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55.安麗斯
《巴西日報》
里約熱內盧郊外咖啡種植園野獸食人事件終於告一段落。據悉,傷人的野獸是當地人進口的守護種植園的藏獒。此前曾有報道稱,野獸狀如人形,有吸血鬼一樣的尖牙,此系種植園內謠傳。政府已向受害者家屬發放撫恤金,並加強了對走私的打擊力度。涉及此案的人員都將受到嚴厲的制裁。
我慶幸多年來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在彷徨中、失意中,我總可以毫無顧慮地傾訴。正如此時我坐在頭等艙中,總覺得該做些什麼,於是便想到了這個陪伴我多年的朋友,它就像一件器皿,默默地承接我的歡笑與淚水。
我提起筆,哭著記下了近日發生的一切。
那時我立刻意識到了自己正身處苗疆。我聞到了空氣中竹的味道,那獨屬於苗家的竹樓。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飄散在我周圍的空氣里,我記起自己是見過這間屋子的。
苗寨的每一個家族大戶都有宗堂。在這裡,與當家人同輩的宗親們料理家族事務,同樣,也在這裡依據家規對犯錯者動用私刑。
私刑,說輕是受苦,說重便是死。進了這間屋子,已經表明我罪已至死。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果真是被他重新帶回了苗寨。我曾經那麼高估自己,而低估了他。沒想到這位雙肢癱瘓的老人真的會對我下手。
我在屋子裡愣了好半天,覺得坐以待斃真不是個好選擇。我於是嘗試了擊打房門,大聲叫嚷著夏穀子的名字,企圖讓他放我出去。但和我料想的一樣,這一切都是徒勞。
此後,當我終於聽見有人從房門上的小洞遞送飯菜時,立即從床上蹦起來。門外的人卻匆匆拉合門板,留給我的只有一陣窸窸窣窣的上鎖聲。
還溫熱著的飯菜格外引人垂涎,這是宗堂對死囚最後的仁慈。
宗堂內擺放的是古老、名貴的沉香木傢具,死囚將在夜間從這裡被押送至刑場。
「你遺留在人間的香,都要入土為安。」我記得行刑時宗親總要說這句話。
高窗外,夜色漸濃,我無法抑制身體的顫抖,整個人緊張兮兮地盯著門把手。他們隨時會來這裡押送我,而我此時手無寸鐵。母親死後,我也曾像此時一般慌張,同樣害怕等在我前方的一切。這就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循環。
夏穀子什麼都知道。他知道我用換皮蠱蒙蔽他的眼睛,知道我害死了那個歐洲女人。我觸犯的不僅是家規,更是觸犯了他的底線——他容不得背叛。
他曾對我抱有很大的期望,縱然歸根結底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曾經信任我,沒有料到我如此輕易地背叛他。
為了他創造的家業不白白送到外人手上,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漢朝呂後為振興呂氏,不惜讓自己的兒子與自己的外孫女成婚。可她的天下終究還是被葬送了。夏穀子雖不及呂后的荒唐,卻如她一般看重那份基業。
一時間我竟有些愧疚。他將信任放在我的身上,我一轉身卻辜負了他。如果我沒有回來中國,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起夏穀子,想起我的外公。
此時我已經無心思考拍賣會上最終是誰獲得了血之聖書,也不再迫切地想要知道丹尼爾和希拉爾的關係。現在這一切彷彿都不再與我有關,它們都成了另一個人的故事。
一回到苗疆,我便成了夏瓷雨,只能為自己渺小的生命、為如何生存下去而發愁。
安麗斯·喬與我就像彼岸花的花與葉,花開不見葉,葉出不見花,各自只存在於對方如夢般的記憶里。
我滿腦子都在想著我將要受到的刑,我知道自己將會像傳說中的阿美一樣。
阿美是一位生得醜陋的黑苗女子,她愛上了一位青苗的男子,然而男子的心中早已被另一個人佔據了。那是一個心地善良的青苗女子,阿美自知無法企及,但已愛得無法自拔。阿美結交了那個青苗女子,在一同玩樂的時候,便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見到自己的心上人。然而,一男一女早已走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兩個青苗人很快就要成婚。阿美千方百計地想要阻止這一切,一個念頭就在那時在她的腦海中閃過。她開始尋找改變容貌的蠱術,希望可能複製美麗的容貌,讓心上人改變心意。複製美貌的蠱術一直沒能找到,在阿美萬念俱灰之時,她終於發現了換皮蠱。
阿美沒有猶豫,她將仁義拋之腦後,果斷地選擇了愛情。她將青苗女子騙至後山,用換皮蠱奪走了她的容貌,隨後又將她推下了懸崖。
苗寨的人相信了阿美編織的謊言,相信了阿美失足跌落懸崖,回來的是那個青苗女。阿美將青苗女的聲音、體態模仿得如出一轍,沒有任何人看出她的不同,除了她的丈夫。在丈夫眼中,不知為何,阿美的身影不斷在妻子的身上浮現。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跟蹤了妻子。
換皮蠱的蠱蟲深藏在阿美的皮膚下,夜夜渴求滋養,阿美便在每夜夜深人靜之時到後山檢查蠱蟲的情況。丈夫跟蹤她來到後山,當他看到妻子將皮膚活生生地剝開,露出阿美的面目時,他明白了一切。
悲痛欲絕的丈夫匆匆回到苗寨,將他的所見告訴了族長。
阿美不知事情已經敗露,她回到寨子時,所有人都在等著她,只除了一人——她的丈夫。阿美毫無怨言地接手了死刑,她最後的願望就是再見一次那個讓她朝思暮想的男人。然而他再也沒有出現。
寨中有法,若有苗人以蠱害人,輕者聽候族長發落,重者將被判以「種苗」之刑。種苗,是將人頭以下的身體埋在土裡,土地便可以控制黑苗無法施蠱,體內的蠱蟲無法得到餵養,便會漸漸從蠱主身體中爬出,以養蠱人為食。由此,人將在極度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阿美被行刑已經兩天,她的心上之人正在寢食難安。阿美愛他,他是知道的。他所愛之人的皮囊將被吞噬,愛他之人也將死去。想到這裡,他終於鼓足勇氣來到了阿美被埋之地。
此時的阿美已經奄奄一息,無法說話。男人刨開她身上的土,卻為時已晚。黑色的蠱蟲從阿美的腰際一涌而出,逼得男子連連後退。他哭得泣不成聲,跪倒在阿美身邊,看著阿美死去。
我曾為了離開而離開,卻在一次次巧合之中增加了自己的貪慾,最終使我重新回到這裡。最愛的事,日復一日地做,也會疲憊不堪。最愛的一天,永遠停留在那裡,也會讓自己痛苦不已。愛一個人,日久天長,是否也會開始感到厭煩?我很想知道,我對王權的渴求會在幾時乾涸。阿美是不幸的卻也是幸運的。她等來了她愛的人,用自己的生命證明了她的愛,不用再解釋更多,不用留下來面對一切。她留給愛人半截軀體,半截刻骨銘心、肝腸寸斷的愛情。她的愛人,永遠不會忘記她了。如果阿美僥倖活下來,她是否會和我一樣渴求更多,終於有一天不再滿足?
我知道,我的死法將和阿美一樣,但一定沒有一個青苗男子前來救我。我會像其他受刑人一樣,死在泥土裡。
雖然這樣想著,我卻從沒有打算去死。我求生的本能還在,我還在想辦法,或者從高窗逃出去,或者是別的什麼辦法。我真後悔沒有隨身帶上魔魂戒指,有了它我或許可以想辦法控制希拉爾,讓她放棄血之聖書,然後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我恨鐵不成鋼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使勁想著事情怎麼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細想之下,這次拍賣會真是古怪。我一直以來的疑惑仍舊沒有得到解答。中坊為什麼知道我需要不朽的血之聖書?一場拍賣會上同時遭遇血族和黑苗,這絕不是偶然。丹尼爾的出現讓我意外,夏穀子和希拉爾的到來則更甚。
我思來想去,沒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線索來縫合這所有的意外。現在我被迫放下這些疑惑,我必須在行刑前想到一個自救的方法。想從高窗逃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它在足有三米之高的地方,況且夏穀子不會使用能讓我輕易敲碎的玻璃,說不定他還在上面安裝了什麼報警設施。苗寨雖然是個偏僻的寨子,看上去甚至有些寒酸,但夏穀子絕對有實力使用高科技設施。
這間屋子的牆壁非常厚實,門板也格外堅硬,硬闖的結果除了傷害到自己以外別無其他。如此一來,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安安靜靜地等待宗堂的人將我押赴刑場。
然而,終於還是有人在破曉前進了我所在的房間。那時天空還泛著青色,日光正自天際邊緣湧上來。我認不出他們的模樣,所以在心中肯定他們便是總堂的執事。我被他們用粗麻繩綁住上身——我當然是反抗了,並再次告訴他們我要見夏穀子,結果卻只換來他們的白眼。他們帶著我離開房間,在外面,我一眼就看見了宗堂的審堂——我第一次來到苗寨時,就曾在那間審堂跪了一夜。
外公對待反抗他的人通常不留情面,而我當年碰巧戳到了他的死穴。
「別指望我會留在這裡!難道沒有蠱術就活不成了?你們這群妖怪,放開我!」
還記得當年說完這話,我當即就被按在了地上。我感到頭皮一緊,有人扯起我的頭髮,強迫我仰視夏穀子。夏穀子穿著寶藍色的苗裝,戴一頂四方角帽,像極了舊時員外的打扮。他坐在紅木雕花的大椅上,手扶在三龍相纏的扶手上,猛然一抬手,又重重地拍了下去,落在桌案上。他用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說:「無蠱不成寨!」
那聲音像是在說話,又像是在怒吼,不知怎的就把我震懾住了。一片寂靜中,耳邊彷彿還環繞著他的餘音,不斷迴旋反覆。
抓住我的人已經鬆了手,我卻仍舊跪著,默默凝望了他一會兒,然後深深埋下了頭。
我在審堂里跪了一夜。我是可以逃的,因為沒有人在審堂守夜。而我卻終究安安分分地在那裡跪了一夜。這塊老薑眼裡的精明和睿智我是看得出來的,他不會放棄他的外孫女,我要與他一樣成為黑苗之最。
那夜之後,我便開始了蠱術的學習。
如今,那把紅木大椅仍舊擺放在審堂最顯眼的中央位置,在兩方桌案之間。它色澤濃重,雕飾精美,三條相纏的龍,龍頭、龍鬚、龍鱗、龍爪,樣樣栩栩如生。
我曾與那瞠目的龍對視,然後敗下陣來。如今看向它時,它仍像從前一樣,讓我身後不禁升起一片寒意。
身後的人催促我前行,所以我沒能在此處多做停留。我踏著青石板,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去。
我被押送至那片荒涼的刑場時,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苗人,黑苗、青苗都有。他們集中在一個人周圍,我透過人群之間的縫隙認出,那是坐在輪椅上的夏穀子。
他的模樣讓我油然而生出一種奇怪的自責感。夏穀子滄桑的臉孔上寫滿了失望,他用乾枯的身體告訴我,他老了、累了。這具上了年紀的軀體就像是易碎易斷的枯樹枝,很難想象是什麼在驅使他將我弄回了苗疆——讓他仍舊有力氣和希拉爾這個血族打鬥。丹尼爾在場,他不該允許任何人將我從他面前帶走,那麼夏穀子又是如何擺脫丹尼爾的呢?從會場的房間,經過樓梯或電梯,這位癱瘓的老人是如何獨自將我帶走的呢?
現在這些我都無法也無暇知道了。我想逃,卻無法支配我的肉體,看著外公的眼神,我甚至沒辦法掙扎,一個犯錯的孩子在長輩面前的小心謹慎莫過於此。在這種氛圍中,我漸漸不再對逃跑抱有希望。夏穀子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他知道我心裡所想的一切。那雙血眸散發出敏銳的光芒,又帶著悲哀,讓我無論如何都生不出自救的勇氣。
「夏瓷雨,濫用蠱術,離親叛戚,私自出逃,傷人害己,依宗堂規矩,理應處死。」我聽到有人用苗語念叨著。
在場眾人喊道:「種了她!種了她!」
這片刑場上有許多小塊裸露的圓形土地,我看見那些沒有長草的土地上露出白色的……是不是人骨我不敢妄測。
哪一塊小小的土地上埋葬著阿美呢?
我正四下張望著我的死亡之地,便有苗人用鐵鍬、鐵鏟開始挖掘,一寸一寸地剝開大地,而死神正從那一端招著手,不久又化作陰冷的風舔舐我的腳踝。
我的身體正在微微發抖,即使如此,面對死亡,我心裡卻沒有過多的動搖。死去的將是膽怯的夏瓷雨。
56.安麗斯
我的大腦是麻木的,我以為這是疲勞過度的結果,但時而我的頭腦又忽然清晰起來,眼前的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我體內的蠱蟲動輒在皮膚下緩緩爬行,擾得我心煩意亂。我的皮膚甚至隱隱浮出了一層黑,感到有蠱蟲正在蠢蠢欲動,要從皮膚里鑽出。我嗅到了一股靈薰的味道,那是每年春天的月圓之夜才生長的草藥芽,外公曾說它是專門用來處置蠱巫的。
此時,又有一大批人向刑場湧來。我認出帶頭的是宗長,他是青苗的領袖。蠱術向來是青苗與黑苗分裂、不合的導火索,嚴懲蠱巫一直是青苗宗長所倡導的。
宗長一臉冷峻,他身後的青苗個個群情激奮,連說要埋了我這個惡毒的女人。宗長走到夏穀子身邊,低頭對他說了些什麼。夏穀子聽了連連點頭,就見宗長一揮手,便有人架起我到那新挖的坑洞邊等待。
夏穀子提到過這個傳統的處置蠱巫的手法。挖個坑,讓頭露在外面,身體埋在土裡——據說蠱巫為了防止種在身體中的蠱蟲反噬自身,會將神識封在頭部,所以只有讓軀體與頭部處在不同的空間,蠱巫才無法操控蠱蟲為己所用。
我自然知道「吃敬酒」的原則,便順從地並起了雙腿,任他們架起我,將我遞向死神的腥口。有那麼一瞬間,我確實聞見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那味道夾雜著靈薰的苦澀味闖進我的鼻腔,讓我一陣頭暈目眩。
我想起從前,夏穀子將我送進滿是蛇屍的山洞,我也同現在一樣沒有反抗。他那雙血眸就像美杜莎的眼,讓人一望就動彈不得。苗蠱長久以來便有控制人心的妖術,或許夏穀子的血眸本身,就是一種蠱。
我苦笑著,任由他們開始向我所在的坑洞填土,泥土漸漸沒過我的腳、我的膝、我的腰……死神一寸寸地向我逼近。當泥土漫過我的胸腔時,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我的身體僵直在土地里,就像一棵樹,卻不及樹有生氣。
我看見太陽逐漸升起,整個寨子都亮了起來。他們掩埋了我,就如同掩埋一具屍體。我眯起眼,彷彿看見阿美站在我面前……炫目的陽光逼迫我合上了眼,溫暖的風撫著我的頭顱。我的身體陰陽相隔,軀體被濕潤的泥土包裹,每一處都異常陰冷。
阿美的故事在我的腦海中反覆回放著,金燦燦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讓我陣陣犯困。無論我的結局如何,此刻我只想睡去,暫且休息一陣兒,一陣兒就好。我的手腳麻木了,思想也麻木了,在等待死亡中,整個人都開始麻木。我的耳邊傳來牲畜的叫聲、人的腳步聲、農家耕作的聲音……這些聲音將我的意識一點點吞沒。
有人體驗過這種孤獨嗎?被所有人遺棄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恐懼讓她連死亡都願意麵對,卻不敢保護自己的孩子?不敢義正辭嚴地告訴夏穀子:「你不能帶走我的孩子!」
我恨母親的自私,卻在死亡逼近的時刻想起了她。我曾對丹尼爾說,我對母親有過愧疚。她死去的那天,我擺出一副仇恨的模樣,用惡毒的眼光注視著她。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擰了擰眉頭,就沒了知覺。我想她是死不瞑目的。
埃爾伯特縣的那個黑人女巫說對了,是我讓母親死不瞑目。我的臉上淌過兩行淚,一會兒就被風吹乾,只剩下冰涼涼的苦澀。我換了一個姿態去面對這個世界,孤獨卻從未離開我。我仍舊是夏瓷雨,改變了容貌卻沒有改變心。
我皮膚下的蠱蟲開始喧鬧、嘶吼,彷彿在考慮是否該離開這邁向死亡的宿主。我甚至能夠體會記憶一點點消退的感覺,安麗斯·喬·托馬斯的存在和尋找聖器的渴望從身體里一點點消逝。
我是夏瓷雨,生活在苗疆,這裡好山好水,人們每日載歌載舞。我觸犯宗堂的律法,被判死刑。我的意識時而清晰起來,很快又模糊下去。我閉上了剛剛支起的眼皮,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在無邊無際的黑夜裡,沒有一絲光芒,我漫無目的地前行,總也走不到盡頭。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嘈雜聲自黑暗的夜空中傳來,我在黑暗中掙扎著,抬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在微弱的光芒中,一個熟悉的人影映在我眼裡,卻看不清他的臉。
他的手時而碰到我的肩膀,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胸口已經從泥土中掙脫,是他在刨土,用他的手。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彷彿重新獲得了生命。半夢半醒間,我聽見那人說著稀奇古怪的語言,怎麼也不能聽懂。或許我還在夢中,我聽到他喚著阿美的名字。阿……美?
「安麗斯·喬。」我終於聽清他的聲音。對,安麗斯·喬,這是我的名字。我狠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想藉此讓頭腦變得清醒一點。
當我的手臂從泥土露出來的時候,我還試圖自己將手拔出來,卻提不起力氣,只好放棄。我聽見那人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串話,卻想不出它們的意義。我的語言能力像是被封閉起來了一樣。我聞見一股醉人的香味從那人身上散發出來。我記得這味道……沒錯,是丹尼爾!
丹尼爾是誰呢?一股濃郁的靈薰味道一直干擾著我的思考,我不知道那草藥被藏在了哪裡,我知道自己或許還在被它操控。
想到這裡,我費力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外國男子的面容。他留著棕色的捲髮,它們蜷縮在一頂深藍色的軟氈帽下,俏皮地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臉龐上。這是一張我熟悉的面孔。「丹尼爾……」我聽見自己用沙啞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念出這個名字。可是丹尼爾是什麼人?我的大腦里是一片空白。
他抱住我,帽子落在了地上,以一種近乎趴伏的姿態將我的臉埋到他洛可可式的領結里。我覺得他的身體格外的冷,相反我卻感到自己格外溫暖。
「你是……誰?」我在他懷裡悶著聲音問道。
「不要把你的臉挪開,讓我先把你弄出來,之後再解釋一切。」他一隻手輕按住我的頭,另一隻手費力地繼續刨土,「別去嗅草藥的味道!」
我只能聞見他身上的那種香味,那股我所熟悉的味道。我的鼻子隔著衣物觸到他的鎖骨,我的唇吻在他的領結上。這曖昧的姿勢讓我的臉有些微微發燙。他的手在我的腰際遊走,每一次短暫的觸碰都能讓我心跳加速,不自覺地將頭埋得更深。
沒有了靈薰味道的干擾,我終於恢復了一些意識。丹尼爾身上不斷傳來的香味讓我想起了我們的曾經——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以及我們的女兒。我伸手擁住丹尼爾,不禁淚如雨下。
「終於想起來了?」丹尼爾拍拍我的背,「據說靈薰有鎮壓邪靈的功效。至於邪靈,比如蠱蟲,又比如我這個血族——所以我只能趴在這裡一點一點將你挖出來。」
丹尼爾如何得知我隱藏已久的身世?他是怎麼找到我的呢?我抬起頭用迷茫的目光望著他,眯起泛紅的雙眼,向他道出我的疑問。
丹尼爾後來告訴我,那時他看到我的模樣,心中萬分疼痛,我就像一隻迷途的小鹿,眼中滿是驚恐。我害怕被人得知我的身世。那個面目醜陋的夏瓷雨、那個弱小的夏瓷雨、那個無法選擇自己生活的孤獨的夏瓷雨。我害怕別人知道她的存在。
「還記得你記日記的習慣嗎?喬。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了解你。特別是在喬克遜提到蠱術的危害后,我實在擔心你的身體。」丹尼爾認真地跪在我的面前,對我說:「我本想找你談一談,但你卻不辭而別。我只在你的房間發現那本日記,好奇心與擔憂驅使我翻開了它。我知道你一定會去中坊拍賣會,所以我也來到了中國,來到這裡保護你。你的外公,他的身份讓我感到擔憂,我害怕他傷害你。作為即將成為你的丈夫的人,我怎麼能允許他將你帶回到這個恐怖的地方呢?」
「丈夫?」我的聲音有些發顫。
「是的,喬。我要娶你。」
我的背上突然傳來一陣撕心的疼痛,眼前一黑,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麼,便不知倒向了何處。
靈薰的作用還在,它正在逼出我體內的蠱蟲。
苗疆蠱術向來傳內不傳外,傳女不傳男。雖然外公作為一個例外成為了當家人,但蠱術最終仍要傳承給一位女性。如果說夏家以往的女當家人依靠的是蠱術的傳承,那麼外公一定是靠自己的努力做到了今天的位置。換句話說,他只是一個當家人,並未得到傳承,他的蠱術源於學習與自創。
我外婆的母親通過傳承將蠱術傳給我的外婆,並讓她輔佐作為當家人的外公。這個過程傳承的是蠱蟲,蠱蟲寄居人體,將蠱蟲傳遞給他人之後,原本的蠱巫就會死去。所以傳承者需要在死前將蠱蟲傳給下一代。
我的母親在幼年曾因好奇而偷窺了家中長輩煉蠱,邪惡而血腥的畫面深深震動了她的心。對於蠱術的恐懼隨著她的年齡與日俱增。終於,在十七歲那年,母親跟著前往苗寨旅行的某位遊客——我的父親——離開了苗疆。
夏家上上下下因此陷入焦急,因為母親是夏家下一代中唯一的女性。幸好那時外婆的身體還健朗,外公便開始派人四處尋找母親的下落,這一找就是數十年。然而,最後他得到的卻是一具母親的屍體。
我不明白究竟是何種恐懼讓她不惜以死逃避。我被帶到苗寨后,不久就被迫接受了本應交給母親的傳承。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外婆。
她躺在床榻之上,整個人顫顫巍巍的,一直在痙攣,每一個動作都彷彿要用盡她所有的力氣。用人將她扶著支撐起來,她伸出捧著一隻布袋的手,伸到我的面前。有人提醒我接過來,我卻不敢伸手。她便說:「我就要死了。這袋子里是家傳的玉佩。我把它交給你,你要將它傳下去,好嗎?」
我聽到這些,便放鬆了警惕,反而覺得這位老人對我極好。祖傳的玉佩意義重大,我那時並不知道收下這布袋就意味著傳承了蠱術,只知道但凡加上了「祖傳」二字,便是格外珍貴的。我伸手要去拿,她卻又縮回了手,一字一句地問我:「你……要替我傳承下去,好嗎?回答我。」
我沒有多加思考,便回答:「好。」
她又問:「你會好好養它嗎?」
這一問讓我愣了一下,轉念想到「人養玉,玉養人」這句話,便也覺得她說得有理,就回答:「會。」
她這才放心地將布袋放在我手上,頭歪到一邊,斷了氣。
我整晚沒有睡好,只覺得渾身奇癢無比。次日一早起床時,我的每一寸皮膚都變成了黑色,直到一個月後才恢復原來的顏色。從那時開始,我便要學習使用蠱蟲了。
蠱蟲與傳承者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沒有了蠱蟲,我便會死。靈薰的味道正在逼出我身體內的蠱蟲。阿美就是這樣死的,被蠱蟲噬肉剝皮,咬爛了身體。
「你總是在生死之間徘徊。」我醒來的時候,聽見丹尼爾用戲謔的聲音對我說。
「總結得不錯。」我應和著他的話,支撐自己坐了起來。這時,我立刻看到了竹樓里的另一個人。他坐在輪椅上,是夏穀子。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警覺地將身子向後挪了挪。我的背後升起一陣異樣的涼意,轉頭去看,衣服卻並沒有濕。那陣涼意源自我的皮膚之內,我的後背緊繃著,彷彿有一塊不屬於我的皮膚附著在那裡。
不屬於我的……我想起刑場上的事,想起那時後背上的疼痛。有如雷擊一般,我迅速轉向丹尼爾,問道:「我的背怎麼了?」
「你差點兒就死了。」丹尼爾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在迴避我的問話。越是在意,我越感到背上不舒服,像是粘了一層膏藥,極不和諧地牽扯著我的皮下組織。
「安麗斯·喬,很高興認識你。在你離開這裡之前,我想帶你去看些東西。」這低沉的音色來自夏穀子。
57.安麗斯
「她心上的陰影有那麼大嗎?」
「那年她偷看煉蠱,幾乎快要嚇暈過去。」他說,他雖然深深地感到自責,但為了傳承,必須帶走這個唯一的外孫女。「那個時候,我能想到的只有傳承,家族的利益是重中之重,於是我把夏瓷雨帶了回來。」
「我聽說總有女孩被人販子賣到苗疆,為什麼你不收養一個女兒呢?」
夏穀子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我推著輪椅到達墓園時,他才回答:「我不能違反規矩,夏家的蠱術,傳內不傳外!苗疆之蠱,人們都說是害人之術,可它卻是振興苗疆的基石。」
「什麼意思?」
「苗疆的蠱術來源於何處?常有人說苗家人淳樸善良,這的確不假。為什麼在這樣一片純凈的土地上會出現蠱術呢?」夏穀子轉過頭問我,「你知道嗎?」我搖頭。
「世間險惡,幾代以前,苗寨周圍的大山上聚集了許多土匪,他們常到山下的寨子里搶奪、擄掠。為了保護寨子,大家開始商議對策,結果便有人提到了施蠱。現在,誰也說不清是哪位先輩發明了第一種蠱術,但他確實保護了苗寨,威懾了窮凶極惡的土匪。蠱術最初存在的意義在於保護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苗蠱來源的故事。蠱術最初存在的意義在於保護,他逼迫我學習蠱術,也是為了讓我保護自己嗎?
我們走進墓園,一座新墳還在焚著香,不知道又有什麼人剛剛離開這個世界。我問夏穀子那裡葬著誰,他回答:「是我死去的外孫女夏瓷雨。」
我們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死去的只是作為苗寨傳人的夏瓷雨。
「你的家族傳承該怎麼辦?」我既然還活著,就說明蠱蟲還在我體內,如果我現在離開苗寨,將來我死去之時,蠱蟲也將隨我死去,夏家幾十代人的傳承就將毀於一旦。
「隨它去吧。安麗斯·喬,這不該由你來操心了。」
我只好保持沉默。
夏穀子把我當作外人看待,這正是對我的仁慈。這位老人逼死了夏瓷雨的母親,他對夏瓷雨的嚴厲與惡毒,不過是經歷了「失去」之後的行為。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
我盯著墓碑上銘刻的「夏瓷雨」三個字,回顧與夏穀子的對話,彷彿是聽關於別人的故事,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夏穀子並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面對血親,他做不到一次又一次的心狠。亦或許是他年老了,心也跟著軟了下來。我一直以為他眼中只有苗蠱,卻沒想到他還有藏匿在心中的和藹。
「你知道為什麼苗寨的路是青石板鋪成的嗎?」夏穀子冷不防地問了我一句。
「返璞歸真?」
他垂下腰,握拳捶地,那塊青石板與地面之間彷彿有一層間隔,經他捶打,發出一陣特殊的聲響。夏穀子做完這套動作便直起腰來,重新靠在輪椅上,解釋道:「青石板路是祖輩們傳下來的,以往土匪搶掠,一進苗寨,便會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聲響,提前警示族人。這能給苗人留下足夠的時間備蠱。」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世間險惡甚多,」他重複了這句話,「學習蠱術並不是只有壞處,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往後如果有人要傷害於你,記得要保護自己,凡事做好準備。」
我知道這是他對外孫女說的話。
「既然不想做夏瓷雨,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希望我給你的蠱術並不是一無是處。」
往後我只有一個名字——安麗斯·喬·托馬斯。
我慶幸的是,以後的夜晚,不再有關於夏穀子和苗寨的噩夢來侵擾我。現實告訴我,躲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不面對黑暗,怎麼能迎來黎明?
登上飛往華盛頓的飛機,我的心中一陣落寞,以往離開時我是沒有任何牽挂的,而今夏穀子主動放我離開,那根聯結著我與他血脈的線卻將我越扯越疼。我必須割斷它,這根血脈已經不屬於我,它屬於宗堂墓園中埋葬著的夏瓷雨。
至於血之聖書,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丹尼爾最終買下了聖書,讓它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後背的皮膚被蠱蟲吞噬,丹尼爾為了保住我的性命,用不朽的血之聖書替代了我原來的皮膚。聖書本是該隱背後的皮膚,上面附有強大的封印,能夠抑制蠱蟲。這蘊含著巨大魔力的聖書上寫滿了我看不懂的文字,就連身為血族的丹尼爾都對它們一知半解。
無論如何,我最終還是得到了它。
可一轉念,我又想起了血之聖書的另一位競拍者——希拉爾·亞伯。我毫不忌諱地問丹尼爾關於希拉爾和他之間的事,他告訴了我下面的往事。
一切歸結於一次聖戰。那是吸血鬼獵人們發起的大規模殲滅血族的戰爭,目的只有一個——除掉所有血族。而戰爭的另一方——血族,他們的目的亦只有一個,那就是除掉所有的獵人。
獵人們厭倦了血族的生活,這群血族中的素食者背叛了血族領地內的親王,成為了血族共同的敵人。
聖戰打響后,血族各領地由貴族率領作戰,這其中有兩大家族的勢力最強,一是托馬斯家族,二是亞伯家族。
希拉爾·亞伯上陣殺敵時被天使刺砍斷了肋骨,這種武器曾是阿邁剎族的聖器,被獵人們用秘銀改造之後竟成了血族的噩夢。血族被天使刺所傷,傷口將無法自行癒合。為了救希拉爾的性命,丹尼爾將自己的一根肋骨給了她。
「那時我們關係親密,但聖戰之後我們便分開了。我發誓我們之間從未有過愛情。」
我姑且相信了他的話。過分追究過去只能徒增苦惱,更何況,許多事不是想要追究答案便能得知的。
我並沒有忘記丹尼爾在刑場的求婚,我想我得找個機會再向他提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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