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狸奴

貳·狸奴

楔子

午夜時分,月黑風高。

它躥入了塔內,不往上走,而是東撓西嗅地往下找道路,忽然一躍而起重重撲下,它將腐朽了的木板地硬砸出了個窟窿來。

然後把肥碩的身體抻成了不可思議的細長形狀,它通過窟窿鑽下去,落入了地下漆黑的密室。一切都如它先前所料,於是它滿意地抖了抖鬍鬚。

鋒利的爪子抓撓地面,它開始瘋狂地掘土,圓腦袋和尖耳朵一點一點地深入到了土坑中,它最後只露出了一尊圓圓的胖屁股和一條直豎向上的粗尾巴。

它也累了,但是不能停,為了找這深埋在土下的寶貝,它已經做了幾年的準備。它有直覺,那寶貝已經近在咫尺了。

只是,為什麼身邊空氣會忽然流動起來?

像通了電一樣,它周身的皮毛火花閃爍、劈啪作響,不祥的預感一點一點滋生出來,讓它挖掘得愈發瘋狂了。

一葉青春的鄉間奇遇記

葉青春回了天津衛,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醫生,不是他生了病,是他被只野貓撓破了手背,雖然沒流血,但他心中也還是很悚然,既怕野貓的爪子上有細菌,又怕野貓的皮毛中有跳蚤。

在確定自己安然無恙之後,他鬆了一口氣,又有了閑心。這點閑心催著他逾牆而走,溜進了畫雪齋,對著半夢半醒的金性堅大說大講:「好傢夥,往後我可再不下鄉去了,為了收那麼幾捆土布,我這幾天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太陽還毒,曬得我啊——你看我這鼻樑,是不是都出雀斑了?」

金性堅半閉著眼睛端坐在太師椅上,沒理他。

葉青春有點急:「你是石頭人呀?倒是看我一眼啊!」

金性堅這迴向著他一抬眼皮,抬過之後從鼻子里哼出回答:「嗯。」

葉青春稍微滿意了一點:「這還不算什麼,最危險的是,在我和夥計帶著布回來的時候,走山路——你猜怎麼著——遇上大爆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開炮打仗,反正我沒瞧見大兵,就看前頭山尖上的一座破塔,『轟』的一下子就炸了!從塔底到塔尖,炸了個粉碎,磚頭瓦塊滿天飛!我倒是沒被那些東西砸著,那些東西真要是砸了我,一下子就能給我開了瓢!你猜我是讓什麼東西砸了?」

金性堅坐在書房內的半明半暗處,默然地搖頭。

葉青春早就不指望他能有問有答地給自己捧場了,所以掏出手帕一擦嘴角的白沫,他順勢輕輕一拍自己的大腿:「天上飛來一隻大花貓,我讓貓給砸了!」

抬手往頭上一擋,他對著金性堅比比劃划:「嚇得我抬手這麼一擋,結果正好擋在了貓爪子上,我這細皮嫩肉哪是貓爪子的對手?當場就破了三道皮!」放下手抱著肩膀打了個哆嗦,他對著金性堅連連搖頭,「可怕可怕,若不是我用手擋了一下,這回非破了相不可。」

這一回,金性堅終於說了個整句子:「區區三道爪痕,倒也無損葉君的風采。」

葉青春一愣,覺著對方像是在誇獎自己,便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哎呀,金兄你可真是的,又拿我開玩笑!」

金性堅抬手堵嘴,打了個哈欠,因為一直是犯困,且被葉青春聒噪得發昏,所以頗想翻臉動手,把這位葉君拎起來扔出去。

不過就在他意淫之時,克里斯汀服裝店的夥計找上門來,一陣風似的就把葉青春裹了回去——店裡的夥計在大街上被汽車撞了,葉青春作為老闆,不能不管一管去。

二超級夥計

葉青春如今頭大如斗。

進了醫院的夥計,差一點就被汽車碾成了肉餅,無論怎麼算,都要休養上個小半年才能重新直立行走。照理來講,只要有錢,不怕招不來夥計,可這夥計是他手下的第一幹將,不但會用好幾國洋話和顧客打招呼,更兼潔凈伶俐,見了誰都是未語先笑,在葉青春眼中,堪稱一名人才。

人才如今卧了床,克里斯汀服裝店又是這樣摩登雅緻的所在,總不能隨便從外面招個不懂「美」的小子過來招待客人,所以葉青春十萬火急地裁出一張大紅紙,用碗口大的墨字寫了一篇招工啟事,貼在大門口。

紅紙一貼,立刻就有人上門。葉青春前幾天到那窮鄉僻壤中走了一趟,收上來幾大捆土掉渣的土布,本打算用這本鄉本土的土物製造出一點東方美,高價賣給他的西洋朋友們,如今也顧不上造美了,每天都要忙裡偷閒,接見十幾名應聘者。

應聘者數量雖眾,然而質量參差,有那談吐好的,然而相貌不美;偶爾遇了個相貌合格的,又是滿口方言,莫說洋話,連官話都講不清楚。葉青春急到了一定的程度,簡直想去畫雪齋借個僕人用幾個月——金性堅身邊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男僕,大名不知道,反正別人都喊他小皮,小皮跟著金性堅久了,也有幾分雅氣,看著不比平常人家的少爺差許多。

葉青春越想越覺得對,這一天他在店門外逡巡不已,差一點就真要去畫雪齋借小皮了,可是未等他往畫雪齋的方向轉,忽聽有人問道:「先生,請問這店裡是要招夥計嗎?」

葉青春抬頭一瞧,嚇了一跳——不是光天化日見了鬼,是被這位來客驚艷到了!

來客是個青年,看著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材有點人高馬大的意思,然而是有型有款的高大,把一身青布褲褂支撐得又有稜角又有線條,低頭看著葉青春,他微微含著笑,臉挺白,濃眉毛,大眼睛是清清澈澈的琥珀色,一頭短髮有點亂,頭頂還有一撮直立著的毛,也是琥珀色的。

「喲!」葉青春盯著他看了半天,「你想到我這兒當夥計?」

青年笑眯眯地一點頭:「您是老闆?」

葉青春立刻就把小皮給忘到了百里開外。把青年引入店內的一間小休息室里,他將這青年盤問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末了得知這青年也姓葉,大名叫做小虎,識數認字,家裡本來也是做小生意的,因為新近破了產,所以從北京來了天津,想要自找活路,工錢不拘,只要管吃管住就成。

小虎英俊和氣,打扮得也乾淨,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臉上總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葉青春萬沒想到自己招夥計能招來個知書達理的美男子,自覺著是撿了寶貝,立刻讓人出門撕了大門口的紅紙,又把廚房後頭的一間小屋子收拾出來,安排給小虎居住。

不過半天的工夫,小虎換上襯衫長褲,開工了。

小虎在店裡當了三天夥計,結果除了葉青春之外,其餘的夥計都不願意搭理他了。

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太能幹了,太殷勤了,太招人愛了。夥計們背地裡都說他一頭雜毛、兩隻黃眼,模樣很像個雜種,然而女客們膚淺得很,見了小虎就要笑,並不管他雜不雜。見了客人,他能滴溜溜地轉成陀螺;見了老闆,他更是諂媚,葉青春忙於在店鋪樓上的房間里造美,偶爾下樓亮個相,只要是讓小虎瞧見了,必定如同李蓮英見了西太后一般,恨不得亦步亦趨地攙著葉青春行走。葉青春略微咳嗽一聲,小虎已經把茶水送到了他的嘴邊;葉青春略微一扯領口,小虎輕搖摺扇,向他送出一縷清風。

葉青春活到如今,雖然也一直過著少爺的生活,可還沒有享受過這種程度的服侍,不由得飄飄然要發昏。

於是,等到一名夥計這天下午悄悄溜進他的設計室里,向他打小報告時,他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夥計的小報告內容如下:「先生,小虎這人不對勁,他夜裡總偷著去廚房吃東西。」

葉青春感覺這夥計蠢得令人髮指,栽贓都不知道栽個好的:「偷東西吃?他為了什麼?咱們這裡本來就是管飯的,又沒限了誰的飯量,都是管飽吃,他犯得上夜裡不睡覺,再去偷幾口嗎?」

「他不是偷乾糧吃,他是偷肉吃。」

「這話更荒謬了,你們這幫東西,一到飯點就如狼似虎的,一頓飯吃完了,還能剩下肉菜給他偷吃?」

「他偷生肉吃。」

葉青春皺起了眉毛:「怎麼回事?你還沒完了?他是個人,又不是豺狼虎豹,人能吃生肉嗎?你瞧見了?」

「大師傅說的,自從小虎來了之後,頭天晚上剩下的肉,第二天早上過來一瞧,准沒!小虎夜夜住在廚房後頭,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葉青春看著夥計,眨巴眼睛。廚房裡的大師傅早來晚走,負責店裡眾人一整天的伙食。這大師傅甚是老實,況且和小虎也沒有競爭關係,沒有理由造小虎的謠言。

對著夥計沉默了片刻之後,葉青春開了口:「你把大師傅給我叫過來。」

油漬麻花的大師傅從廚房趕了過來,面對葉青春的質問,他沒提「小虎」二字,只說這租界地里又不荒涼,不會有野獸出沒,可是——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根大骨頭:「您瞧這啃的,狗都啃不了這麼乾淨!」

葉青春用手帕捂著口鼻,看著那根大骨頭。大骨頭未經烹飪,上面還殘留著鮮紅的筋膜,然而一絲肉都沒有了,只見幾道深深的齒痕,將要深入骨髓。

「那這也不能是人啃的呀!」他說。

大師傅深以為然:「沒錯,所以才奇怪呢!」

葉青春放下手帕,下意識地咬了咬指甲,忽然覺得有些悚然。難不成自家其實藏了一隻猛獸?幼年時自家的老房子塌了一間,不是就發現那牆裡藏了一條人腿粗的老蛇嗎?

不置可否地把大師傅和大骨頭全打發走了,葉青春抱著肩膀坐立不安,只覺房內全是蟲豸,處處都是危機重重,可是又不便聲張,畢竟證據只有一根大骨頭,太不充分。心亂如麻地思忖了一番之後,他不動聲色,靜等天黑。

天黑透了,家在本地的夥計們關好大門,絡繹地下班離去,小虎把院子掃了掃,也回了他的小屋。葉青春回了卧室,換上一身利落短衣。把腰帶鞋帶全繫緊了,他坐在桌前攬鏡自照,自覺著很有幾分俠客風采,可惜身手略差一點,放下鏡子的同時碰掉了桌上的香水瓶,五十法郎一瓶的香水落在地上,啪嚓一聲摔了個粉碎。葉青春急得伸手去接,結果一屁股從椅子上滑了下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香水泊中。

萬幸,碎玻璃沒有扎傷他的皮肉,他也顧不得收拾,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他就這麼奇香撲鼻地關燈出門,夜探廚房去了。

葉家的格局,是前方一座小洋樓,樓下是店鋪,樓上是葉青春的住所。洋樓後頭另有一座紅頂小房,乍一看挺美,其實房中煙熏火燎,是間廚房,廚房還連著個小小的暗間,本是打算用來堆煤的,但葉家的煤是隨燒隨買,所以大師傅為了圖省事,索性在廚房門口支了個小小的棚子,權充煤棚,暗間空下來,便成了小虎的卧室。

這暗間和廚房並不相通,各自開門,所以不受油煙污染,倒也乾淨,小虎住進去也絕不算是受虐待。葉青春有心把小虎叫過來給自己做個伴,可是轉念一想,又怕小虎要笑自己異想天開——這樣繁華的一個大都會裡,難道還真會藏了獸類不成?

這麼一想,葉青春就索性縮進了廚房門口的小煤棚子里。棚子里除了蜂窩煤就是他,他抱著膝蓋蹲下來,倒也和夜色融為了一體。

春夜的風,吹久了也寒涼,葉青春蹲了許久,連只野貓都沒見到。雙腿酸麻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乾脆席地而坐,一邊揉捏著小腿,一邊心中暗想:「我是不是讓夥計和大師傅串通起來給騙了?」

這個念頭一出,他立刻心中冒火,當即掙扎著就想往外走,明天要找夥計和大師傅算總賬,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一動也動不得,有心爬出去,又覺得形象太不雅。

然而,就在他要爬未爬之際,棚子外頭來人了。

他聽見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音,以為是個人,可是定睛一瞧,他影影綽綽地又覺得那不像個人——哪有活人是這樣深深弓腰四腳著地走路的?

可是他漸漸看清了那人身上的青布褲褂,還看清了那人挽起了兩隻袖口,露出了半截白胳膊——確實真是個人!

鬼鬼祟祟地連走帶跳,那人輕輕巧巧地停到了廚房門口,轉動腦袋東張西望了一番。葉青春圓睜二目屏住了呼吸,就見那人面目模糊,唯有兩隻眼睛驚人,圓溜溜地放著金光,竟如兩隻小燈泡一般。

天色再黑暗,面目再模糊,姿態再詭異,葉青春也認出來了:他就是小虎!

小虎半人半獸地停在廚房門口,四處嗅了嗅,然後打了個巨大的噴嚏。葉青春一動不敢動,因為氣都不敢大喘,所以不受自己這一身奇香的干擾,倒還保持了絕對的安靜。棚子外的小虎似乎是很討厭這刺激氣味,抬起一隻手胡亂揉了揉鼻子,然後從褲兜里摸出了一枚小鑰匙,三下五除二地捅開門鎖,鑽進了廚房。

葉青春依舊不敢動,就聽黑洞洞的廚房裡傳出咔嚓咔嚓的啃噬聲音。直過了十幾分鐘,小虎才一邊咀嚼一邊走了出來,重新鎖好了廚房房門。「嘎」地打了個大飽嗝,他伸手指頭進嘴裡摳了摳牙齒,然後半走半爬地跳躍進了夜色之中。

小虎走了,葉青春還是沒動,只是身下漫開一股暖流,尿了一地。

三天殺的怪物

葉青春洗澡洗到了天亮。

洗到天亮也沒洗去他那一身香水氣味,他疑神疑鬼地對自己嗅了又嗅,不怕自己太香,是怕自己身上還存留著尿騷。好容易盼到了天光大亮,夥計和大師傅也絡繹地來了,他芙蓉一般地出了水,一邊按照美的準則梳洗打扮,一邊在心中擬好了對策。店裡再缺夥計,也不能雇個怪物。現在天氣涼,廚房裡有存肉,倒也罷了;萬一等到天氣熱了,生肉不能過夜,那怪物到廚房裡找不到東西吃,再跑過來把自己嚼了怎麼辦?

謀划妥當了之後,他也無心享用每天清晨的牛奶蛋糕,直接下樓在店鋪里巡查了一番。夥計知道這位老闆雖然看著油頭粉面不是個做事的人,但是經營有方,一貫謹慎,所以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把成衣往架子上擺放。

忽然間,店鋪內響起了一聲大叫:「哎呀!這是誰弄的?」

夥計們嚇了一跳,就見葉青春站在一襲軟緞子白旗袍前,牽著那旗袍的前襟怒目圓睜,旗袍上面蹭了長長一條子黑跡。夥計們嚇壞了,慌忙跑上前去細看,結果發現那黑跡是一抹巧克力。

「這是何總長夫人定製的衣服,今天下午就要派人來取的,如今弄成了這個樣子,怎麼交得出手?」葉青春扯著喉嚨大叫,「誰幹的?誰吃巧克力了?」

夥計們紛紛退卻,唯有一人膽子略大一點,囁嚅著答道:「先生,昨天下午……只有您吃了巧克力……您還給了小虎一塊兒……我們連巧克力的毛都摸不到,哪有機會吃呢……」

那人的話一出口,正中了葉青春的下懷,聲音立時又提高了幾度:「那一定是小虎乾的!小虎呢?」

小虎匆匆忙忙地從外面跑了進來,見了眼前情形,也是一愣:「先生,我在這兒呢!」

葉青春將那旗袍扯下來往他面前一摜:「混賬東西!我好心好意招你過來,你卻給我火上澆油,糟蹋我的東西!你給我走,我不用你了!」

不等小虎辯解,他回頭又對著賬房先生咆哮:「老王!給他結這半個月的工錢,不許跟他啰嗦,讓他立刻走人!」

老王被葉青春的雷霆之怒震住了,哆里哆嗦地瘋狂點頭,葉青春嚷了一通,累得直出汗,鬢角熱烘烘地做癢,轉向前方抬手欲撓,他嚇得打了個激靈:「哎喲我的娘!」

小虎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正低了頭在他耳鬢之處吸氣。見他一驚,小虎不為所動,繼續圍著他亂嗅,嗅過之後抬起頭,睜大了兩隻圓溜溜的眼睛,一臉驚訝地看他。

平心而論,小虎這表情簡直有點楚楚可憐,但葉青春把心一橫,決定不受他的蠱惑。

三分鐘后,小虎垂著頭,被幾名夥計連推帶搡地趕出了克里斯汀服裝店。

葉青春站在樓上,看著小虎的背影,心裡也怪不好受的,不過想起昨夜那一場驚魂,又不由得要摩挲摩挲心口,認為自己是除了一樁大患。略施小計除去了旗袍上的巧克力漬,他這回心靜了,回到樓上喝茶吃點心讀報紙,然後鑽進自己的羽絨被窩,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覺。

到了下午,他懶洋洋地起了床,溜達到了樓下。這時店內靜悄悄的,一名顧客都沒有,夥計們坐在屋子裡,也都是昏昏欲睡。葉青春摸了摸那些柔軟光滑的印度綢,心中有些愉快,有人將一杯冰鎮過的碧螺春送到了他面前,他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後說道:「小虎啊……」

這三個字出了口,他含著碧螺春怔住了。

面前站著個高高大大笑眯眯的青年,可不就真是小虎?把茶杯往櫃檯上一放,他急了:「怎麼回事?當我說話是放屁不成?我已經發話不要你了,誰許你又回來的?」

小虎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看他,其餘的夥計站起了身,也是滿臉的莫名其妙。葉青春環視周圍,越看越感覺這氣氛不對,於是開口問道:「你們都發什麼傻?我上午剛把小虎攆走,誰許你們又讓他進來的?」

夥計們面面相覷,末了,一人撓著後腦勺答道:「先生,您……沒攆過他啊!」

「胡說八道!上午你們都在場,怎麼敢睜著眼睛說瞎話?尤其是你,小張,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你把小虎推出大門的!」

夥計小張徹底傻了眼,扭頭去問身邊的人:「我把小虎推出去的?」

葉青春急了,又從櫃檯後面揪出了賬房先生:「老王,我是不是讓你給小虎結了半個月的工錢,讓他滾蛋?」

老王也是目瞪口呆:「有,有,有這事兒嗎?」

一屋子的人忽然全患了失憶症,葉青春又驚又怕,抬頭再去看小虎,就見小虎對著自己一歪腦袋,微微一笑,口中微露了兩枚虎牙的尖端。

葉青春第一次發現他口中竟然藏著利齒!

「好,好!」葉青春抬手用力一拍櫃檯,「那我現在把話重說一次,小虎這人我不用了,讓他滾蛋!現在就滾!小張,你把他給我趕出去!」

小張當即上前一步,對小虎說道:「先生下令了,咱也就不用再廢話。兩個山字落一塊兒,您請出吧!」

小虎看了葉青春一眼,沒說什麼,垂著腦袋轉身走出了店門。

一個下午加一整夜過後,葉青春照例下樓,然後驚了個魂飛魄散。

他看見小虎站在夥計群里,這一幫人正在若無其事地掃地擦櫃檯,預備開門營業。

他直接把小虎又攆了走,然後一整天都守在店鋪里,直到傍晚店鋪要關門時,他才因為肚子疼,跑了一趟茅房。

等到他出了茅房回來時,他就見夥計圍成一圈在吃晚飯,其中有個個子特別高、食慾特別好的,正是小虎。夥計們一臉的天經地義,似乎小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而小虎抬起頭又是對著他一笑,笑得他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葉青春想,自己這回真是見了鬼了!

葉青春勉強鎮定下來,沒有帶了細軟逃出家門去住旅館。

他也沒再徒勞地繼續驅逐小虎,只在夜裡入睡之前,像個黃花大姑娘似的,往枕頭下面藏了一把大剪刀,又將房門牢牢地反鎖了住。

無論如何,這一夜總要先度過去。葉青春蜷縮在被窩裡,先是豎著耳朵,生怕那怪物要摸上樓來,然而等了許久,不見動靜,便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他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房內一片黑暗,暗中回蕩著輕微的呼嚕聲音。慢慢地掀開棉被坐了起來,他低頭一瞧,看見了趴在床尾的小虎。

他一動,小虎慢慢地翻了個身,抱著膝蓋縮成一大團,沉甸甸地壓在棉被上。兩隻黃光閃爍的大眼睛睜開了一條線,他顯然也是醒了,但是口鼻之中依然呼嚕嚕地響著。

「你來幹什麼?」葉青春嚇得聲音都變了。

小虎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顯出上下四枚尖牙。打過哈欠之後,他一伸舌頭,舌頭奇長,竟然結結實實地卷過了鼻尖。

然後,他答道:「今天夜裡冷,我來給你暖腳。」

隔著一層棉被,葉青春慌忙把腳丫子抽了回來:「胡說八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虎抬手攥拳揉了揉眼睛,隨即一躍而起——他這樣大的個子,躍起之時居然是異常的輕盈,無聲無息地就撲向了葉青春。葉青春被他撲了個仰面朝天,就見他一邊扯起被子將自己蓋嚴,一邊用古怪尖細的聲音喃喃自語:「蓋好一點兒,你身體弱,小心凍出病來。」說完這話他往旁邊一滾,竟是公然躺到了葉青春身邊。伸手把葉青春牢牢地摟了住,他伸過頭來,對著葉青春的耳朵就舔了一大口。

葉青春沒敢動,也沒敢出聲,怕這怪物狂性大發,再啃了自己的臉。

葉青春非常配合,任由小虎舔了自己半夜。清晨起床之時,他熬得眼圈發黑,白臉泛青,靠著小虎的半邊腦袋烏黑鋥亮,被小虎舔了個一絲不苟的大背頭。

頂著半邊背頭,葉青春完全沒敢抗議,小虎則是蹦蹦跳跳,早早地就下了樓去預備營業。葉青春瑟瑟發抖地坐在卧室里,簡直被小虎嚇出了心病,而就在這時,一位女客趕在所有人之前登了門,指名道姓地要見他,於是他不得不隨便披了一件大衣,在自己的設計室里見了女客。

女客一進門,他立刻就把大衣甩到了一旁,露出了本相:「原來是你呀!」

女客年方十八,花容月貌,身穿洋裝,頭燙捲髮,戴一副藍框平光眼鏡,做摩登女大學生的打扮,正是他的親妹妹,葉麗娜。

葉家兄妹相貌極像,葉麗娜就約等於女版的葉青春。自從葉青春被葉老太爺驅逐出境之後,葉麗娜就難得能和這位兄長相見。葉老太爺這人有些盲目,一提起當了裁縫自力更生的葉青春,他老人家便痛心疾首地叫罵不止;然而自家女兒在大學里學成倒數第一,成天好吃懶做驕奢淫逸,他倒看著十分順眼,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葉麗娜在學業上一塌糊塗,且不急著嫁人,所以每天悠遊自在,活得十分得意,加之她和葉青春一樣,自我感覺都是極美,故而也不安分。今天她起大早來看哥哥,也不是因為兄妹之情發作,指著葉青春的頭髮大笑了一通之後,她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直接進了正題:「哥,你認不認識金性堅?」

葉青春翹了大拇指向窗外一指,雲淡風輕:「金先生是我的鄰居,對我的藝術造詣很欣賞,時常請我過去吃茶。怎麼了?」

葉麗娜的雙目登時有了光芒:「真的呀?你和金先生是朋友?」

「我作為一名大藝術家,他和我交朋友,很稀奇嗎?」

葉麗娜嘻嘻地笑出白牙齒來,藍框眼鏡滑到了鼻頭上:「其實是上個月,我在南開大學的畫展上見了他一面,覺得他年輕有為,不但有才華,還那麼英俊瀟洒……我的意思是,現在社會上難得見到這樣有內涵的青年,又聽說他彷彿是和你相識,所以就趕過來問一問嘛。」

葉青春正色答道:「你看上他了?那你還是算了吧,那個人,本領一定是有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名氣;不過他性子悶得很,上輩子可能是塊石頭。再說我現在哪有閑心給你介紹朋友,我跟你講……」他伸長脖子湊到妹妹耳邊,「我好像是見鬼了。」

葉麗娜把眼鏡向上推到了鼻樑:「哥,你瘋了?」

葉青春抓住妹妹的一條胳膊,嘰嘰喳喳地長篇大論了一番,末了鐵青著一張臉問道:「你說這可怎麼辦?」

葉麗娜看著哥哥,平光鏡片之後,美目一轉:「哥哥,我也讓你說得怪害怕的,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你一個人的力量有限,當然要去向朋友求援才行。」說完這話她站了起來,抓起自己的漆皮小包,「走!要找就找個最近的,就是金先生吧!」

葉青春有些猶豫:「那他會不會以為我發神經病啊?」

葉麗娜一秒鐘也等不得了,當即答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代你出面好了。」

說完這話,她踩著高跟鞋,轉身就走。葉青春見勢不妙,抓起大衣起身去追:「人家又不認識你,你少跑過去給我丟人現眼——你站住,他現在還沒睡醒吶,你去了也白去!」

葉青春追著妹妹跑到了畫雪齋門口,結果發現今日異於往時,嗜睡的金性堅居然起了個早,並且就站在樓前的台階上望天,算是被他兄妹二人堵了個正著。

葉家兄妹進了公館客廳,並且一人得到了一杯熱茶。金性堅——不知道是起了大早還是一夜沒睡,周身收拾得挺拔利落。筆直地站在沙發後頭,他正對著葉青春,默然審視了片刻,他的兩道長眉輕輕一動,低聲說道:「你這個藝術,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葉青春下意識地抬手一摸腦袋,隨即反應過來,苦著臉答道:「金兄,你可是在說我這個腦袋?唉,這不是我故意弄出來的新髮型,我是——我是——我是夜裡讓鬼舔了!」

此言一出,葉麗娜立刻開口,將自家兄長夜裡的那一場驚魂記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番,一邊講,一邊直勾勾地盯著金性堅瞧。

金性堅微微偏著點臉,半垂眼帘不看人,只似聽非聽地盯著地毯上的幾點光斑。聽到最後,他並沒有譏諷葉青春神經錯亂,只略略地一低頭,葉青春感覺他像是微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轉瞬即逝,令他看不清楚。

「你向我要辦法,我也沒辦法。」金性堅說了話,話是冷冰冰的,不帶感情,又冷又清晰,「不過我認識一位法師,你們如果相信,我可以介紹你們去見他。」

葉青春立刻點了頭:「我信!」

金性堅一言不發地離了客廳,過了片刻回了來,將一張小紙條遞給了葉青春:「這是地址,你去找他吧!他若肯來,便來,他若不肯來,我也沒辦法。」

葉青春接了紙條,起身就走,走出幾步轉過身,硬把妹妹也扯了起來。葉麗娜本來還想和金性堅攀談幾句閑話,哪知哥哥力氣不小,自己暈頭轉向地便被他拽出了畫雪齋。

「你回家吧!」葉青春站在街上,告訴葉麗娜,「這事兒真是有點兒玄,你別跟著摻和。等到太平了,你再過來,我再帶你去見金性堅,好不好?」

「我不怕!」葉麗娜鼓著嘴跺腳,「我們新時代的女性——」

葉青春壓低了聲音:「你再不聽話,我可往家裡打電話了!你在外面交男朋友那些破事兒,我也全給你講出去,看爸爸饒不饒得了你!」

此言一出,葉麗娜果然被他嚇跑了。

葉青春覺得自己盡了做大哥的責任,左右看了看,他摸到大衣口袋裡還有幾塊零錢,打算直接去找法師救命,可是一隻大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一回頭,正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

「該回家吃早飯啦!」小虎笑笑地說話,聲音有點尖銳刺耳,還有點嗲。

葉青春咽了口唾沫,沒敢反抗。

吞下了麵包夾煎蛋和一杯牛奶之後,葉青春又問小虎:「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小虎本來是坐在他身邊,這時就往他身上一靠,喉嚨中又「呼嚕呼嚕」地響了起來。葉青春試探著躲了一下,沒躲開。小虎抬手一拍他的腦袋,懶洋洋地說道:「你長得這麼大了。」

葉青春沒聽明白這話,思索了一下,又問:「你是不是喉嚨上火了?我給你錢,你去看看醫生好不好?」

小虎一搖頭,俯身趴上了他的大腿:「我要和你呆在一起,哪兒都不去。」

葉青春心中一凜,心想這怪物對自己動手動腳,難不成是瞧自己貌美,看上自己了?

「我的老天爺啊!」他的腦海中拉起了警鈴,「這個天殺的怪物,竟然還瞄上我的貞操了!」

四真相

葉青春發現這小虎雖然不言不語,其實已經是在無言中對自己攤了牌,夜裡不但公然地溜去廚房偷肉吃,而且吃完了必定要蜷縮到自己的床尾睡大覺,睡也不好生睡,總要呼呼嚕嚕地湊到自己身邊,舔得自己滿臉口水。

這便不是一個「怪」字可以簡單形容的了,葉青春遭遇了這生平第一大危機,居然急中生智,臨危不亂。不動聲色地熬了幾天之後,這一日他在樓下和一位熟識的女客談笑風生,談著談著便送對方走了出去。等到那女客坐上私家汽車離去了,他看了畫雪齋內一眼,很想能夠湊巧遇上金性堅,讓他派出汽車送自己一程,然而畫雪齋內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小虎這些天一直黏著他,此刻見他站在院外不動,便邁步要往他這裡走。葉青春側過臉,用眼角餘光向後一瞟,心中不禁發焦,偏巧這時,一名洋車夫拉著洋車跑過小街,葉青春看準了,也來不及多想,竟是一個箭步躥上車去,屁股還未坐穩,嘴巴已經發了話:「走走走!去日租界旭街!快!」

洋車夫不明所以地加了速度,而葉青春一邊坐正身體,一邊扒著洋車車篷往後瞧,正好看見小虎走出了院門。對著洋車跑了幾步,小虎似乎要追,可是一輛汽車鳴著喇叭迎面開過來,正好擋住了他的道路。葉青春慌忙縮回腦袋,把一口氣喘了個亂七八糟。

洋車夫一鼓作氣把他拉去了日租界,按照金性堅所給的地址,他在一處魚龍混雜的公寓里,還真找到了個形象不凡之人。

此人生得人高馬大,穿著一身潔凈便裝,先前一定做過和尚,因為在短短的一層黑髮之下,明顯可見戒疤痕迹。葉青春見這人高大威武,僅從身材來看,就足以將小虎揍扁,心中便略微有了三兩分底氣:「請問,您是蓮玄法師嗎?」

不凡之人獨住了兩間不好不壞的屋子,房內陳設簡潔,正類似他本人的形象。用蒲扇般的大巴掌捏著一隻小小的茶盅,蓮玄轉動著茶盅沒有喝,只一點頭。

葉青春的底氣長到了四五分:「是金性堅先生介紹我來拜訪您的。哈哈哈,我一瞧見您,就看出您一定是金兄的朋友,您和金兄一樣,氣質都是這樣的冷傲脫俗。」說到這裡,他一拍大腿,「我說我瞧您這麼眼熟呢!我是不是前兩個月在畫雪齋門口見過您?」

蓮玄有著壯漢的體魄,可是沒有壯漢的膚色,他偏於蒼白,偏偏眉毛眼睛又非常黑,一張臉黑白分明,天生的刺目。

「金性堅讓你來找我?」蓮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清茶,「這倒是難得了。」

葉青春看著蓮玄這個態度,懷疑他和金性堅之間的關係未必只是朋友那麼簡單,所以也不敢多說,直接講道:「法師,我這一趟來,是求您救命的。實不相瞞,我家裡來了個不大像人的人,他對我——他對我——唉,我都說不出口哇!」

蓮玄又喝了一口茶:「但說無妨。」

既是無妨,葉青春便敞開了大說一場。蓮玄聽著,並不驚異。等到葉青春把話說盡了,他答道:「隔壁是間空房,葉先生可以過去休息半天,天黑之後,我隨你前往府上,會一會那位不大像人的人。」

葉青春唯唯諾諾地去了隔壁,結果發現這法師真是實誠人,房內除了一把椅子之外,果然是什麼都沒有,他直挺挺地坐下來,一直坐到了天黑,其間法師連把瓜子都沒抓給他。等到夜幕降臨之時,他已經餓得冒了虛汗。

抖抖索索地跟著法師上了路,他現在都顧不得怕小虎了,只是好奇這法師究竟是吝嗇,捨不得給自己吃飯;還是他過午不食,連帶著也讓自己挨了半天的餓。乘坐洋車進了英租界,葉青春在克里斯汀服裝店門口下了來,就見大門虛掩,店內燈光暗淡,正是夥計們都各回各家去了。

推開院門走了進去,他正要說話,一個黑影已經從樓內撲到了他面前:「你到哪裡去了?」

那影子亮著兩盞小燈似的黃眼睛,正是小虎。葉青春支吾著後退了一步:「我找了一位朋友來做客。」

他後退,蓮玄上了前。走到小虎面前站了住,他無言地盯住了小虎的眼睛。

小虎和他對視片刻,兩隻眼睛越瞪越大,忽然弓起腰仰起頭,他張大嘴巴露出上下四枚尖牙,從喉嚨深處發出了顫而粗啞的怪聲。葉青春最怕這副嘴臉,嚇得抬手要捂眼睛,哪知蓮玄驟然揚手,「啪」地抽了小虎一個大嘴巴!

這個嘴巴抽得太狠了,打得小虎一個踉蹌,怪叫聲也戛然而止。慌忙原地站穩了,小虎這回急了眼,對著蓮玄便是一撲,蓮玄當即側身一躲,把後方的葉青春露了出來。葉青春只覺脖子上一疼,竟是小虎的指尖蹭過了他的皮膚——他第一次發現,小虎竟然有著奇長的指甲!

四腳著地地落了下去,小虎隨即回頭去看葉青春:「好哇!你們姓葉的又要害我!」

葉青春捂著脖子,邊躲邊問:「我們姓葉的怎麼惹你了?我原來又不認識你,怎麼談得上『又』害你?」

小虎直起腰來,擰著眉毛大叫:「你們葉家——」

說到這裡,他臉色一變,看見蓮玄從懷中摸出了一道黃色紙符。齜牙咧嘴地又怪叫了一聲,他這回就地一滾滾出了院門,可惜蓮玄在這同時出了手,黃符如同一道火光,閃電般地打到了他身上。

他瞬間消失了,蓮玄幾大步追了出去,見街道上空空蕩蕩,已經沒了小虎的影子。

小虎是憑著直覺來躲藏的。

一道紙符,對於人類只是一張紙,對於他卻是如刀如火。那符牢牢地貼在了他的肩胛骨上,他不敢去撕,只覺得烈火從自己的肩胛開始燃燒,燒得半邊身子都是血肉模糊。瘋了一般地見洞就鑽,他鑽進了最近的一扇大門縫裡。連滾帶爬地繼續向前逃,他想自己運氣好,因為面前的小洋樓沒關大門,正能讓他再鑽一次。

可是就在他進門的一剎那間,沉重的樓門「咔噠」一聲,嚴絲合縫地關閉了。

蜷縮著委頓在地上,他勉強抬起了頭,就見樓內幽暗豪華,一盞水晶吊燈半明半晦地亮著,光束之下的樓梯台階上,站著一名男子。

是金性堅。

金性堅西裝革履,身姿筆挺,雙手背在身後,橫握著一根亮晶晶的黑漆手杖。兩隻眼睛看著小虎,他沒有表情,單隻是看。

他看小虎,小虎也看他,小虎不但看到了他,還察覺到了這樓內淡淡的妖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拚命地擠出了聲音:「救我……」

金性堅慢慢地邁了歩,皮鞋底子一塵不染,在鋥亮地板上碾壓出細不可聞的聲響。走到小虎面前,他開了口,聲音也很輕:「我可以救你一命,報酬是半顆內丹。」

小虎倒吸了一口涼氣:「你——」

他幾乎想哭了:「給你半顆內丹,我就做不成人了。」

「你這樣子,本來看起來也不大像人。」

小虎沉默了幾秒鐘,把牙齒一咬,顫巍巍地從衣領中掏出一根絲絛:「我拿個寶貝和你換,這寶貝比我的內丹貴重得多!」

絲絛拴了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白色玉石,金性堅見了,猛地彎腰出手,一把將那玉石扯了下來。玉石放在他的掌心中,是個粗糙的印章模樣,然而上面沒有文字,只有長短參差的幾道橫線,正是八卦之一的「艮卦」。

「這東西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小虎喘了幾口氣,感覺自己整個後背都被那道紙符灼燒得沒了皮肉:「我花了十幾年找它,從一座古塔下面……挖出來的。這寶貝……我還不知道怎麼使用,可是我聽說它對於我們妖精來講,有起死回生之效……它真是一件寶貝……我是個好妖精,從來不騙人……」

金性堅把這玉石印章往懷裡一揣,臉上神情不定。小虎可熬不了這份痛苦了,強撐著伸手去抓他的褲腳:「你收了我的寶貝,快救我啊……」

金性堅低頭看了他一眼:「這寶貝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小虎登時傻了眼:「啊?」

金性堅說道:「我的規矩就是如此,半顆內丹,不划價。」

「可是那寶貝……」

「我說過,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與你無關!」

「啊?你怎麼耍無賴?」

金性堅用手杖敲了敲小虎的後腦勺:「因為我就喜歡欺負你們這些小妖精。」

小虎瞪著大眼睛看了他半晌,末了認命地哀泣一聲,垂下了頭。對著地面長大了嘴巴,他口含金光,慢慢吐出了一顆黃色的內丹。翻著眼睛向上又看了金性堅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合攏牙齒,將內丹咬下一半,吐了出去。

內丹「啪嗒」落了地,變成了半顆平平無奇的黃珠子。小虎嘆息一聲,身體愈發蜷縮成團,一團光芒掠過之後,地上的小夥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套襯衫長褲,和癱在襯衫中的一隻大狸花貓。

隔著一層襯衫,那黃符還緊緊貼著大貓的脊樑。金性堅蹲了下來,自言自語道:「原來是只貓。」

大花貓緊閉眼睛,擠出了一滴淚。

金性堅從褲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劃出了火苗。先將那半顆內丹撿起來收好了,他隨即對著黃符伸出了手。手指捏住黃符一角,他的手明顯也在哆嗦,接觸到了黃符的指尖甚至也嗤嗤冒出了煙霧。

但他似乎並未感覺出疼痛來,一把將黃符硬扯了下來,他用火柴將它燒成了一小堆灰燼。

大花貓長出了一口氣,然而依舊動彈不得,後背的皮毛焦黑痙攣,似乎是被烈火燒了個透。

金性堅捏住大花貓后脖頸的皮毛,拎起它走出了客廳。

在那間與世隔絕的地下室里,大花貓奄奄一息地躺在了一張青玉案上。

半顆黃色內丹被金性堅扔進了一隻小小的玉碗里,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案子前,他好整以暇地扯了扯貓鬍鬚,而大花貓勉強睜開一線眼睛,喃喃地還能說人話:「你說過要救我的……」

金性堅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玉石印章。捏著絲絛讓它在大花貓眼前來回蕩了幾下,他輕聲說道:「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我本以為它們已經徹底消失了,沒想到今天能從你這裡又見到了它們。你知道餘下的七枚印章,都在哪裡嗎?」

大花貓呻吟了一聲:「啊?還有七枚?」它哼哼著搖頭,「我不知道,我只聽說這是天下至寶,得了它就能百病不侵……」

金性堅拍了拍他的貓頭:「不知道?諒你也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把手伸到暗處,摸出了一把鋒利的刻刀。刀尖抵上食指指肚,他輕輕一按,扎出了自己的一滴血。

刀尖那樣鋒利,然而就只扎出了他一滴血。

那滴血落在了印章上,瞬間就消失了,只在印章表面留下了一抹紅跡。鮮血像是被玉石吸收了進去,原本模糊粗糙的艮卦圖案卻是漸漸鮮紅清晰起來。

金性堅將這印章,輕輕印到了大花貓的脊樑上。

大花貓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涼。

這玉石似乎化成了寒冰,所到之處冰霜密結,劇痛火熱的皮肉立時就麻木了,待到冷到極致了,一身的骨肉卻又慢慢轉暖,它忽然變得耳聰目明,能聽見自己的鮮血在急急地流動,暖流一般地把熱量輸送到四肢百骸。非常舒適地伸了個懶腰,它又拚命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只覺得自己柔軟虛弱,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覺。

然後,它一閉眼睛,竟是真的睡著了。

大花貓睡醒之時,發現自己正趴在一隻軟墊子上。外面天光昏暗,也不知是凌晨還是傍晚。

少了半顆內丹,它這回是無力變成人形了,自己下意識地舔了舔爪子和皮毛,它忽然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恢復了原樣,原地打了個滾又扭了扭,也絲毫不覺得疼痛。

再一扭頭,它看到了坐在旁邊沙發椅上的金性堅。

「你和那玉石印章,有關係?」它好奇地問。

金性堅正在讀報紙,頭也不抬:「你不必問。」

大花貓很識相,果然閉了嘴。

金性堅讀完最後一條新聞,把報紙折好扔到了前方的茶几上:「我很奇怪,你賴在葉家不走,是為了什麼。」

大花貓趴回了原位,喵喵地說話:「我在十幾年前就認識葉青春了,那時候我在他家裡……」

「你在他家裡做什麼?」

「做貓。」

金性堅無言。

「我是看著葉青春出生的,他一直對我很好,給我吃好東西,還抱著我睡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可是,因為我總也不老不死,葉家的人漸漸怕了我,有一天就趁著葉青春不在家,一磚把我拍暈了。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被他們家的人扔到了城外。」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敢再回去,就在外面做野貓,心裡空落落的,直到聽說這一帶藏了一件寶貝,才又有了一點盼頭。哪知道找了十幾年,我才在一座破塔底下找到了它。可這也是因禍得福,我剛把那寶貝刨出來,破塔就無緣無故地爆炸了,我當場飛了出去,正好就落在了葉青春頭上。哼,他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他!」

說到這裡,大花貓的眼睛黯淡了許多:「我念著舊情,想要幫他的忙,照顧他,對他好,可他竟然找了個大光頭,要殺了我。人類都是這麼沒良心的,我心都碎了。」

金性堅又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我流浪了十幾年,什麼苦頭都嘗過了,現在覺著,還是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地做貓好。」

「你現在性命無虞,可以去找了。」

大花貓長嘆一聲:「可是我念舊,我就想回葉家。」

金性堅想了想,忽然彎腰揪住大花貓的后脖頸,把它又拎了起來。大花貓糊裡糊塗地被他扔進了一隻大鐵籠里,還以為自己坐了牢,正急得要喵喵大叫,然而一條絲絛拴上了他的脖子,他低頭一瞧,發現是金性堅把那枚玉石印章掛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玉石印章上還有淡淡的血色殘留,說來也怪,自從沾了血之後,這印章便像是變了個東西,大花貓只要一碰到它,就覺得渾身溫暖舒服,非得趴下來睡上一大覺不可。

大花貓睡了又睡,睡到最後,就覺得自己身體恢復了許多力氣,雖然變不成人,但是變個其他的貓樣子,是沒問題了。

五皆大歡喜

葉青春的脖子被小虎撓破了皮肉,嚇得魂飛魄散,連夜便跑去醫院瞧了急診,回來之後又連著上了幾天的葯,結果不出一個禮拜的工夫,他那脖子就恢復了細皮嫩肉,連血痂都脫了個一乾二淨。

他向蓮玄要了幾道紙符,悄悄地貼在了店鋪中不顯眼處,生怕哪天小虎又回了來,而全體夥計又一起失憶。蓮玄告訴他,說那小虎是個妖精,夥計們失憶,十有八九是中了那妖精的迷魂術。葉青春聽了,當即有了疑問:「那個妖精怎麼就偏偏不迷我呢?」

蓮玄想了想,末了答道:「大概,你對他來講,是個特殊的人吧!」

葉青春聽了這話,感覺十分肉麻,當即轉移話題,表示自己要重謝法師。然而蓮玄並不貪財,只喝了他一杯清茶,然後便要告辭:「葉先生休息吧,我既然來了這裡,也該去見一見金性堅了。」

葉青春臉上笑著,心想他不是連大門都不讓你進嗎?

然而沒等他笑完,蓮玄走到院子里,直接翻牆跳到金家去了。

金家的男僕沒攔住蓮玄,蓮玄把金性堅堵在了家裡。

兩人打了照面,金性堅坐在一張大沙發上,端著一杯熱咖啡,顯然是對蓮玄毫無好感,以至於在看見他的一瞬間里,情不自禁地先翻了個白眼。

蓮玄毫不在乎,自顧自地開了口:「你讓那個姓葉的裁縫來找我時,我還以為你終於要洗心革面,和那幫妖孽禍害一刀兩斷了,可是到了如今,我才發現,原來你是賊心不死,又擺了我一道!」

金性堅喝了一口咖啡,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

蓮玄又道:「說!你是不是故意讓我出面,讓那妖精慌不擇路,逃進你的口袋裡?你早就知道葉家來了個妖精,你也早就盯上那妖精的內丹了吧?」

金性堅做了個深呼吸。

蓮玄冷笑一聲:「你倒是膽大包天精得很,現在連我也敢利用了!」

「不敢,只是好心給你介紹一筆生意。」金性堅上下打量著蓮玄,「想你祖上也是體面人物,看你祖宗的面子上,我也不忍心見你如今落到這副僧不僧俗不俗的落魄境地。」

「我落到何種境地,不勞你費心。我坦坦蕩蕩,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世間大眾,『落魄』二字又是從何而來?難不成非要像你一樣,成日修飾得人模狗樣,和些俗不可耐的所謂名流虛與委蛇,才叫不落魄么?」

金性堅聽了這話,竟是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怒視著蓮玄,隔著一張大茶几,他將手中的大半杯熱咖啡潑了出去。這咖啡潑得漂亮極了,一股子浪一樣直飛出去,準確無誤地全砸到了蓮玄臉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金性堅低聲說道,「你我這些年來,從來都是話不投機,既是相見兩相厭,你又何必非要對我糾纏不休?」

蓮玄聽到這裡,提高了聲音:「不識好歹!難道我是要害你嗎?我不是為了你好嗎?」

金性堅把咖啡杯往地上一扔,轉身就往外走,且走且喊:「小皮,送客!」

蓮玄本來就白,這回一生氣,皮膚越發白得透明,額角上現出一道道的青筋來。忽然覺得身邊有風,他一回頭,看見了個在喘氣的小活人。

這活人比他矮了一個腦袋還多,正是男僕小皮。小皮陪著笑容加著小心,很溫柔地提議:「大師,要不然,您到那邊屋裡坐一會兒去?」

蓮玄一甩袖子,轉身就走:「我坐個屁!」

蓮玄法師一怒而走,走了個無影無蹤。畫雪齋與克里斯汀服裝店就此又恢復了往日的太平局面。

這一天下午,葉青春笑嘻嘻地進了畫雪齋,進門時見金性堅正在和佳貝勒賞鑒一幅古畫,佳貝勒是位京津有名的闊氣遺少,名聲和身份都頗高,所以葉青春很有眼色地坐在一旁,沒敢插嘴。

等到佳貝勒告辭走了,他才得了機會,跳到金性堅面前,一敞洋服衣襟:「你瞧!」

洋服敞開來,裡面露出一隻比巴掌略大些的小花貓。這貓通體銀白,畫著一身黑色斑紋,看著和一般花狸貓大不相同。金性堅和這小花貓對視了一眼,然後要笑不笑地去看葉青春:「瞧什麼?」

葉青春答道:「昨晚兒我在外面走,撿了這麼一隻小洋貓!」

「貓還有洋的?」

葉青春認真地解釋:「真是洋貓,西洋貓!你看它這身上的花紋是不是與眾不同?我找人瞧過了,真是洋貓!買都沒地方買去!」

金性堅伸手摸了摸貓頭,就見這洋貓瞄了自己一眼,隨即扭開臉去,似乎是要重新做貓,和自己劃清界限了。

「那很好,你養著它,一來是個樂子,二來也是救了它一條小命。」

葉青春笑道:「誰說不是呢!不瞞你講,我最會養貓了,我小時候就養過一隻大貓,可惜後來跑丟了。等這貓長大了,我給它找個媳婦,生了小貓,給你一隻!」

金性堅連連擺手:「不必,那倒不必。」

葉青春將這小貓向金性堅展示了一番,然後將它抱回家中,很珍重地放進了一隻大籃子里,這籃子里鋪滿了綾羅綢緞,芬芳柔軟。小貓懶洋洋地趴下去,很享受地等著喝牛奶。

多少年沒有過這種好日子了,它現在真是心滿意足。伸出舌頭一卷粉鼻子頭,它眯起黃眼睛,情不自禁地打了幾聲小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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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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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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