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重回神墓
敵軍主帥被生擒,戰場最忌諱便是這種事,於是敵軍兵敗如山倒,杜畏迅速收拾戰局,在方景城不能主事的時候,杜畏便是所有人的定心骨,定得住人心,雖然現在有了傅問漁,但他這個習慣仍是未改。
攻時如洪流席捲而來的將士退時也如洪流,他們丟盔棄甲,這邊便士氣如虹。
傅問漁知道,這邊有杜畏便足夠,他是跟著方景城出來的人,收拾這樣的局面不在話下,所以她的重心都放在溫琅這邊。
前些天傅問漁一直細問杜畏,問溫琅到底是什麼樣子,她一邊聽,一邊想起了一些人,那些人已經去了很久了,卻始終活在傅問漁的心中,那是賈瞞,是蕉美人。
離心蠱與活死人最大的不同在於,活死人只是一個徹底的傀儡,沒有自己的思想與理智,只是一具容器,是水南天的化身,所言所行都與水南天無異,比如岳翦,後來的岳翦成了活死人之後,臉上連表情都沒有,只有水南天的操控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模樣。
而中了離心蠱的人,卻能保留著他原來的部分記憶或者部分能力,所以溫琅才能在戰場上排兵布陣,舞動長刀,他只是被控制了思想與精神,他還有救,傅問漁那時候想啊,既然阿蕉都能掙脫控制,想起賈瞞,那溫琅也一定能想起自己的。
誰也近不得溫琅的身,誰靠近他都會被他殺了,不可能安然無恙地將他帶回來,那麼傅問漁便只能去賭,賭溫琅會記得自己,不會殺自己。
她也不是失去理智,要去在戰場上逞能,要展示一番自己與普通女子有多不同,多不懼戰場廝殺,她只是如她自己所說的那般,要救回溫琅。
此時的溫琅被鐵鏈鎖著,赤紅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傅問漁,怒吼聲一陣陣,眼中的恨意與殺機像是要把傅問漁撕碎才甘心,他在劇烈的掙扎,想掙脫鐵鏈向傅問漁衝過來,他的腦海中始終有那個聲音:殺了白髮女人。
傅問漁不怪他,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怪他,他只是為了蕭鳳來罷了,哪怕他現在自己都不再記得這個最初的初心,但他依然什麼都過錯都沒有。
只是傅問漁也會難過,他的長刀可以對方景城痛下殺手,毫不留情,卻偏偏對自己下不去手,哪怕他都不再記得他自己是誰,不記得所有人,哪怕他的短刀就貼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也殺不了自己。
要怎樣深的執念,才能讓一個人在靈魂最深處掙脫束縛得一絲的清明?那樣的執念是不是如一刀一斧所鑿,刻在骨頭上,故而能在漫無天際的黑暗中,以疼痛與絕望為代價,清醒過來?
終是自己有負他一片情深,傅問漁該要救他,不論以何為代價。
千洄與軟軟綿綿一起,跟著畢苟趕了過來,軟軟綿綿一見到溫琅,就立刻撲跪過去在他跟前,想去碰一碰他的臉,卻被溫琅粗暴的喝開,他猙獰著臉色,兇惡地看著兩個小姑娘,小姑娘的淚珠兒撲籟籟地下,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著,軟糥如糍團兒一般的聲音哭著道:「太子殿下,是我們啊,我們是軟軟綿綿,你不記得我們了嗎?」
「太子殿下,你說過你會是我們的親人的,你不要我們了嗎?」
「殿下,你醒一醒,你看看我們好不好,殿下……」
粉雕玉琢一般的兩個小人兒,哭得聲淚俱下,提著袖子想替溫琅擦一擦他臉上的污漬,卻險些被溫琅咬斷了手指,兩人撲在傅問漁腳下,一下一下磕頭:「傅小姐,求求你救救殿下,求求你了。」她們也不知道該找誰,但是她們覺得,既然傅小姐總是無所不能的樣子,那麼她是一定可以救溫琅的吧?雖然她們自己也覺得這想法荒謬。
「我會的,別哭,我一定會救他。」傅問漁抹著兩個小姑娘臉上的淚水,這兩個小丫頭啊,才不是看上去的那般軟綿團團,殺起人來的血腥手段幾乎駭人,可是她們對溫琅卻是實打實的忠心耿耿,不管溫琅是何地位,是何處境,從不見這兩小丫頭離棄過溫琅,哪怕溫琅變得這樣,她們也只是想救溫琅,哪怕是向他人下跪也無妨。
那邊溫琅傳來了聲厲吼,衝過來要衝到傅問漁跟前,如同瘋魔一般,沒有絲毫的清醒神智,軟軟綿綿一把抱住他,任憑溫琅怎麼甩也甩不開她們,小小的人兒牢牢地抱著他,晶亮的淚珠根本不能讓溫琅有半分的動容,那一聲又一聲「殿下,我們是軟軟綿綿,殿下你醒一醒,殿下……」也不能使溫琅眼中有半分動搖,好像他所有的清醒時刻都用在了戰場上的那一剎那分神。
畢苟悄悄抹著眼淚不忍看,沉重又無奈地嘆著氣,傅問漁倒還好,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哭了,太多事要做,哪裡還有時間容許她悲傷?
「千洄,你看看這離心蠱你能不能解?」傅問漁對千洄這個新上任的大國師道,上次阿蕉中蠱,是沈清讓解的,那這一次也只能試試運氣了。
千洄依舊是那一件不合身的白袍掛在身上,如玉的指尖縈繞出一些淡淡的金色光澤,不如沈清讓的那般濃郁顏色,她神色肅穆清雅,有一瞬間,傅問漁以為自己看到了沈清讓,過了半晌,那道淡淡的金光消散在她指間,面對著軟軟綿綿飽含期待的眼睛,她很愧疚地說道:「對不起,我功力不足,此蠱又是水南天親自所下,我解不了。」
軟軟綿綿嘴一扁,咬著嘴唇哭得委屈可憐,眼巴巴地望著溫琅,小小的人兒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這是她們唯一的親人了。
傅問漁拍了拍千洄的肩:「不必抱歉,這不怪你。」
其實叫千洄去試的時候,傅問漁就有想過會不行,就算是沈清讓在這裡也未必能解得了,更何況是才當上大國師未多久的千洄?畢竟這次種蠱的人是水南天,是將天下人視之為螻蟻一般的水南天。
傅問漁望著仍自癲狂如野獸,兇狠著要殺自己的溫琅,的確是面目依舊,而故人不在了,那可怎麼行呢?
「胡膏。」她突然輕喚了一聲。
「屬下在,小姐有何吩咐?」胡膏站出來應話。
「王爺怎麼樣了?」
「大概真是小姐的血有奇效,王爺的毒已經解了,只是還要昏睡段時間。」胡膏說著苦笑一聲,枉他一身醫術不凡,在這種時候,要依靠的依然是異人之血。
「你現在就回京中,方伯言大敗,自然會暴怒,我擔心他會做些什麼事情,你去穩住,給我們爭取一點時間,至少要撐到王爺醒過來。」不管處境多麼兇險危急,傅問漁總是能理智地想明白眼下最該做的是什麼,該有的條理從來不亂,這是幸事,亦是悲事,因為她連悲傷的時刻都不能替自己留出來。
胡膏領命退下,傅問漁又叫來杜畏:「方伯言大軍大敗,我們都知道,意味著水南天大敗,他必不甘心,溫琅現在在我們手中,他也會想盡辦法折磨溫琅讓他痛不欲生,更會趁方景城病危之時,行偷襲之事,杜畏,我要你將大軍整肅,枕戈待旦,如果水南天來了,用命擋,也要擋住他,能做到嗎?」
「是,小姐!」杜畏依然話不多,只是沉默地領令,站在他身邊的花璇神色有些擔心,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杜畏悄悄握緊她的手,讓她不要擔心。
傅問漁看見了他們二人牽手的小動作,嘴角動了動,拉出些笑意,真好,他們二人總算不再什麼事都藏著掖著,又說道:「畢苟留下,所有人先出去。」
「可是小姐……」花璇走上前一句,想說些什麼,卻被傅問漁打斷,「好好陪著杜畏,我需要一些時間,你們要替我爭取來,花璇,你找到了最愛你的人,作為你的小姐,你的朋友,我很高興,把你交給杜畏,我也很放心。」
「小姐。」毫無徵兆的,花璇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為什麼這番話,聽著像遺言?
「出去吧,畢苟留下。」傅問漁搖搖頭,讓她不要再多說什麼。
畢苟一臉的淚倔強著不看傅問漁:「你不要問我拿龜息丸,我不會給你的!」
「別鬧脾氣了,有多少就給我多少,你看現在,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嗎?」傅問漁擦著畢苟臉上的淚水,笑聲安慰她,「我原先以為,我是逃得過的,我也以為,方景城大軍縱是踩,也能將水南天踩死,我抱著這樣的僥倖心理,我以為我們能贏,但是水南天太厲害了,他只用放出一個溫琅,我們便全線崩潰,畢苟,給我吧。」
「可是你說過,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不能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畢苟泣不成聲,「我們不要管這些了好不好,少主的毒已經解了,我們走好不好?你們為了這些事,付出的還不夠多嗎?一定要死在他手上,你們才肯罷休嗎?」
「是啊,你也說了,已經付出了這麼多,難道要這裡半途而廢嗎?那些死去的人,他們何其無辜?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若不能替他們報仇,誰能為他們沉冤?再說,我不一定會死的,畢竟我是天之異人,對不對?」傅問漁笑著說道。
畢苟捧著傅問漁的臉,怎麼也止不住眼淚:「可是小姐啊,你如果真的有把握,為什麼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這一去不回,少主要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
「畢苟,你們一直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清楚,我已讓方景城折壽四十年,這天之異人的身份帶來的痛苦我已經受夠了,也是時候做個了結了。別勸我了,給我吧。」傅問漁伸出手來放到畢苟跟前。
畢苟望著她的手好久好久,最終也只能顫抖著拿出一個瓶子放在她手心裡,緊緊握著她又涼又瘦的手:「小姐,答應我,一定要活著好不好?就算為了少主,也要活著好不好?」
「好,我會儘力。」傅問漁笑道。
畢苟用力地抱著傅問漁,眼淚灼得傅問漁的肌膚都在發疼,然後她再不說話轉身跑出去,怕多停留一刻,就要奪回那瓶龜息丸。
龜息丸一共還有九粒,一粒一個時辰,九粒九時辰,傅問漁盡數服下,靜靜躺在方景城身邊,握著他的手,他的手依然寬大粗糙,滿是老繭,卻格外安心。
感受著自己的呼吸漸漸帶上涼意,一次弱過一次,心跳也一回輕過一回,慢慢弱到幾近於無,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道縫,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最終雙眼一合,緊握著方景城掌心的手,也只能鬆開,她陷入了歷時最長的瀕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