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價值判斷
畫舫靠岸,傅滄泓與夜璃歌聯袂登岸。
目送畫舫遠去,傅滄泓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麼?」
「人生際遇。」
「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感慨?」
「我也說不上來。」傅滄泓笑笑,「或許世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運行軌跡,就像每件事,有其始,便有其終,往複運轉不息。」
「呵。」夜璃歌輕笑,「我的夫君,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聰睿了?」
「難道在你眼裡,我一直都很傻來著?」
「你不是傻,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在明辨是非上,還差了些。」
「明辨是非?」
「對。」
「換句話說,就是——價值判斷。」
「價值判斷?」
「對。」夜璃歌言罷,俯下身子,從草叢裡拾起一枚野果,又從懷中取出顆夜明珠,打開來伸到傅滄泓面前,「你且說說看,這兩樣東西,哪個更有價值?」
「這——」傅滄泓沉默。
「倘若,在普通人看來,肯定是選夜明珠,對不對?」
「這個……自然。」
「那麼,對一隻鳥兒而言,是野果更有價值,還是夜明珠更有價值?」
「當然,是野果。」
「再則,對整個天地造化而言,又是誰更有價值?」
「自然是野果。」
「是的。」夜璃歌把野果和夜明珠都收進了錦囊里,「庸人眼中所見,只是黃白之物,是以,夜明珠可以售至黃金萬兩,而野果一錢不值,世人皆是趨利者,是以取夜明珠不取野果,若取野果者,非大愚,便是大智。」
「照你這樣說,洪欣魁此人,又是什麼?」
「他如今富甲天下,卻仍舊不忘當年一飯之恩,這悲天憫人的性情,將是他一生最大的財富。」
「看來,天道輪迴,自有其理。」
「確實。」夜璃歌極目望向浩渺天地,「世人皆以為,權利、財勢、美色、名望,乃是天地間最難得之物,然則宇宙包容四海,一草一木,星月輪轉,皆蘊含了極大的能量,以凡俗人等的智慧,怎能窺得天道?縱觀從古至今大賢大智者,也不過知其億萬分之一而已。」
「是故英雄順時勢而生,應時勢而潛,是故帝王御萬民,亂世當用重典,盛世當施仁道,如此方才福澤綿長,江山永固。」
「嗯。」傅滄泓點頭,「我都,記下了。」
「走吧。」夜璃歌淡然一笑,「倘若能尋到一個清凈地兒,我還真想摒卻凡塵,靜心悟道去。」
「若你靜心悟道去了,那我怎麼辦?」
「你啊,就是始終一縷塵慮縈心,難得見本元。」
「本元?」
「對,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本元,這個本元與其所身處之世界未必等量觀之,只是有些人的本元會被外界所毀,而有些人的本元卻因其純凈,最後終究能強悍地留存於世。」
「你這些言論,我以前倒是從未聽過。」
「當然,世間億兆人,皆迷於外物,失卻本心,身邊發生的事太多,就會幹擾其心智,使其茫然無措。」
「那麼,有什麼好的辦法,可以改變呢?」
「冥思、閱讀,教化、政令、風俗、道德,皆可改之。」
「哦。」傅滄泓再次點頭。
如許談論間,兩人已行至一碧波蕩漾的水潭旁,卻見一老翁正執竿垂釣,旁邊立著兩名童子。
「師傅,您在這兒,已經整整坐了三天,卻一條魚都沒有釣上來,難道,您就一點都不著急?」
「為什麼要急?」
「師傅,師母在家,天天盼著您提魚回去做飯呢。」另一名童子也道。
終於,老翁轉頭看了童子一眼:「怎麼?你們也餓了?」
左邊的童子臉上浮起幾許紅霞,伸伸舌頭道:「師傅,徒兒確實,有些腹中飢餒。」
「好吧。」老翁用力一扯釣竿,一條兩尺來長的魚兒凌空飛起,「啪」地掉在地上,扭著身子活蹦亂跳。
「拿去吧。」
左邊的童子開心極了,彎腰抱住魚兒,就十分開心地走了,但右邊那童子,卻仍然靜靜地站立著。
「你怎麼不去?」
童子腹中發出一陣「咕咕」的叫聲,他努力咽了口唾沫,面色卻不焦不燥:「師傅,徒兒想知道,您是怎麼……釣上魚來的?」
「你在這裡看了三天,難道還不明白?」
童子搖頭:「徒兒覺得,師傅想要的結果,似乎,並不在魚上。」
「那在哪兒?」
「徒兒蠢笨,說……不上來。」
師徒倆的對話清清楚楚傳進傅滄泓和夜璃歌耳中。
「璃歌,你說這人,如何?」
「有幾分意思,不過其智如何,還需得再試一試。」
「哦?」
「爾非魚,焉知魚之欲?」夜璃歌忽然放聲長吟道。
「生息。」老翁亦答道。
於是,夜璃歌縱聲大笑,趨步向前:「老先生,小女這廂有禮。」
老翁仍然手執釣竿,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你我能在此相遇,亦算緣分,你貴則貴矣,然卻須知,世間福祉,終有止處,若想無止處,須經磨難,方能損一增一。」
「謝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當,還望你珍惜己身,造福萬民,萬民之福,將成為你之福,萬民之禍,將成為你之禍。」
「是。」夜璃歌的神情愈發恭謹。
老者又釣上來一條魚,這次卻沒有將其甩上岸,而是拿在手裡仔細看著,悠悠嘆道:「魚兒啊魚啊,若想活得自由自在,千萬別貪他人手中的餌食。」
夜璃歌聽在耳里,有如一陣轟然巨雷,在心底炸開。
她沉默良久,方才道:「可是先生,世間人皆追逐財貨,若無財貨,又該如何立足於世?」
「財貨者,天下人人皆愛,然則取之無道,則天必懲之,是故智者度己之付出,而得財貨,付出多而獲得少,天必代償,付出少而獲得多,天必損之。」
「哦。」夜璃歌點頭,「如是說來,世間萬物之運轉,冥冥之中已有道可循?」
「正是如此。」
「未知老者以為自己,可是得道之人?」
「老朽在這潭邊,觀風觀雲已有一百五十載,而谷外朝代更疊,人世興衰,凡此種種,豈有逃脫天道哉?」
夜璃歌肅然起敬,再次躬身:「請先生賜教,人若要循道而行,可有準則?」
「敬天,警心,愛命。」
「謝先生賜教。」
「哈哈!」老翁忽然大笑起身,竟將魚竿往潭中一拋,「小澈兒,還不趕快拜見你的新主人!」
夜璃歌和傅滄泓尚未回神,童子已然雙膝跪地,向傅滄泓和夜璃歌重重叩頭:「木夕澈見過主人!」
傅滄泓正要開口說什麼,卻被夜璃歌伸手拉住。
老翁兩手空空,已然甩開大步朝前走去,只留下一句餘音,在空中盤旋:「此子已得老夫五分真傳,其餘五分須得入世磨鍊,若他心志不堅,為外物所迷,為災厄所阻,終將一事無成!」
三人定定地立著,目送老翁遠去。
夜璃歌這才將視線轉到木夕澈身上,微微一笑:「此處青山好,何必遠行?」
「鯤鵬志在千里,豈能為一小小峽谷所困?」木夕澈朗聲答道。
「然世事多艱辛,紅塵多磨難,非你所能盡知。」
「夕澈只要一心堅定,紅塵能奈我何?」童子眸光堅定,沒有絲毫遲疑。
「罷了,且攜你去,跟我走吧。」
從此,這個名喚木夕澈的男孩子入紅塵,先從酒店夥計做起,爾後自經營三家茶樓,又再入戶部任侍郎,再升遷至戶部尚書,最後官至宰相,史稱「太平宰相」,觀一隅而知天下。
當然,此乃后話。
現在,木夕澈跟著他的新主人,一路往南,見盡山山水水,也看慣各種世態人情。
這日至石州縣衙,傅滄泓正欲尋個酒樓歇息,忽聽前方一陣吵鬧聲,仔細看時,卻是兩個男人捋著袖子打成一團,其中一個頭髮花白,另一個年紀尚青,邊上有一群人圍觀,間或議論幾句,卻沒有人出面勸阻。
忽然,年老男子抓起一塊板磚,重重拍在年青男子頭上,頓時鮮血如注。
年老男子因罵道:「打死你這個不孝子!打死你!」
年青男子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昂起下巴,眼裡閃過一絲陰騖而噬血的光:「不孝?我就是不孝,怎麼著?難道還由著你,把我的家產都敗光不是?」
奇哉,向來世間都是成家父親敗家兒子,難道還有敗家老子成家兒子的?
夜璃歌尚沉吟,木夕澈已經走上前去,斷喝一聲:「住手!」
那父子倆一齊朝他看過來,先是一愣,繼而道:「你個小娃娃,懂得什麼,滾一邊兒去!」
「若你們心中有積怨,或者爭議不休,大可上公堂,何必在這裡廝打?再則父子人倫,本該相扶相助,豈有互相攻訐之理?」
「呵呵,」那年老男子扯開嘴皮笑了笑,鬍鬚抖個不停,「衙門?衙門自古朝南開,有錢無理莫進來,再則,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一家門裡的,誰管得著?」
「雖情屬父子,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縱然是他的父親,難道還能大得過國法?大得過君王嗎?」
眾人一陣靜默,顯然沒有想到,這看上去才幾歲的孩童,竟然有如此見識,於是便有人幫腔道:「是啊是啊,真有什麼,就去衙門吧。」
青年男子抹了兩把眼淚,站起身來:「爹爹,我敬你是父,故此一再相讓,不管你從家裡拿多少銀兩出去吃喝,孩兒從來不敢過問,但你實在不該,不該把房契也給抵押了,現在要我們這一大家子人,上哪兒住去啊?」
眾人也唏噓。
年老男子顯然理虧,恨恨瞪了青年男子一眼,轉頭離去。
「各位街坊鄰居,大家請散了吧,散了吧。」年青男子團團一抱拳,眾人方各散去。
「小哥兒。」年青男子又走到木夕澈跟前,深深長揖,「謝小哥兒仗義執言。」
木夕澈看了他許久,忽然道:「你父親既然有花天酒地的習慣,不若你將此處的家產悉數與他,自己帶著家眷,且往外地謀生去,將來他孤苦無依,自會後悔,到那時你才來接他,他自然不會再做這些蠢事。」
青年男子愣了愣,再次下拜:「謝小哥兒,李青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