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回:御溝春水繞閑坊(番)
恩宥七年,冬至,錦縣將軍冢。
郭林獨自坐在一座樸實無華的墳前,強勁的北風刮過他厚重的盔甲,但他依舊不覺得寒冷。零星飄落下來的雪花掛在墓碑上,他抬指輕輕擦拭下去,甚至心疼地想用胸膛將那冰涼的墓碑給焐熱。
這裡埋的是郭林未過門的娘子,寧梧。
當年寧梧和常澎都被隋御安葬在康鎮的墳墓旁邊。郭林跟隨隋御出征的那幾年裡,逢年過節生辰忌日,都是鳳染和芸兒次次不落地過來祭拜。後來芸兒隨鳳染回往雒都,郭林便自然而然接替下這份擔子。
準確的說,郭林是接下了錦縣邊軍的職位。他和古大志、臧定思一樣都沒有跟隋御去往雒都,仍舊選擇鎮守在大虞王朝的地方疆域上。
郭林身前已空了幾個酒罈,可他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以前也偶有這種情況發生,搞得底下將士們來尋人時,郭林已凍得像個雪人。
康鎮和常澎的墳前亦被郭林斟滿烈酒,他每一次舉壇飲酒都得帶上他們二人。有時候說起醉話,依舊是:「媽的,到底便宜康鎮這廝兒,讓你和寧姑娘在那邊重逢,欺負我過不去,就大張旗鼓挖我牆角!」
「郭叔叔。」
郭林微微一頓,他遲疑地抬眼望去,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挺拔少年正朝他一步步走來。
少年身著金革戰袍,腰側掛著一把長刀,明亮的眸子里寫滿堅韌。
「大器?」郭林踉蹌起身,叉手行禮,說:「卑職見過盛王殿下。」
隋器在去年的時候就跟父皇請奏封王,並指名要了盛州為自己的封地。隋御起初根本不答應,但隋器態度堅決,誓要回到錦縣上來。父子倆來回僵持近一年的時間,最終還是鳳染出面相勸,隋御才勉強答應下來。
「郭叔叔怎麼還跟我見外上了?」隋器上前攙扶起郭林,「又來看寧姨,這世上再沒有比郭叔叔更痴情的男子了。」
隋器一壁說一壁繞開郭林,去身後三人的墳前鄭重拜了拜。
「殿下怎麼回來的這麼早,不是說要等到過完正月么?侯府……不是,是盛王府已翻修的差不多了。」
隋器又拎起酒罈豪飲半壇,笑道:「哎呀,我等不及娶凌瀾嘛,想早點回來準備準備。萬一侯伯伯反悔,不捨得把閨女嫁給我可怎麼辦?」
郭林的酒漸漸清醒過來,瞪眼道:「你胡謅些什麼?凌瀾郡主才十歲,人家是與你有婚約不假,但你也不能拿這當幌子啊。當心東野王提著鞭子來揍你!」
隋器推起郭林走出將軍冢,路上呵呵地笑道:「郭叔叔別當真嘛,我得趁著凌瀾年紀小,好好跟她培養感情。過不了三四年她就是我的王妃。」
「咱們這兒是回哪兒啊?盛王殿下,我說……大器呀,大器……不帶一回來就跟郭叔叔比武的。小樣兒你可是我教出來的……我今兒喝得有點多……」
東野州,赤虎邑,東野王府內。
「哥,你到底帶不帶我去?」凌瀾抓住凌梟的胳膊,急急地道,「你不帶我過去,我就自己去了!」
凌梟沒奈何地撥開妹妹,冷傲的小臉兒上俱是抗拒的表情,「我不許你過去,你是個姑娘,要見面也得是他隋器過來見你。」
「人家趕了那麼遠的路,我就過去瞧瞧嘛。隋器哥哥在信里說可想我了。」
「要是松媛以後跟你一樣,我才不娶她呢!」
「你確定么?」凌瀾仰起頭,挑釁地問向哥哥。
凌梟點首,說:「我確定。」
「好,我這就去告訴松媛,讓她以後再不來找你玩兒。錦縣房家小公子你知道是誰吧?」
「切~房耀靈那個書獃子。」
凌瀾背起手圍著哥哥走上半圈,搖頭晃腦道:「房耀靈可是吳夫人用盡心思栽培出來的,在錦縣也算是個小神童呢,才比你我大一兩歲。前兒松媛去錦縣裡玩兒,便是這位小公子接待的。」
「什麼?!」凌梟攥緊拳頭,氣憤道,「她可是跟在我屁股後面長大的妹妹!父親跟松老爺子早就定好了,以後她得嫁給我。不行,我要去找她。」
說罷,凌梟轉頭吹響口哨,旋即,一匹高頭大馬快速奔到他的面前。凌梟才十一二歲,個頭還沒有躥起來,登上馬背比較費勁。但只要他坐到馬背上,那麼不管多烈的馬都能被他駕馭住。
「哥,你就這麼走了?你真不帶我去見隋器哥哥啊?」
凌瀾跟在馬後窮追不捨,凌梟終是心疼妹妹,又策馬折返回來,將她一把拉上馬背,道:「先去找松媛,之後再去找隋器。」
「隋器哥哥現在都是王爺啦,你不要老這麼叫人家嘛!」
侯卿塵垂眸搔了搔眉梢,關上窗子對凌恬兒說:「看見你大女兒有多囂張了沒有?」
凌恬兒將襁褓中的嬰兒哄睡著,她已為侯卿塵生下四個孩子。除了凌梟和凌瀾,另有一男一女。她輕笑道:「我小時候可比她囂張多了。不過隋器那孩子的確挺好的,她願意去就讓她去吧。」
「隋器大她好幾歲呢?我閨女吃虧怎麼辦?」
「哎呀,有凌梟呢。」凌恬兒走到侯卿塵身旁,忍不住笑起來。
「凌梟那臭小子喜歡松媛喜歡得不得了,還吃起房耀靈的醋了。」
「松媛早晚是咱家的,二殿下自打去了雒都就嚷嚷著想念房耀靈。他倆吃過一個奶娘的奶,好的跟親兄弟似的。我聽說皇后都來信兒了,讓房耀靈趕緊去雒都給二殿下做伴讀。」
經由凌恬兒的提醒,侯卿塵方才放鬆下來。二人倚在窗前望向外面飄起的雪花,總覺得這一年又一年過得真快。彷彿去歲他們都還在建晟侯府里過元旦,當初那些往事還歷歷在目。
東野由國變成州,原來的十二郡規劃合併成幾個大縣。鳳染雖然離開了錦縣,但丁易、老田老衛等卻都留了下來。
前幾年李老頭過世,是他們以兒子的名義將其發送出去的。丁易接下了當初侯府的所有營生,他母親臨死前,終於覺得她這個兒子有出息、做回好人了。
老田老衛掌管了盛州和東野的絕大部分田地。在他們的指導監督下,東野逐漸變成大虞王朝的最大糧倉,多少糧食從這裡源源不斷地賣到全國各地。糧食、鑄鐵、人蔘、貂皮……讓東野州一躍成為大虞王朝的中流砥柱。
侯卿塵身體力行,從沒忘記當年在凌澈面前發下的誓言。他讓東野以另一種形式長長久久地存活下來,這裡再沒有饑寒交迫,再沒有殺戮動蕩。
不管是當初那些支撐他的舊臣,還是諸如大郡馬一家,都對侯卿塵的統治降心俯首。
至於盛州錦縣諸如耿秋容、苗刃齊之流,隋御都念在他們當初站在自己這邊,讓整個盛州地區免遭戰爭之災而從輕處置,讓他們致仕歸家頤養天年。
侯卿塵很清楚隋器為什麼回來,他瞭然隋御只是自己的義父,隋宥已然長大,立儲問題會慢慢擺到明面上來。隋器從沒有動那個心思,他選擇事先離開雒都,回到自幼生活的錦縣。在這裡做個逍遙王爺,豈不美哉?
雒都,皇城,幽蘭宮。
鳳染躺在床榻上假寐,實在不想起來梳洗裝扮。她住在這座偌大宮殿里的年頭已經不短了,但還不習慣每天被眾人拾掇得跟個提線木偶一樣。還老得端著、綳著,連放肆大笑都成了奢侈的事情。
整個後宮除了她再沒其他妃子,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大臣上奏抗議,更以皇嗣凋零為借口,懇求皇帝陛下儘快納妃。隋御生怕鳳染倍感壓力,從不讓伺候在身邊的人多嘴。
可哪裡有不透風的牆,早已升為鄧嬤嬤、芸姑姑的二人,到底把宮外實情告知給鳳染。
鳳染也覺得再用尋常標準要求隋御有點說不過去,是以大度兩次,主動去為隋御選妃。哪料被隋御趕過去大鬧一場,讓眾人親眼領略到一次什麼叫龍顏大怒。
遙想隋御上一次炸毛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鳳染自己惹了人還得自己哄,在無人之際隋御還跟以前那個深宅小媳婦兒似的,變著法得跟鳳染吭吭唧唧撒嬌。鳳染實在沒法子,只好鬆了口,答應再為隋御生一個孩子。
從那以後,隋御一旦下朝就往後宮裡鑽,嚇得鳳染見了他就腿軟。有一陣他們倆熱衷於躲貓貓,隋御來幽蘭宮中來找她,她就躲到華蘭宮裡去,隋御要是追到華蘭宮裡,她便再跑到雅蘭宮中。
幾次三番之後,鳳染到底繳械投降,又替隋御生下一個小公主。雖然她和隋御喜歡的不得了,可滿朝文武卻不買賬,依舊不依不饒。隋御再度用可憐汪汪的眼神凝視鳳染,鳳染想撞牆的心都有了。
「要不我們回錦縣吧?咱們連夜逃跑,我有的是經驗!」鳳染驀地睜開雙眼,神經兮兮地道。
芸姑姑和鄧嬤嬤相視一笑,正欲苦口婆心地勸慰一番。卻見隋宥背著小手走了進來,他憋起小嘴說:「該拿母后怎麼辦才好呢?」
鳳染一徑坐起身,說:「你自己來的?你父皇呢?」
「父皇在大明殿處理政務呢。南鹿州一到年底就哭窮,這幾年治理水患明明很有效果。」隋宥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父皇打算派校事廠過去瞧瞧實情。」
隋宥是被隋御抱在膝上長大的,從他還不懂事起就和隋御一起面見權臣們議事。自幼耳濡目染,大虞各地是什麼現狀簡直不要太門兒清。
隋宥坐到鳳染床沿邊上,道:「母后,顧侯的夫人帶著小兒子進宮給您請安來了。這會兒妹妹正和她們在前殿玩兒呢。你真的不要見一見?」
「見~」鳳染知道躲不過去,再說顧光白的夫人求見,她沒有不見的道理。
芸姑姑和鄧嬤嬤在妝奩前替鳳染裝扮,隋宥又開始滔滔不絕:「母后,大哥已回到錦縣,房耀靈過了年就能來雒都陪兒臣。」
「你非得讓人家過來,我不反對。但人家來了以後,你要怎麼待他?」鳳染側眸問道。
「不恥下問,虛心請教,耀靈的學問比我好。」
鳳染一手將他拉到身邊,欣慰道:「小宥能這麼想,母親真高興。想哥哥了么?」
隋宥點點頭,小聲說:「不僅小宥想哥哥,父皇也很想,但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來。」
「你父皇就那脾氣。」
俄頃,鳳染到前殿見了顧光白的夫人。顧光白小兒子顧子洲和隋御的小女兒隋冶年紀相仿,正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好時候。
鳳染早看出來隋御的用意,但是兩個孩子太小,就算定娃娃親都太早了點。只是看到他們倆你追我趕的玩鬧,倒讓鳳染覺得這件婚事**不離十了。
其實顧光白真的令人折服,他不僅善待了安睿的老子和妹妹,更是讓他的寶貝女兒遠嫁到漠州,成為嚴其佑唯一兒子的妻室。不會有人忘記忠烈之後,那些為了百姓安康的父母官不該被淡出世人視野。
如今顧光白掌管了整個禁軍,松針則成為大虞皇宮的宮衛統領,像季牧、達吉、翁徒、武東、石嵩等武將全都被隋御重用起來。
他們都在用行動保護這來之不易的大虞王朝,他們都想見到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們出生入死從不是喜歡嗜血、殺人,他們只是希望為天下百姓守護一方平安。
「前兒范星舒給侯爺來了封信。」顧侯夫人淡淡地說。
鳳染慢抬眼帘,大概有很久沒聽到范星舒的名字了。他跟隨隋御凱旋進城,看著隋御黃袍加身成為天下共主。在隋御將曹氏一族的惡行昭告天下后,他終於堂堂正正地回到范家。
他再不是什麼死去的人、「遠旺」,他就是最意氣風發的范星舒。當年是怎樣屈辱地離開,如今就要怎樣把那些尊嚴撿回來。
只是在最後他沒有留下來。他謝絕了隋御給他的一切官職和封賞,獨自一人浪跡江湖去了。
鳳染能記得的范星舒,還是當初那個留著兩綹龍鬚流海,面如冠玉的溫潤公子。總之,就是不像個武將。
范星舒那些在生死關頭訴說出來的痴夢囈語,被鳳染埋藏在心底。可惜她不是小炮灰,她沒法子和范星舒再續前緣。她從穿到這個世上,心裡想的、眼裡看的就只有隋御一人。
「他浪跡到哪裡去了?」鳳染神色平和地問道。
「這二年住在江南水鄉,說那裡的姑娘長得水靈,他怎麼看都看不夠。」
顧光白到底是范星舒的救命恩人,把他的現狀告訴給顧光白合情合理。只是鳳染不清楚他們讓她知道,是范星舒心裡所盼,還是顧家夫人閑談隨口一提。不管怎麼著,他平安就好。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顧侯夫人沒有久留,便帶著小兒子離開了。
鳳染披著厚實的大氅走到庭院中央,總覺得之前的一切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皇後娘娘,雪地里可冷呢,您當心過了寒氣。」
鳳染驀地回身,只見是梅若風躬身垂在自己身邊。梅若風接過許有德的衣缽,如今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將內廷十二監以及校事廠等機構都管理的井井有條。
「皇上要來後宮了?」
「陛下讓咱家給娘娘送來兩個稀罕玩意兒,是赤勒城那邊獻上來的。陛下他一會兒就能過來。」
鳳染「嗯」了聲,問:「快到年末了,許延這一年過得怎麼樣?」
「他很好,多謝娘娘牽挂。他現在和聶淮同管東邊幾大州城的鹽路,過得挺富足。去歲生了個大胖兒子,特意帶到許公公墳前祭拜過。」
「那就好。」鳳染看向梅若風,「趕明兒開春,你給我調點人手過來。」
梅若風的心登時就突突跳起來,他們這位皇后前幾年是沒完沒了地種莊稼,這兩年折騰煩了莊稼又改良成藥廬。整個後宮里甚少有什麼爾虞我詐,但常常是一堆太監宮女在幫皇后逮小鹿、小狗、小雞。
「咱家……遵命。」
梅若風擦了擦額角上的冷汗,得趕緊物色些能幹體力活的小太監們。
「又怎麼難為梅公公了?」隋御的聲音自耳後傳來。
鳳染抬腿就要跑,隋御一個箭步衝過來,將她罩在厚實的貂袍下。
大家早習以為常,都趕緊退遠避開。
「陛下今兒不忙呀?小宥正是學習的時候,你帶他去大明殿里批摺子吧。我和小冶玩兒去。」
隋御把她裹得嚴嚴實實扛回宮中,鳳染都懶得掙扎了,反正怎麼掙扎都是徒勞。
「叫什麼陛下?這裡只有你和我。」隋御抬腳把殿門踹嚴實,將鳳染放回到床榻上,「我聽小宥說娘子又覺得悶了?想逃回錦縣去呢?」
「我想大器。」
「我也想他。但是……」
「我就知道有但是,給你生,給你生,再給你生兩個孩子好不好?」
隋御滿意點首,道:「辛苦娘子了,我們就再要兩個孩子,堵住內閣那幫老臣的嘴。」
「不然你還是選兩個妃子吧,讓我歇一歇?」鳳染小心翼翼地說道,身子已偷偷摸摸向後靠去。
「朕要是逼你,會容你七年就生下一個孩子?」隋御突然變起臉,那幽怨的表情跟鳳染怎麼欺負他了似的。
「剛才還說稱你我呢,現在怎麼又變成朕了?」鳳染拉拉他的衣襟,「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娘子不像個小孩子么?」
「那是因為夫君寵著我嘛。」
隋御沒忍住笑了出來,「怎麼寵你都不為過,我願意,是心甘情願的。」
鳳染勾住他的腰封,將他推倒在床榻上,她一頭栽進他的胸膛里,甜甜地笑道:「看在你這麼乖的份兒上,就如你所願吧。」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