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思情
出了邯鄲城,一行人策馬往南,我們的目的地是清水村。
我和皓兒坐在馬車上,三名隨從騎馬,趙慕時而策馬時而在馬車裡歇息。皓兒雖不知此次為何出門,卻對沿途風光興緻盎然,一路上與趙慕混得諳熟,玩得風生水起,歡聲笑語不斷。
驕陽當空,日光毒辣,大地幹得像要裂開。
如此日頭,累得人仰馬翻,尤其是皓兒,神智昏沉,體力不濟。
行了三日,這日黃昏,趙慕決定停下來好好歇一晚。
三名隨從身手高強,原為遊盪世間的劍客,后被趙慕收為麾下,一為千夙,一為墨痕,一為高摯。夜幕落下,繁星漸起,三人帶著野味和野果回來,接著架起篝火,洗凈野味支在火上烤。肉香飄散,皓兒饞死了,不停地吞咽著口水。
「這隻小鳥烤好了,你先嘗嘗。」千夙樂呵呵地看著皓兒,將手中焦黑的鳥兒遞給他。
「謝謝。」皓兒喜滋滋地接過來,傻乎乎地笑著,不客氣地啃起來,「好香啊……」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我摸摸他的頭。
墨痕手中的野雞烤好了,遞給趙慕,「公子先吃。」
趙慕含笑接過來,掰開雞腿遞給我。我輕咬了一口,齒頰留香,味道不錯。
此地乃山野之地,一條小河緩緩流淌,水流翠綠清澈,沿岸遍布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往上是鬱鬱蔥蔥的柔軟草地,赤足行走,頗為舒適。不遠處是延綿數里的樹林,更遠處是煙雲繚繞、層巒疊嶂的山峰。
吃飽喝足,趙慕和三名隨從下河擦臉洗腳,我為皓兒簡單地擦了擦,除去這幾日的汗水和臟污。之後,一行人躺在草地上歇息,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頗為愜意。
夜幕低垂,野外的晚風頗為清涼。
皓兒似已睡去,氣息漸沉。我悄悄起身,行至河邊,坐在一處較為乾爽的草地上,靜聽清脆的河流水聲。
不久,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知道來人是誰,沒有回首。
他在我身旁坐下,言語溫柔,「皓兒累壞了,睡得很沉。」
我的目光仍舊落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上,「歇息一晚,應該就沒事了。」
「若非我知道皓兒是堂堂男兒,必定以為皓兒是女兒身。」趙慕低笑,興緻頗高,「容色清妍,天生麗質,看來皓兒的容貌傳承於你。」
「男兒郎擁有如此美貌,或許是福薄之相。」我嘆了一聲。
此次隨他出行,為了避人耳目、隱藏身份,我喬裝為男子,皓兒則姑娘家打扮,呼我為「父親」。出行那日,當趙慕和三名隨從看見皓兒,那驚艷的神色,我記憶猶新。
趙慕輕笑反駁,「依你之意,我也是福薄之相?」
這男子真不是一般的自負,我側眸淺笑,輕啟雙唇,「與公子相較,只怕皓兒的容貌更有女子的嬌媚。」
他點頭,讚歎道:「再過幾年,皓兒必定顛倒眾生。」
我不語,心中暗嘆。此招雖然兇險,可為了安全起見,我不得不這麼做,只要掩飾得好,皓兒的秘密就不會露出破綻。即使趙慕對皓兒的容貌驚為天人,應該不會懷疑什麼。
出行三日,素來清爽整潔的白衣公子趙慕,平添三分落拓意氣。白絲輕袍覆體,領口微敞,胸口微露,他抬高一腿坐著,姿勢瀟洒不羈。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肌膚,心中一慌,觸之立即移開,眼角餘光則看見他的眉宇含了絲絲自負的笑意,心下不由得又氣又惱。
「還要幾日才到清水村?」不自在間,我連忙問道,轉移他的注意力。
「照我們的行程,兩日後便可到清水村。」他靜靜回道。
「為什麼要到清水村?」
「你真想知道?」
我鄭重朝他地頷首,「你說尋找天劍已有頭緒,若無不妥之處,公子可否相告?」
俊眸黑亮,他望向遠處高闊的蒼穹,「要尋天劍,必須先找齊三枚玉璧。」
心中震驚萬分,他竟知曉此等機密。我卻只能掩下驚色,迷茫不解地問道:「難道玉璧是尋找天劍的關鍵之物?」
趙慕眸光一凝,「齊聚三枚玉璧,尋劍就成功了一半。」
我又問:「照此說來,三枚玉璧在清水村?」
他輕輕點頭,忽然間神色凝重起來,「找齊玉璧,絕非易事。」
「為何?」
「還是不要說這事了,我相信,事到臨頭總有法子的。」
為什麼突然不說了呢?防備我么?本想多問一點的,但又擔心他瞧出破綻,便靜靜不語。
趙慕亦不言語,任夜風吹亂他的發,吹起他的寬袖,吹皺他的眉宇。我側眸瞅著他,發覺他的神色變了,眼角眉梢堆積著絲絲縷縷的傷感,眸心深處潛藏著難以言表的孤寂。
我心中輕嘆,名動天下的當世第一公子竟然為情所困,為了一個女子鬱結於心,這麼多年來,他一定很不開心,一定承受了別人難以想象的孤獨與情殤。
心生惻隱,我有心開解,「公子是否又想起那個女子?」
他猛然回神似的,失落的笑意點綴在臉頰,「任何事都瞞不過你的雙眼。」
「我想,尋劍一事了結后,公子該有所決定了。」
「決定?」趙慕冷然一笑,望著夜色下光影變幻的河流,眸光幽深,「她已嫁做人婦,縱然我有決定,也無法改變什麼。」
訝異之後,我自覺說了不該說的話,勾起他的傷心事。可是,既然心上人已為人婦,他為何仍然念念不忘?他明明知道沒有任何結果,為何還要苦苦等候?他甘願一世為情所傷嗎?
銀碎波光,河流上點綴著銀白的動人芒色。
他神色悵然,唇邊勾起若有若無的笑紋,「初次見她,是在宮中的花苑。伊一人獨行,從湖的那邊緩緩走過來,妍色清美,那細緻的眉間卻有淡淡的傷。我記得,當時伊穿著一襲純白的蟬衣,籠在伊的身上就像一陣輕煙,裙裾從草地輕盈地曳過,仿似白霧飄過,很美很美……
當時我並不知伊是誰,只覺得伊明媚而又憂傷,美如輕煙,一陣風吹來就會飄散。」
趙慕的描述,深情款款,低沉的嗓音在靜謐的夜裡尤其惑人。
他溫柔的神色在變幻的光影中迷離如花,「其後,我還見過伊兩三次,當我打算奏請父王娶伊為妻,卻得知伊將遠嫁他方……一切都已來不及……」
我感動於他的用情,「當時你為什麼不向她表明心跡?」
他凄冷一笑,「伊出身寒微,我知道父王一定不同意,猶豫了幾日,當我想通了,一切卻已改變。再者,當年的趙慕不若今日,現下想要什麼,父王都會給我。假若我真的奏請父王,想必父王也不會同意我娶她過門。」
原來,這段情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那個女子果真一無所知。當她知道當世第一公子趙慕的痴情,會不會感動?會不會扼腕嘆息?
然而,她究竟怎麼想,無從得知了。
我決意點醒他,於是道:「公子位高權重,乃朝堂肱骨,文韜武略,英武睿智,趙國國勢繫於一身,公子怎能為情所固?再者,那女子既已是他人婦,公子可以不成家,但需為家國籌謀,如若自傷自憂,那便是公子心胸狹隘、固步自封,如此當世第一公子,不是寐兮敬重的趙慕。」
趙慕凝望我,目光似靜,又像是冰湖下的激流冰涌,寒氣透出。
如此凌人的眼神,我心膽驟寒。
良久,他突然拊掌,低笑,「寐兮果然與眾不同,不過你以為三言兩語就可以讓我忘記她嗎?」
我眸光一動,道:「忘記一個人,很難,我並非要公子忘記她,只是讓公子時常告誡自己:伊人已去,再如何執念也只是鏡花水月。假以時日,公子必能忘記她,再者,公子若能成親,相信這份情會淡忘得更快。」
「絕、不、可、能!」趙慕重重道,一字字的,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
「若是如此,公子只會一世悲涼,淪為他人笑柄。」我從容冷笑,笑意鄙夷。
「你當真想幫我?」他略略靠近我。
「公子有何吩咐,寐兮竭盡所能。」
趙慕的俊眸暗沉深邃,釋放出夜之魅惑,扣人心弦,「好!現下你便可幫我一事,閉上眼睛。」
心底詫異,我不知他要我如何幫他。但見他嘴角浮現的冷笑,我將心一橫,閉上雙眼。
涼涼的唇觸上我的雙唇,與此同時,一支手臂攬住我……心神震動,我立即睜眼,發現自己已被趙慕擁在胸前,而他正肆意地吻著我,廝磨糾纏。我左閃右避,雙臂撐在他胸前,使力推開他,可是他就像銅牆鐵壁一般紋絲不動,反而以右掌扣住我的後腦,更狂肆地吻我。
原來,他所說的「幫他一事」,便是如此:找一個替身,解他相思之苦。但是,他的心上人與我縱然都是女子,卻也截然不同,即使閉上雙眼,也不可能感覺相同呀。他隨便找一個替身,將萬千情念灌注於我,那麼,他堅守多年的深情,果真刻骨銘心嗎?果真不可動搖嗎?
我很懷疑。
憤恨難當,我真想扇他一耳光,可是又一想,若我真這麼做了,就真中了他的計——他這麼做,必定是討厭我方才的說辭而故意羞辱我,令我打消幫他解開心結的念頭。
雖是自取其辱,但我也不想讓他看扁。思及此,我不再掙扎,任憑他放肆,只是睜眼觀察著他的神色。
趙慕如痴如醉,狂吻變得如風般溫柔輕滑,見我緊閉著嘴便以舌勾挑著我的唇線,緩緩流連,緊接著,他的唇上移至鼻尖,順勢再上,輕吻眉心、眼眉,輕柔而憐惜——是的,我能感覺到他的憐惜與動情。
他炙熱的鼻息噴在我臉上,燙人得緊。如此親密,我不知不覺地火燒起來,臉頰火熱,氣息不定。驀然間,下頜一痛,原來是他本扣著我的後腦的手轉而扣住我的下頜,我被迫張唇,他的唇趁勢滑入,就像指揮千軍萬馬似的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他靈巧熾熱的唇勾起可怕的旋風,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無力支撐。
熱浪湧起,將我淹沒……
窒息的感覺消失了,我略略清醒,趙慕的吻依然緊密,卻已不似剛才那般狂風暴雨,他的眼梢卻有涼薄的笑意,一下子掐斷我心中隱隱顫動的情弦。
我從未感受過如此震撼的熱吻,但是,我只是解他相思之苦的替身,他怎能這麼做?
心中騰起怒火,我惱怒地推開他,他向後仰去,雙臂撐地才不至於跌倒。
趙慕的意態極為放浪形骸,冷鄙一笑,「既然你想幫我,這就是幫我的最好方法。」
我橫眉怒視著他,「你太過分了!」
話落,我起身,離開。
接下來的兩日,我不理趙慕,他也不理我,不說一個字。
既是尷尬,也是惱怒,我更不知如何面對他。如此情形,也許便是他所想要的,他不想我再在他面前提起那個女子,再勸解他。
抵達清水村的時候,霞光鋪陳在西天,彷彿燦爛的綢幔迤邐天際,美得氣象萬千。
向村民打聽了雲氏酒池的方向,接近清水村東側清溪的時候,突然聽見隱隱的打鬥聲。我們立即趕過去,但見兩方人馬正激烈地纏鬥,黑衣人和青衣人皆有十餘人。
樹木參天,淺草沒足,遠處炊煙裊裊,清溪淙淙流淌,風光秀麗,怡然靜好。溪畔坐落著幾間竹舍,林蔭掩映,實為一處隱世的絕佳所在。
此時此刻卻充斥著打殺與血腥。刀光劍影,招招兇狠,雙方互有傷亡,一時間未能分出勝負。他們也是為了玉璧而來的嗎?主上又是何人?而酒池的主人呢?
千夙、墨痕、高摯三人本想上前罷斗,卻被趙慕阻止,先看清情況再說。
金戈聲中突兀地響起一聲響亮的口哨,剎那間,黑衣人撤招收勢,紛紛後退,退出這場打鬥,最終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如此神速!如此詭異!
為什麼黑衣人自行消失?我轉眸望著趙慕,但見他平靜地目視這一切,臉上瞧不出任何動靜。
正自尋思間,一位面貌普通的女子從竹舍走出來,表情冰冷,左臂上有一道劍傷。這女子是誰?難道就是雲氏酒池的主人?
她的身後,走出來一位青衣男子,身格孤瘦如竹,眉宇間泛著隱約的陰鬱之色。
是他?
是他!
心中微震,我將皓兒掩至身後,皓兒不滿地掰開我的手,倔強地站在我身前。
我心虛地垂首,拉著皓兒步步後退,躲在趙慕身後,希望那青衣男子的目光不要移向這邊。
趙慕狐疑地看我一眼,對於我的舉動很是不解。
皓兒低聲嘀咕道:「母親,那人不是公子雍嗎?」
趙慕顯然聽到皓兒的話,無動於衷。
吳公子雍竟然沒有死!他是如何逃出三國聯軍追捕的?他來到這裡,也是為了得到玉璧、奪取天劍吧,然後圖謀復國大計。
那女子皺了眉,握住左臂的傷口,咬牙道:「你們是什麼人,我不管,我這裡是釀酒的,不歡迎你們這些打打殺殺的人。」
吳公子雍冷笑,「雲酒娘,你不怕死,難道你的女兒也不怕死嗎?」
她果真是雲酒娘。聞言,她面色劇變,顫抖著問道:「你把酒兒怎樣了?」
「你的女兒已是半死不活,你又何必在乎她的生死?」吳公子雍一派悠閑地說道,「不過你若不交出玉璧,你的女兒就會死無全屍。」
「你——」雲酒娘怒不可揭,卻又拿他沒法子,一時間六神無主。
「你慢慢考慮,不過我可沒多少耐性。」吳公子雍威逼道。
「吳公子,欺負孤兒寡母的事,虧你也做得出來。」趙慕終於出聲,聲音清朗,滿是鄙夷。
許是吳公子雍沒料到被人道出身份,面上儘是陰冷之色。他的下屬憤然罵道:「你是何人?竟敢管我們公子的事!」
墨痕冷笑一聲,「天下不平之事,我們都管得。」
那下屬又盛氣凌人地說道:「天下不平的事多了去,你們管得了那麼多嗎?識相的趕緊走,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千夙哈哈一笑,「我們就是不識相,你能怎麼把我們怎麼樣?大卸八塊?還是五馬分屍?」
吳公子雍略抬手臂,制止下屬再多言。趙慕瞥了一眼千夙和墨痕,朗聲道:「吳公子,今日有我在這裡,你休想欺負人家孤兒寡母。」
吳公子雍笑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趙慕徐笑淡淡,「賤名何足掛齒?吳公子若要我罷手不管,需讓我心服口服。」
「你強出頭,無非也是為了玉璧,你我根本沒有區別,何必假惺惺地扮好人?」吳公子雍冷冷譏笑道。
「我一向光明磊落,跟你這種小人是雲泥之別。」趙慕淡笑應之。
吳公子雍上前幾步,眯起那雙奸詐的眼,「既然公子喜歡強出頭,那我就成全你。若你能打贏我,我便離開此地。」
趙慕亦驅前三步,從容笑道:「爽快!」
兩人默然對視,眼神靜止,卻有一股殺氣衝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