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請你去死
看到田文清那詭異的眼神,秦鈺直接一拍他的腦袋,說道:「我是我娘晚來得子,人家懷胎十月,我懷胎十一月,要是生下來就和別人一樣,也枉費我在我娘肚子里憋那麼久了。」
田文清心想,難道這就是你可以不要臉的理由?
老乞丐最先吃完,他將碗筷伸到屋檐外面,他拇指扣著碗邊,一手伸入碗內,借著雨水打圈兒清洗乾淨。
他邊洗邊說,「我很好奇,以你的見解,這江南道的局勢走向將會如何?」
余滄海想了一下,說道:「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
「挑複雜的說吧。」生死道士揣著手說道。他希望能夠從余滄海口中得到江南道的具體布局,好傳信給典章。
余滄海就說:「若想打贏江南這場仗,瓜州是關鍵。瓜州的水師,南下可直逼長春,往西,可逼近金陵,所以這第一戰,必定是瓜州。這個,不用我說,朱明也知道。江南道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佔據了先機,所以瓜州,朝廷守不下。」
「這麼說,朝廷毫無勝算?」生死道士的臉色有些難看。
余滄海搖了搖頭:「都說了,這只是第一戰。搶佔先機固然重要,但是後期發力,才是最終定勝負的關鍵。這關鍵,自然是在臨安。
臨安在江南道的後方,再往後退,是沿海諸縣。雖說朝廷對江南一向屬於防範,但是對於沿海諸縣的控制,卻尤其的強大。
在借著,臨安往西,便是鄂州,那裡乃是華中平原的腹地,一向是大梁的養兵之地。其西去蜀地,東和北面皆連接中原腹地,南邊則是沿海諸縣。
江南道打下瓜州,必定成為定局。到時候,以水師,憑藉長江天險,與大梁劃分南北而治。在之後,便是借著臨安,朝西進軍鄂州,直抵蜀地。
蜀地多高山峻岭,易守難攻,乃是軍事要塞。一旦蜀地拿下,便以西線分割大梁腹地,南線分割大梁中原,使朝廷無法發力。
屆時,以蜀地和臨安為防線,採取守勢,以江南兵力南下攻克沿海諸縣,使其徹底沒有後顧之憂。之後,藉助西南兩線的兵力蠶食中原,便是大梁氣數散盡的時候。」
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這種後果,想想都可怕。
余滄海接著說:「這些想法很好,前提是需要相王的配合,所以臨安重中之重。相王那廝還是有些見地,竟然早早地屯兵臨安,不與我們在江南腹地爭鋒。便是料到會有今日。胡世海和石敢當也絕非泛泛,臨安府的戰略地位,他們自然也看的明白,這樣,相王才有坐地抬價的資本。」
「典章將臨安城拱手相讓,自然是便宜了江南道。但是臨安城必定是相王的根基所在,吳家父子坐鎮臨安,典章如果出兵,鐵了心要收回臨安,屆時兩淮再有水師鉗制,分兩路兵馬攻打金陵和瓜州,江南道自顧不暇,吳家父子是守不住臨安府的。」
余滄海說完,眾人陷入了沉思,就是連碗里的湯麵和扁食都一時間忘了。
余滄海露出了微笑,繼續說道:「兵法,詭道也。用兵之地,局勢千變萬化,誰也不敢說看透了全部。若是典章攻打臨安,臨安的確守不住,這是相王的態度所至。」
秦鈺見眾人皆若有所思,自己卻聽得雲里霧裡,不禁不耐煩道:「還是說的簡單點。」
「簡單點?」余滄海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神色,「那就是會死人,會死很多很多人。到時候,不止江南道會死人,西至鄂州,北至中原,都會死人。」
這回,連秦鈺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低頭不語。
田文清這下子明白了,當初娘娘下江南時,便料定江南會起禍亂,他讓胡世海坐鎮兩淮,曾堅定地說過,江南道的戰火絕對不能蔓延出去,原來是已經想到了這麼一層。
從頭到尾一直沒有說話的王興開口了,他望著余滄海,神色嚴肅的說道:「按照你的說法,吳家父子守不住臨安府,所以江南道久戰必敗。」
余滄海嘆了一口氣,「雖有些不願意承認,但確實如此。」
王興再問,「那是不是也說明吳家父子在用兵上比不過典章?」
「可以這麼說。」
「那麼典章與你相比呢?」
余滄海面色不善的瞪了王興一眼,王興的這個問題,已經將殺機徹底的挑起。
起先,他將這份軍事部署說出,就是為了打消眾人的疑慮。臨安如果交給吳崇喜父子來守,自然是守不住的。
朱明急急的召余滄海回去,就是想借稱帝之際重新安排人事部署,大家還暫時沒有看到這一點。
誰知,王興卻挑明了,如果余滄海控制了臨安,典章打不下臨安,屆時一路朝西推進,大梁的半壁江山,那就真的完了。
說到現在,余滄海算是跳到自己挖的坑裡去了。
余滄海嘆了一口氣,望著王興冷冷的問道:「周若彤要殺我,我可以理解,相王要殺我,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楚香玉苦苦相逼,我有些不能理解。」
王興說:「這不是她的意思,只是我個人單方面的意思。」
「為什麼?」
「我說為了天下蒼生你信么?」
余滄海冷笑道:「你這話就像是相王那胖子和我說他不想當皇帝一樣可笑!」
王興的臉色很冷,反倒是生死道士有些尷尬的搓了搓手。
田文清依舊低頭不語,王興和余滄海的對話,透露了太多的信息。自從被捲入了江南道的紛爭后,他就知道江南道牽涉甚廣1,但沒有想到牽涉的這麼深。
他一直不太理解周若彤為什麼對江南道如此重視,不惜以身涉險。牽一髮而動全身,娘娘這句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終於明白了。
余滄海繼續說道:「我知道,我留下,會死很多人,所以我才選擇離開。」
秦鈺笑道:「你離開,不是因為你知道會死很多人,而是因為你自己怕死。」
余滄海的臉色非常難看,他現在覺得這個小兔崽子特別的可惡。不是因為他點破自己怕死讓他很沒面子,而是他選擇在此刻點破自己怕死。
老乞丐嘆了一口氣,「天下乞丐很多,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但就是活得這麼不容易,大家還是拚命的想活下去,你一個人怕死,天下的百姓也怕死啊。」
田文清罕見的開口了,「百姓們吃了這麼多苦,求的無非就是一個活著,我覺得,他們更有理由活下去。」
余滄海的神情愈發的冰冷起來,「我說了,我會離開。」
「離開?」老乞丐搖了搖頭,「你也承認你怕死,你沒法去北方,因為朝廷容不下你,留在南方隱居,你能逃得過朱明的眼睛嗎?朱明知道你怕死,就會用這個威脅你,所以,你活著,對天下是個威脅。」
話講到現在,余滄海知道,這碗扁食湯麵是白吃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碗,有些悲哀的說道:「我是一個老人,只是想有個善終。」
最先站起的是田文清,他走向雨中,然後轉過身子正對著余滄海,嚴肅的說道:「你不相信相王或者王興要為了天下蒼生來殺你,但我卻相信娘娘殺你是為了天下蒼生。因為娘娘自始至終都是個自私的人,她覺得天下就是自己的家,所以天下人就是自己的家人。娘娘眼裡沒有國,只有家,所以她會保護家人。」
秦鈺突然覺得田文清這小子挺能說會道的。
雨下的很大,地面的積水有了一尺。街上很黑,也很暗,田文清一個人站在漆黑的雨中,身影顯得落寞。
砍柴人壓低了自己的帽檐,然後站了起來。
他背對著眾人,神情平靜的說道:「從剛剛說到現在,你們都在說殺人,我實在無法理解,你們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
啪嗒啪嗒的聲音自屋頂傳來,黑夜裡,還有暴雨,視線並不好,但大家還是能清晰的看到街道兩邊的屋頂上站滿了頭戴斗笠的人。
秦鈺起身,朝田文清走去,和他並肩而立。
老乞丐嘆了一口氣,悲哀的看了余滄海一眼,說道:「我們倆也稱得上是朋友,能做的,也便是請你吃這碗扁食湯麵了。」
老乞丐站在了田文清的身邊。
燕燕歡快的笑著跑了去,站在老乞丐的身邊。
王興拿起了刀,站在了燕燕的身邊。
生死道士把竹竿折斷,拎著兩截斷竹站在了秦鈺的身邊。
六個人站在雨中,排成了一線。
他們一齊對著前面坐在石階上的老人躬身施了一禮。
「為了天下蒼生,請余老上路!」
屋檐落下的雨終於連成了一線,風颳得很大,臨時支起的灶台終於支撐不住,被風掀翻,那完好無損的黑鐵鍋哐當一聲摔在雨水裡。
為了天下蒼生,所以請你去死。
很無情!
也很無奈!
余滄海並不恨他們,他怕死,想活著,但他也知道,天下人都想活著。
今晚來殺他的,是不怕死的人。
地上的雨水在黑夜裡染紅,八隻碗碎了一地,瓷片躺在水中,很乾凈。
拔一毛而利天下!
聖人說不為也。
但是世間大抵很少有聖人,大家都是自私的普通人。
就像是余滄海說的那樣,會死很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