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風月為局
整個牢房中靜得如同死水一般,若不是外面有風透進來晃動燭燈光影還有一絲波瀾,只怕是整個天地都像是要埋葬在這無盡的深冬里了。
牢中黯淡,唯有臉上淚痕晶瑩閃爍,透著一絲餘溫,坐在牢房中的男子開口,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身份的?」他望著薛裴之。
這麼多年,一直披著琴奴身份的質子一開口,就連鏡花都忽然覺得腳下一軟,幾乎站不住,整個人抓在牢房的門上,「你說什麼?你不是琴奴嗎?你難道……不是琴奴嗎?」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看著眼前男子。
她從一見到這個男人開始,他便說愛慕自己,只是這麼久以來,不曾將他與當年那個文文弱弱的質子顧驚鴻聯繫在一起。當年顧驚鴻滯留在盛京為質,卑躬屈膝,哪裡像現在的楚弦,鋒芒畢露,敢以一人之力撼整個盛周朝廷?
可薛裴之卻不這麼看,也唯有這一刻,讓薛裴之覺得自己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了解眼前的人,他對顧驚鴻道:「我爹死的那天,我在長街上看到你撕心裂肺痛哭的場景。我就不明白,那日的花魁能有什麼事情,連你楚弦都能失態至此?直到今天才知道花魁朝歌就是當年丞相府的小姐,我一切才想通了。那天你應該是知道了朝歌就是蘇清煙,可蘇清煙能和楚弦有什麼關係?蘇清煙和顧驚鴻才有關係,這樣一想,所有事情都連起來了。」
「只有顧驚鴻才會因為蘇清煙而撕心裂肺。」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他將目光抬起來看向鏡花公主,眼中有憐憫的樣子,「你說你愛慕公主,鍥而不捨的為公主折牡丹送往夜闌殿。可我發現你每次都是敷衍了事。看似痴情,可卻並不像一個真正仰慕心愛女子那樣。最起碼,你看公主的時候……眼中沒有愛意。」
這下,鏡花的眼神一滯,側首獃獃的看著薛裴之,他的話令她忽然不知該如何自處。
眼前的人,是當年的質子,他是今日風月宴的始作俑者,鏡花哪怕心裡對他有再多的愛意也不敢再有所表露了。可是現在薛裴之卻說,他甚至一直以來,撥動她心弦的傾慕都是假的。
鏡花訥訥回過頭來,盯著顧驚鴻,問:「你是顧驚鴻?」
「是!」他不否認,事已至此,也已經沒有否認的必要了。
鏡花淚在打轉,可是又強行掩住,不讓淚珠滴落下來,哽咽著問:「那你說曾愛慕於我,你到底……有沒有真的愛過我?」這句話,幾乎用盡了鏡花身為公主的所有尊嚴問出來的,她指甲死死的掐在牢房的柱子上,期待著他的回答。
顧驚鴻正視著她,身後的蘇清煙也不忍的側開了臉,只是此時顧驚鴻背對著她,並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痛苦的猙獰。
許久之後,顧驚鴻的眼中沒有半點波動,對待公主的態度依舊清冷如斯,「愛你的,從始至終都是琴奴楚弦,不是顧驚鴻。」
「顧驚鴻,我那麼愛你,你怎能如此,你怎能如此對我?」鏡花忍了許久的眼淚在這一刻如同山洪般再難掩住,一時傾瀉而出,她伏身在牢房門前死死的拍打著這根柱子,聲音如撕裂的錦帛一樣,讓人不忍,「你曾說過愛慕的話,曾在我殿前送來的牡丹,我甚至不惜公主之尊願意與你離開盛京,你怎能把我如此踐踏?你都是在騙我的……」
鏡花情緒激動時,拍打在柱子上的手都被木頭倒刺割開了一道血痕,只是此時撕心裂肺,心頭上的傷比起手上的傷尤甚千百倍。
薛裴之見她不能自已,趕緊上前去將她拉住,只是鏡花還在痛哭,激動之下薛裴之只能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中,任憑她放聲哀嚎。
薛裴之帶著對鏡花同病相憐的懇切,道:「你何苦如此,他從一開始就是顧驚鴻。那個愛慕你的琴奴十年前就死了,他只是在刻意模仿琴奴的一切,他琴技不精,連對你的愛慕都演得那樣拙劣,他根本就不是琴奴,只是一直在努力扮演好琴奴這個角色而已,你根本無須為他如此。」
想來,那夜在清冷客棧中的楚弦,唯有那一刻說出的莫名其妙的話才是顧驚鴻真正顯露出他本來面目的時候,那時抱琴而坐,客棧中清冷與他幾乎融為一體,他那時說:
「我已有十年不曾歸過故里,每夜唯有遙望天上月,望有一日能清清白白的回去。」
「我當年,也是抱著這把琴,走遍宮道,那時月色也像今夜這般漫長,照在介奴所里的時候,你知道那種絕望嗎?」
「我不會彈琴,但是這些年我努力的在練琴,我也在努力的做好一個琴奴,可是直到現在,我發現……這把琴壞了。」
薛裴之緊抱住鏡花,說話的時候連自己都不能自已,心中悲慟,「我們所有人,都是他利用的一部分,他是顧驚鴻,他的目的就是趁著風月宴,當著全天下人的面洗刷自己的冤屈,好讓自己清清白白的回去,僅此而已。」
「他把風月都做了局,何況你我?盛京之事,從一開始就沒有一件是偶然。」說著,薛裴之無奈的苦笑了起來,「可笑我到今日才明白,你說的骨牌遊戲,你解的棟樑拆是何意。」
他抬頭起來,凝視顧驚鴻,說著這一樁樁當初解不開的事,而今卻是嘲諷不已,「你便是那一把推手,只需要你輕輕一推,引出了客棧中那幅牡丹圖而已,盛京中就開始有人應聲而倒。他們一個個的都害怕當年的醜事被揭露出來,就開始剷除異己。整個盛周本來就是繁華之下的一片腐朽,你將棟樑拆解,最後坐看風起雲湧。顧驚鴻,你當真……好生的厲害!」
薛裴之說這些事的時候,有錐心的痛,他無法如同一個看客一樣說這些事,他的父親也是當年的劊子手之一,是父親親手坐實了牡丹圖一案。
天道好輪迴,試問饒過誰?
誰都逃不了!
可是,他和鏡花呢?又有何過錯,非要承受這一切的結局。
「從進盛京開始,一切早就註定了,只是我沒想到你會當了真,更沒想到,」顧驚鴻目光略微移到鏡花身上去,「她也當了真。」深吸一口氣,他伸出手來,此刻唯有牽起身側蘇清煙的手,深深的惋惜,「唯一讓我沒想到的是,她還活著。」
顧驚鴻沒有回首去看蘇清煙,但薛裴之一抬起頭就正好看到蘇清煙唇邊忍不住溢出的血跡,她在以袖拭之,正好對上了薛裴之驚訝的目光時,她擔憂的搖著頭,示意薛裴之不要聲張。
薛裴之驚訝之餘,但是看顧驚鴻似乎並不知道,正當他啟齒時,鏡花從他懷中起來,掩著面跑出去,薛裴之起身欲追時,尚有流連之意,他看了看蘇清煙,又看顧驚鴻,而後從自己身上解下一枚玉佩,「這是東宮的令牌,想來現在應該還能幫你出宮。」說時,他頓了一語,道:「來的路上,鏡花還在和我商量怎麼救你出去。」
說罷,薛裴之從身上掏出一根銀針將這牢門的鎖給打開,而後便轉身追了出去,現在整個盛京中已經沒有令他駐留的地方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鏡花而已。
與他一樣遭逢大便,突生了一抹惺惺相惜之憐,她未必能像他一樣挺過去。
看著這扇牢門被打開,顧驚鴻依舊坐在地上,手卻依舊緊緊拽著身後的女子,是說給她聽的,「我對不起他們二人。」
牢房外,薛裴之追出去的時候,卻在天牢門口遇見了持軟劍而來的劍影,她在密道下和自己走散了,蟄伏在宮中與外面即將攻打進來的靖軍裡應外合,確定了宮中形勢之後,她便放出信號。
但是現在,她的任務是救出顧驚鴻。
所以在牢房門口撞見薛裴之的時候,劍影將手裡劍一橫,冷漠如斯,「我兄長呢?」
薛裴之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牢房,而後無視於劍影手中軟劍,徑自往宮道上追去。劍影收回軟劍,在進牢房時有獄卒前來阻攔,劍影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之一一撂倒。
「兄長,你在哪裡?」她叫著跑到牢房門前的時候,身影前來晃滅了這裡原本明明滅滅的那盞燈,瞬間,牢房中又黯淡了幾分下去。
在轉入牢里來的時候,劍影見到了蘇清煙也在這裡,臉色一沉,「她怎麼在這裡?」
顧驚鴻沒有在意劍影的顏色,只拉著蘇清煙的手往外走,只是殘花將盡,她從飲下那杯毒酒到現在已然開始毒發,顧驚鴻一直在與薛裴之說話而未曾發現罷了。
此刻她只覺得五臟六腑如同被刀絞一般的痛楚,為了不讓顧驚鴻擔心,她勉強跟著一起往牢房外走,只是在步伐邁開的時候她腳下一軟,根本已經是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清煙,你怎麼了?」顧驚鴻擔憂了起來,他不肯去承認她是蘇清煙的時候,只希望她能夠以全新的身份好好活下去,但是現在,他也再難以冷漠如斯,當年兩人一起在牡丹園中經歷了一次生死,這一次,絕不會再這樣了。
「她是?」劍影聽到顧驚鴻這麼叫朝歌的時候,禁不住吃驚,渾身一僵,豁然之間她看蘇清煙的目光也是複雜了,原來同是天涯淪落,都是當年的舊人。
只是,蘇清煙跌在牢房門前時,她此刻唯有死死的抓住顧驚鴻的衣袖,她不想留有遺憾,強忍著毒發的痛楚,她問顧驚鴻,「你當年說,等你回靖國時,會求你父皇派遣使者來大周求婚,此話……可還算數?」
她說此話時,臉上雖說還有笑意,可是卻止不住眼中溫熱一直往下流。她憧憬著這一份美好十年,可是如今卻抵擋不過喝下的那一杯毒酒。
料必,此生只能留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