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六章:悵然一嘆
「錚——」
弦聲顫顫地止住。
「公子?」
「罷了。」簾內一聲輕嘆。
「要喝茶嗎?公子?」
「不必了,你且退下吧。」
「是。」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立定,靜靜地看著外面的瓊花。
瓊花,那是她最愛的花。
原本以為很長很長的時間過去之後,會慢慢將她忘記,可是心啊,往往是最不由自己控制的。
不過她現在,應該很好吧,那個男人待她如珠如寶,肯為她棄皇權富貴。
他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站在那裡,直到天色完全地黯下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越來越不喜歡接觸外面的世界,越來越喜歡只單獨跟自己在一起。
也許,人只有單獨跟自己在一起,才是最簡單最自由的,可以放縱地思念任何人,可以不掩藏悲,也不掩藏喜。
走出屋子,踩著薄碎的燈光慢慢朝正廳而去。
桌上的飯菜早已齊備。
唐涔楓坐下,拿起碗筷慢慢地吃著,他一直是個考究的人,很考究。
飯罷,又用絲巾細細拭去唇邊的汁漬,一絲不苟。
有僕人從外面出來,靜悄悄地撤去飯菜,唐涔楓這才道:「進來吧。」
管家捧著帳薄走進,輕輕擱在唐涔楓面前,拿過帳冊,唐涔楓的目光像蜻蜓一般掠過那些數字,微微扯扯眉頭。
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這些,錢財本是身外之物,他向來看得極淡,再則唐家的資產,已經足夠他過上富足得令世人稱羨的生活。
只是,一則他有經商的才能,二則也是為了打發時光,所以,隨手做做。
管家一直屏聲靜氣地站著,一動不動。
半盞茶功夫過去,唐涔楓合上帳冊。
「外面鋪子里,都沒什麼事吧?」
「回公子的話,無事。」
「董員外訂的那批珠寶,準備得如何了?」
「已經妥當。」
「好。」唐涔楓點點頭,「你下去吧。」
管家站在那裡,卻並未離去。
「還有什麼事嗎?」
「公子……有些話,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如果想說,那就說吧。」
「小的聽街坊傳言,說六爺,六爺他——」
唐涔楓擺手打斷他:「踏實做好自己的事就成,至於坊間流言,不要理會。」
「是。」管家上前捧起帳本,默默地退了出去。
夜深,院靜,風起。
男子持一根長簫,站在樹下慢慢地吹奏著,簫聲空曠而清遠,帶著股淡淡的憂傷。
月光下的世界,如此美好,彷彿不染一絲塵埃。
真想就留在這兒,一輩子都離開。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滾落,啪地掉到地面上。
這是世間人永遠看不到的一面。
世人只知道唐家三公子高貴儒雅,淡得就像一朵出岫的雲,卻甚少有人走進他內心最深處。
那個地方,永遠是清冷的,只容一個人佇足。
以他的聰睿,怎會不知世間人心險惡,又怎會不知有人在背地裡搞鬼?只是他從來不計較,也不愛計較。
唐家家主?萬貫家財?
他從來沒有放在眼裡過。
誰想要,其實完全不必費那心機,他可以拱手相讓。
以有心算無心,往往是虛空的。
若能散發踏一隻扁舟,離開這浮華人世,想來也是好的吧?
種種的人世紛爭,一場場春花凋零,他早已經冷涼了心。
心——
心臟的位置,忽然一陣微微抽動,唐涔楓不由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唇角緩緩浸出縷血絲,滴落在月白的衣衫上。
「公子。」
一雙柔軟的手,從旁側伸來,輕輕攙住他。
強行將唇中那口鮮血咽回去,唐涔楓直起腰。
「公子,您這是何苦呢?明兒請個大夫,好好瞧瞧吧。」
「我這病,是斷斷好不了了。」唐涔楓搖頭。
「那,我扶您回去。」
「也好。」
綠蟬攙著他,把他送回房中,看著他合衣在房中躺下,方才轉頭離去。
步下石階的瞬間,綠蟬終於忍不住,抬起手來,拭去腮邊的淚水——公子這病,滿府里上下,唯有她清楚——昔年公子為救那個人,胸口挨了一掌,自此後常犯心痛之疾,卻偏偏不肯就醫。
為什麼呢?
為什麼公子會如此倔強?
她一直不懂,直到,直到自己也犯了病。
才深深領會到,那一種無法言喻的纏綿悱惻。
可是公子,你縱然在這裡痛上一輩子,她又會不會知道呢?
……
一早起來,卻不見她的影子,傅滄泓自己收拾好院子,便出了門,往四下里看了下,只有大街上零星幾個人影。
她會去哪裡呢?
傅滄泓很奇怪自己心裡的感覺——為什麼老是記掛著她,怕她吃不好,穿不好,被人欺負了,他知道以夜璃歌的身手,足以解決一切麻煩,可就是惦記,一會兒不見了她,就心裡發悶。
這丫頭也真是的。
夜璃歌在哪裡呢?
她正躺在一艘小船里,望著天空發獃。
假玉石——被謀殺的攤販——替罪夥計——珠玉店老闆——唐家六爺——唐涔楓?
這一連串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後,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真相呢?
難道說,唐家六爺想用這批假玉石,栽贓唐涔楓?可能嗎?
唐涔楓……那個男人的面容從她腦海里閃過。
他應該會沒事的。
懶懶地翻個身。
一雙手突如其來地,搭上她的腰。
夜璃歌轉過頭,恰好對上那男雙深邃的雙眸。
「你——」
她不由微微吃了一驚。
不等她回過神,男子溫柔的吻已然落在她的唇角,輾轉深入。
她不由扣緊他的後背。
兩人靜靜地卧在船里,任由小船緩緩順水流淌。
初夏的陽光很澄凈,讓夜璃歌不由添了幾分睡意,遂像只懶貓兒似地,往傅滄泓懷中縮了縮。
傅滄泓則捏捏她挺俏的鼻子。
他們竟就那樣睡了過去,直到霞光灑滿整個湖面,夜璃歌才輕嚶一聲,睜開眼來。
「餓了么?」
「是。」
「你等著。」
傅滄泓「嗖」地飛起來,不一會兒,提著個紙包飛回,打開看時,裡面竟放著燒雞、棗糕,和兩個紅紅的蘋果。
「你從哪兒弄來這些的?」夜璃歌奇怪極了。
「天上掉下來的,快吃吧。」傅滄泓說完,撕下一塊燒雞湊到她唇邊。
夜璃歌輕輕咬了口,但覺唇齒留香,果然甘美異常。
「再來。」
「你不吃嗎?」夜璃歌也動手撕下一塊,喂到他唇邊。
傅滄泓張嘴咬住,「啊嗚」一聲全咽進肚裡。
他們一個喂,一個吃,很快把一隻烤雞消滅殆盡。
夜幕沉落。
傅滄泓攜著夜璃歌飛上天空,踩著樹梢朝小院飛去。
擁著夜璃歌躺入被中,傅滄泓滿足地吸了口氣,忍不住咕噥道:「還是逮著你在身邊,比較踏實些。」
「你說什麼?」
「沒有。」傅滄泓趕緊否認。
「不老實。」
「啊?」
「你不老實。」
「我怎麼不老實了?」
「哼。」
「夫人?」
夜璃歌不說話了。
沒一會兒,傅滄泓睡熟,鼻中傳出微微的鼾聲,夜璃歌偎在他懷裡,想著許多的事。
很多的事。
一會兒炎京,一會兒父親,一會兒璃國,一會兒楊之奇……
「你怎麼了?」
傅滄泓碰碰她的胳膊。
「沒有。」
傅滄泓索性坐起身來:「有心事?」
「沒有。」
「真沒有?」男人抬起她的下頷。
「真沒有。」
傅滄泓有些疑惑。
但是他知道,凡是夜璃歌不想說的事,問是問不出什麼來的,於是,他只好將疑問藏在心底。
他們再次睡了過去。
淡淡的晨光從窗戶紙外透進。
夜璃歌坐起身來,靜靜地看著身旁男子的臉龐。
很柔和,很恬靜。
她不由俯下身子,輕輕地吻吻他,然後站起身來,走出了屋子。
天空很明凈。
像湖水一樣。
夜璃歌走到水缸邊,彎下腰去,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影子。
還是和從前一樣美。
其實,她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外表,縱然知道自己很美,很美,因為她相信,那個陪伴在她身邊的男人,也不是因為她的美貌或者其他愛上她。
他們有著相同的靈魂。
從來不會因為任何外物而改變的靈魂。
就像天空中的兩顆恆星,看似離彼此遙遠,其實一直定定地守在那裡,輝映著彼此。
用雙手環住手臂,夜璃歌靜靜地倚靠在樹榦上,望著天空——世間之人不會相信,有天理存在,有天命存在,然而冥冥之中,在這塊大地上發生的一切,每個人所做過的事,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件,也會被天空中某種神秘的力量記錄下來,成為他們的命運軌跡。
上蒼是公平的,從來不會偏袒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段坎坷背後,都潛伏著巨大的給予。
就像傅滄泓,幼年巨大的陰影,鍛煉了他的心智,那是他成為至尊的基礎,從此以後,這個男人變得堅忍而果決,一步一步,登上他想要的高峰。
就像她自己,年幼之時,被父親送進江湖,親眼看到那麼多的事發生,學到了很多。
天下至尊,這是人人都嚮往的,然而很多人一生,都到達不了那樣的高度。
沒有人看得清命運轉瞬之間的變幻,除非是那些,長年踩在生死邊緣的人。
緊繃的弦會讓他們承受巨大的壓力,然而壓力背後,則勢必賦予他們不一樣的人生。
一國之帝,和一國之後,註定是一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