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執手難,放手更難
夜色深寒。
一抹流影,飛速從道道高牆上掠過,朝著司空府的方向掠去。
偕語樓。
之愛亭。
夜天諍背對軒窗,默然而立。
流影穿窗而入,輕盈盈落於亭間。
「回來了?」夜天諍緩緩轉頭,眸中神情,滿是欣慰。
「一切,都是早有安排?」慢慢地,人影抬起頭,一雙寒眸,冷冽如霜。
夜天諍頷首。
「為何事前,不告訴女兒?」
「傅滄泓,是個精明之人,倘若事前告訴了你,你有把握,能夠瞞得過他嗎?」
「所以,」夜璃歌的嗓音微微變得尖銳,「你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他,只為引走炎京城中所有金瑞國的暗探,是也不是?」
「是,」夜天諍坦承不諱,「歌兒,你知道此事干係重大,我們不能輸,我們,也輸不起!」
「那麼,」夜璃歌強捺住心中狂潮,繼續追問道,「炎京城門的那一幕,也是爹爹與董皇後事先設計好的?」
夜天諍再次點頭:「昨夜宮中來報,有人潛進慶宏殿,恰好傅滄泓闖入司空府,我便與董皇后暗通消息,以你作餌,引走宮中的探子,以保皇上萬全。」
「好,很好,」夜璃歌低低一笑,往後退去,「爹爹的妙計,果然是天下無雙,只可惜女兒我……」
「有他在你身邊,你一定會沒事的。」夜天諍突地冒出一句話來。
「嗯?」夜璃歌穩住身形,猛然抬頭。
「你知道水狼么?」
「誰?」
「此人數次闖入司空府,竟然沒有留下絲毫痕迹,可見武功之高,而且我查過,此人手下有一批暗探,遍布炎京各處……那,都是屬於他的勢力,否則,單憑他一人,如何能闖得過重重關隘,在璃國內來去自如?」
「如此精明的一個男人,倘若連自己心愛之人都不能保護,那未免,讓為父小瞧了去。」
「所以?」夜璃歌心中卻無半點欣喜,而是微微地發冷。
「所以為父,想成全你,也成全他。」
「爹爹?!」夜璃歌赫然睜大了雙眼——這句話,卻是她無論如何不能想見的。
「為父,」夜天諍的目光掠出窗外,遙遙看向夜空深處,「與董皇后達成協議,願意以整個璃國的平安,換取你的自由。」
「爹爹?!」
無視女兒的驚訝,夜天諍繼續平靜地訴說著:「明日,為父會上折請罪,引咎請辭,同時,董皇后將宣布太子妃失蹤,大婚禮取消……」
「她要什麼?」直到此時,夜璃歌終於明了,這一番暗潮詭波的背後,居然還藏了如此深的款曲。
「她要——南宮闕和楊之奇的命。」
夜璃歌高高地擰起了眉頭。
不得不說,董皇后的確是個精明的女人,就算面對再怎麼混亂的情勢,也能抓中要害。
傅滄泓夜闖司空府的事一出,自己就算跟他再沒什麼,也閨譽有損,要想再做璃國太子妃,只怕皇家顏面上過不太去,既然如此,不若賣夜家一個人情,還自己自由,卻——
金瑞慕王南宮闕,虞國元帥楊之奇,這兩個人,的的確確是璃國目前最大的威脅,倘若除去此二人,她夜璃歌做不做太子妃,又有什麼要緊?
「如何?」仔細觀察著女兒的面色,夜天諍緩步踱到她跟前,「能做到嗎?」
「能!」夜璃歌驀然抬頭,目光灼灼。
「那——你打算怎麼做?」
「請爹爹借我十名暗衛,再向皇后要三十名影衛。」
「皇家影衛?」
「不錯!」
「好,」夜天諍一口應承,「然後呢?」
「女兒已有計較,請爹爹放心!」
「為什麼不告訴他?」突兀地,夜天諍再次問道。
「什麼?」夜璃歌先是一怔,繼而回過神來,「你是說,傅滄泓?」
「嗯,」夜天諍點頭,「若他肯助你,此事定能成功。」
夜璃歌沉默,半晌,輕輕地吐出一句話:「我,不想誤他。」
「你是說——」夜天諍目光一閃——自己的女兒,果然見宏識闊。
「我若此時跟他去北宏,他必有,殺身之禍。」夜璃歌眸色深凝,「北宏國君傅今鋮,猜忌心極重,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手也從不留情,他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實是萬幸,也實是時時小心的結果,倘若我跟他去了北宏,傅今鋮要對付的,將不再是沐王傅今鐸,而是他!」
「你這番心思,可有向他言明?」
「……他,應該會明白的吧?」夜璃歌眸色清湛——以他的聰穎,以他的精明,應該不會想不到這一層吧。
「璃兒,你還是不夠了解男人,」夜天諍卻微微搖頭,「明白是一回事,被欺騙,那又是另一回事。」
「爹爹?!」夜璃歌纖眉高聳——難不成,要自己告訴他,現在的分離,是為他好?只怕以他的傲氣,無論如何是接受不了的,倘若他孤注一擲,選擇與傅今鋮硬拼,到時,敗下陣來,甚至萬劫不復的,只會是他!
「罷了。」夜天諍擺手——他們到底還是太年輕,到底都各有各的傲氣,很多事,沒有痛過傷過,便不會明白。
相愛容易相處難,遙想當年,他自己又何曾不是經歷種種磋磨,方才明白這個道理?
「這是你娘的紫痕令,你帶在身上,也許會用得著。」從懷中掏出塊紫中帶黑的玉石,夜天諍遞到夜璃歌面前。
「是。」夜璃歌接過,緊攥在手心裡,沖著夜天諍深深一躬,「女兒告辭。」
「歌兒……」看著已經走到門口的夜璃歌,夜天諍終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路上……小心些。」
「是。」夜璃歌再次答應了一聲,這才縱身躍上高高的屋脊,消失無蹤。
「天諍,」暗處身形一晃,卻是夏紫痕走了出來,眸中滿含憂色,「為什麼不告訴她實情?」
「我只是——」夜天諍深吸了口長氣,「希望咱們的女兒幸福。」
「可是——欺君,乃是遺禍滿門的大罪啊。」
「鳳凰展翅嘯九天,即便是皇權赫赫,也鎖她不住。難道,你不希望咱們的女兒,能快樂美滿地渡過她以後的人生么?」
「那個傅滄泓,真有你說的那麼可靠?」
「是。」
他這一生,很少說是,一旦說了是,那便是。
只是他想不到,那個男人,比他所想象的,做得更加徹底,更加堅決,甚至堅決到,走向了他所期待的負面……
璃國邊界。
彤星城。
「聽說了嗎?太子的大婚禮取消了。」
「取消了?為什麼?」
「太子妃都沒有了,太子一個人能大婚嗎?」
「沒有了?怎麼會沒有呢?」
「好像是被金瑞的暗探給截走了。」
「哪能呢,是前線戰事吃緊,領軍打仗去了。」
「都不是,是司天監監正說,今年皇家不宜婚娶,故而推遲了嫁期……」
「總而言之,這夜家鳳凰,又單飛了……」
「聽說太子氣壞了,把自己關在宮裡,不吃不喝,正鬧脾氣呢。」
小小的酒樓,南來北往的過客,扯著閑篇。
「水狼,」飲下杯中烈酒,傅滄泓側目看向侍立一側的黑衣男子,「我要你打探的消息呢?」
「……王爺。」水狼摸著兀自隱隱作痛的胸口,欲言又止。
「嗯?!」傅滄泓的濃眉微微向上一挑。
「是!王爺!」不敢違拗,水狼將從炎京城中傳出的密報,恭恭敬敬地呈上。
夜天諍引咎離職?
夜璃歌失蹤?
太子大婚取消?
黑色濃眉擰得更緊,傅滄泓目光閃爍——夜璃歌,你這是在玩什麼?
視線緩緩移開,落到桌邊的驚虹劍上。那種絲絲裊裊的微澀與悶痛,再次在胸臆間瀰漫開來——
夜璃歌。
為什麼?
為什麼你總在我絕望的時候,再次給我希望,又總在我希望的時候,將我推入絕望?
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我?有沒有我?
「王爺!」一道人影如旋風般卷進,直至桌前。
傅滄泓面色一凜:「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六庄、九庄、十六庄暴露,庄中所有人等均被斬殺……一個……不留……」
傅滄泓雙眸赫然瞪大,話音冰寒:「誰做的?」
來人搖頭:「不知道。屬下猜測,怕是宮中那位。」
放於膝上的雙手驀地攥緊,傅滄泓額上青筋微微爆起:「不可能……如果是他,不可能等到今天。」
「王爺,最近莊子里蹊蹺的事越來越多,王爺還是請儘快回國吧。」
「知道了。」冷然吐出三個字,傅滄泓伸手拿起驚虹劍,邁著沉甸甸的步子,朝酒樓外走去。
黯淡的天光,勾勒出他深凝的背影,冷沉如山。
十年。
為了經營出足夠的,用以保護自己的勢力,他用了十年。
按照爹爹臨終前的吩咐,時時處處小心翼翼,韜光養晦,藏納機鋒,外作閑散,內蓄-精銳,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曾想,他在暗中進行的一切,還是終被人察覺。
若是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在那人面前告他一個謀逆之罪——
傅滄泓的心,陡陡一顫——璃歌,璃歌,你不願隨我北上,難道也是因為,這個緣由么?
積壓心中的鬱悶之氣,剎那間一掃而空。
水狼火狼但覺眼前一花,他們的王爺,已然如流光般飛了出去。
蒼茫山水裡,傅滄泓拔足狂奔,一股說不出的歡欣鼓舞,在胸中橫衝直撞——
原來,他的璃歌並不是不相信他,並不是不願跟著他,而是為了——保護他。
「若我有難,你當如何?」
「與爾共擔!」
猶記得碧倚樓中,他對安陽涪頊拔劍相向時,面對他的質問,她如斯答覆。
原來,她並沒有說謊,而是預先洞察了所有的危機,選擇以沉默的方式,去一一化解。
倘若他們此時攜手,璃國容不得他們,北宏容不得他們,那麼天下間,無一處一地,能夠容得他們。
璃歌,璃歌,是這樣么?是這樣么?
望著高遠的長空,傅滄泓不住地叩問自己的心,卻久久,得不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王爺,走吧。」
邁步上前,火狼輕聲提醒道。
「水狼,」傅滄泓身形不動,字字深沉,「你不必隨我回國,仍舊留在炎京,如果……她有什麼消息,一定要及時稟報,聽清楚了么?」
「是——」水狼躬身領命。
「走吧。」最後朝炎京的方向看了一眼,傅滄泓背道轉向,緩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