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久別又重逢

第五章 久別又重逢

一晃,唐國公壽辰已至,楊廣近些年許是想養一養生,是以沒有再在宮中為唐國公辦壽宴,對此,李淵也是喜聞樂見,樂得自家人聚在一起好生說說話。

觀音婢與長孫無忌接到邀請,與高士廉一同登門拜訪。今年因有大事商量,是以李家的兒女全來到了洛陽,觀音婢心中有些緊張,她緊緊拉著身邊雲茶的手:「你陪著我。」雲茶出了宮本想另討活計,長孫無忌見她孤身一人便有些擔心,直接將她留在了觀音婢身邊,左右這兩個人交情好,又同對醫術感興趣,如此一來,兩個人還能互相照應著些。觀音婢深以為此法可行,這些年長孫無忌事情越發多了起來,她的身邊也沒有人陪伴,終歸還是有些孤單的。

雲茶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莫怕。」而後又壓低聲音對觀音婢道:「我在宮中當差時,曾見過唐國公家的這幾個兒女,唐國公夫人所出這些人中,除去李元吉樣貌難看,心腸歹毒外,其餘皆尚可。」觀音婢不解,揚聲「哦」了一聲。

雲茶繼續道:「唐國公夫人曾因他相貌駭人命下人將其拋棄,若非當日近身伺候的那個侍女瞧他可憐,偷偷將其藏在了別處,一直躲到唐國公回來,他李元吉早活不到現在了,沒成想他後來竟將那侍女殺了,這種人生來便該遭天打雷劈的。」雲茶說話時,語氣及神色都極其淡薄,觀音婢一時不知該怎麼言語,獃獃瞧著雲茶:「竟有此事?」雲茶點頭:「是以一會離那個李元吉遠一些,與他走得近了定沒好事,說起來他比你還小上兩歲,小小年紀便如此狼心狗肺,長大以後還了得?」觀音婢只覺咽喉被一無形之手扼住,許久都未喘上氣來。

還未等近唐國公府的大門,便聽裡面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聽聲音這些孩子大不過七、八歲,大約是李家的親戚。

觀音婢等三人跟在高士廉的身後走了進去,被唐國公府下人引到後園中歇息,下人告知高士廉,李淵正同李建成與李世民在書房中說著話,勞煩幾人稍等片刻。

幾人剛挑了一近水的亭子落座,便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吵鬧聲,觀音婢循聲望去,但見一女子正揪著一個男子的衣襟,似是要將他扔到水中去,唐國公府的下人全跪在一邊,不敢勸阻。觀音婢與雲茶麵面相覷,而後雲茶朝那邊微揚下巴,對觀音婢使了個眼色,觀音婢領意,兩人借口亭中太悶,想去附近走走,一前一後款步離開。

離得近了,兩人聽到那女子冷聲道:「三胡你現下當真是膽大,連父親的書房都敢聽,今日我若不給你長長記性,我瞧你要反了天了。」女子背對著觀音婢與雲茶,兩人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瞧見女子身量不矮,與府中成年男子比起來也絲毫不遜色,她身著胡服,青絲高束,腰間懸著把長劍,威風凜凜。

被她拎著的那男子一瞧年紀便不大,只是眼尾上挑,唇薄且上唇含珠,滿臉的陰狠之態,他恨恨瞪著女子:「李昭,你放開我!你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管我!」觀音婢恍然,原來眼前這個女子便是李世民的姐姐李昭,傳聞中李昭為人豪爽,自小便文韜武略。李世民之前也曾與她提到過這個姐姐,說是之前那些年各地起義不斷,唐國公曾命李昭率部平亂,李昭連番征戰下來,可謂是戰功赫赫,百無一敗,深得軍中眾軍士的心,眾人皆稱她一聲李昭小將軍。聽李世民說到李昭時的語氣,帶著敬重與崇拜,大約姐弟倆平素的關係還不錯。

「想必那個吊眼梢便是李元吉了,一瞧便不是什麼好東西。」雲茶冷眼瞧著李元吉,今日他敢如此與李昭小將軍說話,怕是撈不到好果子吃。

雲茶話音方落,便見湖面濺起一層水花,李元吉在湖中撲騰,嗆了好幾口水,嘴裡卻仍不三不四的說著些什麼。唐國公府的下人嚇得跪在地上直磕頭,李昭仍是抱臂站在岸邊,冷眼瞧著李元吉。

這邊的動靜鬧得過大,有聰明的下人悄悄跑去了李淵的書房,求李淵去救李元吉。

觀音婢與雲茶還躲在暗處看著熱鬧,忽見李淵與李建成同李世民從遠處走來,觀音婢拉著雲茶的衣袖:「唐國公來了,我們先走吧。」李淵等人走的正是觀音婢與雲茶來時的路,是以兩人只好從另一條路繞一圈回到小亭中。唐國公府極大,上次因有李世民帶著,觀音婢這才沒有迷路,現下離了李世民,兩人走著走著便不知走到了何處,只見此處極靜,牆上盤滿了爬山虎。

「這是哪?」雲茶抬頭瞧著一人多高的牆,皺眉:「我們還是按原路回罷。」觀音婢瞧左手邊那唯一一條迴廊通向之處有些幽深,瞧起來有些瘮得慌,遂點頭同意,兩人前後腳朝來時的路走,正要行過湖心小橋,又見白熠行色匆匆從另一邊走過,因為步履匆忙,她並未注意到橋上的兩人。

觀音婢腳步一頓,對雲茶道:「我瞧見了一個熟人,去與她打聲招呼,你先回去吧。」觀音婢一路跟著白熠走到了唐國公府的後門,在後門守著的家丁認識白熠,見她要出門,便乖乖放行。觀音婢在角落處站了會,而後也出了後門。

白熠並未走遠,而是在巷口與一錦衣男子在說話,但見那男子對她畢恭畢敬,因距離實在太遠,有關兩人的對話,觀音婢一字都沒聽見。大約一刻,白熠轉身往回走,神色中帶著厭惡。

酉時一刻,唐國公的壽宴正式開席,可謂是賓朋滿座,乍一瞧還以為是唐國公府開了市。

唐國公與唐國公夫人及兩人所出,同高士廉與觀音婢兄妹倆同坐一桌,雲茶因不便於這場面露頭,早在開席前便躲了出去。

唐國公先謝過眾位來賀壽之人,而後站在高台處,繼續道:「今日邀請眾人前來,還有另一樁大事,便是我兒世民與長孫將軍之後觀音的婚事,兩個孩子自幼便相識,現如今皆以長大成人,借著今日之喜,便將兩人的大喜之日訂下……」觀音婢正低頭聽著,忽聞身邊傳來一聲輕呼,觀音婢偏頭一瞧,見李建成肩頭處的傷口似是又裂了開來,腥紅的血染透了衣裳,瞧起來觸目驚心,唐國公夫人此時正面帶擔憂,拉著李建成不停詢問。

李建成淡淡笑了笑:「母親,我先去將傷口重新包紮,去去便回。」李建成言罷起身離席,走前狀似不經意瞧了觀音婢一眼。觀音婢與其視線對上,又低頭避開,余光中見坐在身邊的李世民朝她遞過來個東西,她偏頭一瞧,見是一杯水,遂不解的望著李世民:「這是做什麼?」李世民促狹的瞧了她一眼:「辣不辣?洗一洗眼睛吧。」觀音婢低聲笑了起來。

壽宴一過,這滿朝盡知長孫家與唐國公家這是結成了親,只是眼下天下未平,李家老二又是條錚錚兒郎,自然要先以大局為重,是以兩人成親之日,便暫定在此番平定高句麗之後。

眼見要再度征遼,軍事布防尚未妥當,楊廣卻在後宮中抱著他的愛妃們觀著歌舞,這使朝中文武百官心存不滿,大傢伙輪番上書督促楊廣要勤於朝政,並減少戰事,現下國庫虛空,四處又起義不斷,根本徵不到兵,眾人都希望楊廣以大局為重,卻不成想那些奏本卻被楊廣一揮袖子全掃到地上。

隔日早朝,楊廣坐在龍椅上怒道:「先前不是已安排下去了?你們征不到兵全推在寡人頭上?」楊廣說罷狠狠一拍扶手:「寡人也已吩咐在遼東修建糧倉了,一切事宜都在進行中,你們還要寡人怎麼做?」楊廣越想心中越氣,他指著眾人開始翻舊帳,道:「三年前要嫁去高句麗的公主說找不到便找不到了!怎麼?你們是要替公主嫁到高句麗去么?你們辦事不力,寡人還未找你們算賬,你們眼下竟厚顏無恥的來指責寡人!」說完后該是如何還是如何,繼續抱著妃子欣賞歌舞。朝中眾人寒了心,有些原本堅定要跟隨楊廣之流,也漸漸將視線轉到了別處,想著另投它派。現如今朝中當屬唐國公李淵實力最為雄厚,也最得民心,且那李世民也的確是英雄出少年,拋去李家本家不提,現唐國公與長孫家結了親,那長孫無忌也不是泛泛之輩,眾人私下裡一合計,而後官階高的能與唐國公說上話的,便直接轉投李淵門下,另一些說不上話的,便對高士廉下手。

近日唐國公府的門檻幾乎被人踏平,有些往日里與李淵走得不是很近的官員也紛紛捏著門狀而來。

李建成依舊窩在他的小園子中澆著花草,聽手下道:「主子,二公子近日要動身前往遼東,您為何不隨他一同去?若是日後他羽翼漸豐,您……」李建成蹲下身將一株玉堂春扶正:「他儘管去得軍心、民心,我只需得到父親的心便夠了。」今次一見到李淵,李建成便主動將之前與竇建德見面的事交代了。他知道父親雖不喜歡楊廣,但卻一直無二心,是以便將此次結交說成是以唐國公的名義勸竇建德歸降,如此一來,即便是李世民先與父親說了此事,對自己也無甚威脅。雖然最後此事未成,但在父親心中,他終歸還是那個自小便令人信賴的嫡長子。

李建成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拎著水壺繼續澆下一排花草。

現下天下大亂,但李建成總以為,這程度還遠達不到他的預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心中盼望著能藉由眼下時局,使楊廣這條小船早日沉海,楊廣翻船一路,頗為艱辛,他必要以李淵之名,走好每一步,在事成之前,若他行事被李淵察覺,自己也好借口都是為李淵著想而脫身。左右日後若是李淵稱帝,太子之位非他莫屬,這天下,遲早還是他的,至於李世民那「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一類的話,只將它當作笑談吧。

「主子,屬下聽聞昨日楚國公楊玄感來過府上,但老爺並未見他。」李建成這屬下名為李齊,從小便以伴讀身份跟在李建成身邊,可謂是忠心耿耿。

李建成動作微微一頓:「楊玄感?」李齊點頭:「正是,依屬下瞧,此人賊心不小,日後極有可能成為絆腳石,要不要將他……」李建成抬手制止李齊的話:「絆腳石自然是要清理的,只是我向來喜愛那些一舉多得之事,此人暫且留著吧。」李齊不懂李建成話中之意,問:「一舉多得?」李建成嗯了一聲:「楊玄感官拜禮部尚書,高士廉又是治禮郎,既然父親不願結交他,便將他打發到高士廉那罷了,兩位同在禮部任職,藉此機會多走動走動也是好的。」李齊見李建成盯著那盆玉堂春,也不知他撮合兩人到底意欲為何,現下他能確定的是,楊玄感與高士廉,似乎都要倒霉了。

楊玄感接連幾日,日日登門拜訪李淵,卻不成想被一次次以「唐國公身子不適,不便見客」為由駁了面子,他坐在馬車上,臉上實在掛不住,他李淵是唐國公,自己還是楚國公呢,自己主動來結交示好,已是給足了李淵的面子,不成想此人卻如此好擺架子,當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清流。見自家下人再一次灰頭土臉的回來,楊玄感直接怒而甩袖:「他李淵是個什麼東西,日後我楊家與他勢不兩立!」楊玄感撕了門狀,命車夫調頭回府。行至背街,馬車倏然停住,慣力之下,楊玄感險些被甩出車外,思及這幾日受的窩囊氣,楊玄感當下破口大罵:「你這飯桶怎麼趕的車?」車夫瑟縮了一下,忙回:「老爺,是,是唐國公家的大公子攔在了前面。」乍一聽到「唐國公」三個字,楊玄感直接咬牙道:「給老子從他身上軋過去,竟敢攔楚國公的車,他是不要命了?」車夫欲哭無淚,軋李建成他是自然不敢的,但是楊玄感也很可怕,最後他掙扎著下了車,跪在李建成面前:「李大人,勞煩您讓個路吧,莫要為難小的。」李建成笑的一臉和氣,他伸手將車夫扶了起來,上前幾步,對著緊閉的車門道:「楊大人,近幾日家父閉門不見,自有他的苦衷,今日家父特意差晚輩與楊大人解釋,還望楊大人莫要見怪。」楊玄感心中火氣卻已小了不少,但仍是未出聲,他幾次三番的來,總不能因唐國公府一個小輩的一句「有苦衷」便釋懷了。

李建成在攔楊玄感的馬車前,便已將所有情形都在腦中過了一遍,此時仍是不卑不亢,他知楊玄感好面子,又道:「家父特意讓晚輩給楊大人賠個不是,若晚輩解釋后,楊大人還不能消氣,晚輩便到楚國公府門前下跪謝罪。」楊玄感想著他氣是氣,但是若能不得罪李家還是盡量不要得罪,這才冷哼一聲:「那便先聽你解釋。」李建成朝楊玄感行了一禮:「此處人多口雜,還請楊大人借一步說話。」李世民這幾日隨李淵進宮面見陛下,商討前往遼東坐鎮之事。因有先前糧秣被棄之事,李淵此番被任命為督糧官。楊廣出此口諭,自然也有他的打算,一是他雖不喜這個表兄,但不可否認李淵有領軍之能,鎮軍之勢,將監督糧秣之事交與他,楊廣還是放心的。再一個,即便此番李淵未能完成使命,自己也可借失職之名削弱他,如有必要亦可永絕後患。

李世民一早便摸透了陛下的心思,心中一陣不舒坦,他自然是不想讓自己的父親處在任何危險之中,這種被人在後方盯著的感覺很不好受,也不知道父親這些年是怎麼忍過來的。

楊廣逗弄著籠中蹦躂地正歡的鷯哥,話是對著李世民說的:「賢侄啊,此番征遼可不比以往,你與長孫家那小女兒的婚事,寡人以為要早日辦了才好啊。」楊廣眯著眼睛笑:「聽聞下月初一是個難得的好日子,不如寡人親為你二人辦婚宴,如此你也才好安心去到遼東。」李世民聞言,倏然咬緊牙關,楊廣也知此番征遼不同以往,他現下娶了觀音婢過門,若屆時戰死沙場,又讓觀音婢情何以堪?那不是坑了她?

「陛……」李世民還未等開口,便被李淵暗地裡伸手攔了住,李淵以眼神示意他莫要衝動,而後開口應下了楊廣的話。

出了宮,李世民心中氣極,他問李淵:「父親為何應下陛下?若此番我回不來,您替觀音婢想過以後么?」李淵瞧見自家這不爭氣的兒子,恨得在他腦門狠狠拍了一下:「你有這時間多想想你自己,為父問你,你不喜歡觀音婢那孩子?」李世民不說話,將頭偏向窗外。

李淵又使勁朝李世民後腦勺拍了一下:「為父再問你,若那孩子另嫁他人,你心中舒坦還是不舒坦?」見李世民不說話,李淵繼續道:「雖然這做法是有些自私,可日後之事誰都說不準,那孩子嫁到家中來,你二人便是夫妻,這總好過此生愛而不得。」李世民放在膝上的手倏然緊緊攥成了拳:「若我戰死,我仍希望她能找個好人家。」李淵被李世民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你自己常年在外征戰自己心中難道沒點數?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悔婚,讓那孩子另外找個世家嫁了,我瞧那孩子不錯,嫁到誰家都差不了。」說罷將帘子一掀,對車夫道:「張伯調頭去宮裡,我有要事要與陛下說。」李世民深覺再與李淵說下去又免不了一番爭吵,乾脆掀簾而出,準備步行回家。當然,為避免李淵當真回宮找陛下,李世民出門時順手封了張伯的穴道,而後回頭瞧了李淵一眼,跳下馬車揚長而去。

李淵哭笑不得,口中對著早已遠去的李世民罵了好些句,罵著罵著,突然想起自家夫人說的那句話。

「老二的脾氣與你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觀音婢正在醫館里診脈,突然見雲茶一臉急色從外面走進來,一頭扎到她的案前,氣還未喘勻:「觀音。」二字一出,半晌沒下文,觀音婢被她滿面的凝重給嚇了一跳,手搭在患者腕上忘記收回,問:「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雲茶低頭瞧了一眼仍端坐在椅子中的不知是誰家的小姐,拍了拍她的肩膀:「這位小姐,勞煩您去那邊等一下。」小姐驚魂未定,一邊獃獃點頭一邊聽話的縮去了角落中。

見周圍無人,雲茶這才對觀音婢耳語道:「今日陛下親自為你與李世民挑了良辰吉日,責令你二人將婚事辦了。」雲茶說完又環視了一圈屋內,確定沒人在聽,繼續道:「下月初一你便要嫁人了。」觀音婢覺得自己大約是現世中唯一一個最後知道自己何時成親的新嫁娘了,她愣愣的盯著雲茶瞧:「不是說要等征遼之後再行商議么?」雲茶一撫裙擺,坐在觀音婢手邊的椅子中,順手從患者送來的時令蔬果籃子里摸出一粒脆棗:「陛下何時按照常理行過事?現下你二人「六禮」似乎只差個「親迎」,這些日子你這醫館我幫你盯著,你還是快些去忙活你的嫁妝吧。」觀音婢要出嫁了,雖然這事在她瞧來似乎有些荒唐。

這幾日她日日窩在府上瞧著府中一干人等忙進忙出的為她準備嫁妝,每個人的臉上都揚著喜慶,走起路來更是氣宇軒昂,下巴恨不能仰到天上,她瞧著也暗覺好笑,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從眾人臉上瞧出了「揚眉吐氣」四個字。

一直以來吃齋念佛足不出戶的高氏這些日也難得的出府走一走,親為女兒置辦些物事,畢竟觀音婢的親事似乎是長孫家近三年來出的唯一一件喜慶事。高氏難得有興緻,長孫無忌便也告了假日日陪在她身邊。

這日母子二人正在金鋪逛著,忽然遇上了正要進門的長孫無憲。三人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對視著,於長孫無憲來說,這場面實在有些尷尬。長孫無忌扶著高氏往另一邊去,身後的長孫無憲也沒說話,沉默著朝與兩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母子倆最後挑了尊送子觀音,正要給掌柜的付錢,卻被告知方才長孫無憲早已將錢付過。

高氏手中托著觀音像,怔怔朝門外瞧了許久,猶豫過後還是讓掌柜的將觀音像包了起來。長孫無忌了解高氏的性子,知道她不願這麼冤冤相報下去,畢竟之前十幾年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又是長輩,總不能與晚輩斤斤計較,是以長孫無憲這份情,她便替觀音婢領了。

從金鋪出來,高氏打髮長孫無忌去唐國公府瞧瞧,看李世民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長孫無忌聞言卻並未如前些年那般,他站在原地沉思了許久,木著臉道:「兒子最近並不怎麼想見他。」他就這麼一個親妹妹,眼見著要被李世民娶進府,他心中有火,是以瞧李世民便不那麼順眼。

高氏嘆了口氣:「不想去便不去了。」觀音婢身為準新嫁娘,日子過得還是如往常那般,高士廉什麼都不讓她做,她不由覺得日子無趣,在府上待夠了,便偷著去醫館轉一轉,有時若醫館清閑,她再往城外走一走,現下天下大亂,流民增多,城門侍衛攔著禁止流民入內,有些體弱的流民便慘死在城外,天氣一熱,屍首處理不及時便會腐爛,繼而造成更嚴重的後果。觀音婢曾與長孫無忌提過此事,長孫無忌雖也可憐這些流民,但卻不敢冒險將他們放入城中,若日後因流民入城一事出了什麼問題,那並不是長孫家能承擔的了的。

觀音婢也知事情的嚴重性,楊廣名聲本就不好,若這些流民中有能成大事之人,或許楊廣隨時都有性命之虞,見將人放進城行不通,觀音婢得空便在郊外搭了幾個簡易棚子,四支細竹竿挑著一塊遮陽布,瞧起來有些弱不經風。

這樣的棚子共有五處,三處施粥兩處瞧病。流民不乏刁鑽粗蠻之人,雲茶怕觀音婢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城外吃虧,便時時陪在她的身邊。兩人分頭行動,雲茶負責煮粥,觀音婢負責為人瞧病。一些日子后,觀音婢發現流民似乎都不餓了,全一股腦的排到了她面前來。她為人瞧病時向來專註,並未注意旁邊棚子的情況,在發現流民們幾乎都不去喝粥了的情形時,觀音婢才分神瞧了眼身側的情形。但見雲茶腰間系著圍裙,冷著臉拿著鍋鏟將身前那口大黑鍋敲的震天響,對著一些年輕力壯愛搶粥之人怒道:「搶什麼搶什麼?後面排著去。」那伙人身強力壯,見雲茶是個姑娘,也沒放在眼裡,吆五喝六的便將年幼與年邁之人給推搡到了後頭。一次兩次雲茶與他們還能做到友好溝通,待見他們屢教不改后,雲茶將鏟子朝鍋中一摔,揉了揉手腕,從棚子中緩步而出。

雲茶背對著日光,冷眼瞧著搗亂的那些人,淡淡問:「給臉不要臉?」說罷一個閃身上前,抬臂橫掃一人脖頸,腳下一絆,那男子便仰面轟然倒地,激起一陣塵煙。不待眾人反應,雲茶一腳踏在地上那人的胸口,手撐在另一人肩頭,身子凌空一翻,落地時一個過肩摔將另一男子摔在先前那人的身上,而後輕輕撣了撣身上的灰:「我再與你們說最後一遍,愛吃吃,不吃滾,再讓我瞧見搗亂的。」她說罷一腳踩在那兩人身上,手肘撐在膝蓋處:「他倆什麼樣,你們便什麼樣。」自打這之後,有雲茶在時,場面一度很平和,之前那伙搗亂之人也不敢再造次。但云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時要晚一些才來,雲茶擔心觀音婢,便將城外的情形與長孫無忌說了說,請長孫無忌派幾個守衛偶爾出城瞧一瞧。

長孫無忌告假在家,忙著觀音婢的婚事忙得不可開交,雖已將此事知會同僚,但同僚畢竟與觀音婢非親非故,初始幾日還念著長孫無忌的面子,記著去城外逛一逛,待到後來嫌麻煩,索性不去了。觀音婢又是個愛好和平的性子,每當長孫無忌問及此事,她便說城門守衛每日都會去郊外巡視。

一日,觀音婢正匆忙往城外趕,忽然與人撞個滿懷,她趔趄過後摔在地上,露出一截藕臂。

有一人彎腰將她扶起,她抬眼一瞧,面前人正是好幾日不見的李建成。

觀音婢悻悻收回手,口中道:「李大哥。」李建成則蹙眉,緊緊盯著觀音婢手臂上的淤青:「這是怎麼回事?」觀音婢力氣不及李建成,半晌都未將手臂抽回。

李建成越握越緊,觀音婢瞧身邊過往行人已有駐足的,面色漸沉:「李大哥,你先放開我。」李建成自知失禮,少頃笑了笑,緩緩卸了手上力道:「實在對不住。」觀音婢理了理衣裳,這才道:「無妨,只是昨日不當心磕到了桌角。」觀音婢倒是沒說謊,她這淤青,的確是磕到桌腳所致,只不過並非她不當心,而是因先前那伙搗亂之人又起了幺蛾子。

聽聞這三五個青年在當地名聲便不怎麼好,與鄉親們往洛陽城外來的路上更是沒少欺壓旁人,甚至有個姑娘還被幾人糟蹋了,後來姑娘因身懷六甲又不知孩子生父何人,最後羞憤而自盡。

觀音婢是在替一位大娘熬藥時聽說此事的,大娘剛說完便見那伙人大搖大擺的撥開同鄉,入得小棚子來,見到觀音婢后嬉皮笑臉的說了些渾話。

大娘是個耿直的性子,有些聽不下去,當下朝幾人破口大罵。那些人皆是狗仗人勢的主,見雲茶不在,眼前這一水的又俱都是老弱病殘,氣焰登時囂張起來。有一人上前推了大娘一把,大娘身形不穩,整個人朝一邊栽去,眼見著前額要撞上桌角,觀音婢眼疾手快,忙伸手替大娘一擋,這手臂上便落了這麼大片淤青。

李建成聞言並未多說其它,問道:「這些日子你都在城外施粥?」觀音婢點頭:「起義造反之人已是多如牛毛,總不能讓這天子腳下也揭竿而起,能安撫一方便是一方吧。」觀音婢嘆了口氣,又問李建成:「怎麼李大哥如此清閑?」李建成嘴角的笑意略有嘲諷:「老七是在怪我沒有幫襯二弟操辦你們的婚事?其實並非我不幫忙,只是二弟已謝絕了我罷了。」李建成深深瞧了觀音婢一眼:「二弟說有白熠在旁幫著便夠了。」說起來觀音婢與李世民也已有好些日子未見,觀音婢突然覺得因自己這婚事,除她之外的每個人似乎都十分忙,她本來還有些內疚,但此時見李建成也很清閑,她心中多少還是好受了些。

李建成閑來無事,便想著隨觀音婢出城瞧瞧。

經過觀音婢近十日的調理,先前病怏怏的幾個人此時面色已紅潤了不少,大多流民都將觀音婢視為再生父母,敬重的恨不能跪著與其說話。

李建成在一旁瞧著這些瘦弱的流民,發現其中有些人年過花甲已近古稀,卻還端著碗蹲在一邊如獲珍寶一般喝著清淡的稀粥,偶爾身前有進城的馬車路過,老人家被驚得一哆嗦,粥汁灑在手上也捨不得擦,忙舔一口。還有些四、五歲的孩子,衣不蔽體,時時窩在母親懷中,原本應該是晶亮的眸子中充斥著驚懼。

李建成想起前幾日他隨父進宮,瞧見楊廣後宮的妃嬪們打扮的花枝招展,三餐的山珍海味幾乎沒人動筷便全數倒掉,現下國庫虛空,楊廣竟還想著南下遊玩賞景,再反觀這些連飯都吃不飽的百姓……李建成攥緊了拳,他之前以為楊廣之所以頻頻發起征戰,為的是開疆擴土,還百姓安寧使百姓更加富足,現下瞧著戰爭為百姓帶來的災難,李建成以為打仗一事已是本末倒置,無論何時,受苦的皆是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難怪此時天下大亂,難怪百姓紛紛揭竿。

李世民這些日忙著置辦聘禮,他恨不能將天下至寶捧到觀音婢面前。白熠一直跟在他身邊忙前忙后,見李世民滿臉的憧憬,忍不住便想潑些冷水。

白熠:「聽聞當日陛下賜婚後,你不是要拒絕的么?現下瞧你也很樂在其中啊,當初又為何做出那副德行。」李世民站在聘禮前,捏著禮書一樣一樣比對著箱中寶物,生怕落下什麼,聞言白了白熠一眼:「你懂什麼?毛都沒長全。」白熠直接照著裝聘禮的箱子狠狠踢了一腳:「你毛長全了!你全身上下都是毛!」李世民見自己呵護的不像樣的寶貝被白熠這麼毫不留情的踢了一腳,直接將白熠拎到一邊揍了一頓,手上並未留情。

白熠雖護著頭臉,但仍被李世民打的鼻青臉腫,雖如此,白熠仍是不服氣,她梗著脖子吼:「李世民你今日直接將我打死吧,我本來也不想活了。」李世民一聽白熠語氣不對,凝神一瞧,竟發現白熠眼圈微紅,他不知白熠是不是被自己打哭了,當下愣在原地。記得小時他與李建成和李元吉打架,他們兩個從未在自己手下討過好,渾身上下更是沒一處好地方,但也不見得那兩個人哭,今日冷不防瞧見一個男人被自己揍哭了,李世民也有些尷尬:「你……」白熠恨恨瞪著李世民:「李世民你當日救我於危難之時是我欠你的,今日你因你那未過門的妻子將我狠揍了一頓就當我還清了你的債,從今往後我們各走各的,後會無期!」白熠說完轉頭便跑向了府外。思及過往,李世民心中愧疚,忙追了出去,但卻已找不到白熠的身影。李世民只當白熠是心情不好,與自己賭氣,便將管家叫了過來,吩咐他派幾個人與自己一同找一找白熠。

因摸不準白熠那野性子會往哪跑,李世民便沿著主街往城外巡。出城后發現城外流民比之前些日似乎少了許多,即便是剩下的那伙流民也俱都很是守規矩的守在偏僻處安安靜靜曬著太陽,與他想象中的怨聲載道大相徑庭。李世民不解,想著過去找個人問一問,離得近了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幾個冒著騰騰熱氣的小棚子,三口大黑鍋支在架子上,鍋中似乎正在煮著肉,香味四溢很是誘人。

李世民又向前走了幾步,聽得隱約從棚子中飄來的聲音很是耳熟,他便又近前幾步,正瞧見李建成蹲在觀音婢身邊往火中添著柴。李建成從小養尊處優,哪裡干過這樣的粗活,沒一會便灰頭土臉被嗆的涕泗橫流。觀音婢本來不想笑,但見李建成一張俊臉被熏得發黑,瞧起來很是狼狽,當下未忍住,噗哧一聲便笑了出來。

她朝李建成遞了塊帕子:「擦擦吧。」李世民覺得畫面有些刺眼,他側身躲在棚子一側,彷彿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將他心中的那些火苗如數澆滅。良久,李世民咬了咬牙,趁兩人未發現自己,沉著臉轉身離開。

在城外與流民接觸的這幾日,李建成心中曾生出過許多想法,他自詡自己並非君子,但卻從未想過坑害百姓,現如今洛陽城外都是如此,想必其它地方的情形也沒好到哪去。他知眼下並非解決流民問題的好時機,但卻總想著為百姓做些什麼。

李建成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而後起身朝李淵書房走去。甫一出門便遇見正走到院子中心的李世民,李建成腳步一頓,斟酌著該如何與李世民打招呼。

李世民顯然也瞧見了李建成,他原本便不帶什麼溫度的眼神此時更顯犀利,他隔著滿院花草深深瞧了李建成一眼,嘴角彎起抹諷刺之意:「今日大哥好清閑。」李建成皺眉,這話他聽著有些耳熟,不待自己開口,李世民已舉步離去,李建成望著李世民的背影沉思,他這個弟弟,當真是越發無法無天了。

直到瞧不見李世民的身影,李建成這才轉身朝李淵的書房走。

他將城外情況與李淵說了說,而後道:「孩兒以為若要解決流民問題,需奏請陛下開倉放糧,廢除那些不當之法,再准其中家世清白且年輕或力壯之人進城謀活計,這些人往往是起義的主力軍,若將他們安撫好,剩餘的那些人也成不了什麼事。」李淵凝眉深思:「好,為父明日便進宮奏請陛下,但願這世道莫要再鬧出什麼事來了。」李淵深知自己與楊廣貌合神離,怕自己說話分量不夠被楊廣駁回了面子,便拉著屬僚一併上奏,楊廣瞧著自己案頭的摺子摞得近有半人高,連瞧都懶得瞧,直接問舍人:「他們說的是什麼?」舍人忙回:「陛下,是有關流民一事,臣以為唐國公此次所提的法子是為上策,不妨一試。」楊廣近日大約是心情好,聽舍人如此說后,直接一揮袖:「那便照這麼做吧。」由此,全國各處開倉放糧並減輕租賦,流民一事得以解決,總算沒再生事端。

眼見快到初一,觀音婢便被高士廉與高氏要求不能再出府,這幾日留在府上學一學禮儀。

近日高府可謂是掎裳連襼,觀音婢在府上待著,時時覺得自己彷彿像只奇珍異獸,在院中若遇上個什麼親戚,那些人總要駐足將自己打量半天,有些熱情的姨母直接將自家還未滿十歲的孩子朝她身前一推:「觀音啊,這是你的表妹,我家環兒年紀如此小便已生的亭亭,日後若那撫軍將軍要納妾,你可要記得你表妹啊。」說完使勁戳戳自家不開竅的姑娘的腦門:「快謝過表姐啊,傻愣著做什麼?」觀音婢瞧了眼門牙尚漏風的表妹,艱難的笑了笑:「姨母說得是。」說罷還伸手撫了撫小表妹的發頂:「真是個聰慧可人的孩子。」姨母見觀音婢順著自己的話說,便更以為自家女兒美若天仙,又說了諸如自家姑娘如何精通琴棋書畫,如何小小年紀便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等三千五百字,這才在觀音婢明顯有些發白的面色中住了口:「哎呦,觀音啊,你身子是不是不舒服?我瞧你這臉怎麼這麼白呢?」觀音婢揪著胸前那點衣料,順勢道:「大約是昨夜著了涼,姨母,觀音先失陪了。」觀音婢轉身回了屋,見雲茶正抱肩站在門口,一瞧見觀音婢便道:「我以前怎麼未瞧出你這功力如此深厚?就你那姨母方才那話,我在屋裡都吐了好幾回了,你竟才是面色發白,實在讓我佩服佩服。」觀音婢也覺得自己有些虛脫,遂扶著雲茶的手臂坐在椅子上,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

「你近來可曾與撫軍將軍見過面了?」雲茶坐在觀音婢身邊,修長的十指依次豎起過好幾輪,最後道:「若我未算錯,你們有二十日未見過面了吧?你們鬧彆扭了?」經雲茶這麼一說,觀音婢也愣了一下,兩人是很久未見面了,但是也並未曾鬧什麼彆扭啊。觀音婢揉了揉眉心,只是若當真沒有鬧彆扭,依李世民的性子總不會一面都不露的。觀音婢將杯中水喝凈,忽然想起來上次李建成說的話。他說白熠一直跟著李世民呢,是以李世民才沒有時間來瞧自己吧。

是夜,觀音婢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被一陣特意放輕的交談聲吵醒,她登時清醒,裹著被子悄悄從床上爬起,而後將窗戶支開了一道縫,被夜風一吹,那聲音便清晰了些,觀音婢聽出外面站著說話的兩個人正是舅舅高士廉與他的妾室張氏。

原來,剛一入夜,想著去祠堂上柱香的張氏突然在觀音婢的屋后瞧見了一匹約有兩丈高的馬,此馬威風凜凜,鞍勒俱在。高士廉家的馬並沒有如此雄壯的,且高家又不是住在野外,怎麼好端端的會有一匹大馬跑進來?張氏覺得此事蹊蹺,便急忙將高士廉叫了過來。

「觀音不日便要出嫁,這……這是不是什麼兆頭?」高士廉也覺得此事異常,又被張氏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隔日一早便托下人去安渡寺請了高僧卜卦。

傍晚時分,下人一路小跑著回府,一頭扎在高士廉腳下,氣都未來得及喘,便道:「高僧說龍為乾馬為坤,小姐貴不可言。」高士廉聞言與張氏對視一眼,「乾坤」二字並不尋常,高士廉深知天下時局如何,當下喜憂參半,他捏著拳頭,半晌都未出聲,倒是一旁的張氏面上顯出一些高興的神色來。

「若當真是如此,我瞧著倒不失為一件幸事。」這些年洛陽城雖歌舞昇平,但外面的事,城中女眷們也是有所耳聞。眼下這戰事是在異地頻起,保不準什麼時候便打到了洛陽城來,亡國奴是什麼下場,前朝也不是沒有例子,張氏雖然不怕死,但膝下兒女眾多,她還是貪生的。

高士廉皺眉:「這話你當著我說說便罷了,出去后管好你的嘴。」說罷又瞧了地上跪著的下人一眼:「你也是。」轉眼便是初一。

一抬抬嫁妝從高府魚貫而出,兩人一抬,肩上壓著的撐桿中間微彎,眾人步子吃力,行過之處,青石地面總是微微凹陷。只見頭一抬嫁妝已上了長街,最後一抬假裝卻還未出門。

觀音婢坐在八人抬頂罩大紅帷子的彩輿之中,彩輿上綉丹鳳朝陽金絲紋樣,綴以金銀寶石,日光一照,瞧著有些晃眼。

街道兩邊早已擠滿看熱鬧的人群,眾人你推我搡,只為能爭搶到離李世民最近的那方落腳之地。

李世民大婚,難免有有心之人趁機搗亂,雲茶擔心觀音婢手無縛雞之力,便以陪嫁丫鬟的身份跟在彩輿邊上,冷眼瞧著街邊盛況,見無異樣后,掀開窗帘一角,對觀音婢道:「街上人雜,你自己也要小心。」說罷又抬頭去瞧前方穩坐於高頭大馬上的挺拔身影:「我瞧你與李世民怎麼有些奇怪?」觀音婢坐在彩輿中,蓋頭一罩,雖是瞧不清外面的景象,但眾人紛擾嘈雜的聲音她一路聽得一清二楚,今日出嫁,她心裡原本便七上八下的,從始至終兩手都緊緊絞在一起,現下再一聽雲茶的問話,心直接翻了個個兒,她也覺得李世民似乎與往常不一樣,從今日來接親起,直到此時,李世民彷彿連個笑都未露出來過。

觀音婢心事重重,恍惚間只覺有人來托自己的手臂。她透過蓋頭縫隙瞧了一眼,只見那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細瞧還能瞧見虎口的繭子與手背上的傷,這是李世民的手無疑,只是他一直一語未發。

觀音婢一心想著李世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是以才如此悶悶不樂,這耳邊的聲聲賀喜在她聽來便嘈雜的有些令人心煩。

李建成站在人群中,雙目微微有些失神,他定定瞧著堂上站著的那兩道大紅身影,良久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在發抖。

「別瞧了,再瞧也不是你的。」慕容順自打來了唐國公府便一直跟在李建成身邊。他雖然不通朝堂之事,但這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他還是精通的,當日三人初見面,他便發現了李建成瞧著觀音婢的眼神有些不尋常,現下觀音婢嫁給了他的弟弟,這李建成還不知背地裡是如何心碎的。慕容順覺得自己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可以嘲諷李建成的機會,是以他一路嬉皮笑臉的與李建成搭話:「其實你也莫要往心裡去,你那麼卑鄙,觀音小娘子又不傻,她一輩子不嫁也不會嫁給你,是以現如今這個結果於你來說是最好的,起碼顯得不那麼殘忍。」李建成脾氣極好,聞言不羞不惱,淡淡瞧了慕容順一眼:「我從未打算得到過她。」慕容順:「……」慕容順覺得自己當真是太失敗了,方才說了一大堆,被人家李建成一句話便給封住了口,他活像在湯里喝到了蒼蠅,被李建成噁心得夠嗆。

李建成見他如此,微微揚起了唇角,心情瞧著似乎又變得十分不錯。他回頭又望去堂中,未料到正正對上李世民特意瞧過來的視線,笑意不由一僵,轉而變得有些苦澀。他知道,李世民的心情才是發自內心的好,但是,這笑太過刺眼,他一輩子都不想再瞧見第二回,無論是因何事。

兩人成了禮,一直渾渾噩噩的觀音婢被送到了洞房中等著李世民來掀蓋頭。屋中不比外面,很是安靜,只偶爾能聽到衣袂摩擦的聲音,想必是府上下人在忙活著什麼。

觀音婢站了許久有些累,便想著稍微靠在床邊歇一歇,不料身子堪堪放鬆,便聽有人推門進來。她不動聲色坐回原處,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是我。」雲茶的聲音響在觀音婢耳邊:「是不是餓了?我來給你送些糰子,你先墊一墊。」觀音婢將蓋頭掀起來一些,感激的望著雲茶,她揉了揉肚子:「我今日還未吃東西呢,還是我的雲茶好。」雲茶冷哼了一聲,矮身在觀音婢身邊坐下,剝開只糯米青團遞到觀音婢嘴邊:「我瞧將軍不知何時才能過來,你便先好生顧著你自己吧。」觀音婢秀氣的吃著手裡青團,後知後覺雲茶提到李世民時語氣有些不對。觀音婢將口中東西咽乾淨,又喝了一杯水,這才開始套雲茶的話:「外面人還很多吧?」雲茶挑眉,當作是肯定了觀音婢的話,而後又奇怪的瞧了觀音婢一眼:「今日是唐國公府與長孫家的喜事,外面的人自然不會少,將軍現下還在陪酒。」觀音婢作恍然大悟狀,只是覺得這「陪酒」二字放在李世民身上似乎有些不妥。觀音婢笑著又朝雲茶靠了靠:「今日真是辛苦了你了。」雲茶再冷哼一聲:「心不苦,命苦而已。」她低頭盯著鞋面瞧,偶爾拿腳蹭一蹭整潔的地面,半晌才猶豫開口:「你實話與我說,你與李世民到底怎麼了?這一個月我瞧你們二人便沒怎麼見過面,今日一整日他也一直板著張臉,方才他又與王司空家的小姐糾纏不休,我瞧那小姐拉著他一副尋死覓活的模樣,呵呵,當真是男子見了沉默,女子見了流淚。」觀音婢覺得自己彷彿被青團噎著了,忙又喝了杯水,底氣不足的解釋道:「唔,或許兩個人自小交情便好也說不定,畢竟他近些年一直戍邊,那小姐大約不會千里追去他身邊陪著。」雲茶伸手點了觀音婢腦門:「這些男女之事我一個外人也插不上話,你自己該留意的便多留意吧,我前些年在宮中也曾見過這個小姐,很是難纏的一個人,連那些皇子見了她都要躲著走。」雲茶說著站了起來:「吃飽喝足便打起精神來等著你的如意郎君吧。」另一邊,李世民與長孫無忌借著敬酒之由遠離了眾人。行至一處偏僻處,長孫無忌問李世民:「這些日子你白日不來,晚上鬼鬼祟祟的站在老七屋前做什麼?府上下人已被你嚇得病了兩個,還以為是哪來的孤魂野鬼。」李世民許是喝多了酒,此時有些上頭,他兩頰微駝,難得的吱吱唔唔了許久卻說不出話,少頃,他嘆了口氣:「沒什麼,這些日子太忙,怕吵到她便夜裡去瞧瞧她。」長孫無忌乍一聽便聽出來了不對,但他不想操這份心,便道:「你們倆個人的事你們自己解決便好,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欺負老七,也不要負了她。」李世民點頭,長孫無忌見天色不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李世民推門而入,即便方才在席間因高興喝得有些多,他步子依然穩健。

見他進屋,房中候著的下人們紛紛行禮。李世民瞧著坐在床邊的那道大紅色的身影,有些邁不動步子。今日迎她下彩輿時,適逢微風拂過,掀起她的蓋頭,李世民悄悄瞧了一眼,見她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一剪秋眸含水,回身舉步,宛若嬌花照水弱柳扶風。

見李世民傻站在原地不動,下人們便笑著提醒道:「少爺,該掀蓋頭了。」李世民這才回神,故作鎮定的接過喜秤,手卻哆嗦得有些不受自己控制,彷彿他幼時初次拿著那把快與他等身高的長弓那般。

觀音婢垂著頭,手心被汗水濡濕,她緊緊揪著膝上的衣料,抖如篩糠。身旁的媒人在說什麼她已無心去聽,眼中只有那被緩緩挑起的蓋頭,以及與自己只有一步之遙的那雙金絲錦靴。

觀音婢有些局促,微微抬了眼,不等瞧清李世民的臉又很快垂下,有下人遞過來一隻金杯,催促著兩人喝合巹酒。

李建成從始至終一直負手站在院外,靜靜瞧著那兩道斜映在窗紙上的影子,屋中燭火忽明忽暗,影子便跟著顫動幾下,瞧起來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大哥何故站在此處?」李元吉正路過院子,見李建成似乎是在發獃,便順著他的視線瞧了一眼新房,而後道:「大哥的心情一定不好吧?」不知道李元吉是否瞧出了什麼,李建成心裡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他笑著轉頭瞧了李元吉一眼:「四弟何出此言?」月色下,李元吉瞧起來有些自負,眼中是早已洞悉一切的瞭然,他輕笑了一聲:「大哥早已過了及冠之年,卻不成想我李家頭一個辦喜事的竟是二哥,這若換成是我,我心中也不舒坦。」李建成緩緩鬆了口氣,他抬手替李元吉理了理肩上的褶皺:「不管是我還是老二,這終歸是我李家的喜事,我身為兄長,自然是替老二高興的。」李建成不想就此事在與李元吉多說,便朝另一邊引著李元吉:「天色不早,今日你也跟著忙了一整日,想必是累了吧?」李元吉隨著李建成的步伐往外走,與李建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我倒是沒幫什麼忙,不過是跟著湊了熱鬧。」李建成嘴角的笑意加深:「唔,湊熱鬧也是需要賣力的啊。」李建成與李元吉甫一離開李世民的院子,李世民與觀音婢的合巹酒也入了腹,李世民將酒杯一放,賞了屋中候著的下人:「今日大家辛苦,時候不早,都歇了吧。」屋中人聽出李世民的言外之意,又說了好多吉利話,這才接過錢歡天喜地的出了屋,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還不忘體貼的將門關死。

屋中霎時安靜下來,觀音婢只覺原本偌大個屋子,此時空間逼仄,壓得她喘不上氣。她緊張的說不出話,頻頻抬頭去瞧李世民,正想著要說些什麼來緩解一下這尷尬的氣氛,便見李世民朝屋子另一邊的小單間走去,他邊走邊道:「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觀音婢想了想,覺得自己與李世民相識四載,這是他頭一回對自己的態度這麼冷淡,但揪心的是她並不知道原因。

觀音婢望著李世民的背影,問:「這幾日你心情不好?是遇到了什麼事么?」這是兩人近一個月以來頭一次說話,觀音婢問完之後便忐忑等著李世民的回話。

「沒有。」李世民腳步一頓,微微偏了頭:「過幾日我便要去遼東了,大哥一直未娶妻,你便是府上的當家主母,這府上的事你若有什麼不懂的,這幾日趁我在時多問一問管家,日後我怕你獨自在這府上心慌。」他想了想,又道:「若你在這府上不適應,便回舅父家等我也好。」觀音婢心中一直記掛著遼東之事,此時聽李世民主動提起,也顧不上想別的,問了一句:「大軍何時出發?」李世民一邊解著衣裳一邊道:「還未有明確消息。」沉默了一會,又道:「眼下將你娶進門當真是委屈了你,日後我若回來,定會加倍補償你,若我回不來……」觀音婢自小便不愛聽李世民說那些喪氣話,是以不等李世民說完便從床邊站起來:「浴房中有熱水,你累了一天,洗洗再睡吧。」說罷顧自轉去另一間浴房,將李世民獨自扔在了房中。

夜半,觀音婢躺在床上,仰面瞧著屋頂。她與李世民成親一事,世人盡知,但在觀音婢瞧來,她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生活。她翻了個身,面朝李世民歇息的小單間,借著朦朧月色,她依稀瞧見床上鼓起的那抹輪廓。此番征遼兇險,連李世民也沒有把握能贏,觀音婢每每想到李世民那未說完的話,心中便有些不安。

觀音婢一夜未眠,想到一會還要去給竇氏請安,乾脆早早爬了起來。李世民雖未與她同床而卧,但到底是在同一房中,觀音婢未叫下人,自己輕手輕腳的穿衣洗漱,生怕吵醒李世民。

「你怎麼不再歇一會?」李世民常年習武,聽覺較之尋常人要靈敏一些,再加之觀音婢就睡在他的對面,導致他一夜未眠,腦袋裡一會是征遼一會又變成滿目瘡痍的大隋土地,但更多的還是他這個剛進門的妻子。一晃兩人已相識了四年,但每每與觀音婢對視,李世民總覺得兩人的相遇彷彿還在昨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真實,他生怕自己一覺醒來后,發現這些不過是夢一場。

外面天還未亮,屋中依然朦朦朧朧,觀音婢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將手中梳子扔出老遠,「噹啷」一聲過後,她有些尷尬的轉過身瞧李世民:「一會要去給母親請安,我起來收拾一下。」李世民:「時間還早,你再睡會,一會我叫你。」見觀音婢坐在原地似是有些猶豫,他又道:「這時候母親也還未起來。」觀音婢這才「哦」了一聲,又重新摸回床上躺好。

李世民聽對面半天沒有動靜,聲音帶著睏倦的沙啞道:「睡吧。」觀音婢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中了什麼邪,李世民說讓她睡吧,她便當真睡了。大約是心中信任李世民,又因一夜未眠實在疲憊,觀音婢臨天亮這一覺睡的很沉。

日頭慢吞吞爬上天際,日光透過窗紙灑向屋內。在睡夢中的觀音婢驚醒,猛然從床上坐起,頭一眼便去瞧對面,卻發現單間的床鋪被收拾的乾乾淨淨,上面早已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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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公子多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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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久別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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