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原點終點
難得有一夜宇文歡留宿承乾宮,蕭初鸞可以多陪陪朗朗和乾兒。
時值臘月,天寒地凍,北風呼嘯,震得窗扇咯吱咯吱響。
正要就寢,有宮人來報,說有個故人求見。
她正奇怪著,求見的故人登堂入室地走進寢殿。
原來是錦畫。
宮人退出,蕭初鸞看著披著一襲墨色輕裘的錦畫,思忖著她夜入皇宮的目的。
錦畫並不行禮,自顧自地斟茶喝,然後舉眸看了一圈,不無羨慕道:「母儀天下,一國之母,這坤寧宮果然是華貴奢麗,皇宮就是皇宮,再大的燕王府也無法相提並論。」
「錦畫姑娘找本宮有何要事?」蕭初鸞坐在她對面,徐徐問道。
「沒事,只是來瞧瞧皇後娘娘,順便問問這三朝皇后的滋味是怎樣的。」錦畫調侃道。
「凡夫俗子也罷,皇后妃嬪也好,只要能與喜歡的人廝守一生,身份地位,微不足道。」
「是嗎?」錦畫意有所指地反問,咯咯嬌笑,「與喜歡的人廝守一生……假如,喜歡的人瞞著你很多事呢?假如,你信任的人騙你了呢?」
蕭初鸞心中一窒,直覺她話中有話,大有深意。
她指的是宇文歡嗎?
不想聽,不想問,可是,蕭初鸞再也禁不住好奇心的撩撥,「你想說什麼?」
錦畫黯然道:「其實我不該來,更不該對你說這類話……只是,同為女人,我為你不值。」
蕭初鸞厲聲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錦畫也不生氣,兀自道:「假若你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假若你不想知道,就當做我沒來過。」
「你夜入皇宮,不就是想告訴我嗎?」蕭初鸞譏諷道。
「對,我是想告訴你一些真相,不過我也很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你呢?因為,你知道真相后,我擔心你承受不了。」錦畫無辜地看著她。
「你不是離開帝都了嗎?還是你沒有走?」
「離開了一陣子,不久又回來了。」
「你剛才說的,誰瞞著本宮?誰騙本宮?什麼真相?」蕭初鸞的心亂了,直覺她所說的與宇文歡有關。
「既然你問了,我就說咯。」錦畫又斟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喝,「我暗中查探過,寧王之死只是意外,並沒有人暗中做手腳。」
「沒有做手腳?」蕭初鸞一愣,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換言之,沒有人要害死寧王。寧王原本就體弱多病,受寒高熱是常有的事,照料寧王的宮娥沒有多加註意,沒有及時傳御醫,耽誤了寧王的病情,寧王才會不治亡故。」
「那宋天舒……」
「宋天舒那麼說,是受了皇上的指使。皇上要你誤以為,是皇上暗中命人害死寧王,緊接著就會害死太子宇文朗。」錦畫略帶嘲諷地說道,「順理成章的,你要保護太子,只能讓太子讓出皇位。於是,接下來的事,就如皇上預料的那樣,太子讓位,群臣擁立新帝,皇上得以順利登基。」
蕭初鸞擱在桌上的雙手慢慢握緊,眸光彷彿定住了一般,死死地瞪著某處。
這是真的嗎?
宇文歡竟然算計她!
為了逼宇文朗退位,為了名正言順地登基為帝,他竟然算計她!
錦畫嘆氣道:「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宋天舒,我想,宋天舒也是迫不得已才聽命於皇上的吧。」
蕭初鸞冷冷地問:「還有什麼真相?一併說了!」
錦畫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我所說的,你可以選擇不信,不過,我說的都是事實,因為,時至今日,我唯一愛的,還是皇上,我不會在你面前抹黑他、誣陷他。」
蕭初鸞一震,感覺她即將要說的「真相」,將會非常可怕。
「你是鎮國將軍蕭齊第三女,沒有人知道蕭將軍還有你這個女兒。宣武元年元宵,你回到帝都與父母團聚,但是,你看到的是血流成河、橫屍遍地、家人慘死的可怖景象……你哭得暈過去,差點兒被一個戴著銀白鬼面具的男子凌辱,是不是?」錦畫字字鏗鏘。
「你怎會知道?」那年那夜的情景,被她複述出來,那種久違的驚懼,令蕭初鸞微微一顫。
「我怎會知道?」錦畫抿唇笑起來,「那個凌辱你的男子,是我安排的,我怎會不知道?」
「你!」蕭初鸞驚怒,緊接著,腦中閃過一抹亮光,「是誰命你這麼做的?」
「皇上。」錦畫殘忍地說出答案,聲音卻是淡漠。
「為什麼……」蕭初鸞雙手隱顫,心口發緊,怒問,「為什麼?」
「因為,當時的王爺,擔心蕭氏有漏網之魚,就命我在蕭府安排人守著,沒想到,我安排的人竟然起了色心。」錦畫道,「若非魏王出手相救,你早已被凌辱,繼而被殺。」
與燕王有關!與宇文歡有關!不,不會的……怎麼會……
蕭初鸞不敢置信,不明白她那番話的意思……腦子裡亂鬨哄的,什麼都想不明白……
怎麼可能是宇文歡?一定是錦畫騙她的!
錦畫憐憫地看著她,她的眼睛紅芒閃爍,似有血水流下來,面色慘白,雙拳握得緊緊的,身子隱隱發顫,越來越激動。
蕭初鸞啞聲吼道:「你騙人!不是這樣的……」
錦畫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可這是事實,誣陷你父親通敵賣國的,害得蕭氏九族被誅的,就是燕王,就是當今的皇上!」
「不是!不是!不是!」蕭初鸞火冒三丈地叫道,厲聲尖銳,「你騙人!」
「先前我對你說,先皇是蕭家子孫,為了保住身世秘密、保住皇位,先皇命四大世家搜集罪證,誣陷你父親與韃靼勾結、通敵賣國,誅殺你父親和九族,這都是假的,是我騙你的。」
「為什麼騙本宮?」
「因為,皇上要我這麼說。」錦畫輕啟朱唇,清冷道,「先皇與蕭家沒有任何關係,先皇也不是你的兄長,這個故事是編的,皇上要你以為,先皇為了保住皇位而殺光蕭氏九族,皇上還要你從此以後不再追查蕭氏一案。」
「這麼說,皇上早已知道本宮是蕭家女兒?」蕭初鸞聲音冰寒,紅眸亦冰寒。
「我知道了,皇上還能不知道?皇上有多少能耐,你不是不清楚。」
「皇上為什麼這麼做?」蕭初鸞的聲音暗啞得如同深夜裡的孤魂野鬼。
「皇上駐守北疆多年,手握大晉半數兵權,你父親蕭將軍也是駐守北疆的大將,在軍中的威望與皇上並駕齊驅,掌控大晉另一半兵權。」錦畫道,「皇上是高祖幼子,智謀超群,戰功赫赫,文韜武略,不輸神宗。只是,皇上不是長子,沒有機會繼承國朝基業,但是皇上早有野心,暗中部署多年,伺機奪位。皇上對我說過,只有手握重兵,才有實力坐上帝王寶座,因此,皇上看中了你父親手中的那一半兵權。」
萬箭穿心!箭箭生死!
蕭初鸞只覺得身上已經變成血窟窿,插滿了堅硬鋒利的箭鏃,鮮血直流。
痛徹心扉。
父親赤膽忠心,精忠報國,深受先皇器重,宇文歡逼不得已,搜集罪證誣衊父親。
錦畫接著道:「誣陷你父親的那些罪證,是皇上命人偽造的,接著派人在深夜送到四大世家的府中,借四大世家之手除去蕭氏,然後順理成章地接收你父親的兵權。你父親性情耿介,與四大世家政見不合,四大世家當然希望你父親一朝獲罪,滿門抄斬,他們就再也無須忌憚你父親。」
於是,就在這樣的驚天陰謀中,父親慘死,蕭氏九族被殺得一個不留。
只剩下她,孑然一身。
蕭初鸞的心,已經痛得麻木了,珠淚似血,洶湧地流下來。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害死父親和蕭氏九族的人,竟然是宇文歡!而她,竟然當了他的皇后!竟然愛上他!
不可饒恕!
錦畫看著劇烈顫抖的蕭初鸞,悲天憫人地暗嘆。
半晌,她道:「我已說過,你可以不信,但我說的都是事實。皇上真心愛你,只要你能放下這段血海深仇,就能得到美滿與幸福。假若你放不下,也不要想著復仇,因為……殺了皇上,你就能開心一點嗎?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錦畫拍拍她的肩,最後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蕭初鸞獃獃的,沒有任何反應,眸如血,臉如雪,似已冰化。
走了兩步,錦畫又道:「我選擇告訴你,是因為,你應該知道真相,更應該知道與你廝守一生的夫君,是什麼樣的人。」
彷彿千丈雪峰上的冰壁,僵硬得一動不動,沒有任何體溫,沒有任何氣息。
蕭初鸞沒有任何感覺,就算手足冰寒,就算心脈停止,就算被人劍殺,也毫無知覺。
她已經死了。
被宇文歡殺死了!
好久好久,她終於動了動,彷彿身體被劈成兩半,彷彿身心撕裂開來,那種尖銳的痛,鋪天蓋地地襲來,難以承受。
淚水轟然而下。
躺在床上,四肢冰涼,淚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直至天亮。
腦子裡是父親、母親的音容笑貌,還有宇文歡那張冷峻的臉、那雙冷厲的眼,交替閃現,激烈地交戰,幾乎擠爆她的腦子。
父親,母親,初鸞應該怎麼辦?
初鸞去陪你們,好不好?
初鸞錯了……大錯特錯……
皇后抱恙在床,病來如山倒,來勢洶洶。
宇文歡焦急萬分,傳宋天舒來診治,對她又是詢問又是安慰,盡顯為人夫君的體貼、溫柔。
宋天舒道:「娘娘只是偶感風寒,皇上無須擔憂。」
聞言,宇文歡放心了一些,要她好好歇息,說晚點再來看她。
蕭初鸞擠不出一絲微笑,「皇上去御書房吧,臣妾無礙。」
宇文歡拍拍她的肩與手,溫存地笑了笑,這才去御書房。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的眼眶濕潤了。
不久,宋天舒送來湯藥,她喝了大半碗,問道:「大人,本宮有一事問你,望大人如實回答。」
「微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總是那樣,聲音溫軟。
「大人還記得寧王之死吧,大人說,寧王之死,不是那麼簡單,可能有人暗中行事。」蕭初鸞迫視著他,眸光冷厲,「本宮查過,事情並非如大人所言,不知大人有何解釋?」
「既然娘娘問起,微臣便如實相告。」宋天舒抬眼看她,目光坦然,「微臣的確說過一些口是心非的話,寧王受寒高熱,並非有人暗中行事。」
「誰要你那麼說的?」
「就算微臣不說,娘娘也猜得到。雖然微臣是身不由己,但也欺瞞了娘娘。」宋天舒低頭,誠心誠意地道,「微臣慚愧。」
「退下吧。」
「微臣告退。」
宋天舒走了三步,迴轉身,目光憐惜,「皇上待娘娘如何,娘娘最清楚。」
蕭初鸞沒有回答,卻收不住唇角冰冷的譏笑。
宇文歡愛她又如何?
他害死了她的父親、她的家人,讓她變得孑然一身、孤苦無依。
他滿手血腥,沾滿了她的家人的鮮血,她怎能與冷酷、殘忍的仇人同床共枕?
又是一夜無眠。
一直在想,她應該為父親、為家人復仇嗎?她下得了手嗎?她忍心殺他嗎?
即使他站在她面前,將匕首放在她的手中,一動不動地讓她殺、讓她復仇,她也狠不下心腸,將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因為,她愛他,相較她對宇文珏的愛,還要深,深入骨血。
然而,傷她最深的,是宇文歡,是她最愛的人。
蕭初鸞卧床三日,宇文歡待她尤為體貼,關懷備至,空了就來瞧瞧她。
每當面對他的微笑、他的寵溺、他的深情,她就覺得心痛。
明明相愛,為什麼不能相愛?為什麼他是她的殺父仇人?為什麼真相是這樣的?
為什麼……心痛……悲酸……痛得血肉模糊……痛得撕心裂肺……
要不要為父親和家人復仇?
要,或是不要,在她的心中交戰,她不知道……被他抱在懷中,看著他的黑眸,撫著他的臉,她的心在滴血。
終於,她有了決定。
這夜,蕭初鸞假裝身子不適、卧病在床,讓宇文歡去承乾宮。
子時,凌立從側門進了坤寧宮。
她看著熟睡的兒子,輕輕撫觸著他的小腳、小手和臉蛋,流連不舍。
淚珠「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止也止不住。
母子分離的痛,外人不會明白。
乾兒,你還這麼小,還沒學會走路、學會開口說話,母后就要離開你了。
乾兒,不是母后不要你,而是,母后不得不離開……母后無法面對你的父皇,再與你的父皇白首偕老……母後背負著蕭家的血海深仇,再留在宮裡,就無法面對父親、母親和所有親人。
乾兒,不是母后不帶你走,而是留在父皇身邊,留在宮中,對你是最好的。
乾兒,母后不是一個好母親,母后對不起你,原諒母后,好不好……
很想再抱一抱可愛、可憐的兒子,可是,她竭力忍住了。
再看一眼,她毅然離開。
凌立抱著熟睡的宇文朗,在殿廊上等候,看見她出來,道:「娘娘,一切順利。」
蕭初鸞點點頭,走了幾步,停下來,轉身,最後一眼看看這熟悉、華麗、愛恨交織的坤寧宮。
永別了,宇文歡。
縱然千般不舍、萬種留戀,也不能回頭;縱然心痛至死、思念成災,也不能動搖。
寒風呼嘯,雪花飄零,她攏上鑲著兔毛的風帽,與凌立匆匆離開坤寧宮。
沒有人懷疑,沒有人盤問,因為,沒有人認出她。
順利地出了神武門,坐上一輛馬車,直奔城南,然後一路南下。
當馬車駛離神武門的時候,蕭初鸞從車窗回望,熱淚滾滾而下。
宇文歡,永不相見。
宇文歡,你害死我的父母和家人,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無法與你廝守一生,也無法為父母復仇,只能選擇一個人離開。
宇文歡,不要找我,就讓我一個人寧靜地過日子吧,你有沈墨玉,還會有妃嬪如雲,放我一條生路,我會在遠方祝福你,祝你萬壽無疆、江山永固、帝業如畫。
心,很痛,很痛……
她覺得,自己已死了。
城門已關,但凌立有出城的令牌,蕭初鸞得以順利出城。
走出不遠,馬車停下來。
「凌大哥,回去吧。」蕭初鸞勸道,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宇文朗。
「你想去哪裡,我陪著你,大江南北,一生相隨。」凌立灼灼地看著她,目含期待。
「凌大哥,謝謝你為我付出這麼多,我銘記在心。我厭倦了以往的一切,只想去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過一種清靜的日子。」
「我陪你過清靜的日子。」他語聲沉沉,堅持著——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怎能不爭取一下?
「不了,我們就在這裡散吧,你不要回宮了,去找你的幸福。也許,多年之後,我們會不期而遇,那時候,我們還是好朋友。」她淡淡道,卻也堅持著。
「可是……」凌立著急了,眉宇緊皺。
蕭初鸞打斷他,「凌大哥,我心意已決,只想一個人走。」
凌立痴迷地看著她,捨不得讓她就此離去,不想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從此與她分隔兩地。
然而,她心意已決,他無力改變。
終是無奈道:「好吧,我不勉強你。」他指了指身側的包袱,「包袱里有銀兩,應該夠用一陣子。」
她點點頭,「凌大哥,保重。」
他驀然傾身,在她頰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蕭初鸞呆了呆,回神后,他已匆忙下車,眉宇之間布滿了離別的傷色,「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決定,但我希望,你好好的,能夠得到你想要的。」
她莞爾一笑,雙眸濕潤,「謝謝你,凌大哥。」
凌立的聲音沉重低啞,「保重。」
她低低道:「保重。」
車簾放下,車夫抽了一記駿馬,馬車「得得」地奔跑起來。
淚水緩緩滑落,蕭初鸞緩緩道:「凌大哥,對不起……」
夜色深重,前路茫茫,但是,她知道將往何處去。
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華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去處,那裡,有她的幼年,有她的樂園,有她的快樂。
還有,清涼的山風,皎潔的山月,迷濛的山霧,啁啾的翠鳥,爛漫的野花,漫山遍地的綠草碧樹,清澈見底的瀑布碧池,秀絕廣闊的山巔風光。
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從華山出去,走了一遭,又走回來了。
原點,也是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