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序

陀螺序

劉侗《帝京景物略》記童謠雲,「楊柳兒活抽陀螺」,又雲,「陀螺者木製如小空鐘,中實而無柄,繞以鞭之繩而無竹尺,卓於地,急掣其鞭,一掣,陀螺則轉無聲也。視其緩而鞭之,轉轉無復住,轉之急,正如卓立地上,頂光旋旋,影不動也。」英國哈同(A.C.Haldon)教授在《人之研究》中引希勒格耳(G.V.Schlegel)之說,謂荷蘭之陀耳(Tol)從爪哇傳至日本,稱作獨樂,后又流入中國。唯日本源順(MinamotonoShitagau)編《和名抄》雲,「獨樂,〔和名〕古末都玖利,有孔者也。」獨樂明明是漢語,日本語今簡稱「古末」(Koma)。源順系十世紀初的人,當中國五代,可見獨樂這玩具的名稱在唐朝已有,並不是從外洋傳入的了。

我用陀螺做這本小書的名字,並不因為這是中國固有的舊物,我只覺得陀螺是一件很有趣的玩具,幼小時玩過一種有孔能叫的,俗名「地鵓鴿」,至今還記得,此外又因了《帝京景物略》里的歌辭以及希臘的陶器畫,便使我想定了這個名稱。這一冊小集子實在是我的一種玩意兒,所以這名字很是適合。我本來不是詩人,亦非文士,文字塗寫,全是遊戲,——或者更好說是玩耍。平常說起遊戲,總含有多少不誠實的風雅和故意的玩笑的意味,這也是我所不喜歡的,我的乃是古典文字本義的遊戲,是兒戲(Paidia),是玩,書冊圖象都是玩具(Paignia)之一。我於這玩之外別無工作,玩就是我的工作,雖然此外還有日常的苦工,馱磚瓦的驢似的日程。馱磚瓦的結果是有一口草吃,玩則是一無所得,只有差不多的勞碌,但是一切的愉快就在這裡。昨天我看滿三歲的小侄兒小波波在丁香花下玩耍,他拿了一個煤球的鏟子在挖泥土,模仿苦力的樣子用右足踏鏟,竭力地挖掘,只有條頭糕一般粗的小胳膊上滿是汗了,大人們來叫他去,他還是不歇,後來心思一轉這才停止,卻又起手學搖煤球的人把泥土一瓢一瓢地舀去倒在台階上了。他這樣的玩,不但是得了遊戲的三昧,並且也到了藝術的化境。這種忘我地造作或享受之悅樂幾乎具有宗教的高上意義,與時時處處拘囚於小主觀的風雅大相懸殊:我們走過了童年,趕不著藝術的人,不容易得到這個心境,但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既不求法,亦不求知,那麼努力學玩,正是我們唯一的道了。

這集子里所收都是翻譯。我的翻譯向來用直譯法,所以譯文實在很不漂亮,——雖然我自由抒寫的散文本來也就不漂亮。我現在還是相信直譯法,因為我覺得沒有更好的方法。但是直譯也有條件,便是必須達意,盡漢語的能力所及的範圍內,保存原文的風格,表現原語的意義,換一句話就是信與達。近來似乎不免有人誤會了直譯的意思,以為只要一字一字地將原文換成漢語,就是直譯,譬如英文的Lyingonhisback一句,不譯作「仰卧著」而譯為「卧著在他的背上」,那便是欲求信而反不詞了。據我的意見,「仰卧著」是直譯,也可以說即意譯;將它略去不譯,或譯作「坦腹高卧」以至「卧北窗下自以為羲皇上人」是胡譯;「卧著在他的背上」這一派乃是死譯了。古時翻譯佛經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事,在《金剛經》中「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這一句話,達摩笈多譯本為「大比丘眾共半十三比丘百」,正是相同的例:在梵文里可以如此說法,但譯成漢文卻不得不稍加變化,因為這是在漢語表現力的範圍之外了。這是我對於翻譯的意見,在這裡順便說及,至於有些有天才的人不但能夠信達雅,而且還能用了什麼譯把文章寫得更漂亮,那自然是很好的,不過是別一問題,現在可以不多說了。

集內所收譯文共二百八十篇,計希臘三十四,日本百七十六,其他各國七十。這些幾乎全是詩,但我都譯成散文了。去年夏天發表幾篇希臘譯詩的時候,曾這樣說過:「詩是不可譯的,只有原本一首是詩,其他的任何譯文都是塾師講唐詩的解釋罷了。所以我這幾首《希臘詩選》的翻譯實在只是用散文達旨,但因為原本是詩,有時也就分行寫了;分了行未必便是詩,這是我所想第一聲明的。」所以這不是一本譯詩集。集中日本的全部,希臘的二十九篇,均從原文譯出,其餘七十五篇則依據英文及世界語本,恐怕多有錯誤,要請識者的指教。這些文章系前後四五年間所寫,文體很不統一,編訂時不及改正,好在這都是零篇,不相統屬,保存原形或者反足見當時的感興:姑且以此作為辯解罷。

這一點小玩意兒——一個陀螺——實在沒有什麼大意思,不過在我是愉快的玩耍的紀念,不免想保留它起來。有喜歡玩耍的小朋友我也就把這個送給他,在紙包上面寫上希臘詩人的一句話道:

「一點點的禮物,

藏著個大大的人情。」

中華民國十四年六月十二日,記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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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齋序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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