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冬雪牡丹
天上的雲層又堆積得厚重,好不容易綻放的冬陽也又陷入了陰鬱之中,整座宮廷也隨著這天色的陰霾陷入了亘古的長寂中。
宮苑中,唯一跳動的是牡丹園內的火,火勢衝天起,已經不是人力所能挽救得了了,唯有這跳動的火紅色照映在那周圍一片斗拱飛檐上,方有些許妖嬈色,就連天上飛雪逐漸轉濃都沒法將這園火給熄滅。
而在宮道上,距離武周殿越遠越偏僻的位置,蜿蜒的宮道上逐漸有雪花覆蓋上去,人走在其上時,遠遠的能看到那一道蜿蜒的腳印。
身後一行內侍相隨,蘇清煙走在最前方的時候神情甚至比冰雪還冷,只見她腳步稍稍有停頓,身後內侍便一手推了過來,「磨磨蹭蹭,還不快走?」
蘇清煙就好似一葉飄零,被身後內侍一推的時候朝前踉蹌了好幾步,微微彎著身在前面停住腳步時,因為剛才拔下了簪子,此時墨發全數傾瀉在頸部側邊。
她依舊彎著身,只是墨色的發與這宮道上白色的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隨之一滴滴鮮紅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上,更加讓人觸目。看著這些血,蘇清煙的眼中雖說有遺憾,但是卻依舊灼灼堅定。
在她一簪子刺向周彰安的時候,便沒有想過會活著出這座宮牆了。
周彰安說:「十年的時間依舊沒教會你什麼叫識時務,蘇清煙,你不要忘了我的脾氣。得不到的,寧可毀掉。」
他命人端來一杯毒酒,琥珀金光瀲灧色,但卻是穿腸葯。
周彰安道:「給你兩個選擇,生與死,朕不會再強求。」他伸出手指著這一杯內侍頂過頭頂的毒酒,眼中還是有最後的一絲寄望,「只不過,這一次你若選錯了就沒有十年前那麼好運氣了。這杯酒無葯可解,喝下便無法回頭,你想清楚了。」
蘇清煙低低的垂頭,但見秀髮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黑色的發襯得這一雙手更是如死一樣的蒼白,她苦笑了一聲,「十年前哪有什麼好運氣?周彰安,你永遠不知道全身上下被烈火燒過,換了一層皮的痛苦。」她說著,清涼的眸中儘是決絕,起身來沒有絲毫的猶豫,走近內侍身側將酒杯一端,一口飲下。
周彰安見她毫不猶豫飲下,一隻手伸出時卻僵在那裡,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了。在這一刻他也才忽然明白,十年光輝荏苒,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想抹殺掉的,也抹殺不了。
一如,他對這個女子的情,許是真的動過心。
此刻見到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死路時,周彰安也是雙目忽然圓瞠,滿是血色,「蘇清煙,難道留在我身邊真的比死還難嗎?」他怒吼了一聲出來,滿腔怒火致使得他渾身都在顫抖,不斷的在周邊尋找著,最後將殿中的桌子一把掀翻。
身側宮人盡數跪在了地上,唯獨蘇清煙站在當時。
周彰安喘著粗氣,目光直直的盯住地上的桌子,許久之後,他指著宮外,「朕不想再見她,將她帶下去,押入天牢。」在說話的時候,緊緊的將眼睛閉上。
蘇清煙被內侍帶走,一路遲遲而行,只是這一推便讓她心中血氣翻湧,杯酒下肚,毒性約莫也快要發作了吧?
而此刻身後,龍鳳鼓敲響時,整個宮闈在一片寂靜中忽然像是翻騰起無邊巨浪似的,伴隨著雪花簌簌而下,一聲聲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宮闈。
她擦掉自己唇邊的血跡,抬首看著天。雲層厚重如許,未曾有一絲開朗的時候,她忽然勾唇一笑,有雪落在她的清顏上,也攜著一絲淚花落下。
身後的內侍再推了她一下,在這滿宮闈的山呼聲中,她被帶往天牢里去。
宮裡慎刑之所,內中設有牢房。向來只關押宮中犯錯的奴隸宮人,久不見天日,唯有腐朽的味道久久瀰漫,牢房中就連一鋪乾草都沒有,有晦色的暗紅留在這裡面的石牆上,那是不知濺在上面多久了的血跡,也無人擦洗。
牢房中,因為風月宴召開的原因,皇帝下令大赦天下,故而此刻裡面也沒有其他人等,唯獨一人,那一身魚白色華服的男子,身入這等骯髒之地,卻猶不改清秀之色。
在聽到牢門外有聲音時,被關押在裡面的楚弦詫異回首,見是這抹清麗身影到此的時候也不禁愣了一下,她似春風拂面,一入到這裡來的時候楚弦心裡還是有些開懷的,但是卻也有擔憂:「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他的聲音甫一說出時,卻見蘇清煙一步向前走來的時候,身形一個踉蹌,整個人趔趄朝前撲倒過來,幸而是楚弦在前面扶住了她的身子,否則這一倒便直接栽在地上。
只是,在楚弦伸出手扶住她時,蘇清煙便伸出雙手緊緊的抓這了他,淚雨俱下,再是忍不住這滿腔的怨恨,「時至今日,你仍舊不肯認我嗎?我是清煙,我是你的清煙呀!」她近乎哀求的將手抓在他身上。
然而在聽到蘇清煙這一句話的時候,楚弦整個人也僵硬住了,任由蘇清煙抓住他的雙手慢慢的頹倒在地,最後跪在他的腳邊痛哭,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聽著她的哭聲,楚弦的眼中也忽然有止不住的淚水,這麼多年,他的心中又何嘗不是無時無刻在撕裂著的思念?
他彎身下去,將手觸碰在她的臉頰上,眼淚依舊,對上她此刻的悲慟,唇齒微微一啟,最後也只問了一句,「當年,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蘇清煙聞言,更是泣不成聲,那一段過往更是讓她哭得撕心裂肺。
這個時候,牢房外忽然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楚弦驚覺而起,忽然將蘇清煙護在自己的身後,朝著牢門外面冷喝了一聲:「是誰?」
牢房外寂寂無聲,這個地方看守的人本就少,而今老皇帝去世,新皇登基,這裡更是冷清得可憐。在楚弦這冷然的質問聲中,沒有人回應他的,唯見到這牆壁上的燭火晃了一晃,有人影走上前來。
菡萏花瓣蜒著暗線在這衣擺上,早已經被水浸透了又幹了,皺巴巴的一片,不似以前那般慢條斯理的模樣。來人沒有回答,唯有眉宇間的正氣依舊,彷彿從未改變。
「薛裴之?」楚弦又是一詫,在薛裴之的身後,還跟有一道弱小身影,就是今日在武周殿上鳳銜牡丹獻瑞的鏡花公主,只是此時看去,她與薛裴之一樣,都從曾經的朝華綻放,到此刻靜如死水。
薛裴之從袖中拿出那枚玉佩,「太子給我的玉佩,我可以送你安然離宮。」
楚弦一擰眉心,薛裴之他是沒有起疑的,但是此時他的臉色卻不對,過分的沉寂,沉寂得……讓楚弦有些不舒服。
眼前的薛裴之感覺和以往不大一樣,更像是洞察了一切的澄明。
「靖國的兵馬就快要到了,周彰安奈何不了我的。」楚弦並沒有移步,只是將手緊緊的握在身後女子的手上。
薛裴之搖頭,「他會殺你的。」他彷彿也沒有在意楚弦此時的狐疑神色,他兀自在這牢門外面坐了下來,一副坦然的模樣。換做以往,對這種地方只怕是要非常的嫌棄,可是現在他卻巋然不動。
打量著這牢房周邊,薛裴之對楚弦的目光猶然是帶著敬佩,「你乃是靖國最仰仗的白衣軍師,橫水一戰天下皆知,我自聞君名時便欽佩不已。」他說道,晃首一笑,似又回到當時盛京鼎盛時候,「那時你才剛入盛京,我也未曾料到,一切事端由此而來!」
抬起頭來,他一雙眸子依舊清澈見底,要說盛京中人心早就蒙昧,卻也還有薛裴之這等保留有赤子之心的真誠之人。
只是,只片赤城的笑意也逐漸的止住了,他對楚弦說:「在今天入宮前我仍舊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比如為什麼牡丹會在冬天盛開?你又是為何知道那麼多,甚至知道的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像是一個琴奴所該知道的事。以及這場風月宴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召開的?楚弦……我都想通了。」
薛裴之這番話,讓在旁跟隨過來的鏡花公主一驚,瞠大了雙眼看著他。
可楚弦卻依舊,只是緊緊的打量著坐在這裡的薛裴之,如此雲淡風輕,如此談笑自然,可是一字一句卻讓人心中越發沉重。
薛裴之說:「你曾說十年前那一次牡丹盛開是因為牡丹從洛城被移株到盛京,季節紊亂導致牡丹冬天盛開。可是這十年後牡丹為什麼盛開你卻沒說。直到今日我從中御府下的水道過時,我轉入岔口,看到那一片地下通道,一直在燒炭,我那時就全都明白了。」
「你曾說中御府炭火用度過余,整個介奴所冬天都用不上炭了。」薛裴之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那個時候我就該發覺的,中御府的炭,整個冬天都用來地道里熏暖了,哪裡還有多餘的?而我發現,我轉入暗道岔口的那片地方,正上面……就是牡丹園。」
「是你,讓人整個冬天都在地下用炭火燒著,將那一片土地煨得暖如春臨,牡丹亂了氣候,也亂了季節,所以……冬天又開花了。」
薛裴之一笑,這笑裡面有無盡的唏噓,「只可惜,我到的時候整個中御府里已經沒人了,任憑炭火在地下燃燒,最後無人把控,所以牡丹園無人放火卻自焚了……只怕最少,須燒上三天三夜,才能滅吧!此情此景,想必楚兄是再熟悉不過了吧,這與十年前那場大火何其相似?」
說到此時,薛裴之又將話鋒一轉,道:「既然如此,我這裡有個十年前的故事,也要講給你聽,可願意聽?」
楚弦臉色越發的沉重,在聽到薛裴之說起牡丹大火時,他心裡便似乎開始知道他想說什麼了。
果然,薛裴之說:「也是牡丹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