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疑是佳人來1
今日撫軍將軍回城,百姓無心做生意,除去酒肆茶館,街上其餘店鋪全關了,放眼放去,街上人頭攢動。有錢人為瞧得更清楚,便掏錢在酒肆二樓包了雅間,其中不乏懷春少女,一個個皆望眼欲穿,一雙芊芊玉手緊緊揪住胸口那片衣裳料子,視線死死釘在城門處,生怕錯過撫軍將軍進城的每一個瞬間。
觀音婢站在擁擠的人潮中,時不時便被身邊人給擠出隊伍一下,而後前排維護秩序的守衛再將她懟回去,觀音婢欲哭無淚,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她想瞧李世民一眼會變得如此艱難。
不多時,有厚重的馬蹄聲漸近,整座城池都隨之震顫,一馬率先入城,金戈鐵馬之上,端坐一身姿挺拔的少年,但見其一襲絳紫戎裝,劍眉星目,胸前護心鏡斑駁,無不訴說著主人家的赫赫戰功。在少年之後,有兩馬並騎,馬背之上虎狼旗招展,莊嚴肅穆。
首騎少年是李世民無疑。觀音婢雖與他有些距離,李世民的容貌也已完全長開,但大概的輪廓還是未變,只是三年不見,李世民較之小時成熟了不少,這麼一瞧,身上多了沉著穩重之感,再也不是觀音婢記憶中那莫名其妙便與自己鬧彆扭的李世民了。
李世民策馬將從自己眼前經過,離得近了,觀音婢才瞧見他馬背上還有一個人,只是那人此時像是狀態不佳,趴在馬背上,面色煞白,唯有雙頰處酡紅。李世民一手護著他,另一手扯著韁繩,神色中帶著些焦急。觀音婢皺眉,這人一瞧便知是腎臟出了問題,再瞧李世民那一臉緊張的模樣,料想此人於他心中位置不輕,或許便是眾人口中的那個伙頭兵。
眼瞧著撫軍將軍離自己這麼近,百姓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高呼著向前沖,觀音婢一個不防,隨著人群衝破了侍衛的警戒,身子向前一傾便趴在了李世民的馬蹄之下。
李世民反應極快,立時勒緊韁繩,戰馬前蹄高揚,一聲嘶鳴,震得觀音婢耳鳴不止,此時自己太過狼狽,觀音婢不敢抬頭瞧李世民,只得作勢跪在地上。侍衛見狀,也紛紛跟著跪了下來,生怕李世民責罰。
李世民宅心仁厚且滿心都是馬背上那人,哪有時間與他們浪費,低聲道:「讓。」聲音深沉有力,如風過山崗,再也不是少時變聲期那略帶嘶啞的嗓音。
少時少時,觀音婢也知兩人的交情只能靠回憶來維持,再一想到他馬背上那人,心中突然便有些不舒服,她不知自己是抽了什麼風,頭腦一熱,直接道:「啟稟將軍,馬背上那位軍爺,民女可醫。」李世民皺眉,一瞬不瞬盯著跪在自己馬前的女子,眼中古井無波,少頃,他稍稍回頭,冷聲吩咐身後人:「把她帶上。」而後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觀音婢跟著李世民回到了軍營,暫被安排在一處乾淨的屋中。屋子裡有好些瓶瓶罐罐,想必是哪位軍醫的行醫之處。觀音婢在屋中靜候,不多時便有人來傳她。
「將軍叫你過去。」一軍士跑了進來,粗著嗓子吆喝了一聲,待瞧見屋中人的婀娜身影之後,面上帶了些羞赧,語氣也溫和了不少:「快點吧,別讓將軍等急了。」觀音婢點頭:「勞煩軍爺帶路。」校場上喊殺聲震天,眾軍士縱橫整齊,手握長槍正在操練。高台之上,有一將領模樣的人負手而立,觀音婢遠遠掃了一眼,見那人似乎有些眼熟,不由朝身前帶路的侍衛發問:「軍爺,那高台之上的是何人?」軍士聞言也朝高台上瞧了一眼:「那是新來的錄事參軍,李建成李大人。」觀音婢覺得他們兄弟二人當真是情深緣重。三年前李世民奉命駐守吐谷渾之後,不日李建成便也離開了洛陽,多年來音信全無,相信他們兄弟二人其間也從無什麼書信往來,沒成想兩人隔著好些個地方在這柳城遇上了。
觀音婢又遙遙瞧了高台一眼,見李建成似乎也回望了過來,一陣心虛,忙收斂了心思跟在軍士身後,一路穿過九曲十八彎的迴廊,繞到了李世民的房門前。得到了允許之後,觀音婢推門而入。
李世民正坐在床前,神情還是進城時的嚴肅,見觀音婢進來后,他微微抬了眼皮,觀音婢覺得下一瞬他可能會一甩袖袍,怒道「治不好你便陪葬!」,這右眼皮便止不住的一陣跳。
但所幸李世民只是淡淡問了一句:「能治好么?」聽這語氣,似乎也沒報什麼希望了,大有死馬當成活馬醫之意。
觀音婢清了清嗓子:「將軍,我要先瞧一瞧的。」行醫講究望聞問切,她不比她師父,醫術還沒精進到粗略掃一眼便能定人生死的程度。
觀音婢幾步行至床邊,撩開帳子,見躺在床上那人雙目緊閉,面色較之方才更是難看,忙為他把了脈,手剛一搭上去,只覺手下脈象芤動微緊,是亡血之象,乃是極度疲勞所致,心中不禁微微鬆了口氣,腎虛風閉啊,抓些柴胡、人參加上當歸川芎等藥材,補補便好了,倒不是什麼棘手的病,只是估計此人先前整日隨軍奔波,治療的不及時,導致病情稍加嚴重罷了。
觀音婢鬆了口氣,抬手揩了下臉上的汗。
說道:「軍爺無甚大礙,只是連日奔波有些疲累,抓幾副葯,補一補便好了。」方才街上太過吵鬧,隔著眾人的聲音李世民倒未察覺有什麼不對,此時屋中靜謐,再一聽這聲音,突然令李世民生出了一股怪異之感,他不由又瞧了觀音婢一眼,雙眉微蹙,總想再聽一聽她的聲音,遂開口道:「這便完了?這些葯他也服過,並沒有什麼療效。」經歷了方才在街上的那件事,觀音婢深感丟臉,有些排斥單獨與李世民相處,本想診斷過後請李世民命人去抓些藥材,自己也好儘快離開,此時見李世民一副要深談的模樣,心中叫苦不迭,穩了穩心神,道:「此藥方若堅持服用,定會見效,請將軍放心。」說來也奇怪,即便眼前女子不說讓自己放心的話,自己也是相當放心的,李世民覺得自己大約是連日征戰,腦袋生了病,這會兒才會覺得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使自己倍感親切心安,不禁有些煩躁的揮了揮手,略有不耐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觀音婢如獲大赦,忙行了一禮,微微弓著身子,倒退了出去。李世民沉思片刻,又抬頭瞧了觀音婢一眼,這一眼正好瞧見觀音婢露出的纖細手腕,那嫩藕般的手腕上有一點蘭花形紅記,李世民擰眉,陷入沉思。
正要跨出門檻時,觀音婢聽李世民道:「在他好之前,便勞煩大夫日日來為他瞧一瞧了。」觀音婢欲哭無淚,覺得這霉倒起來當真是不分時候,她的內心是拒絕的,但表面卻是不敢表現出來,只好哽著嗓子道:「是,將軍。」說罷又要離開,不料李世民又道:「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觀音婢扶額,心道:瞧把您厲害的,眼下都能聞聲識人了。
她清了清嗓子:「將軍果然乃人中騏驥,民女的確是偶然路過此處,聽聞撫軍將軍班師,特意逗留一日,想著一睹將軍風采,今日一見將軍,果然如傳聞中那般文韜武略,我朝有將軍如您,實乃陛下之福分,百姓之福分。」觀音婢覺得自己的馬屁拍的十分到位,不料另一廂李世民卻微微變了臉色,他不動聲色地瞧了觀音婢一眼,因隔著一層冥羅,他也瞧不清觀音婢的神色,聽到方才她那一番明顯不走心的話,李世民無端有些煩躁,便從椅子中站起來,冷笑一聲。
「治不好,你便提頭來見。」終於聽到這初始便回蕩在自己腦海中的一句話,再結合李世民此時如茄子皮一般顏色的面色,觀音婢此時的心卻奇迹般安定了不少,彷彿少時的那個李世民又回來了一般。
觀音婢嘆了口氣。讓他未過門的妻子去醫他的屬下也便罷了,這治不好還得讓她陪他的手下一道去死,這是什麼道理?又是哪處的風俗?傳出去怕是也好聽不到哪兒去。
不等觀音婢答話,李世民便拂袖而去。觀音瓶只覺一陣寒風刮過自己的身邊,等她轉頭再瞧時,早已沒有了李世民的身影。
觀音婢認命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湊巧瞧見方才領她來的那位軍士,便笑道:「軍爺,不知這軍中抓藥之處在何地?」其實這小軍士今日不用操練,方才將觀音婢帶到地方之後,便一直默默守在隱蔽處,想著等觀音婢再出來時,好能再與她多說上兩句話,這會兒瞧見觀音婢主動發問,心中樂開了花,覺得現下放眼這軍營中,觀音婢只與自己相熟,心中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就好比當年他被抓壯丁抓來軍營一般,他們村只抓住了他一個,這說明他是多麼的優秀啊。
小軍士搔了搔頭,朝北邊指了指:「軍醫白晝里都在那邊為人瞧病。」說著探著頭朝那邊瞧了瞧,覺得距離有些遠,且這軍中地形複雜,怕觀音婢走錯地方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又道:「不如我帶你過去吧?」觀音婢覺得這位小軍士是個熱心腸,對他印象十分好,發自內心笑了笑:「那便有勞軍爺了。」小軍士臉一紅:「姑娘你也別一口一個軍爺,一口一個軍爺的,叫得我臉都臊的慌,我們村的鄉親都叫我虎子,姑娘若不嫌棄,也便叫我虎子吧。」觀音婢覺得他這名字起得十分生動,啟唇一笑,試了幾次,發現自己實在叫不出口,只好道:「還是叫軍爺順口一些。」虎子也便不再堅持,沉默著在前面帶路。
觀音婢也生怕自己撞見什麼不該看的,一路眼觀鼻鼻觀心,但那軍醫行醫的地方,瞧著雖近,實則還有好大一段距離,倆人這麼默默無言的走著也有些尷尬,觀音婢便主動交談道:「方才在將軍房中躺著的那位軍爺,想必與將軍關係很好吧?」即便李世民的心地再善良,也不能善良到但凡一個屬下生病,便抱去他床上睡一睡吧?
想來那位軍士在這軍中的名聲不怎麼好,觀音婢清楚瞧見虎子在聽聞自己提到方才那位軍士之後,眉頭狠狠一皺:「那個人做飯難吃的很,也不知是用什麼法子居然讓我們將軍留他到現在,任憑我們如何抱怨伙食之差,將軍都未把他調到別處,這分明是有內情。」虎子憤憤地哼了一聲:「做飯難吃也便罷了,還是個病秧子,三天兩頭的生病,我瞧他分明是裝的,只是想引起我們將軍的注意而已。」虎子越說越氣憤:「若當真是有什麼病,再把我們傳染了,我們這些爛命雖不值錢,但要死,也是要死在沙場上的,像他一般病死,豈不是太過窩囊!」觀音婢聞言心頭一緊,恨不能撲上去捂住虎子的嘴,生怕李世民床上躺著的那位被虎子咒死了,他若現下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虎子大概也覺得自己話有些多,轉頭對著觀音婢憨笑了一下:「姑娘,我這話有些多了吧?」觀音婢即便再實在,也不會實在到附和虎子的話,只掩面一笑:「哪裡哪裡?軍爺說笑了。」李世民負手立於兵器庫中,視線依次滑過一架架陣列整齊的各類長短兵器,這些兵器大多銹跡斑斑,跟隨眾位經歷過不少生死,透過這些架子再向上瞧,入眼便是牆上掛著的一面破敗的虎狼旗,那是他十二歲出戰突厥時最好的戰利品。
李世民的視線從旗幟上收回,不經意落在半掩的窗子上,從窗子的縫隙,正好瞧見虎子與觀音婢一前一後有說有笑的路過,頓覺日光下虎子那一口皓齒有些晃眼,再一瞧跟在他身後的觀音婢面帶羞赧,更覺得畫面有些辛辣。
李世民攥了拳,緩步踱了出去,靜靜跟在二人身後,但見這兩個草包一路只顧說笑,並未發現有自己的存在,當下氣得牙根直癢,少頃,他冷笑一聲,掉頭朝訓練場走去。
觀音婢從藥房抓完葯出來后,聞得鐘聲乍響,軍中各位軍士如受了驚一般,從四面八方跑向校場。
此鐘聲眾軍士都認得,除非是緊急操練,否則一般不會敲響,但按照以往的規矩,眾人剛出征回來,是有兩日的休整時間的,今日這鐘聲大響,也不知是不是上頭有什麼指示。
觀音婢抱著藥材,往李世民的住處走,推門時聽見裡面傳來細微響動,忙加快腳步小跑進去。方才還在昏迷中的人此時已然醒了過來,但見他坐在李世民的床上,並沒有初來乍到時的那般茫然,好似早已習慣了此處環境一般,此時瞧見觀音婢進來,眉頭皺了皺:「你是何人?」觀音婢低頭瞧瞧自己懷中抱著的葯,難道她這一身行頭不夠明顯?觀音婢只當他是病壞了腦袋,也不與他一般見識,矮身坐在他旁邊,卻瞧見他不露痕迹地往裡面靠了靠,似乎是有意躲避,頓覺此人有趣,她還未嫌棄他是病患,倒是先被人倒打一耙。
觀音婢道:「我是大夫,來為你瞧病,這些葯你拿去煎了,一日三次,連服十日,你的病便可痊癒。」那人睨了眼觀音婢手中的葯,並沒有急著去接,嘴角彎起了一抹嘲諷的弧度:「我這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換的大夫數量比你手中的葯還多,將軍心善,我可不善,趁我好生與你說話,你走吧。」觀音婢被他嘲諷的一頭霧水,道:「軍爺您誤會了,這次並不是我想救你,而是將軍讓我來救你,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我瞧您並不是很想死,湊巧我也還沒有活夠,不如您再掙扎一次,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人扯了扯身上的被子,神情依舊很不友好。觀音婢也不知道他身為一個做飯很是難吃的伙頭兵,這瞧不起人的勇氣到底是從何而來?只能將葯放在他身前。
「這葯,我便放到這兒了,吃不吃隨您高興,若是不吃,記得扔遠點,畢竟這藥材味道太大,聞著也有些令人不舒服,再將您的病情薰重了,那便是罪過了。」觀音婢見他此時鄙視起人來,精神頭很足,一時半會兒的也死不了,說完便起身離去。
出門時正見眾位軍士在校場上跑圈,觀音婢稍稍駐了下足,一眼便瞧見了跑在隊伍最前方的虎子,眾人皆是一身輕裝上陣,唯有虎子又是長槍又是米袋的背了個滿身,觀音婢心中有些不解。
這駐足的功夫,聽見李世民一本正經道:「虎子,你乃是我軍棟樑之材,註定要承擔別人無法承擔的沉重,這是我軍對你的考驗。」可憐了虎子,聽完李世民的話,似乎瞧見了自己披掛出征,奮勇殺敵的場面,腳下動作更快,眨眼間又甩下了眾人一些距離。
觀音婢:「……」她無論用什麼姿勢聽,都聽不出李世民話中的誠意何在,可憐了心眼兒實的虎子,也不知是哪裡得罪了李世民,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想必說的就是虎子這類人吧。
一連好幾日,觀音婢替雲茶的母親瞧完病後,便被李世民派人請到軍中,雲茶的母親見狀,深覺觀音婢其人深不可測,也不敢再像初次見觀音婢時的那般放肆,言語間都收斂了不少,有次竟然還主動要求將抓藥的錢還給觀音婢。
觀音婢知道雲茶的母親是何種人,雖說不想得罪她,但也不願與她多話,表面上依然對她禮貌有加,但其實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觀音婢對雲茶的母親並不像對雲茶的父親那般熱絡。
一日,觀音婢正要出門去軍營,忽見雲父堵在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禁停下了腳步,問:「伯父,您是有什麼事么?」雲父開口前環視了一圈兒,面帶忐忑:「姑娘啊,雲老伯雖然沒什麼立場,也不知你日日去軍營是什麼事兒,但有些話雲老伯還是要與你說。」雲父壓低了聲音:「撫軍將軍雖好,但畢竟不知根不知底,而且我聽聞他早已有婚事在身,但卻還與軍中的下屬斷袖,這樣的人云老伯以為還是敬而遠之比較好,而且姑娘你如此心善,老天自會給你安排一門好婚事,你何苦如此想不開,與撫軍將軍羈絆在一處?」大約是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唐突,話落後,雲父硬擠出一抹笑:「當然這些話只是雲老伯一家之言,姑娘若不愛聽,便當雲老伯發瘋吧。」觀音婢心中有些微瀾,自打父親過世后,這些推心置腹的話,也便只有舅舅高士廉與她說過,雲茶的父親,作為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竟能如此設身處地的為她著想,觀音婢覺得這份恩情無論何時都不能忘記,她笑著安撫雲父:「雲伯父您放心,我去軍中只是為了給人瞧病,我與撫軍將軍並不熟,而且從未想過與他有什麼牽連。」人一旦想要寬慰他人時,語氣不自覺的便會十分誠懇,頗有睜著眼睛說瞎話之意,觀音婢也不例外,此時她睜著一雙丹鳳眼,將話說得十分誠懇,說完她不經意抬眼一瞧,心頓時涼了半截。
李世民抱臂站在再回首的門口正中,也不知來了多久,一雙眼睛正陰沉沉盯著自己,面上也瞧不出什麼表情。
觀音婢想閉嘴時已來不及,慌亂中不慎咬了舌頭。
「拜見將軍。」觀音婢行了一禮,話語引起了在食鋪中吃飯的人們的注意,眾人聞言回頭瞧,見門口站著的果然是撫軍將軍,立馬放下手中碗筷,整齊劃一跪下朝李世民行禮。
觀音婢站在一群人當中,顯得有些鶴立雞群,當下尷尬的扯了扯嘴角,正要隨眾人一起跪下,便聽李世民開了口:「今日為何這麼晚還沒去?」語氣熟稔的彷彿兩人已相識多年一般。
觀音婢面上的尷尬之意越發明顯,她瞧見跪在一旁的雲老伯面色也沒好看到哪去,生怕雲老伯一個激動與李世民起了衝突,忙道:「回將軍的話,民女今日有事耽擱,正要往軍中去的。」李世民心中清楚觀音婢是在信口胡謅,狀似不經意般開口問道:「何事?」跪在一旁的雲老伯終於無法繼續忍受,生怕觀音婢吃了虧,抬起頭快速瞧了一眼李世民,又忙低下頭道:「不瞞將軍,我這小侄女今日是在等她的未來夫君,這便耽擱了。」李世民面如玄潭:「未來夫君?」觀音婢轉念一想,自己本也是有婚約在身的人,便順著雲老伯的話回道:「是的,民女是在等人,只是故人未至。」李世民挑了嘴角,聲音並無波動,只道:「你的方子確有作用,白熠的身子已無大礙,今日特意請你去軍中,要好生招待你一番。」觀音婢覺得這個白熠的面子倒是大,竟能興師動眾勞煩李世民親自來登門請自己去軍中,所以那些有關兩人斷袖的話,怕也不是空穴來風。觀音婢有些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所以現下這個情況是,她未婚夫的相好打發她的未婚夫來請自己去軍中相聚?這畫面太美,美的令觀音婢有些不敢想象,而且虎子說,這個白熠的手藝實在是太差,今日若是有幸吃到他親手做的飯菜,自己有沒有命活著出軍營還是一說,是以今日這頓飯,堪比鴻門宴啊。
見觀音婢許久不說話,李世民沒了耐心,眉頭一皺:「不走?是在等我背著你去?」觀音婢咂舌,心想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想當日他抱著白熠從城門一直策馬到軍營不也是樂在其中?這會輪到她這個正牌的未婚妻,便是這副一臉嫌棄的模樣,當真是叫人傷心。
雲老伯暗地裡拉了拉觀音婢的衣擺,示意她莫要與撫軍將軍對著干。
觀音婢怕雲老伯擔心,便回道:「有勞將軍,還讓將軍親自跑一趟,當真是慚愧。」李世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率先轉身離開,幾步便上了馬車。觀音婢望著他的背影唉聲嘆氣,她在想,若此時摘下臉上冥羅與他相認,此情此景大家都會尷尬的吧?
觀音婢上了馬車,挑在離李世民稍遠的對角坐下,有些拘謹的握著膝上的衣裳。這車廂中沉了張軟塌,還能擱置張茶桌,空間委實不算小,但觀音婢仍覺逼仄,這胸口也有些發悶,她不動聲色地向車壁上靠了靠,意欲透過被風拂起的車簾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李世民坐在軟塌上,像根木頭一般閉目養神,車廂靜謐,他早已察覺到觀音婢有些坐立難安,卻仍是未有什麼動作,一臉的「生人勿近」,觀音婢即便是想與他套一套近乎也是無從下口,只好暗暗嘆了口氣,所幸軍營離再回首不遠,觀音婢咬著牙跺著腳忍了片刻也便到了地方。車還未等挺穩,觀音婢顧不得讓李世民先走,「噌」一下躥起來,提著裙擺便要下車,手還未等觸到門帘,便見一把短刀扎在她手旁半個小指遠近處,渾身當下一涼。
李世民語氣寡淡:「讓。」觀音婢:「……」白熠此番招待觀音婢乃是開的小灶,酒菜全是從酒肆中買來的,八道菜葷素得當,囊括了多種菜系,此時正端端正正擺在李世民房中的桌案上,香味飄搖。
誠然,觀音婢是有些餓了,但也不便表現出來,她矜持的朝桌子上瞧了一眼便強迫自己收回了視線。
白熠也是個性情中人,雖與觀音婢初見面時兩人生了些不愉快,但經過觀音婢多日的照料,他的身子骨確實已經大好,這時瞧觀音婢跟在李世民身後進來,便朝觀音婢行了一禮:「白某能撿回一條命,多虧女大夫,先前是白某的不是,還望大夫莫要與我一般見識。」白熠的這個性子觀音婢倒是喜歡,而且頭一次見面時的不愉快也算不上什麼大事,觀音婢一早便忘到了腦後,瞧白熠如此爽快的賠了不是,自然也不會端著,遂忙回了一禮:「軍爺哪裡話,治病救人本就是民女的職責所在。」李世民在一邊站了許久,木著張臉聽著兩人互相謙虛,有些不耐,顧自走到桌邊坐下:「你們若是不吃,便出去說話。」白熠似乎習慣了李世民的模樣,早已見怪不怪,見李世民已拿起筷子準備動手,忙請觀音婢一同落座:「大夫請。」觀音婢邁步,走著走著心中便「咯噔」了一聲,她臉上還戴著冥羅,這若是摘下來,豈不是被李世民認了出來?認出來了倒也無妨,相認其實並不可怕,誰做了虧心事誰才尷尬。
觀音婢認為坊間皆傳李世民斷袖乃是他做了虧心事,只是此時為何心虛的卻是自己?她猶猶豫豫的走到了桌邊,矮身落座,一雙手攥得死緊。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盯著觀音婢的冥羅,順手將筷子放在碗上,似是正在等著她以面示人。
觀音婢察覺到頭頂那兩道灼灼的視線,略微抬了眼,不料正對上對面落座后也是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瞧的白熠的,頓覺房中的氣氛有些詭異。
觀音婢吞了口唾沫,垂眼思考良久,想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這麼一想,頓覺一股勇氣自胸腔而生,正要伸手將冥羅摘下,忽聽虎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將軍,錄事參軍有事找您呢。」觀音婢的手正握住冥羅一角,聞聲便頓住了。
身邊傳來一陣椅子拖地聲,李世民動作極大的站了起來,觀音婢不用瞧也知道他此時的心情不怎麼好,但凡是與李建成沾上邊的事,他的眉頭便從未鬆開過,這一毛病即便是過了三載,也不會改變。
錄事參軍主掌各曹文書,及糾察等事,當然,偶爾也會幫著眾位將軍、都督參謀參謀軍事,這位階雖沒有李世民高,但卻是各府大將軍的直系屬員,一般人遇上還是要給些面子的,但是李建成挑在這時候來找李世民參謀軍事,觀音婢瞧得出,李世民連同這桌子上的酒菜都是不想給李建成面子的,可眼下大隋正處風雨飄搖之中,四處皆有起義軍,李世民並不敢忽視,雖心中不痛快,但最後還是決定以大局為重。
白熠知道李世民心中不情願,開口說和道:「將軍,說不定他此次當真是有正事,我與女大夫等你便是了,你速去速回。」李世民沒好氣的應了一聲,又狀似不經意瞧了觀音婢一眼,這才朝門外走去。
觀音婢正盯著桌子上的紅燜肘子發獃,心中想著的是錄事參軍這一職務並不適合李建成,他本身便不是什麼好人,若再指望著他出主意,那天下豈不是要亂了套。但白熠卻不這麼想,他見觀音婢一瞬不瞬的瞪著紅燜肘子,似是怕有人與她搶一般,不禁笑了笑,而後極其大度的將那盤肥而不膩的肘子推到了觀音婢面前:「不如我們先吃。」說完似是怕觀音婢抹不開面子,解釋道:「這些年天下不太平,將軍平日里東征西討的也忙,有時一整日也沒工夫吃飯,我們便將他的飯菜留出來,等他要吃時再熱一熱。」想起眼下農民起義不斷,但凡有些本事的人皆擁兵據地,百姓生靈塗炭,民不聊生,觀音婢也有些愁,她雖並未親身經歷過征戰,卻也不難想出那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面,一時間更是沒有心情吃飯。
白熠心思粗,又將肘子朝觀音婢推了推,盡顯地主之誼:「吃吧。」說著便為觀音婢夾了一塊:「說起來我還不知女大夫的名諱,不知女大夫可方便告知?」江湖規矩,出門在外,自然需要一個假名字傍身,觀音婢隨孫思邈四處行醫多年,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名號,她淡淡一笑,道:「師父往日都喚我小七,軍爺便也這麼叫吧。」觀音婢說著摘下了自己的冥羅,頓覺好似剝開了一層保護色,整個人都不再神秘了,心中不禁有些落差。
白熠乍一瞧見觀音婢,不由呆了一下,觀音婢本以為他是常年征戰,許久未見過女子,這冷不防瞧見一位,許是有些不能適應,正要開口打個圓場,便見白熠倏然從座位上起身,疾步向李世民的床邊走去,而後輕車熟路的掀開被褥,意欲打開李世民床下的暗格。
觀音婢瞧得心驚肉跳,深以為白熠與李世民的關係大概已經到了不可描述的程度,不然憑他一個伙頭兵,這麼公然去翻將軍的床,於情於理似乎都有些不合適。至於那床中所藏的是何物,與白熠與李世民的關係比起來,觀音婢倒是不那麼好奇了。
只見白熠彎腰忙活了許久才將暗格打開。也不知那寶貝是有多稀奇,值得對凡事都不上心的李世民如此大費周章的藏在床下。觀音婢稍稍坐直了身子,視線朝那邊瞟了瞟,發現床下除去一隻紅木雕紋的錦盒外,並無其它東西,想必那寶貝便藏在了那錦盒中。
白熠將錦盒撈了出來,莊重得好似托著個骨灰罐,他打開錦盒上的鎖,從那裡面寥寥無幾的幾封書信中掏出來一卷檀香木裝裱墜底的畫軸,將丹青展開后,冷著臉照比著觀音婢仔細瞧了許久,視線在丹青與人之間來來回回不下幾十次。
「有些像,卻又不像。」良久,白熠撇了撇嘴:「是我唐突了,將小七大夫認成了將軍的故人。」丹青似乎已有些年頭,微微泛黃,有些地方水彩濃厚,已浸透了紙背,觀音婢從丹青後面瞧,隱約覺得畫上的是一位女子。她心中微動,起身朝白熠走了過去,口中道:「唔?將軍的故人?勞煩軍爺讓民女瞧一瞧。」白熠將丹青朝觀音婢懷中一塞,動作略有粗蠻,想必是帶著不滿。
觀音婢朝畫卷上一瞧,首先迎入眼帘的是那串色彩鮮艷的糖葫蘆,其次才是拿著糖葫蘆的那個女童。女童挽了個雙環髻,雙頰圓潤,紅唇薄厚適中,笑時眼如彎月,可不就是她小時的模樣,此時畫外人所處時代距這畫上人所在的年頭早已過了千餘個日夜,兩人自然是不一樣的,想起方才白熠將畫塞給自己時的態度,觀音婢斟酌著開口。
「將軍的這位故人,當真是美人坯子,想必這人與將軍關係匪淺吧?」說完自己也覺不妥,正要補充一番,便聽白熠道:「有朝一日,若是我遇到她,非將她的腿打折。」觀音婢莫名覺得腿有些疼,不禁伸手去揉了揉,問:「軍爺怎的這麼激動,難不成是這女子得罪了軍爺?」白熠哼了一聲,聲音之洪亮,幾乎使觀音婢瞧見了從他鼻下噴出的兩股煙,白熠道:「這個負心女子便是我們將軍未過門的妻子了。」觀音婢一頭霧水,自己怎麼好端端的便成了負心人?
白熠繼續道:「枉我們將軍日夜惦念著她,這麼些年她竟一封書信都未給將軍來過。」觀音婢扶額,這便有些冤枉她了,這些年李世民戍北征南,幾乎一些時日便要換一個地方,她之前寄出去的書信都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迴音,想著李世民駐紮的地點隨時有變,觀音婢這才戒了主動給李世民去信的習慣,除去李世民每每戰後的捷報外,她平日皆是靠高士廉與長孫無忌同她說李世民的近況的。現下這素昧平生的白熠都如此想自己,想必李世民做為老相識,想法只怕要比白熠更為偏激一些吧?只是這「日夜惦念」是什麼意思?白日里白熠知道李世民惦念自己也便罷了,連李世民夜裡惦念自己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這若說兩人關係不密切,觀音婢都不信了。
白熠將丹青從觀音婢手中抽出,又一股腦的塞回錦盒中,將李世民的床恢復了原樣,動作可謂是一氣呵成,一瞧便是老手了。觀音婢心中越發沒底,正猶豫著要不要探一探他與李世民究竟是何關係,便見白熠顧自在桌邊坐下,為自己滿上杯酒:「今日我本是休沐,可以喝酒,小七大夫要不要來嘗嘗?」觀音婢自然不能應允,這可是在李世民眼皮子底下,再者說自己酒量太淺,這一喝指不定要鬧出來什麼笑話,遂啟唇一笑:「軍爺,民女便……」話還未落,白熠一仰頭,已將一杯酒倒入腹中,而後又接二連三的喝了好幾杯。觀音婢傻了眼,坐在一旁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白熠他這分明就是借酒消愁啊。
白熠一語不發,連幹了一壇酒,觀音婢想,或許這便是即使他燒菜難吃,李世民卻仍未將他調離至別處的原因吧,就這酒量,陪二十個李世民也不成問題啊。
白熠抱著酒罈醉眼朦朧的瞧觀音婢,他生的斯文秀氣,一雙手更是修長細膩,瞧著並不像做粗活的人,他大著舌頭對觀音婢道:「我陪了他三年,出生入死,他卻只拿我當兄弟。」觀音婢聽白熠言畢,只覺頭皮一陣發麻,白熠這聲音,分明是個姑娘。
觀音婢在椅中呆坐許久,聚精會神盯著白熠,生怕白熠是有什麼喝過酒後便愛扮成小姑娘之類的隱疾。白熠自顧自在一邊嘟囔著什麼,言語含糊不清,觀音婢見狀又伸手為她身前杯子添滿了酒,勸道:「軍爺,酒是個好東西,您再喝幾杯,將心中的不痛快發泄發泄。」白熠已喝得酩酊大醉,哪裡還禁得住觀音婢勸酒,不多時她便將杯子朝地上一摔,而後伏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觀音婢屏氣,見白熠口水橫流,睡的很是香甜,伸手輕輕推了推她,白熠沒什麼反應,觀音婢又稍稍朝前靠了靠,髮絲不當心滑到白熠臉上,白熠極為不耐的伸手撥了一下,因力道過大,順便給了她自己一巴掌,許是打疼了,白熠抬頭瞧了觀音婢一眼,吼了聲「大膽!」而後將臉換了個方向繼續安睡。
觀音婢見狀直起身子,這才放心大膽的托起白熠的頭,首先伸手摸了她的咽喉處,發現並無喉結,猶豫了會,觀音婢一咬牙又伸手朝白熠胸前摸了一把……白熠雖是束了胸,但手下那略微凹凸的柔軟尚在。
「你在做什麼?」李世民不知何時進了屋,深沉的嗓音幾乎是貼著觀音婢的頭皮響了起來,觀音婢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瞬時收回放在白熠胸前的手,又做賊心虛般的逃開老遠,臉面上的冥羅都未來得及戴上。她在離李世民五步處站定,深深垂首,恨不能一尺白綾便上吊自盡。
李世民是個孜孜不倦的上進青年,他見觀音婢不答話,又問了一遍:「你方才在做什麼?」觀音婢生硬道:「方才軍爺喝了酒面色不好,我擔心軍爺身子還未痊癒,便為軍爺瞧了瞧。」而後下了定論:「所幸軍爺並無大礙。」聽了觀音婢的話,李世民不疑有他,轉眼見桌上的飯菜除去肘子缺了一塊,其餘仍是原封不動,不禁皺了眉:「你們怎麼沒吃?」觀音婢愁眉苦臉,哪是她不想吃,白熠一直在給自己灌酒,她也不好得自己動筷子啊。
李世民低頭瞧了白熠一眼,見她趴在桌上佔了大半的地方,踢了踢她的小腿:「去床上睡。」這若是不知白熠乃是女兒身還好,眼下既然知道了,再瞧李世民對白熠的種種,觀音婢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白熠早已昏睡不醒,自然聽不到李世民的話,觀音婢以為憑李世民那甘願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性子,定是要將白熠安頓好的,這廂便冷眼瞧著,見李世民叫不動白熠,直接提著她的肩膀將她拉到地上,對此,李世民是這麼解釋的:「將他抱到床上他還是會往地上爬,反之,他一會自己便會找床了。」觀音婢不知道白熠這是什麼賤毛病,遂有些頭疼。
李世民落座后,招呼觀音婢:「過來坐。」觀音婢沒有心情陪李世民吃飯,低頭絞著冥羅,聲若蚊吟:「回將軍的話,天色不早了,想必故人已至,民女該回家了。」李世民許是有些餓了,也不說話,只低頭安安靜靜的吃飯,房中霎時變得靜謐,令觀音婢生出自己是否說錯話了之感。她有些拘謹的抬了抬頭,瞧了眼李世民,試探般道:「將軍?」而後又慌忙將頭垂下。
李世民也抬頭,慢半拍道:「唔,那你走吧。」說完低頭瞧了眼已經開始朝自己床上爬的白熠:「他身子骨全好了?」觀音婢也順著李世民的視線也朝地上瞧,見地上的白熠沉默無言,手腳並用爬得很是賣力,因飲酒過度,導致身子不平衡,有時一張白凈的臉便會與地面摩擦一下。觀音婢瞧得臉疼,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顴骨處:「軍爺這身子倒是全好了,只是這臉皮不抗磨,明日大概還得上些葯。」李世民「哦」了一聲:「好我知道了,你走吧。」觀音婢聞言如獲大赦,又行了一禮,轉身便走,臨出門前還回頭瞧了眼一腳已搭在床邊上,正奮力向上爬的白熠,驚覺畫面太美,有些後悔自己這臨別一瞥。
出了門后,恰好一陣微風拂過,新鮮空氣爭先恐後鑽入觀音婢的鼻腔,壓在觀音婢心頭上的那塊石頭也彷彿被搬了開來,她只覺通體順暢。觀音婢走得猶猶豫豫,都已行至迴廊盡頭,還不時回頭瞧李世民的房間。她想著既然白熠是女子,那麼無論李世民是否喜歡她,她日日這麼陪著他也不妥。思及此,觀音婢又有些糾結,少時李世民腦袋缺根筋瞧不出自己的女扮男裝,現如今都已過了三載,也不知李世民這眼神有沒有修鍊得好些。觀音婢瞧他對白熠的態度,有些摸不清他是故意裝作不識白熠女兒身還是當真不知道,若是後者還好,可若是前者……觀音婢覺得那這個男子倒也不怎麼可靠,趁著眼下還未嫁他,不如再重新考量一番。
觀音婢一路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出軍營時,不慎與人撞了個滿懷,她被撞的一個趔趄,倒退幾步站穩后並未抬頭,餘光所及之處瞧見一肌色暗紋鑲邊的菖蒲色錦袍下擺。
「姑娘你沒事吧?」對方忙詢問,語氣中的歉意濃重的直逼九天雲霄。
觀音婢聽到這把嗓音不禁又朝後退了一步,心道近日是走了霉運,明日定要起早去寺中拜一拜,這對面之人不是許久未見的李建成是誰?
觀音婢穩了穩心神,客氣回:「大人哪裡話,是我唐突了。」李建成許久都未說話,觀音婢樂得不用與他多費口舌,又朝其行了一禮正要轉身走,便聽李建成輕笑一聲:「姑娘連頭都未抬便知我是「大人」,難不成認識我?」觀音婢心中一陣冷笑,面上卻仍是從容:「在這軍中清一色的軍服,唯有大人著常服,民女即便再才疏學淺,這些還是懂的,更何況眾位軍爺為百姓拋頭顱灑熱血,民女喚一聲大人也合情合理。」李建成半晌都未再開口,觀音婢又行了一禮,轉身便要走,本以為李建成大約是瞧出來自己有什麼不對,會找借口阻攔,卻未成想最後是她自己高估了自己,直到她走出一些距離,身後仍是一片安靜。走過拐角,觀音婢沒忍住,回頭瞧了一眼,見李建成早已朝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觀音婢駐足,想起方才李世民回來時面色不怎麼好,估摸著是與李建成又起了什麼爭執,這會李建成又一身便服出了軍營,是不是又要動什麼壞心思?
觀音婢覺得自己這麼想李建成有些不地道,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現如今李建成可是與她別了三年,說不定自己也要將雙目颳了瞧他呢?但世人又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麼想著,觀音婢腳步一轉,悄悄跟上了李建成。他大約是前些年擺弄花花草草的,接地氣慣了,出門並沒有像其他世家子弟般乘轎乘車的習慣,因同是步行,這無疑使觀音婢輕鬆了不少。
李建成雖是心思細膩直覺敏銳,但畢竟未有功夫傍身,是以對於身後跟了個同樣謹慎的觀音婢這事,他直到進了酒樓也並未察覺。
觀音婢一路東躲西藏,在李建成時不時回頭時,盡量找些木頭柱子隱身,若是實在沒有柱子,她便躲在來往的馬車後面,也算是有驚無險的跟到了酒樓。
「客再來」酒樓乃是聞名於柳城郡的酒樓,酒樓朱牆黛瓦,屋檐下綴了排紅燈籠,酒樓總共分為三層,第三層為天字型大小間,一般聚集在此的皆是達官貴人等。往日趕在飯時,酒樓皆門庭若市,想在他家吃上一頓飯都要提前個兩三日預定,但眼下這個時辰來吃飯的客人不多,一樓大堂中還有幾張空桌子,觀音婢進門時,剛剛擦完桌子的跑堂小二一甩肩上搭著的白巾,笑嘻嘻迎了過來:「姑娘想吃點什麼?」觀音婢環顧四周,見李建成衣袍的一角消失在天字一號間中,便指著三樓道:「敢問小哥,三樓可還有地方?」小二順勢朝三樓瞧了一眼,仍是賠笑道:「有倒是有,只不過三樓要另收雅間的使用費用,姑娘您自己一個人來,實在犯不著破財去三樓。」這小二倒是個地道人,觀音婢聽罷他的話,腳已朝樓梯處走,邊走邊道:「隨意來幾道特色菜,一會我帶走。」說罷掏出張銀票塞給小二:「一會上來時再找錢便好了。」小二瞧著觀音婢雖是女子,但卻貴氣的很,也不敢怠慢,忙不迭點頭,而後小跑著去了后廚。
三樓正中間修葺了個圓池,有裊裊輕煙四下飄出,圓池周圍竹林環繞,池中投放了一尾尾金魚,不同於大堂的吵鬧,三樓的環境很是清雅。觀音婢只匆匆瞥了一眼這些掌柜的別出心裁的布置,直接去了李建成的隔壁間。進屋后見兩個屋子中間只以兩道可推拉的楠木屏風相隔,楠木雖是厚重,但好在上面雕刻著花紋,有些花紋因工藝而被雕成鏤空的,是以若是觀音婢凝神細聽,倒還是能聽到隔壁的對話的,只不過好似隔著水霧一般,朦朦朧朧的。
「李公子多說無益,你口中的「歸降」我也難參其意,你我二人道不同不相為謀,除非你李家立場改變,否則竇某絕不會與你達成一致,今日你我二人見面一事,竇某便當從未發生過,從今往後你我除去沙場一戰外,斷無再見面的可能。」觀音婢聽到了「歸降」二字,心中難免覺得詫異,未成想李建成竟是勸說對方歸降而非教唆其起義的。
李建成的聲音不急不躁:「竇大人此話差矣,眼下大隋早已風雨飄搖,莫說是外寇入侵,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民都紛紛割地起義,竇大人在前些年陛下募兵征討高句麗時也曾效力,定然也知這些年陛下的做法雖有不妥之處,但也是顧全大局,意欲開疆擴土,只是陛下著急了些,才不顧百姓生死,大人何必不再給眾位百姓一個安泰的機會呢?以大人的能力,只要大人肯率軍歸降,陛下定會體恤大人愛國心切,准許大人戴罪立功的。」觀音婢越聽越覺得李建成這是假借勸說之意,有意激起對方的怒火。
只聽先前那聲音啐了一口:「竇某何罪之有?你竟還有臉與我提起當年征伐高句麗之事!
當年發兵時兵民的困苦楊廣他可曾看在眼中?那些枉死的英士哪個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倒是與竇某說說自打楊廣登位后,他可曾做過一件好事?家不家國不國,這大隋若再由楊廣一意孤行下去,遲早要完,我老祖宗的基業不能因一無能之輩而葬送!」李建成低頭,嘴角印製不住的翹了翹,再抬頭時面上又換上那副慈悲的神色:「看來大人心意已決,晚輩再說下去也是多說無益,只是大人有沒有想過,你先後追隨過的孫安祖與高士達兩位前輩都已戰死,這便說明了在軍隊的治理上,您還有著極大的疏漏,若是大人執意如此,想必早晚會重蹈兩位前輩的覆轍,不如認真考慮晚輩的話,早日歸降。」觀音婢覺得先前還是她太天真,犬類又如何能改食屎之習,李建成這一番話,表面上是勸對方歸降,實則是在替對方總結經驗教訓,提醒對方應在哪方面加強實力,城府之深,比起深淵有過之而無不及。
觀音婢覺得李建成其人成長迅速,攪屎的能力早已遠遠超過了令人刮目相待的程度直逼想讓人自戳雙目了。
隔壁有短暫的沉默,繼而傳來椅子在地面摩擦的聲音,大約是有人要離開。觀音婢忙將手邊的窗戶推開,不多時便見一四十上下的男子從酒樓出去,直接上了早已等候在門口的馬車。
觀音婢靜下心將方才兩人的對話理了理,覺得那個「竇某」大約是近些年起義軍的首領,但首領也分三六九等,隔壁這個「竇某」大約是級別高的那一等的。她仔細想了想,近些年值得朝廷關注的各地起義首領中姓竇的,怕是只有貝州漳南縣的竇建德了。
說起這個竇建德,觀音婢也不知該如何評價他,如李建成所說,當年他因目睹百姓生靈塗炭而義憤不平,遂抗拒東征後起義,起義后他曾先後與兩人結成同盟,只是那兩位首領相繼戰死,只余他活到現在,據說與他接觸過之人無不交口稱譽,就連當年也曾參與高句麗之戰的長孫無忌也說竇建德乃是有大仁大義之人。
觀音婢屈指叩了叩桌面,深以為以李建成的性子斷不會交無用之人,做無用之事,是以他結交竇建德到底意欲為何?是確實想勸其歸降而後去到陛下面前邀功?還是瞧上了竇建德的能力想將其收為己用?只是一旦他與竇建德結成了同盟,那麼他的心思也便路人皆知了……觀音婢突然覺得屋中有些冷,遂伸手關上窗子。
竇建德擅布陣,李建成擅參謀,這兩人若湊到了一起,再加上唐國公的勢力,想必天下這灘渾水定會被攪得更渾。
觀音婢並未急著離開,她獃獃坐在圓桌旁,忽聞叩門聲響起,抬眼一瞧,發現是小二來送飯菜順帶找錢。觀音婢見李建成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壓低聲音對小二道:「勞煩你將飯菜替我送到「再回首」,這錢不用找了。」小二走後許久,隔壁才傳來響動,觀音婢輕手輕腳行至門口,透過門縫向外瞧,見李建成手執玉骨紙扇,心情頗好,似是正要離開。確定他走出了一段距離,觀音婢才起身離開,出門卻見他正朝再回首的方向走。
觀音婢一路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後。今日街上有集,眾人或背或拎著籮筐,各色衣裳紛紛湧向街兩邊的小攤,其中不乏未出閣的女子,眾人瞧見李建成后,紅著臉將頭一低,走出老遠還不忘再回頭瞧上一瞧。觀音婢也跟著姑娘們瞧李建成,他與三年前並未有什麼不同,只是眉眼間似乎更為深沉了些。
李建成今日除去見竇建德大約已沒有別的事情要做,步伐瞧起來也是一派輕鬆。觀音婢也沒什麼興緻再盯著他,遂加快步速,意欲超過李建成,哪成想堪堪走到李建成身邊,忽見右手邊的衚衕躥出了一位身著胡服的男子,男子見到李建成之後,先是哈哈一笑,繼而伸手勾住李建成的肩膀。
口中道:「李兄許久不見,我們借一步說話。」話語雖是想敘舊,但語氣十分生硬,還帶著脅迫之感。李建成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觀音婢見他似乎是想反抗。李建成左右看了一下,也不知從衚衕中看到了什麼,最後放棄了掙扎,隨著胡服男子一同走進了衚衕里。
觀音婢以為這些年李建成怕是沒少得罪人,這會兒估計是被仇人盯上了,本不想管他,但想到他再不濟也是李世民的哥哥,就這麼見死不救,似乎也不是那麼回事兒。觀音婢猶豫了片刻,在這種時候,她衝上去攔人並非明智之舉,但此處離官衙有些遠,如果待她跑到官衙報官后再跑回來,怕是李建成的命已經沒了。眼下火燒眉睫,觀音婢只好拔腿追到衚衕中去。
這條衚衕長且深,因並沒有人家居住在此,顯得有些荒涼,是以觀音婢一眼便瞧見了跟在胡服男子身後安安靜靜走著的李建成。而在胡服男子身前不遠處,還有兩個胡服男子等候在那,一瞧便是一丘之貉。
觀音婢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道:「閣下請留步。」乍一聽見這個聲響,男子轉回身來,神情警惕,在瞧見觀音婢之後,下意識握成拳,已擺好起勢的雙手也漸漸鬆了開來。
胡服男子說話還算客氣:「姑娘,這並不是你能管的事,我不殺你,你走吧。」觀音婢一聽便知對方並非亡命之徒,心中稍稍鬆了口氣。
一直未開口的李建成瞧見觀音婢之後,面上也難掩詫異。
「是你?」觀音婢並不想與他多話,仍舊看向胡服男子:「不知我家少爺哪裡得罪了諸位?」李建成何其聰明,觀音婢話一出口,他便知她想做什麼,雖知觀音婢這麼做會給她帶來生命危險,但是李建成仍然沒有澄清。
見衚衕里多出來一個姑娘,等在衚衕那頭的兩個胡服男子舉步走了過來,幾人團團將觀音婢與李建成圍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