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麗子
實在全是偶然的事,我得到了一部《朴麗子》。朴麗子本名馬時芳,河南禹州人,副榜舉人,嘉慶道光間做過幾任教官,他的經歷就止於此。這部書正編九卷,續編十卷,光緒乙未大梁王氏刊行,由鞏縣孫子忠選抄,刻為各上下二卷,已非原書之舊了。這樣說來,似乎書與人都無甚可取,——然而不然。邵松年序開頭云:
「朴麗子學宗王陸,語妙蒙莊。」老實說,我是不懂道學的,但不知怎的嫌惡程朱派的道學家,若是遇見講陸王或顏李的,便很有些好感。馮安常著《平泉先生傳》中敘其中年時事有云:
「父菉洲公以拔萃仕江西,先生往省,過鄱陽湖遇暴風舟幾覆,眾倉皇號呼,先生言動如常。或問之曰,若不怕死耶?先生曰,怕亦何益,我討取暫時一點受用耳。」這一節事很使我喜歡,並不是單佩服言動如常,實在是他回答得好,若說什麼孔顏樂處,未免迂闊,但我想希臘快樂派哲人所希求的「無擾」(Ataraxia)或者和這心境有點相近亦未可知罷。為求快樂的節制與犧牲,我想這是最有趣味也是最文明的事。倪雲林因為不肯畫花為張士信所吊打,不發一語,或問之,答曰,一說便俗。雖然並不是同類的事情,卻也有相似的意趣。這些非出世的苦行平常我很欽佩,讀馬君傳遂亦不禁嚮往,覺得此是解人,其所言說亦必有可聽者歟。
「余以菲才,性復戇愚,為世所棄,動多齟齬,塊然寂處於深箐茅庵中,如是者亦有年。遠稽於古,近觀於今,農圃樵牧之屬,街談巷議之語,以及一飲一食一草一木之細微,有所感發於心,輒警惕咨嗟而書之,或情著乎筆端,或意含於辭外,其間未必悉合,要皆反身切己之言,得諸磨鍊堅苦之中,其於涉世之方三折肱矣。朴,不材木也,花不足以悅目,實不足以適口,匠石數過之而弗覷也。麗者,麗於是以安身也。朴麗子其別號,遂以名其書。」這是他的自序,說得不亢不卑,卻十分確實,我覺得在這裡邊實在有許多好思想好議論,值得我們傾聽,其最重要的地方在於反對中國人的好說理而不近情,這樣他差不多就把歷來的假道學偏道學(即所謂曲儒)一齊打倒了。我讀了不禁嘆息,像朴麗子這樣的講道學,我亦何必一定討厭道學乎。如卷上有云:
「叔嫂不親授受,禮與?曰,禮也。有叔久病行仆地,嫂掖之起,兄見之逐其妻。朴麗子在棘闈中,溷廁積垢不可當,出入者必閉其門,朴麗子出,適有入者至,因不閉,入者出亦不閉。朴麗子遙呼閉門,答曰,戶開亦開,戶闔亦闔,門固開,余豈宜闔。旁一人曰,天下事為此等措大所壞。人但知劍戟足以殺人,而不知學問之弊其害尤烈。何也?所持者正,所操者微也。正也難奪,微也易惑。語云,不葯當中醫,此語可以喻學。夫學焉而不得其通,固不如不學之為猶愈也。」又云:
「有共為人佣耕者,饁以臘肉,或取其半置禾中曰,歸以遺阿母。群佣相覷無言。一少年攫食之盡,謂曰,此肉乃主人勞苦我輩,片胾少潤枯腸,而曰歸以遺母,而母當自奉養,雞魚羊豕可勝市乎。眾皆笑之。朴麗子曰,孝,懿德也,而不免見哂於眾者,拂人情也。人情不可拂也,憒亂不可勸也,盛怒不可折也。余嘗適野,佃戶詈其鄉人,喝止之,則大怒狂悖不可當,余俯首去。蓋彼盛暑大勞,氣血奔放,吾言又值其盛怒,是吾之過也夫。」又云:
「有款賓者,賓至,為盛饌,主人把盞,一少年獨不飲。已數巡,主人起複把盞屬之,辭。主人曰,余老且賤,諸君辱臨皆盡歡,君不憐余之老而少假之,其有所不足於我乎?復手自洗爵,固勸之。座客皆曰,君素飲,今何靳於一盞。猶不飲。主人舉爵口邊曰,不飲,當使君之衣代飲。少年即取爵自澆其衣,酒淋漓滴地上。頃之,主人復前曰,席將終矣,君卒不賜之一飲乎。執爵笑曰,此而不飲,必自沃裡衣則可。少年從容以左手啟其衣領,以右手接杯從項灌下,嘻怡緩語,酒見於足。主人面如土,席遂散。一時哄傳以為怪談,亦有稱少年為有力量者。或以告朴麗子,朴麗子曰,昔王敦客石崇家,崇以美人勸客酒,曰不飲則斬美人頭。客無不醉者。至敦,敦不顧,已斬二人矣,敦亦漫不屑意,崇不能強,識者知其他日必作賊。敦以強勝,少年以柔勝,吾不知其所至矣。聞此少年好觀諸先儒語錄,見先儒節概多,彼必有所本矣。夫參芪術苓可以引年,取壯夫及嬰兒遍啖之,其亡也忽焉。故學不知道,聖經賢傳皆足以遂非長傲,帝王官禮亦禍世殃民之資,可懼也已。近見一般後生少聰明露頭角者往往走入剛僻不近情一路,父兄之教不先,師友之講不明,悠悠河流,何時返乎。昔有人善憂者,憂天之墜,人皆笑之。余今者之憂豈亦此與?悲夫。」以上三則的意思大旨相近,末一則卻尤說得痛切,學不知道,即上文所謂學焉而不得其通,任是聖經賢傳記得爛熟,心性理氣隨口吐出,苟不懂得人情物理,實在與一竅不通者無異,而又有所操持,結果是學問之害甚於劍戟,戴東原所謂以理殺人,真是昏天黑地無處申訴矣。其實近時也有禮教吃人這一句話,不過有些人似乎不大願意聽,以言出典的確還不古,所以我在這裡改引了戴君的話,庶幾更有根據。對於古人的事朴麗子亦多所糾正,是更具體的例。《續朴麗子》卷上云:
「嗚呼怪哉,郭巨埋兒鄧攸系子之事,斯可謂滅絕性根者矣!推其故,在好名。推好名之故,彼時鄉舉里選之制未盡廢,在因名以媒利祿。此何異易牙豎刁之所為,而世顧稱道弗衰,何也。許武讓產之事,趙惕翁詆其欺罔。世道不明,勉焉益厲,郭巨鄧攸許武異行而同情,皆名教之罪人,必不容於堯舜之世,然安得如龍坡居士者與之讀書論古哉。」又云:
「傳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聽母言而止。此蓋周之末季或秦漢間曲儒附會之言也。曲儒以矯情苟難為道,往往將聖賢妝點成怪物。嗚呼,若此類者豈可勝道哉。」又卷下論方孝孺有云:
「蓋孝孺為人強毅介特,嗜古而不達於事理,托跡孔孟,實類申韓,要其志意之所居,不失為正直之士,故得以節義終。然而七百餘口累累市曹,男婦老稚瀝血白刃,彼其遺毒為已烈矣。」他把古代的孝子忠臣都加以嚴正的批判,此已非一般道學家所能為,他又懷疑亞聖大賢的行事,不好意思說他不對,便客氣一點將這責任推給那些曲儒。這對於他們不算冤枉,因為如馬君所說,「曲儒以矯情苟難為道,往往將聖賢妝點成怪物,」那是確實無疑的。據我看來,其實這還是孟子自己乾的事吧。我們沒有時間的望遠鏡(與《玉曆鈔傳》上的孽鏡台又略不同,孽鏡須本人自照,這所說的與空間的望遠鏡相似,使用者即能望見古昔,假如有人發明這麼一個鏡的話)來作實地調查,那麼也還只好推想,照我讀了《孟子》得來的印象來說,孟子輿的霸氣很重,覺得他想要出妻的事是很可能的,雖然其動機或者沒有如郭鼎堂所寫的那麼滑稽亦未可知,自然我也並不想來保證。朴麗子的解說可以說是忠厚之至,但是他給孟子洗刷了這件不名譽事,同時也就取消了孟母的別一件名譽事了,因為我佩服孟母便是專為了她的明達,能夠糾正孟子的錯誤,曾經寫文章談論過,若是傳為美談的三遷我實在看不出好處來。孔子曾說,「吾少也賤,多能鄙事。」我們不知道孔子小時候住在什麼地方的近旁,玩過怎樣的遊戲,但據他自己的話可以知道他所學會的未必都是俎豆之事這些東西。如為擁護孟母起見,我倒想說那三遷是曲儒所捏造的話,其中並無矯情苟難的分子,卻有一種粗俗卑陋的空氣,那樣的老太太看去是精明自負的人,論理是要贊成出不守禮的新婦的,此在曲儒心眼中當然是理想的婆婆也。
閑話說得太遠了,且回過來講朴麗子的思想吧。在正編卷上有一則說得極好:
「朴麗子曰,一部《周官》盛水不漏,然制亦太密矣,迨至末季變而加厲,浮文掩要,委瑣繁碎,莫可殫舉,若之何其能久也。秦皇繼之以滅裂,焚之坑之,並先王之大經大法一切蕩然無復留遺,斯亦如火炎崑岡玉石俱焚者矣。東漢節義前代罕比,一君子逃刑,救而匿之者破家戕生相隨屬而不悔,至婦人女子亦多慷慨壯烈,視死如歸。及魏晉矜為清談,以任誕相高,斯又與東漢風尚恰相反背矣。夫大飢必過食,大渴必過飲,此氣機之自然也。君子知其然,故不習難勝之禮,不為絕俗之行。節有所不敢虧,而亦不敢苦其節也。情有所不敢縱,而亦不敢矯其情也。居之以寬恕,而持之以平易,是亦君子之小心而已矣。」又續編卷上云:
「未信而勞且諫,民以為厲,君以為謗,甚無謂。然此等豈是恆流,聖賢垂訓,於世間英杰特地關心。大抵自古格言至教決不苦物,即所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到此時定以不得死為苦耳。古之人或視如歸,或甘如飴,良有以耳。」此兩節初看亦只似普通讀書人語,無甚特別處,但仔細想來卻又舉不出有誰說過同樣的話,所以這還是他自己所獨有的智慧,不是看人學樣的說了騙人的。「夫大飢必過食」以下一節實是極大見識,所主張的不過庸言庸行,卻注重在能實現,這與喜歡講極端之曲儒者流大大的不同。至於說格言至教決不苦物,尤有精義,准此可知凡中國所傳橫霸的教條,如天王聖明臣罪當誅,父叫子亡不得不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都不免為邊見,只有喜偏激而言行不求實踐的人聽了才覺得痛快過癮,卻去中庸已遠,深為不佞所厭聞者也。古代希臘人尊崇中庸之德(sophrosyne),其相反之惡則曰過(hybris),中時常存,過則將革,無論神或人均受此律的管束,這與中國的意思很有點相像。這所謂自然觀的倫理本來以歲時變化為基本,或者原是幼稚淺易的東西,但是活物的生理與生活也本不能與自然的軌道背離,那麼似乎這樣也講得過去,至少如朴麗子自序所說,在持躬涉世上庶幾這都可以有用,雖然談到救國平天下那是另一回事,「其間未必悉合,」或亦未可知耳。大家多喜歡聽強猛有激刺的話的時候,提出什麼寬恕平易的話頭來,其難以得看客的點頭也必矣,但朴麗子原本知道,他只是自己說說而已,並不希望去教訓人,他的對於人的希望似亦甚有限也。《續朴麗子》卷上有一則可以一讀:
「金將某怒宋使臣洪皓,脅之曰,吾力海水可使之干,但不能使天地相拍耳。朴麗子與一老友閱此,笑謂之曰,兄能之。友以為戲侮怒,徐謝之曰,兄勿怪,每見吾兄於愚者而強欲使之智,於不肖者而強欲使之賢,非使天地相拍而何?」二十六年一月。
補記
《朴麗子》卷下又有一則云:
「有鄉先生者,行必張拱,至轉路處必端立途中,轉面正向,然後行,如矩,途中有礙,拱而俟,礙不去不行也。一日往賀人家,乘瘦馬,事畢乘他客馬先歸,客追之,挽馬絡呼曰,此非先生馬,先生下。先生愕然不欲下,客急曰,先生馬瘦,此馬肥。乃下,慍曰,一馬之微,遽分彼我,計及肥瘦,公真瑣瑣,非知道者。而先生實亦不計也。后舉孝廉,文名藉甚,謁其房師,房師喜,坐甫定,房師食煙舉以讓客。先生曰,門生不食煙,不唯門生不食,平生見食煙人深惡而痛絕之。師默然色變。留數日,值師公出,屬曰,善照小兒輩。遂臨之如嚴師。朴麗子曰,聞先生目近視,好讀書,鼻端常墨。今觀其行事,必有所主,豈漫然者哉。古人云,修大德者不諧於俗,先生豈其人與,何與情遠耶。先生歿且數十年矣,今里閈間猶藉藉,而學士輩共稱為道學雲。」此文殊佳,不但見識高明,文章也寫得好。我那篇小文中未及引用,今特補抄於此。原文後邊有孫子忠批語云:
「王道不外人情。情之不容已處即是理,與情遠即與道遠,何道學足雲。」其實原本意思已很明了,雖然寫得幽默,故此批語稍近於蛇足,但或者給老實人看亦未可少歟。二月二十三日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