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她的決定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無比漫長的夢。
夢裡有悲有痛,有愛有恨。
醒不過來的噩夢,將血肉心脈都攪碎成縷,在荒蕪無垠的蒼茫中,猙獰的笑聲亦或是悲愴的淚珠,嘶喊著重生與輪迴。
最後被一片汪洋血海代替,腥味蔓延在耳鼻口中,咽喉里倒灌的血水幾乎要將人溺死。
掙扎和呼喊都是徒勞,她張著口卻什麼也發不出,滿眼的猩紅中悄然有螢燈閃爍,她下意識的只想抓住它,彷彿那是最後一根稻草。
黑暗中的光明,無論多渺小微弱都叫人願意拼盡全力去追尋。
所有的事都彷彿發生在腦海中,清晰印刻的痕迹卻已分辨不清面容。
藍小玉。
她聽到那聲音如同凜冽寒風中的雪花綻開在耳邊,花瓣的輕顫都能感受,它們乍然消失。
是誰呢。
一閃而過的寒光交織著金絲銀線的纏繞,冰冷呼嘯破空而來,瞬間就沒入了她的後背。
那刺痛感令她整個神經都緊繃了起來,「喝」,狠狠的抽氣聲斷斷續續,藍小玉睜開眼,她盯著天花板,灰白灰白的好像已經死透了的心。
有那麼一瞬,她的思緒是茫然的,一切都是茫然的,甚至不明白為什麼還會睜開眼,還能看到東西。
她就這麼獃獃的盯著天花板,直到周遭細小的灰塵在眼前飛舞,偶爾夾雜著一兩片已經漸漸凋零的紅梅花瓣掠過,她突然回了神。
降梅觀。
「噌」的,藍小玉坐起了身,全身不明所以的疼痛令她猛然一個蜷縮皺眉咬的牙根都發了酸,那疼痛不是在皮膚、在表面,而是在血脈、在心骨,好像整個身體是由千千萬萬的碎片拼成。
她攤開手心定睛一瞧,莫說是傷口,就連身上也沒有一絲的繃帶,就彷彿她沒有受過任何的傷,屋子裡的小暖爐還生著保暖的炭火,她下意識就扯開身上略顯松垮的衣物,胸口呢。
她記的無比清楚,她應該死去。
那劍身刺穿心臟的感覺還記得清晰。
這不是夢。
果不其然,她心口的上方爬著一條傷口,然它已經結痂,似乎所有的事都發生在許久許久以前。
除了身體內在隱約散漫的痛入骨髓外,她可以說全身上下並沒有還未癒合的傷。
「嘎吱」,門被推開了,來人「呀」的怪叫了一聲就聽到「哐啷」一下,原本端著的青瓷小茶壺就摔碎了。
大約是看到藍小玉醒來猝不及防的驚詫,會發生這種事的只有一個人。
「阿儺。」藍小玉下意識的就喊出口,卻在這一聲后猛然住了口,因為站在門口的人是青燈。
不是阿儺。
阿儺,已經死了。
藍小玉張著的嘴還沒有合上,阿儺死在自己眼前,歷歷在目的清晰令她忍不住別開了眼。
「藍小玉!」驚詫過後的青燈激動地擱下碗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真是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他的口吻就好像看著不可能發生的奇迹出現在眼前,不謝神佛謝天地。
若是放在平日里,藍小玉定然要嘲笑數落一下這個傢伙,然而她現在連所有的記憶都是不完整的:「我……怎麼會在這裡……」,她抬手撐著額頭,「我明明已經……」已經死了。
青燈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朝她搖了搖頭:「不言生死。」他只是道了這麼四個字,朝著桌案指了指。
藍小玉尋聲望去,桌案上擺著一盞細金蓮花琉璃燈,上面有著微弱的燭火閃閃爍爍,在藍小玉望過來的那一瞬,火光悄然湮滅。
「無為道人……」藍小玉恍然大悟喃喃自語。
青燈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師父的本事他也未窺得許多,但是藍小玉是已死之身這是眾所周知的,要讓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再復生,這本就是個天方夜譚的笑話——更何況,藍小玉是怎麼死的。
要青燈說起來,他得知藍小玉的死簡直如青天霹靂,就算看到藍小玉的屍體擺在眼前也不願去相信。
「七七四十九天。」他抿著唇要笑不笑,要哭不是哭,喜極而泣,「感謝上蒼將你送回來……」
聽天由命之說,青燈向來不信,可這次,卻要將生命交託於無尤的天地,他的言辭點到即止,很適宜的不去談論阿儺,不去談論——那尊鬼神。
藍小玉卻失神的微微一靠,無為道人有著通天徹地的本事,但是,藍小玉有一瞬的茫然,她獲得新生——為什麼,她還這樣活著。
這個世界上,能殺死你的,只有夜闕君,藍小玉。
她看到了那麼多凡人不應見的妖魔,經歷了不應由她承擔的事物,女岐的話響徹耳邊。
藍小玉,連我都覺得你可憐,怎麼這樣的靈魂,還輪不到下地獄!
你的至親至信至愛之人都要至你於死地。
她的手攥緊了拳,咬著牙不吭一聲。
「師父讓我多照顧你,我不應該多嘴。」青燈咂咂嘴,臨走時偏頭又看了看桌案上那盞細金蓮花燈,每一片蓮花葉尖似都有著嶙峋的水珠在灼眼,分明乾淨如斯卻像是沐浴著日光月影,他看著它的目光有些猶豫躊躇,似是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末了他只是故作輕鬆的自言自語,「我從未見過,這世之奇物。」
卻因為藍小玉,叫他總是窺得一探。
青燈關上門走過窗前,整個房間就安靜了下來,藍小玉掀開被子,她落步下床,雖還不是很穩卻能扶著桌案方凳自行走動,在身體里的疼痛就算翻湧如海也無法制止,疼痛像和血液聯繫在一起,這副身體似還了個主人般不適應。
她來到窗前,窗外的陽光並不強烈,那一院子的紅梅正在凋零,枝頭只有三三兩兩殘缺的花瓣,這個冬天快要過去了。
午後的風吹拂到臉上,讓她更能清晰的意識到,活著的感受,和那個晚上冰冷的劍穿過身體的寒冷相比,到底哪一個更令人銘記。
藍小玉不知道。
原來過去了那麼久,七七四十九天。
彷彿那顆心無法再鮮活如初,生與死咫尺眼前,她耗盡了所有的耐心和期待,看盡了所有的生離死別。
房裡的炭火「啪啪」的跳了兩下,頓時有寒意降臨在身後,氤氳著爬滿了整個空間。
她聞到夜溪的清冽,落水的聲音,她便知道是誰來了。
對方沒有開口。
藍小玉捋了捋耳邊蜿蜒的髮絲,她也只是看著窗外微微明光和煦,室內清冽的香味越來越重,卻又虛無的好像隨時都會消散而去。
夜闕君。
她感受到他的眼神、他的目光,可是,他不開口。
藍小玉垂下眼眸,她抬手撫了下心口的傷痕,不管癒合多少次,它們都真實存在,這個身體上不會被磨滅的痕迹,心裡不會被遺忘的死亡:「不應該每次都由你來做決定,夜闕君。」她的聲音乾淨也清晰。
他的想法、他的所作所為,又得到了什麼,她看到過他猶豫的臉,看到過他墨色的衣袍,看到過他血跡斑斑的雙手,更看到過那些傷害加諸於身的痛苦。
看到聿衡的恨和那些朋友的死亡,她突然覺得,這一切,也許是個錯誤。
屋外的陽光照徹天地卻永遠照不進屋內,那就像是藍小玉的心房,永遠活在一種蔭蔽之中。
她終於畏懼、終於醒悟、終於頹然般,落指於窗框的木欄之上,有些好聽的細碎的聲響,隔著青空上的鳥鳴。
她見到了太多的匪夷所思,也經歷了太多的死亡,最後輪到了自己。
這一切的開端,皆是因為,夜闕君。
那曾經令她矢志不渝的勇氣卻在此刻化成了禁錮內心的束縛。
「這次,換我來下決心,」她頓了頓聲,「是時候放下了。」
這感情的代價太大,已不是藍小玉所能預料和承受的範圍。
身後的人聞言似有一瞬的錯愕,微不可聞的喟嘆落滿了塵埃,微微踏開的腳步,明明沒有聲音卻彷彿能在你的心頭開出清荷、盪起漣漪。
他張了張口,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
那瞬,所有的雨露清溪都消失成空。
他離開了。
藍小玉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窗外已經凋敝的紅梅樹,嗓子里終有些哽咽的抽泣,她卻不敢放聲,拚命的咬著牙忍耐,任由那種壓抑的痛楚層疊交織在胸腔。
「你不回頭,你會後悔的。」青燈的聲音在窗外響起,他倚著外頭灰白的牆壁,許是早看透一切。
少年仰著頭,也在看枯枝敗葉,他長長嘆了口氣,有時候青燈說不上來。
什麼樣的眷顧,才能得此恩賜。
藍小玉愣了愣,眼睫微微一眨,眼淚就毫不意外的滑了下來:「我轉過身,就真的回不了頭了,青燈。」
你知道,只要一眼,只要,我多看他一眼,我會放棄所有堅持和決定的東西,你知道他有那種本事。
青燈不說話了,沉默著眼神躊躇,他似懂非懂:「他……」
藍小玉猛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聽——所有關於夜闕君的話,她一個字也不要聽!
青燈喟嘆了聲,默然離去。
夜闕君是什麼樣的人,藍小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記得的東西那麼多,他所有的傷痛都是因她而起!
聿衡的話,從頭到尾都沒有錯。
藍小玉,是個禍害。
他所有的顧忌都起始於她,看啊,竹姑、湘菱甚至阿儺,都因她而傷而死,如果——有一天——有一天夜闕君也因此陷於囹圄桎梏——
藍小玉不敢再想下去,這樣的代價,她不想要,一點一分也不想要!
本就是仙凡入聖的存在,總好過與她擔驚受怕。
所以,這一次,由藍小玉來做決定。
身後的桌案上赫然只留下一朵正盛大開放的紅梅,它被風吹徹,沿著桌沿「撲朔朔」的滾動著。
藍小玉撿起梅花。
這是,降梅觀大火之後,她面對著一院子的斷壁殘垣感慨萬千之時,夜闕君輕言細語便令一園紅梅重生開放,金絲為花,銀線為葉。
這朵永遠不敗的梅花,是她交於夜闕君的掌心。
那個晚上她說,我知錯不改、執迷不悟,怙頑不悛的習慣怕是改不了了,你不問問我為什麼?
因為,我遇到個人,覺得不枉此生。
藍小玉攥緊了掌心,指甲都掐的血肉生疼。
進一步滄海,退一步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