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40.安麗斯
我的肚子痛了一夜,胃和小腹都在痛,胃痛或許是安眠藥的副作用,小腹就不得而知了。如果真如那個黑膚女人所說是鬼靈……天哪,真是荒唐極了!總之,我看似平靜的生活似乎起了些波瀾,多少有些惹人煩悶。
多爾袞找了一夜都沒有見到魔鐲的蹤跡,我真懷疑他再這樣挖下去會把巨石陣下的土地挖空……當然這是玩笑話,多爾袞挖的是直道,挖通一次尋找一次再填上一次,從方台拐到巨石陣再一路向下,工作量極大,加上地底氧氣甚少,容身的地道也小,遇到危險時難以逃脫,恐怕只有盜墓者才有勇氣這樣冒險。對於他們而言,金錢是用生命換來的,真是奢侈。
時針正指中午十二點時,熟睡的我被來電鈴聲吵醒,我忍著腹里鑽心的痛支撐自己爬起來接電話。
多爾袞先對我未接他的前幾次電話抱怨了一番,接著才告訴我重點——他找到了魔鐲。
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瞬間擊潰了我肉身上的痛楚,我翻身起床,迅速來到了小山丘。
正午當頭,儀式雖然在繼續,但吉普賽人多少顯現出些許懶惰,再者觀看的人並不多,他們在能偷懶時就會偷懶,這些從他們散漫的目光中就可以直接看出來。
我爬到方台下面,看見灰頭土臉的多爾袞正盤腿坐在地上整理著他的包裹,嘴裡還咬著一片吐司麵包。原來那個黑洞已被他填上了。
我沖他伸出手,問:「魔鐲呢?」
多爾袞翻眼看著我,咬著面包含糊不清地說道:「這麼急?」
有了前幾次被耍的經驗,他一提這個問題我就有些心急和惶恐:「給我,快點!」我提高了警覺。
多爾袞一手把麵包塞進嘴裡,一手翻著包說:「我馬上給你。」
他從包里拿出了一隻綠色偏黑的寬鐲子,正要遞給我,我突然感覺到後背襲上一股冰涼,一塊冰冷的鐵抵在了我的脊椎處,一路向上,直至後腦。
那是一把槍。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我聽見一個不太陌生的聲音喊道:「出來!」
多爾袞明顯驚呆了,他正準備把魔鐲塞進包里,另一把槍也從旁側抵住了他,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來:「把魔鐲拿出來!」
是奇布溫的聲音。抵住我的是奇布溫的父親。
我被強行拖出方台,不久奇布溫也把多爾袞拽了出來,從他手裡奪走了魔鐲。
我們被帶去了懷特先生的餐廳——被懷特父子用槍抵在身後——一路上我都在害怕手槍走火,而多爾袞卻始終從容不迫。因為手槍隱蔽,所以路上沒有人覺察我們四人的異樣。
對於懷特父子的轉變突然,我反倒只是驚訝一下,畢竟我已被前幾次的經歷磨夠了。當奇布溫那遲緩的、難以置信的目光投向我時,我做出了一個猜測——他根本就不清楚事情的全部,他的父親才是「主謀」。我終於知道懷特先生的怪異舉止因何而來了。
餐廳里很冷清,我和多爾袞被懷特父子逼進了倉庫。
「你要魔鐲做什麼?」懷特先生關上倉庫的門,一手拿過奇布溫手裡的魔鐲,一手把槍舉到我的太陽穴上,「我早就在懷疑你了!」
奇布溫小心地對他說:「父親,您把槍放下來,好嗎?」
「我要你回答!」懷特先生動了動手槍,威脅著我,絲毫不理會他的兒子。
懷特先生那果斷而憤怒的目光狠狠割裂了我的思緒,我呆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但我依舊不肯認輸:「我要魔鐲就是要魔鐲,不需要你管,現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魔鐲你拿去,我的命你也可以拿去!」
「你知不知道魔鐲重現於世會怎麼樣?」懷特先生仍舊想要規勸我,我知道他沒有真的要殺我的意思。
「引發一場大型瘟疫?這個你也信?」我挖苦道。
懷特先生緊鎖眉頭,認真地說:「我相信克里斯蒂安先生!」
「你知道嗎?你就像一條愚忠的狗!」我揚起眉頭說道,繼而感到手槍在頭上抵得更用力了。
「你不能這樣對父親說話,喬。」奇布溫輕言細語地說。
「他是你的父親,不是我的!」我厲聲呵斥,「奇布溫,你這個笨蛋,你也相信他說的?瘟疫這種疾病怎麼可能會由一隻鐲子引發?瞧瞧它,它不是老鼠,所以也不是黑死病的根源,三歲的孩子都知道!那個克里斯蒂安先生是誰?值得你們這樣信任?」
「他主持修建了巨石陣,曾要求父親保護魔鐲,不准他人將魔鐲挖出來。」奇布溫立刻回答了我。
「哼。」我冷笑一聲,「難道你們沒看見巨石陣碑文上的條例嗎?那位克里斯蒂安先生既然主持修建了巨石陣,極力倡導碑文上的內容,為什麼要把一件可以用來減少人口的東西藏在地下呢?要知道,疾病是減少人口的最好方法。」
奇布溫轉頭望著他的父親,想必也想從他那裡知道答案。
「魔鐲的確可以被用來減少人口,但碑文上還有一條——『倡導真、美、愛,尋求與宇宙和諧。』而魔鐲本身是魔物,來自地獄,出現在世上帶來的只會是血流成河、腥風血雨,人們只能感到暗無天日,哪裡還有自然和諧?」懷特先生見我閉口不語,又繼續道,「碑上說的控制人口,已經在第二條明確寫了出來——『智慧地引導繁殖。』這才是克里斯蒂安先生的意圖。」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懶得同他爭辯,倒是一直保持緘默的多爾袞開了口:「先生你說得對,這至少可以證明你的腦子是清醒的,但過於相信別人,特別還是關於一隻鐲子的古怪流言,我就很難判斷你的智商了。」
一針見血。懷特先生的臉瞬間黑了下來,我在心底暗暗叫好。
多爾袞自顧自地接著說:「人人皆知,黑死病是鼠疫,可現在竟然有人說是一隻鐲子引發了這場瘟疫,你認為除了你還有誰會信?」
「不要廢話,我要守好魔鐲,你們不能把它拿走!我不會同意的!」懷特先生的鼻子都氣紅了,我明顯感受到懷特先生拿槍的手在顫抖。
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會像電影里的主角一樣搶過手槍的,因為一個不慎,我就可能一命嗚呼。在這樣一個不知能不能稱得上忠誠的人面前,我不敢任意妄為,他可以成為你的敵人,也可以被你說服,成為你的夥伴。
人生不是電影,生與死我們不能掌控,因為我們沒有劇本,甚至不知道劇中有多少角色,又有多少會是朋友。
奇布溫聽了我的話,轉頭對他的父親說:「喬的朋友說得沒錯,父親,這只是一隻鐲子!」
「懷特先生,請放下你的槍。」我趁機與他談判。
「你要魔鐲做什麼?」他不肯輕易放下槍,但一定是有所動容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好隨意敷衍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也看到了,他是盜墓的,我也是!」我指著多爾袞沖他這樣說。
懷特先生的眉頭擰在了一起,我想他的內心一定很矛盾。
他依照克里斯蒂安先生的請求保護了這隻魔鐲幾十年,他是絕對不會因為我的一句話而輕易放下承諾的。
「魔鐲是魔物,不是普通的東西。這個世界上不可思議的事很多,古怪的東西也多,我相信克里斯蒂安先生,連巨石陣都能建成,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果然,懷特先生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不給我一絲機會。
我還想辯解,懷特先生卻放下了槍,說:「你走吧!我會把魔鐲重新埋進去的,我只希望你早點離開,別再打它的主意。」
奇布溫也跟著父親放下了槍,多爾袞立刻站到了我的身邊,懷特先生作出「請離開」的手勢,並推開了倉庫的門。我們沒有理由逗留下去,只好暫時聽從他的話離開——這是最好的選擇,至少我知道不該以卵擊石。
我回到懷特家,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顧不上回答懷特夫人的疑問,就去了多爾袞的住處。
我當然不會離開埃爾伯特縣,也不會放棄魔鐲,但多爾袞卻遲疑了。
「懷特先生說得有道理,這個世上古怪的事情和東西太多了,魔鐲是件怪東西,至於瘟疫是不是由它引起,我們都不能妄加定論。你還是放棄吧!」
我斜眼看著他,一陣沉默后,他又說:「別的倒沒什麼,只是有些傳說不能不信,你把魔鐲挖了出來,如果真的出了大事怎麼辦?」
「大事?你是說瘟疫?你信?」我連提了三個問題,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這可是血族聖器,不是別的東西!以前馬爾斯就說過……」
「我不想知道他說什麼,不要跟我提他!」我大聲地沖他喊道,感覺嗓子都快喊破了。
「你……我們以前……」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才調整好思緒說,「我離開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對不對?」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我這樣認真地、擺著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對他說,「我給你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你幫我弄到魔鐲!」
「錢不是可以解決一切的東西,安麗斯·喬,你和從前一樣,即使姓名變了,年齡變了,你還是你,心裡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孩。」
「多爾袞,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摒棄過去對你來說真的很暢快嗎?你不覺得你是在自欺欺人嗎?」
「我討厭別人這樣對我說話。」
我緊鎖眉頭,盯著多爾袞,想通過自己的目光告訴他,我一定要得到魔鐲。然而多爾袞對我不多加理會,聽了我的話,匆匆掃我一眼就轉身去收拾自己的行李。不用問,他是不肯幫我的忙了。
「多爾袞,幫幫我吧!」見他無動於衷,我只好又狠下心說,「看在以前是朋友的分兒上,幫我這一次吧!」
他這次停下了手裡疊衣服的動作,盯著他敞開的行李箱,一動不動,這樣僵持了三四秒。最終,多爾袞決定繼續他的動作。
「你不肯?」
「該幫的已經幫了,我是個盜墓的,不是搶劫的。」他折好最後一件衣服,拉上行李的拉鏈,那聲音格外沉悶。「再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拖著行李離開了。多麼果斷而乾脆!
從過去到如今,我所能見的一直是別人的背影。無論是朋友還是親人,都從未顧及我的感受,孤身離開棄我而去。有時我甚至想,他們是不是都去了另一個世界。當我離開失去他們的那個地方時,那根牽扯著我心的線越拉越長,卻越扯越痛。
我時而會從一場噩夢中驚醒,於夜半想起外公那恐怖的布滿皺紋的黃色臉龐,他骨瘦如柴,戴著宗堂里的帽子,捋著他那把白灰灰的鬍子,盯著我看,叫我毛骨悚然。
下一場景則更讓我心驚膽戰,外公坐在宗堂大座上,瞪著一雙紅色的眼,重拍座椅扶手,大叫一聲:「無蠱不成寨!」他的聲音沙啞而沉悶,但是很有力量,他的叫聲讓我的心臟也跟著顫抖。
總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是不會放過我的,就像他不肯放過我的雙親。他要抓住我,讓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對,一定是這樣的,我逃走,他就追來。他會一直追,追到他死,或者我死。
我想我或許中了蠱,就是那種苗女控制心上人的蠱。我愛的人都離開了,我恨的人則一直糾纏。
我沒有挽留多爾袞,相信他也不會因我而留。
41.安麗斯
我住在埃爾伯特縣的假日酒店裡。這是本月第一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是個好兆頭。
我睡了懶覺,直到十點鐘被房間里的電話吵醒,還好電話對面是一個溫柔的男聲:「托馬斯小姐,打擾到您真是抱歉。」順便說一句,這就是我討厭酒店理事的原因之一,他們永遠不會把重點放在開頭!
「沒關係。」我無奈卻只能這樣回答,這對一個睡覺被打擾的人而言非常不容易。
「有位先生自稱是您的朋友,他叫奇布溫·懷特,我們該同意他去您的房間嗎?」
「不!」我幾乎脫口而出,但轉念一想魔鐲還在他們手裡,便狠了狠心說:「好吧!讓他過來。」
我生平覺得最尷尬的事情就是把最窘迫的模樣表露在曾喜歡我的人面前。直到我看見他,我仍可以斷言他現在都沒有放下對我的暗戀。儘管我衣著得體,在他面前與他交談時卻還是坐立不安。這是何等微妙的氣氛。
我試著讓自己倒茶的手不那麼顫抖,反倒弄巧成拙,碰翻了杯子。這種情況讓我惱火,我從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一種情感駕馭,無論那種情感針對誰。
奇布溫反射性地撿起杯子,用雙手將杯子小心翼翼放回了托盤,我把茶壺摔到桌上,不知是對奇布溫還是對自己生氣。對待情感,他和我一樣懦弱。
拋開這一切,我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要從他和他父親手裡搶走魔鐲。
「我知道你愛我,但我不會做你的女朋友,」我明確了我的態度,問他,「請你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回答這個問題,你會阻止我嗎?」
他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
「會嗎?」我早預料到他會這樣,以一種驚異、失望、哀傷的目光望著我。好像時間越久我改變想法的概率就越大似的,於是我逼問他:「回答我,你會幫我嗎?」
利用曾經朦朧的情感——即使只是令人受傷的暗戀——達到目的,也是有機會成功的,何況奇布溫本來就是以情為重的人,或者可以說是——傻。
事實證明我猜對了,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他終於鬆了口:「你為什麼要魔鐲?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
我看著他的眼睛,在心裡說,我給別人的一直是借口,不是理由。
但這一次我也鬆了口,在那雙真誠的綠色眼眸的逼問下,我說:「魔鐲是身份的象徵,有了它,就有了權力。」
「什麼意思?」他顯然無法理解我所說的。
「地位對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沒有它就會遭人唾棄,永遠淪落在社會底層。魔鐲是一種權力,是一種地位,就像勛爵的憑證一樣。」我這樣對他解釋,但沒有透露「血族」的半點風聲。
「權力?地位?」奇布溫僵笑一下,搖著頭說,「喬,你看上去不是貪圖這些的女孩。我沒有權力,可我一樣很快樂,所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並且,魔鐲怎麼會代表著權力呢?」
「奇布溫,在你的世界,魔鐲的確不算什麼。」我認真地對他說,「可在我的世界,非人類的社會裡,魔鐲能讓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而他已經呆住了。
「非人類的社會?」他喃喃道,「可是『一切』是什麼?」
「一切是什麼?」我覺得我快瘋了,「『一切』是金錢、珍寶、權力……」我的腦子突然空白,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於是我停住了。
「要這些有什麼用?」
「滿足。這可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東西。」
「不是所有人,至少我不想!」
「你想得到什麼?」
「我想得到你,安麗斯·喬!」
總統套房裡老鐘敲響了十點半的鐘聲,音罄后,沒有任何人來替我們化解尷尬。阻止不了的事情,只好任由它步入雷區。
「喬,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希望你不要那麼果斷地拒絕我。」奇布溫只說了這兩句話,因為接下來我打電話給服務台,請保安來把他拖走了。
我送走他,重新坐下來時,心裡沒了昨晚的苦悶。
至少我現在不是一無所獲,一方面我知道了奇布溫可能會幫助我,另一方面奇布溫讓我選擇開始重新考慮「一切」的意義。
42.奇布溫
我從酒店回到了家裡,但我準備的東西一直捏在手心裡沒有拿出來,原因是她拒絕了我,在我表白時又被她趕出了房間。
真糟糕,我有些難受,不只是心上,還有身上。
父親和母親或許都去了餐廳,剛才我進門時沒有看見他們,看來生病時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好吧!奇布溫。頭疼得厲害,得去睡一覺。
下午我再找機會把東西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