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跋
議論人家的事情很不容易,但假如這是較為熟識的人,那麼這事更不容易,有如議論自己的事情一樣,不知怎麼說才得要領。《桃園》的著者可以算是我的老友之一,雖然我們相識的年數並不大多,只是談論的時候卻也不少,所以思想上總有若干相互的了解。然而要問廢名君的意見到底是如何,我就覺得不能夠簡單地說出。從意見的異同上說,廢名君似很贊同我所引的說藹理斯是叛徒與隱逸合一的話,他現在隱居於西郊農家,但談到有些問題他的思想似乎比我更為激烈;廢名君很佩服狹斯比亞,我則對於這個大戲曲家純是外行,正如對於戲曲一切。廢名君是詩人,雖然是做著小說;我的頭腦是散文的,唯物的。我所能說大略就是這一點。
但是我頗喜歡廢名君的小說,這在《竹林的故事》的序上已經說過。我所喜歡的第一是這裡面的文章。《笑府》載鄉人喝松蘿泉水茶稱讚茶熱得好,我這句話或者似乎有同樣的可笑。「然而不然」。文藝之美,據我想形式與內容要各佔一半。近來創作不大講究文章,也是新文學的一個缺陷。的確,文壇上也有做得流暢或華麗的文章的小說家,但廢名君那樣簡煉的卻很不多見。在《桃園》中隨便舉一個例,如三十六頁上云:
「鐵里渣在學園公寓門口買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
達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經走到了門口。
達材如入五里霧中,手足無所措,——當然只有望著厚坤喊。……」這是很特別的,簡潔而有力的寫法,雖然有時候會被人說是晦澀。這種文體於小說描寫是否唯一適宜我也不能說,但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又是趣味!)上覺得這是一種很有意味的文章。其次,廢名君的小說里的人物也是頗可愛的。這裡邊常出現的是老人,少女與小孩。這些人與其說是本然的,無寧說是當然的人物;這不是著者所見聞的實人世的,而是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特別是長篇《無題》中的小兒女,似乎尤其是著者所心愛,那樣慈愛地寫出來,仍然充滿人情,卻幾乎有點神光了。年青的時候讀日本鈴木三重吉的《千代紙》中幾篇小說,我看見所寫的幻想的少女,也曾感到彷彿的愛好。在《桃園》里有些小說較為特殊,與著者平常的作品有點不同,但是,就是在這裡,例如張先生與秦達材,他們即使不討人家的喜歡,也總不招人家的反感,無論言行怎麼滑稽,他們的身邊總圍繞著悲哀的空氣。廢名君小說中的人物,不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這一種空氣中行動,好像是在黃昏天氣,在這時候朦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無生物都消失在裡面,都覺得互相親近,互相和解。在這一點上廢名君的隱逸性似乎是很佔了勢力。
說了好些話終於是不得要領。這也沒法,也不要緊,我在上邊已經說過,這是不會得要領的。而且我本來不是來批評《桃園》和廢名君,不過因為曾經對廢名君說給他在《桃園》後面寫一篇小文,現在寫這一篇送給他以了舊欠罷了。
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於北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