頭哽咽道:「我相信。」他凄苦地一笑,繼續說道:「我也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有了爭位的念頭,或許一開始,我並不是真的想要去爭,我只是極羨慕八哥,我希望能做的與他一樣好,他有的,我也想有,他要的,我也想要。」

十四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我原有很多次機會向你解釋清楚你與八哥之間的誤會,可每次話到嘴邊,都被我咽了回去。熙臻,你會怪我么?就連當年我知道你在岫雲寺了,也沒有告訴八哥他們,我去找你,問你中意的人可是愛新覺羅?胤禎,可你的心中,不是八哥,就是老四!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這樣認為?我當真比不上他們么?」

「不是的,不是的……」淚水模糊了雙眼,我連聲說道,「不是這樣的,你很好,有許多地方他們都及不上你,真的,你真的很好。」

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心裡是明白的,所以即便你與八哥分開,你選的依然不是我,我還說什麼有心要給你明路,原來你一早已看得比所有人都通透!」他嘲諷地笑了幾聲,繼續說道:「我卻依然不甘心,八哥有的,我得不到,可他老四憑什麼得到?報應,報應!你明白么,如今這一切都是我的報應,我害了你又害了八哥!你為什麼不恨我?你有什麼理由不恨我?」

我凝視著他眼中的那些悲痛與哀傷,心中惆悵,我搖了搖頭:「為什麼要恨?那種提心弔膽、彼此算計嫉恨的日子難道還沒有過夠么?我們已經痛苦了半輩子,餘下為數不多的日子裡,難道還要在仇恨中度過么?莫說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心中早已將你視為知己,就算真的是與我有深仇大恨之人,到了如今,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難道要一直帶著那些進墳墓么?歲月不饒人,誰也不知道自己餘下的日子還有多少,所以我只願抓住那些快樂,十四爺,把一切都忘了吧,全部放下,只留住那些美好,以後好好地活著,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

十四眼神凄哀地注視了我一會兒,自嘲地笑道:「我早已放下了,只是依然難逃良心譴責,好一句『早已將我視為知己』……熙臻,若有下輩子,一定要離紫禁城遠遠兒的。」我點頭道:「我會的,你也是,你也是……」

煙火終於停下了,天空又重新沉入了黑寂,遠處燈火通明的地方有隱隱的喧鬧之聲,卻無法聽得分明。那些年少時代的憂傷和瘋狂、歡笑和淚水,隨著時間而蒸發、風乾,最後,也只留有一些模糊的影像。終究,還是過去了。

「見你過的好,我也可以安心了,這大概是我們此生的最後一面了吧,熙臻,謝謝你還當我是知己。既為知己,多餘的話也就不用再說了,各自珍重吧!」他看著我說道,我一呆,忙問:「為什麼?以後都見不到你了嗎?」

他笑了笑,眼睛注視著遠處,緩緩說道:「這個皇宮承載了太多我不願再想起的回憶,我不會再進宮了,就安生地在遵化做個守陵人吧!」他看著我,微笑道:「熙臻,我不會忘了你的。」

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嘩嘩而落:「我也不會忘了你的,永遠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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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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