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燒破鴛鴦錦
盛顏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的鳥聲嘰啾,一片安然。
她睜開眼,看著窗外。窗外是一片碧藍如洗的天空,橫斜著的,還有一枝枝碧綠的合歡樹,在窗前搖曳。
清朗的天空,平靜的初秋早晨,她一動都不想動。命運傾瀉在她的身上,冰涼如水,叫她想要這樣麻木地一直躺下去,再也不用面對人生中其他的東西,甚至連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也不想知道。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髮絲微微地一動,有人在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她緩緩地轉頭去看,看到坐在床邊看著她的尚誡。
她不自覺地蜷縮起身體,眼睛出神地看著他,凝視著,睫毛顫抖。
他淡淡地說:「你昏迷一天一夜了,我守著你的時候,老是胡思亂想,覺得雖然你沒有中龍涎,可還是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你會像他一樣長久昏迷下去。」
她的身子疲倦而酸痛,不想動彈,也沒有理會他,只是睜著眼睛看床帳上綉著的折枝花。海棠花,一枝枝,豐腴美麗。
在風雪之夜,母親拉著她的手說,阿顏,我們好好地活下去。
現在看來,即使人生狼藉至此,她也要活下去。
沉默了良久,她才低聲問:「尚訓呢?」
「他死在行仁的手上了,我自然會好好地安葬他的,以帝王之禮。」尚誡淡淡地說。
「那麼……是你暗示行仁已經敗露,所以他才急於下手,替你除掉了你登基的最大障礙?」盛顏慢慢地問。
尚誡伸手輕撫她的額頭,說:「你何必把我的動機想得這麼難堪?我是因為答應過你,會給你一個交代,所以才讓行仁過去的。現在,你也確實知道,害尚訓的人不是我,我不屑這樣的手段,也不需要。」
是,他這麼厲害,在給她交代的時候,也能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
即使讓行仁去解釋,需要這麼晚,這麼倉促嗎?
看起來,他竟是迫不及待,不想要自己的弟弟活到第二天。
她躺著,想著,眼角有溫熱的眼淚滑下來。
他看著她,抬手輕輕將她的眼淚拭去,低聲說:「盛顏,尚訓已經死了。你現在唯一活下來的機會,就是一心一意地愛我,讓我稱心如意。只要你願意,我們忘記以往一切,你依然有一生繁華,一世風光。」
她僵直地躺在那裡,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
他將她扶起來,兩人一起坐在床上,她轉頭四望,才看見周圍一切。
小閣所有的門窗都已經推開,一眼可以看到欄杆外盛開得無比燦爛的花朵。粉紅色的嬌艷,金黃色的奪目,藍紫色的動人,在梧桐樹下延伸到遠方的湖邊。
這花開得真美,可惜已到全盛,即將開始凋落了。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尚誡笑了笑,伸手輕撫她的鬢髮,說:「等這邊的花開完了,你就轉到淺碧閣去,桂花的時節正要到來,等桂花落了,菊花也開了。」
盛顏轉頭看著陽光下隨著微風搖曳如水波起伏的叢花。桃李開了還有牡丹,梔子過後還有石榴、荷花,秋天到的時候有桂花、菊花,就算冬天,也依然有蠟梅、水仙。
一年過了還有一年,人生轉瞬百年,這一輩子,也並不會凄涼的——只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了。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她死過一次之後,依然是錦繡繁華。
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就像宮苑中的桃花,一年一年,不管主人是誰,不管改朝換代,也不管江山易主,只要綻放出美麗的花朵,就會有人欣賞迷醉。
活下去,這麼艱難,也這麼容易。
國不可一日無君,在知道尚訓帝死於太子之手后,當天下午朝廷眾臣就開始上書,請瑞王登基。
如今已經沒有任何阻礙的尚誡,按照慣例推辭了幾次之後,便在奉先殿上書謁告祖先,詔書當然冠冕堂皇,幾句「先帝英年龍馭,膝下無人繼承大統」云云,名正言順地黃袍加身。
他一上台便開始著手整肅朝廷事,君中書已死,那一派舊人自然被連根拔除。尚誡登基不過旬月,太皇太后就在西華宮憂病去世。但是如今局勢動蕩,也沒有太多人關注,禮部照例將她送往崇德帝的山陵下葬。
等到朝廷局勢基本安穩下來,所有人都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盛德妃。不僅是朝廷,連宮中的人都這樣偷偷議論,只是誰也不知道她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君容緋與元妃帶著宮中一群人出發去雲澄宮的時候,抱著盛顏哭得幾乎暈厥過去。周圍的人也都知道這是生離死別了,無一不是淚如雨下,一時間宮門口哭哭啼啼,甚至驚動了離這裡不遠的垂咨殿。
當初尚訓一直都是在垂咨殿看摺子的,但是現在尚誡卻一般是在清和殿上朝,所以垂咨殿內寂寞無事的值班大學士聶菊山也出來看了看,聽身旁人議論,其他舊人都移往行宮,連平常宮女都遣出了,唯有當初最興風作浪的盛德妃留下,估計是新帝準備好好處置她。
聶菊山深以為然。第二天,他洋洋千言上書,認為盛氏牝雞司晨,惑亂朝綱,今上天命所歸,她卻螳臂擋車,不但之前挑唆先皇,讓今上陷於囹圄,后又與君蘭桎狼狽為奸,勾結作亂,實屬後宮餘孽,應當從重處罰,不可姑息。
尚誡看完聶菊山這份奏摺,臉上竟難得露出笑意,說:「聶卿不提,朕還沒發現,原來此人這麼可惡,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朕作對,實在是罪無可恕。」
「盛氏多次對聖上圖謀不軌,實屬大逆不道,不殺不足以服人心。」聶菊山義憤填膺道,「聖上為天下安定,不但解了京城之圍,而且還親自率軍南下平定叛亂,誰知她竟在後方作亂,與君蘭桎定下漁翁得利之計,企圖謀害聖上。幸好吾皇上承天命,逢凶化吉。但臣以為盛氏其心可誅,萬死不足以辭其咎!」
尚誡不動聲色,又將奏摺看了一遍,然後說:「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聶菊山歡欣鼓舞地懷揣著連升三級的夢想退下后,尚誡看著那份摺子,若有所思,良久,才忽然抬頭叫白晝:「召中書令趙緬過來,朕有話要問他。」
不多久趙緬到來,尚誡注視著站在下面的他,問:「趙卿家年紀多少?」
趙緬答道:「臣虛度四十有七。」
尚誡點頭:「你幫助朕逃離險境的時候,雖然安置好了妻兒,但據說嫁出去的女兒卻因為怕連累夫家而自盡了,每每想到,朕真是心裡不安。」
趙緬以為尚誡是要加封他的女兒,便說:「死者已矣,多謝聖上挂念。」
「朕今日給你一個女兒如何?」尚誡問。
趙緬不知他是什麼意思,訥訥不敢應。
尚誡說道:「朕要立一個女子為皇后,但她出身來歷不稱,恐怕朝臣議論,所以朕想將她賜給你做女兒,以後也好有個照應。」
這樣一來,不但那女子有了依靠,趙緬也就成了太師皇親,在朝廷上的地位定然難以動搖。
趙緬喜不自禁,立即跪下謝恩:「多謝聖上成全,臣又得一女,實乃天降恩德!」
「至於她的身份,你就說是自小託付在遠親家長大,近日剛剛接回京就好。她的戶籍,朕會讓戶部的人補上。」
「是……」他趕緊叩頭,再次謝恩,心裡想,不宜讓人知道的,莫非是在南方平亂的時候遇見的蠻夷女子?又或者,是籍沒入宮的宮女?
但他也只是暗暗思忖,不敢詢問。
當天下午,內宮下詔送先皇的盛德妃到雲澄宮與其他妃嬪一起生活。
送盛德妃的車子剛剛從白虎門離開,青龍偏門那邊也有一輛不起眼的油壁馬車離開宮城,那輛車一般都是宮中學士公事所坐,也並沒人注意。
這輛車直往宮城以南而去,一路行經大理寺,過了六部,出承天門,繞到中書令趙緬府第後門,才停了下來。
趙緬一身家常袍服,早已等在那裡。四周無人,他看見內侍將車簾打起,伸手進去扶那人,裡面一雙女子的手伸了出來,搭在他的腕上。
那雙手手指修長,指甲圓潤,但對於女子來說,卻稍顯粗大,看來她以前生活辛勞,也許還常常操持家務。
趙緬心想,難怪聖上說她出身不好,大約是出身卑賤的女子,偶爾運氣好被聖上看上吧。
她下了車,趙緬見她一頭青絲只綰了鬆鬆一個小鬟,臉上蒙了薄薄黑紗,身上青衣在風中微微晃動。雖然看不出是什麼樣子,但一身清氣,腰線纖細,肯定是個美麗女子。
趙緬的夫人楊氏在門內迎接,那女子向她行禮,低聲說:「有勞趙夫人了……」她聲音喑啞無力,竟似長久哭泣過。
可即使她聲音沙啞,趙緬依然覺得她的聲音無比熟悉,他以前必定聽過這個聲音,而且恐怕還不止一次。
他微微疑惑,但也不敢多揣測,趕緊引著她進院子。
她安身的院落早已經收拾好了,就在花園中的一座軒榭,一面臨水,三面全是花木,開闊疏朗。此時正是秋日,前面叢菊盛開,金黃一片花海,空氣中儘是沁人心脾的菊花藥香。
那女子雖然看起來精神恍惚,但還是向他們致謝。趙緬與夫人告退之後,夫人在路上悄悄問:「這位姑娘是誰?」
「不知道,不過既然聖上費這麼大週摺,一心要讓她登上皇后的位置,想必是萬歲心尖上的人……」趙緬說到這裡,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女子已經進了內堂,陽光映著水波從後面照進來,她的身影映在隔開內外的一扇碧紗屏風上,她將自己臉上的面紗取下,默然站在那裡發獃,看起來孤寂清冷。
趙緬心中一震,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身影,他曾經見過。
當時瑞王下獄,他負責審訊,正好遇上盛德妃也來獄中,下令賜死瑞王。那時盛德妃站在掖庭獄門口,她身後的陽光從門口照進來,身影纖細瘦弱,在陽光中幾乎要消失一般。
那條身影他原本已經淡忘,但此時忽然再次見到,心頭震驚已極,居然愣在當場。
良久,他嚇得拉上夫人,幾乎是逃跑一樣地離開。
過了幾日,是九九重陽節。
如今戰亂已定,宮中照例請京城中百歲以上和朝中花甲以上的老人入宮飲酒。
其中有一個老人年紀已經一百零三歲,皇帝賜的壽餅只吃一半就小心包好藏在懷裡,尚誡問他為何,他請罪說:「老朽家中娘子年已九十九歲,從未吃過宮中食物,草民想要帶回去給她嘗嘗。」
原來他們是年少青梅竹馬的原配夫妻,成婚已經八十多年,不幸子女都已夭折,靠朝廷救濟過活,但兩人相濡以沫走到現在,一直不離不棄。
眾人感嘆良久,尚誡命人送了一桌宴席到他家給他妻子,另外多加賞賜。
散席之時,尚誡看似漫不經心地對大臣們說了一聲:「民間夫妻伉儷情深,真是讓朕都羨慕。」
善解人意的眾位大臣馬上就忙活開了。第二天,推薦自己女兒侄女的、舉薦名門閨秀的人踏平了后局主事的門檻。算上尚訓帝那一朝,后廷已經空虛了多年,連宮女宦官都大多打發出去了,后局幾個宦官自然也不敢做主,跑去與禮部的人商議。在這麼多的姑娘中,禮部尚書選中了趙緬新近剛接回身邊的小女兒趙嫣,定於這年十一月初六進宮冊封。
對於這個選擇,眾人都認為是考慮周詳、名正言順的。畢竟趙緬當初與鐵霏相助皇帝逃脫回北方后,便一直忠心從龍,南下平叛也頗有功勛,皇帝十分倚重,成為國親也是順理成章。
一時間到趙緬府上賀喜的人絡繹不絕,趙緬表面上笑容滿面,實則心中忐忑不安,幾乎夜夜噩夢。
幸好轉眼已經是十月底,眼看也就要成親了,離燙手山芋丟出去的時間也沒幾天了,趙緬才稍微鬆了口氣。
為了趕上女兒進宮的大日子,趙府大事修繕。家裡用人忙不過,不得不臨時找了數十個幫工進來修葺花園,日夜開工,一時間連盛顏這邊都吵到了。她本就睡不好,這下更是夜夜輾轉難眠。
雕菰已經被送到雲澄宮去了,趙府臨時派來服侍盛顏的幾個小丫頭對她的壓抑十分不解,常常羨慕地說:「小姐,你多幸福啊!不但可以進宮,而且可以做皇后,這是天下所有姑娘家的夢想啊!」
盛顏轉頭去看荷塘中的枯荷,說:「宮裡有什麼好的,那裡是天底下最殘酷最冷清的地方了。」
「怎麼會呢!」她們立即跳起來反駁,「小姐,你進宮了就知道啦,據說當今聖上是人中龍鳳,年紀又輕,長相又好,現下連嶺南塞北都已經平定,以後天下昇平,各地安穩,你做了皇后,該有多好啊!」
她雖然早已料到,但還是問了一句:「嶺南已經平定了?」
「是呀,兵馬已經歸順,佔據城池頑抗的那幾個逆賊也都處決了,小姐還不知道嗎?」小姑娘們說起這些事嘰嘰喳喳的,卻毫不知道其中血腥,只紅著臉傳揚其中幾個年輕將領的名聲。
盛顏意識恍惚地聽著,直到她們爭辯不休,找她當裁判:「小姐你說,到底是張校尉強,還是李都尉厲害?」
盛顏靠在柱上,垂眼淡淡說:「我只是個女人,哪裡懂朝廷的事。」
那些小丫頭還要說什麼,站在盛顏身後的鐵霏終於忍不住,說:「太陽已經西斜了,你們還是先準備下晚飯,叫人送過來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有本事你也去殺敵建功呀!」小丫頭們不滿地噘起嘴瞪了他一眼,但還是散開了。
鐵霏鬱悶至極,暗自嘟囔:「老子殺人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們生出來了沒有呢!」
盛顏支著下巴望著塘中枯荷,連睫毛都沒有眨一下。鐵霏以為她會依然像之前一樣呆坐一天,誰知過了片刻,他聽見她的聲音輕輕傳來:「是我耽誤了你,本來你也可以建功立業的。」
鐵霏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我只是聽命行事。皇上重視什麼,我就為他守護什麼,皇位啊,天下啊,還有你啊……對我來說都差不多。」
盛顏默然閉眼,疲憊地說:「但你也知道,我是絕對不可能與前兩者相提並論的。」
鐵霏皺起眉,想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說:「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盛顏也沒有再問什麼。
風中枯荷搖曳,晚風漸涼,黃昏籠罩了天地。
晚飯後天還亮著,有個小丫頭見盛顏整天悶在室內枯坐,便探頭探腦地看看外面,說:「外面花園裡桂花開得真好,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鐵霏皺眉,問:「桂花有什麼好看的?白天都看不到那小小一點,何況現在天色都昏暗了。」
「你們男人當然不明白有什麼好看的了,什麼花啊香啊,全都不解風情!」小丫頭牙尖嘴利地搶白。
其實盛顏對於賞桂花並無興趣,但是看見她這樣說,便也站起來,跟著她一起到花園去走了幾步。鐵霏無奈,只好跟在她們身後,一臉鬱悶地出去了。
銀月光芒灑在桂花樹上,依稀片片深淺痕迹,在暗夜中只見其色,不見其形,香氣也變得更加幽緲。
在這麼幽靜的院中,他們卻聽到旁邊傳來敲打椽梁的聲音,正是那些趕工的幫傭還在忙碌,讓幾個小丫頭們都煩躁地捂住了耳朵。
盛顏不經意地抬頭看去,突然看到了爬在花園亭榭屋頂上的一個人,她微微怔愣了一下,皺起眉。
而屋頂上的那人目光與她對上,手中的椽梁頓時松落,幸好他眼疾手快,馬上就搶手抓住了,沒有砸破屋頂。
不過,在這一剎那的目光相接之後,盛顏和他都立即將自己的目光轉向別處了,兩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各自轉身。
看她悶聲不響地轉身走上回頭的路,丫頭們還以為她嫌這邊太吵,趕緊說:「院子里有些屋子陳舊了,老爺要趕在小姐出嫁之前修好,所以要日夜開工,是有點吵,小姐再忍幾天就好了。」
她點頭,見鐵霏在身邊,微微有點警覺地回頭看那些人,便裝作若無其事地按著胸口,說:「看那些人爬這麼高,不知為什麼,我有點心悸……難道他們不怕嗎?」
丫頭咯咯笑出來:「小姐啊,他們是修屋頂的,怎麼能懼高呢?」
「說的也是。」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身旁的桂花吐露著濃郁的香氣,瀰漫在他們周身,盛顏伸手摺了一枝,拈在手中,沉默不語地抬頭看天。
細細一痕上弦月已經升起,星星點點的黃色小花躲在厚厚的碧沉葉片下,全看不清,只是月光下聞著花香,幾個人都感覺到心情舒暢。
回去時她略有點疲倦,坐在燈下看了幾頁書,已經快要三更了。她覺得自己睏乏了,便讓丫頭替她準備洗澡水。
丫頭打水讓她在內間洗澡,鐵霏自然守在外間。
她將丫頭打發出去,自己泡在桶中慢慢清洗。鐵霏在外面守著,聽著裡面偶爾傳出來的水聲,畢竟已經夜深,他也有點倦怠,煩惱地支起下巴望著月亮,想,今天是初三,三日後初六,自己終於可以回去了,到時候,就可以看見雕菰了。
想著雕菰,他不由得微笑起來,也沒有留意傾聽裡面的水聲了。
直到那個丫頭從外面抱著衣服進去,繞過屏風,然後看到空空如也的澡桶,這才尖叫出來。
鐵霏立即跳起來,沖了進去。外面是細細的新月,裡面是搖曳的一點小燭光,雖然是在陰暗中,但也可以發現,盛顏已經不見了。
窗外是荷塘,門外鐵霏把守著,可是她卻不見了。
「小姐……小姐不會跳進荷塘了吧?」小丫頭結結巴巴地問。
鐵霏立即說道:「不可能,我沒聽到這麼大的水聲。」但雖然這樣說,他還是未免向荷塘內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他差點跳起來,原來水面上橫七豎八地漂浮著好幾塊修房子時拆下來的舊木板,延伸向荷塘的另一邊,顯然她是從這座臨時搭建的簡易浮橋上逃出去了。
午夜剛過,凌晨未到,深秋的殿內,夜涼似水。
尚誡寢宮中,今晚輪值守夜的是白晝,他看見鐵霏一臉鬱悶地急沖衝進來,便問:「出什麼事了?」
「盛德妃不見了。」他無奈地說。
白晝挑挑眉,笑道:「是嗎?你可真不小心。」
話音未落,裡面已經有了聲響,尚誡已經坐起,示意鐵霏進入內殿,問:「她怎麼不見的?」
「必定是有內應,不然,她也逃不出去。」鐵霏趕緊說。
尚誡轉頭去看外面的夜色,皺起眉頭。雖然他並沒說什麼,兩人卻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惱怒。
「把外殿右邊第二個架子上的青色琉璃瓶拿上,去御馬監帶幾隻狗。」
白晝應了一聲,到外面拿上那隻瓶子。即使瓶子緊蓋著,他也可以聞到裡面的香味,清新出塵的桃花香,如煙雲一樣氤氳裊裊地溢出來。
他帶上瓶子到御馬監去。這裡養著出獵的馬匹、鷹、獵犬。
他調了幾隻正當盛年的大狗,回來時尚誡已經收拾好等在宮門口,三人縱馬出宮,馬蹄急促,踏碎京城凌晨的寧靜。
新月斜掛,天色昏暗,放眼看去,城郊茫茫一片,近處是金黃的稻田,遠處是霧氣一樣朦朧的桃林,雲澄宮在紫觳山上,靜靜鋪陳。
眼看已經逃出城外,盛顏與君容與直到此時才敢停下歇一口氣。他們靠在「雲澄霞蔚」的牌坊下,覺得大汗濕透了衣服。
「你怎麼知道我在趙緬的府上?」她問。
君容與苦笑道:「我從江南逃回來之後,聽說你也被送往雲澄宮了,但是我偷偷潛進去看皇后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你,我們還以為你暗地被處決了……直到雕菰進來后,她才吞吞吐吐說出了瑞王可能對你有所企圖,我們又聽說他要娶趙緬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兒,所以我就裝成幫工,混進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你。」
「雖然幫工與趙緬相遇的可能性不高,可他以前在朝廷畢竟與你是見過的,你這樣貿然行事也未免太冒險了,要是被人認出可怎麼辦?」盛顏低聲道。
「那也顧不得了,幸好順利地救出你了……」他看著她,說道。
盛顏低頭不語,又問:「我們要去哪裡?」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在雲澄宮,而現在你不見了,我想那裡一定沒有人搜尋。」他看著她,說,「而且那裡的人變動很大,對宮中來的一大群人還沒熟悉,我妹妹會幫著掩飾你的。或許你可以假裝是一個普通宮女,先在裡面躲一段時間。」
盛顏心亂如麻,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但她目前確實走投無路,也不知道天地茫茫,到底能去何方。可要是去雲澄宮,又怕連累君容緋和元妃。
猶豫良久,她才點了點頭,低聲說:「我先住幾日,馬上就走。」
知道君容與要帶著盛顏過來,君容緋身邊的珊瑚早已候在雲澄宮偏門。行宮冷落,巡邏也很鬆懈,如今天色還未亮,君容與帶著她翻牆進來,自然也沒人顧得著這邊。
他們跟著珊瑚,往君皇后居住的地方走去,那裡與她住得較近的正是貴妃和吳昭慎,應該不用擔心。
沿著台階而上,前面水聲嘩嘩作響,撲面而來。盛顏抬頭一看,這裡正是紫觳山瀑布前的凌虛閣。
真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麼久,她還是回到了這裡。
水流倒懸,傾瀉而下,在這個秋日清晨,水霧瀰漫在山間,一片潮濕的寒意向她逼來。
她正在往上走,君容與在她身後,忽然低聲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在這裡,也是和現在差不多的季節。」
她微微一愣,回頭看他,他卻不敢讓她看見自己的神情,逃避地將頭轉向旁邊去了,叫道:「妹妹。」
君容緋正站在瀑布之前的小亭中,看見他們來了,頓時飛奔下來,緊緊握住盛顏的手,又哭又笑:「德妃,你還好沒事,你還活著,真的……」
她以前在宮中,對盛顏一直客氣,如今陡然之間遭逢大變,居然親切起來了,似乎對方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盛顏與她拉著手,想要說些什麼,可四周水聲嘩嘩,她一張口就被水聲淹沒了,只好作罷,只是看著她。
君容緋與她這幾月都是心驚膽戰,顛沛流離,一時間相看彼此的憔悴容顏,一邊笑著,一邊竟然流下淚來。
天色大亮,太陽初升,照在流瀉而下的瀑布上,每一顆水珠都是五彩斑斕,晶瑩剔透。看似離她們很遠,水霧卻不知不覺已經沁濕了她們的裙裾,冰涼地滲進來。
「不要在這裡了,等一下會有人看見的。」君容緋低聲說,與她攜手要進閣的時候,下面忽然傳來一陣細微喧嘩,只是瀑布的聲音太響,他們一時聽不分明,只能轉頭向下看去。
就在她們還不明白的時候,君容與忽然臉色大變,說:「是馬蹄聲。」
君容緋卻微微詫異,不太相信:「行宮中處處都是台階,怎麼會有人騎馬?你肯定是聽錯了吧?」
君容與搖頭,急促地說:「你快帶德妃去後山避暑的山洞,我來攔住那些人。」
話音未落,忽然下面傳來一陣狗吠,有幾隻獵犬如離弦之箭,從台階下面直衝而上,猛撲向盛顏。其中一隻更張口就咬住她的裙角,不肯放開。
盛顏在大驚失色中,轉身想要逃離,只聽「哧」的一聲,她的裙角已經被扯下一塊,而那隻狗兇猛無比,不肯罷休地還要再撲上來咬她。
君容與一腳踢飛那隻狗,擋在盛顏的面前,此時下面有人一聲呼哨,那隻狗立即躍到旁邊,只是瞪大眼睛,兇狠地看著她,呼呼喘氣。
盛顏抬頭仰望,一匹馬從旁橫躍而出,正攔在她面前,馬上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抬高聲音說:「盛顏,跟我回去。」
正是尚誡。
他居然直接縱馬躍上雲澄宮的這無數台階,穿過重重門戶而來。
盛顏抬頭看尚誡在陽光背後的臉,逆光中什麼都不分明,只看見他一雙眼睛仿如跳躍著火焰。
她一咬下唇,抬頭說道:「聖上此言差矣,天下人盡皆知我與先皇妃嬪在雲澄宮,何來跟你回去之說?」
尚誡冷笑,揮鞭指著她吼道:「盛顏,你不要太過分了!我將你送到趙緬那裡,不過是怕你受人議論。你不回去也無所謂,我今日就下詔要立先皇的盛德妃為後,我倒要看看誰敢說個不字!」
看到他如此暴怒,身後的白晝和鐵霏不由得相視無奈,知道這個主子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性子,到時候真要對朝廷當眾宣布自己要娶盛德妃,恐怕又是一場混亂。兩人想到這裡,相視無語,不由得都有點牙痛的神情,不知道真要做出這樣的鬧劇,他們該怎麼收拾。
君容緋嚇得臉色慘白,縮在角落之中不敢出聲。
唯有盛顏站在瀑布之前,任由水花濺起沾濕自己的衣裙,一動不動。
尚誡聲色俱厲,說出那些話語驚世駭俗,她卻置若未聞。她不為所動地仰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尚誡,說道:「可惜,這世上沒有人能什麼都稱心如意的……你也一樣。」
她臉色平靜,站立在危岩之上,水面風來,吹得她搖搖欲墜。
看她立於如此危險的境地,尚誡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猶豫了良久,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放軟了聲音,說:「阿顏,你何苦這麼倔強?我早說過,尚訓的事與我無關,如今你也明白了,不是嗎?從始至終,都是你們二人對不起我!」
盛顏卻只向著他慘淡地笑了一笑,神情灰槁,她背後水花飄揚,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雲霧一般獵獵飛揚,披散而下的長發凌亂散落在肩頭,眼看著那無數水花就在她衣袖發間不斷開謝,而她身後的瀑布不斷流瀉,錯覺中看來,她恍如正在隨著水風流逝。
「你的記性真差啊,難道你忘了,我的母親?」她低聲問。
「你母親?」他驟然聽到她提起這個,大惑不解。
盛顏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做作出來的,全然是不解的錯愕。
她望著自己面前的他,猛然之間,心下有一點暗如螢火的恐懼,從胸口升起,驟然散到全身四肢百骸。
瑞王是這麼驕傲的人,他在出逃后,必定只想著親自回來向她報復,有什麼必要倉促命人將她的母親置於死地?
而且,他從沒見過她的母親,也從未提起過——在他的意識中,恐怕自始至終都沒有她母親的存在,又怎麼會想要用母親來報復她?
一切都是……尚訓帶來的消息,他是這個消息唯一的來源。
在心裡陡然升起的,不明就裡的恐懼中,她忽然想起,在尚訓去世的那一夜,黑暗中,他曾經問她,阿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好人,我做過很對不起你的事情……
他又說,但是阿顏,我並不後悔……因為,至少你現在,是跟我在一起。
為什麼,他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但,僅僅只是一剎那恍惚,還沒等她醒悟過來,耳邊忽然有一線風聲劃過,有寒光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閃,向尚誡刺去。
尚誡應招極快,在馬上一個俯身,極險處堪堪避開鋒芒,那劍尖離他幾乎已經只有半寸,卻再遞不進去。他一俯身後立即翻身重新上馬鞍,右手卻如蛇一般順著那人的手腕趕上去,一折他的手肘。那人手臂受制,長劍立即倒轉,尚誡將劍柄往前一送,只聽得輕輕的「啵」一聲,那劍從刺客的胸口進,後背出。
在君容緋的哀叫聲中,那人連人帶劍如斷線風箏一般橫飛出去,深深地墜落在崖下,跌落在瀑布下的深潭中,紅色的血在水中隱隱一現,便被捲入了激流。
這一場兔起鶻落迅速結束,直到君容緋尖叫一聲撲上去,趴在崖邊放聲哀哭,盛顏才明白過來,原來剛剛刺殺尚誡的那人,是君容與。
他胸口中劍,又落入這樣的激流中,自然是活不成了。
尚誡卻若無其事,轉頭對盛顏說:「來,跟我回去吧。」
不動聲色之間就處決了一個人,一條命就這麼在他手上消失,他卻壓根兒沒有半點放在心上。
盛顏定定地看著他,心口瀰漫著大片的冰冷與恐懼。
從始至終,從初見的時候開始,他一直都是這樣,飛揚跋扈,凌駕於人。
在他的人生中,只要不關係到他自己,別人的生命算得了什麼呢?
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剛剛的疑慮,煙消雲散。
於他不過是如螻蟻的一個婦人,他有什麼必要不殺掉呢?何況又是那麼簡單的事,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達成。
因為他明知道,她唯一的至親,只有母親了。他從來都不忌憚用最簡單的手段達到讓別人最痛苦的目的吧。
因為他是,絕對不容許別人損害到他自己一絲一毫的那種人。
尚誡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盛顏變幻的神情,瀑布前水風斜飛,朝陽光華燦爛,盛顏披散著的髮絲上沾滿了水珠,在陽光下就如通身綴滿燦爛露珠,瓔珞垂垂。
尚誡表面鎮靜,心中卻突然波動,似乎有一種害怕至極的情緒,深深地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終於翻身下馬,慢慢向她走去,低聲說:「盛顏,你聽我說……」
盛顏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只是睜著一雙眼睛,看著他。
他覺得自己心跳得急促,都快掙脫出胸口了。就像他十四歲那年,率領著十八騎侍衛突圍回國時,徹夜在沙漠中馳騁的恐慌與執念,叫人擔心自己的心臟會因為承受不住這種激烈跳動而突然停止。
但他強迫自己放緩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貼近她。直到觸到她的衣裳,他才將她狠狠地拉扯過來,因為來勢太猛,她幾乎是撞進他的懷中。
他用力抱緊她,心有餘悸地說:「盛顏,來,跟我回去……」
她抬頭看著他,慘淡的臉上綻放開一朵異常平靜的笑容,輕聲說:「不。」
她這一生身不由己,隨波逐流,顛沛流離中只想著好好活下去。所以無論命運和他人加諸她身上的時候,她都默默地柔順接受,不曾反抗。
然而這一次,她終於第一次開口,拒絕。
尚誡只覺得肩膀一涼,有一支細長冰涼的尖銳物,刺進了他的肩窩。他習武多年,反應快極,下意識就將她的手扳開,往前推去。
盛顏的身子如同一片雲一般,輕飄飄地由他的掌心開始往後退去,與瀑布一起,下墜到深不可測的底下去。
尚誡瘋一般沖往前面去,要抓住她的手,但已經遲了,他的手指與她指尖擦過,卻來不及握緊在掌心。他拚命地伸手去拉扯她,在危崖上差點止不住腳,白晝狠命撲過去,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大聲說:「皇上,別過去了!」
他被白晝拖住,站在高崖上,眼看著她一身白衣,迅速融化在無數的模糊霧氣中。到最後周圍一切水聲都退後到千百里之外,四周景物變成白茫茫一片。唯有瀑布的水花雪白晶瑩,如無數細碎的白花在瞬間開謝,轉眼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