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復原夢中人
顏未染終究還是獨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洛杉磯的行程。
南加州的艷陽天,一出機場,乾燥炎熱的夏日熱浪便撲面而來。前來接她的衛澤希第一時間將一頂復古大檐帽戴在她的頭頂上,滿意地端詳著,說:「心有靈犀吧,果然很適合你,和你的衣服也很搭。」
穿著米色絲質裙的顏未染抬手碰碰帽檐,看著他笑,心想我還真沒見過和米白色大檐帽不搭的衣服。
不過看他興緻勃勃的樣子,她也就不說什麼了。在經過某一處鏡面時,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不由得笑起來,還真是很配。
衛澤希一手拉著她的行李箱,一手拉著她的化妝箱,問:「怎麼連化妝箱也帶了?我都沒法牽你了。」
「習慣了,我離不開它。」顏未染說。
「幸好是化妝箱,不會打擾我們。」衛澤希笑道,「還是二人世界好吧,之前你說要帶潘朵拉那個電燈泡來,我都心驚膽戰。」
顏未染無奈地一笑:「是她怕她到美國被父親找到,所以不敢過來。」
「是嗎?她家是幹什麼的?」
「咦,你不知道嗎?」顏未染詫異地問,「她的家庭情況好像很複雜,她爸養了一堆情婦,還有個不省心的弟弟,弟弟好像開車出事了。」
「我哪知道啊,就在華人聚會上見過一面,當時覺得長得還不錯,就認識了一下,然後一拍兩散,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至於她家裡是幹什麼的我還真不知道,要不我去打聽打聽?」
「看情況吧,我現在忙,等有空了再看看能不能幫朵拉解決一下吧。」
「說實話也沒必要,她的家事我們插什麼手?再說了她現在是成年人離家在外,這不是正常的美國人的生活嗎?很多美國人成年後只在結婚時喊爸媽來見證一下的,其他時間根本不湊一塊兒。」
「可朵拉也有一半中國血統呢。」不過顏未染想想衛澤希說得也對,便把潘朵拉的事情放在了腦後,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還是先別插手了吧。對了,南門老先生那邊怎麼樣?」
「我聯繫了他兒子,他現在的公司剛好和我家有合作,所以對我的事情也很熱心,說會趕回洛杉磯幫我勸勸他爸,會面時間定在明天。我覺得他兒子看起來是個比較好溝通的人,應該沒問題。」
「那現在決定性的因素就是看他兒子能不能做好南門老先生的思想工作了?」顏未染問。
「嗯,不過說真的……我覺得那老頭不好對付,他兒子估計也對這個爸爸沒轍。」衛澤希抬手指指自己的腦袋,「據說他有老年痴呆症,還是有狂躁表現的那種,發作起來亂打人亂罵人,護工都跑了十幾個了。」
顏未染想起徐阿姨的話,也知道對方是個不好對付的主,輕嘆著搖了搖頭。
「不過沒事,知父莫若子,我們別愁了,一切交給他兒子吧。現在——」衛澤希抬手一指前面繁華的城市,「先把東西丟在酒店,去享受陽光和沙灘吧!」
陽光太過灼熱,大氣層彷彿折射出一層雪亮的白光,令人無法睜開眼睛徹底看清這個世界。
來到南加州當然要喝橙汁,畢竟洛杉磯號稱BigOrange。兩人端著冰涼的橙汁靠在臨海的欄杆上,看著亮得刺眼的海面閑聊。
陽光太強,水面太亮,衛澤希覺得眼睛要瞎了。幸好有穿著素色衣服的顏未染,如一團柔和的水彩,覆蓋了全世界的刺眼。
彷彿為了拯救自己的眼睛,衛澤希一直看著她,心裡開始胡思亂想。這個時候,情侶之間是牽著手比較好,還是挽著手好呢?
最終他只是不動聲色地調整了坐姿,用肩膀挨住了她的肩膀。
顏未染沒有反對,她和他一起坐在海邊,握著手中的杯子,看海水蕩漾。
沙灘上人聲喧嘩,身後是來來去去的人。
挖沙的孩子拎著桶從他們面前跑過,一隻寄居蟹爬上她的裙子,碰了碰那柔軟的紗,又懵懂地察覺不對勁,想要爬下去。
衛澤希伸手抓住它,湊到顏未染的面前。她的睫毛真長,彷彿寄居蟹的鉗子再往前伸出去一點,就可以夾住那因為含笑而微微顫抖的睫毛。
衛澤希忍不住將臉往前湊了一點,似乎想和寄居蟹一起感受她溫熱的氣息。但顏未染已經伸手拿過寄居蟹,笑著將它丟入了欄杆外的大海。
「讓它待在它最喜歡的地方吧。」顏未染望著那一圈很快就消失不見的漣漪,輕聲說。
「我也想待在自己喜歡的地方。」衛澤希靠在欄杆邊說。
顏未染轉頭看他:「紐約嗎?」
「你身邊。」他說。
海水反射的光芒在她臉上不停地閃爍,令他目眩神迷。而更令他覺得迷亂的,是她臉上的笑,比即將到來的海邊夏夜還要繾綣溫柔。
她說:「這個不難啊。」
這短短几個字,卻讓衛澤希的心跳猛然變得劇烈起來。
他彷彿剛剛那隻迷失在她裙擺上的寄居蟹,在閃亮的紗緞和溫柔的氣息中,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摸索著那些柔軟的觸感,想要墜落在最深的地方。
灼熱的炎夏也彷彿帶上了甜蜜的氣息,讓他好想親一親她那低頭微笑的側面,當著沙灘上成千上萬的人宣告自己的幸福。
不然怎麼讓全世界都來羨慕自己擁有了天底下最可愛的女孩子呢?
所以他擁緊了她,低下頭,輕輕地湊近她。而她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雙眼,那略顯急促的呼吸已經讓她的肌膚起了細微的雞皮疙瘩。
惶惑與忐忑,緊張與期待,讓她終於在他深切的目光里,閉上了眼睛,等待他即將落下的吻。
然而就在雙唇將觸碰到的一剎那,一個軟軟的身體撞到了顏未染的身上,她的裙擺被一把抓住。
顏未染詫異地低頭一看,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奔到了他們中間,還將衛澤希重重撞開。小女孩一邊用胖乎乎的小手抓著她的裙子遮住自己的身體,一邊朝她做了個「噓」的手勢。
顏未染抬頭一看,前面有個小男孩正往這邊找來,顯然兩人在玩捉迷藏。
她只能將裙擺拉了拉,遮住小女孩的身體,一邊朝衛澤希露出一個苦笑。而衛澤希則懊惱又鬱悶地別開頭,故意向小男孩招招手,指了指顏未染的裙下。
顏未染啼笑皆非,用口型問他:「你不幫幫她嗎?」
衛澤希氣惱地說:「哼,誰叫她破壞我們的氣氛。」
那小男孩看見了衛澤希的指示,順著走廊跑過來,一把掀起顏未染的裙角。
小女孩被抓住了,卻不服氣地抬頭瞪著衛澤希,用帶著港台腔的普通話說:「大壞蛋!出賣我!」
衛澤希沒想到這金色捲髮白皮膚的小天使居然會講普通話,他蹲下來說:「小壞蛋,是你先打擾我和姐姐約會的!」
「哼!壞心眼,姐姐才不會喜歡你!」小女孩氣呼呼地說著,拉住小男孩的手轉身就要走。
衛澤希被這熊孩子氣壞了,對著她的背影就喊:「有沒有搞錯?我長得帥身材又好,如假包換的高富帥,姐姐憑什麼不喜歡我?」
看著他幼稚的行為,顏未染不由得笑了出來:「好啦,和小朋友還較勁。」
「本來就是嘛,氣死我了。」衛澤希正說著,一個匆匆走過來的女人已經拉住兩個孩子的手,趕緊過來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孩子不懂事,打擾兩位了。小瑩,快向哥哥道歉!」
那女人是個中國人,不過三十來歲的模樣,面容消瘦。她和兩個孩子都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
那胖嘟嘟的小女孩噘起嘴,揪住顏未染的裙子,看著衛澤希毫無誠意地說:「對不起。」
衛澤希用比她更敷衍的語氣說:「沒關係。」
顏未染笑著揉揉小女孩的頭,有點無奈地看了衛澤希一眼,對小女孩的媽媽笑道:「你的孩子可真漂亮。」
「謝謝啊,孩子們長得像爸爸,不過幸好眼睛像我。」媽媽笑著拉過兩個孩子,看看顏未染他們:「你們是來旅遊的?」
「是啊,剛從中國過來。洛杉磯這個城市真不錯,你們定居在這裡嗎?」
「我和哥哥移民到這邊二十多年了,每年都回國內去的,現在國內和美國也越來越像了。」她說著,見兩個孩子已經蹦蹦跳跳地往海邊跑了,忙匆匆丟下幾句話就跑,「旅遊的話可以去看看好萊塢和迪士尼樂園,有需要可以上洛杉磯華人論壇看看,消息很多的。再見,祝你們玩得愉快!」
顏未染笑著朝她揮揮手。
時近黃昏,陽光已沒有那麼熱辣,沙灘上來燒烤的人群三三兩兩地出來了。
衛澤希看著旁邊賣泳衣的商店,問她:「游泳嗎?」
顏未染搖搖頭,說:「你游吧,我還不適合。」
因為被摧殘的身體,也因為被破壞的肌膚。
衛澤希說:「我也不想在這麼多人的地方下水,還是回酒店游吧。」
他忽然想,真是遺憾啊,其實他真的很想見一見當初那個純真完美的顏未染,看一看還沒有遭受劇變的她那單純柔軟的模樣。也想知道那時身上還沒有任何傷口的她,穿著泳裝時露出美好的肌膚是什麼樣子。
不過雖然遺憾,他也並不強求。畢竟如今在他面前的顏未染,就是這世上最迷人的模樣。是那些傷痕與痛苦,過往與沉澱,造就了現在的她。
愛上一朵玫瑰盛開的模樣,但錯過了她含苞待放的時節。
衛澤希牽著她的手,在金紫色的夕陽中,看著海面被沉沉暮色壓住,再看著初升的月亮倒映在水面,水波跳躍不停。
衛澤希覺得很滿意。他們之間還沒有戳破那層薄薄的紙,但又已經超越了普通的關係。至少在被他牽著的時候,她只是低頭微笑。
兩人都不說話,海邊的人越來越少。在這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們都聽到了彼此胸中那幾乎被現世淹沒的輕微的心跳聲。
第二日,他們如約驅車前往南門光遠家中。
就在離南門家不遠處,他們看見一戶人家的花園中,一隻蘇牧犬在籬笆邊不停地跑來跑去,十分煩躁的樣子。而一個老頭正揮著鏟子大聲嚷嚷著,作勢要挖一棵長得挺茂盛的紫藤。在他的對面,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婦人一邊輕拍安慰著懷中的孩子,一邊堅決不肯讓他挖掉紫藤。
衛澤希趕緊停車,顏未染也已經認出那老婦人就是徐阿姨,趕緊打開車門走到徐阿姨身邊,問:「徐阿姨,這是怎麼了?」
徐阿姨一看見她,又驚又喜:「小顏,你怎麼來啦?趕緊幫我勸勸這個蠻不講理的老頭子,跟他講道理也不聽,拿著鏟子就要來挖囡囡的紫藤!」
對面這個老頭就是南門光遠,五官和照片上沒什麼大變化,卻是一副嘴角耷拉眉毛下垂的模樣。他的鏟子被衛澤希拿走,所以他正對著衛澤希大吼:「還給我!我家大毛被這紫藤害得天天拉肚子,我一定要鏟掉這害人的東西!」
那條蘇牧犬在後面拚命搖尾巴,咬著老頭的褲子想要把他拖回去,彷彿它也丟不起這個臉。
衛澤希又好氣又好笑,說:「南門先生,你家的狗偷吃別人家的種子,你把它拴好別讓它亂跑,不就行了?」
南門光遠眼睛瞪得溜圓:「大毛才一歲多,小娃兒就是要到處跑的,你怎麼不把你家孩子拴在家裡?」
衛澤希真是沒法接這個話茬,朝著顏未染無奈地笑。
顏未染只能勸他說:「南門先生,我看你家大毛也是聽話的好孩子,現在徐阿姨的花園已經建了籬笆,待會兒把紫藤種子都摘了,我想好孩子一定不會亂闖別人家,爬籬笆進去也沒東西可吃了,你可以放心了。」
「不行,萬一有些壞孩子摘了種子扔在大毛面前呢?小孩子這麼貪玩,能禁得起誘惑嗎?再說今年摘了明年還不是要長?」
這老頭還真是不講理。
顏未染正和衛澤希相視無語,後面一個女人急匆匆走來,一把挽住南門光遠的手臂,說:「爸,趕緊回家吧,哥回來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向徐阿姨賠不是:「對不住啊,我爸得了這個病後,就變成這樣了,請你們多擔待……」說到這裡,她看見顏未染和衛澤希的面容,有些詫異:「咦,你們是?」
「你好,昨天在海灘上我們見過面。」顏未染也沒想到這麼巧,朝她點頭微笑,「我們就是今天來拜訪南門老先生的人,原來你是南門先生的女兒?」
「是的,我叫南門倩,那請到我家吧,我哥已經回來了。」
顏未染和徐阿姨打了聲招呼,說待會兒再來,便和南門倩一起往她家去。
南門倩性格頗好,說話語速很快,幾步路的時間就把家裡的情況交代得清清楚楚。南門光遠的兒子叫南門翼,大學畢業后考上了美國碩士,畢業幾年後自己創業,其間南門倩來探望哥哥,和他的室友相愛了,婚後生了一對兒女,就是昨天在海灘上的兄妹。
說到這裡,一直任由女兒攙扶的南門光遠狠狠地擠出兩個字:「黃毛!」
南門倩無奈地搖搖頭,說:「我爸一開始就反對我嫁給外國人,婚後也不喜歡我們一家。我哥哥倒是和華裔女同學結了婚,只是……唉,世事不太如意。」
顏未染瞭然地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衛澤希則心想,不喜歡混血的孫子孫女,卻把一條蘇牧犬當孩子,這老頭也太好笑了,難道他不知道蘇牧犬是蘇格蘭的嗎?
要不是當著人家孩子的面,他覺得這件事自己可以笑一年。
「醫生說我爸這也是老年痴獃的一種,偏執狂躁,我們做子女的也只好一切都順著他的意了。待會兒要是對你們有什麼失禮的地方,我先替我爸道歉,請你們多諒解。」
「沒事的,我們理解。」顏未染點頭。
南門翼和他妻子聶藍都是性格很溫和的人,兩人雖然沒有孩子,但感情很好。聶藍一接過顏未染的名片就驚喜地說:「你是顏未染啊,我在朋友圈看過你的視頻,真是上帝之手!」
顏未染笑道:「我跟老師學了十幾年,現在技術還算過得去吧,所以也想借現在的勢頭推出自己的品牌。目前我有個配方很不錯,安全性也很好,相信一經上市就會得到市場的肯定的。」
南門翼點頭,說:「衛先生已經向我介紹了基本情況,我們也很期待你的產品。只是你們需要的這個提取技術,我們確實沒有掌握。因為當時我和藍藍創辦化工廠,核心是為學校提供實驗原料,我們主要是有人脈,而不是技術。而我爸來了之後,我們就把研發交給了他,自己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了管理上。後來有幾個學校需要銀杏內酯,所以他改進了生產工藝,我們則忙於工廠的事務,並沒有和他交流過。」
顏未染抱著一線希望問:「不知道南門先生有沒有工作筆記什麼的?」
「有的,但我爸有一次犯病,把資料筆記全都燒了,什麼都沒留下來。現在他病情越來越重,幾乎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刻,我看大概是幫不上你們了。」南門翼遺憾地說。
衛澤希說:「我還以為他面對你們的時候,病情能緩和一些。」
「我們很遺憾。接到電話后,我們立即就回來了,畢竟我們和您一直都合作得很好。從昨晚回來到現在,我們幾次詢問我爸這個工藝,可每次一問他就生氣,好像很抗拒講出來。」聶藍搖頭道,「或許是他對化妝品之類的東西確實很反感,在知道你們要拿銀杏內酯去做化妝品后,他的病也觸發了。」
顏未染看看坐在椅子上還煩躁地摳著扶手的南門光遠,輕嘆了一口氣,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只能自己摸索了。無論如何,還是感謝兩位,為了我們的事情大老遠趕回來,真是麻煩你們了。」
「可惜沒能幫上忙。」南門翼和聶藍見他們失望的樣子,也是無可奈何。
顏未染走到南門光遠的椅子前蹲下,正要好好哄他說話,在旁邊搭積木的那個小女孩抬起了頭,奶聲奶氣地說:「舅舅騙人,外公他早上還好了一陣子,跟我們說花園裡的樹是外婆種的!」
南門翼被小女孩說得有些狼狽:「是嗎?外公早上好了一陣子?」
南門倩趕緊蹲下來,按住女兒的肩說:「小瑩,可不能騙人哦,外公是怎麼好起來的,好了多久?」
「就是這樣嘛……」小女孩說著,邁開小短腿就跑到了壁爐前,踮起腳從上面拿下了一個相框,跑向正在不斷摳著藤編扶手的南門光遠。
那相框遞到南門光遠面前,他愣了愣,目光落在相框中的女人身上。
那是個穿著絲絨旗袍的中年女子,略顯豐腴,圓臉帶笑,一雙明亮的眼睛和南門倩以及那兩個小外孫都很像,但也只是眼睛相像罷了。倒是兒子南門翼和母親像得多。
南門光遠看了片刻,慢慢伸手接過相框,用手在相框光潔的玻璃上擦了又擦,低聲跟小女孩說:「這是你們的外婆啊,你看,你們眼睛多像啊!」
南門倩眼眶濕潤了,壓低聲音對顏未染說:「我爸媽是同學,幾十年來我媽一直支持我爸的研究事業,兩人感情特別好。現在我媽去世四年多了,我爸就是在她沒了之後開始患病的。大概是……我們都不能常常陪伴他,他很寂寞吧。」
南門光遠拿著照片,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
聶藍趕緊拉拉南門翼的手。南門翼會意,走到南門光遠面前,問:「爸,你餓不餓?藍藍剛燉了蓮子粥,我給你盛一碗?」
南門光遠點點頭,聶藍趕緊去盛一碗端給他。
他看了看,說:「蓮子性寒啊,阿翼媽當時都要放些紅棗、枸杞的。藍藍你要向她多學學。」
聶藍有點傷感地點頭應了,又說:「爸,今天有客人呢,是來找你的。」
南門光遠順著她的目光抬頭一看,目光落在衛澤希身上,臉色立即就變了,再度狂躁地跺著腳大吼:「讓這種人進家門來做什麼?這些做化妝品的人不得好死!藍藍你忘記你的孩子怎麼沒的了?我孫兒哪裡去了?」
南門翼忙攔住要撲上來的父親,說:「爸,爸,你認錯人了,這是來串門的鄰居!」
「哼,當我不知道?要銀杏內酯的是不是?」他狂怒之下,居然把妻子的照片向他們砸了過去。
衛澤希眼明手快,趕緊將顏未染拉入自己懷中。相框從顏未染耳畔擦過,撞在牆上,摔成一地玻璃碎片,照片也從裡面掉了出來。
那玻璃碎掉的聲音彷彿刺激了南門光遠,他越發狂躁,跳起來就捶胸頓足,抓著藤椅要掄起來砸向顏未染他們,可惜年老體衰又被兒子拉住,最終他吼叫著把整張藤椅都推倒在地,痛哭起來。
南門翼和聶藍趕緊扶住老人,將他半拉半架到卧室內去。
南門倩看著父親那模樣,只能無奈地對他們說:「我爸這次發病很嚴重,我看你們還是先回去吧,這事情……大概是沒辦法了。」
顏未染默然看著床上癲狂的老人,想了想,拉住南門倩的手,說:「我有個辦法,要不我們試試看?」
南門倩嘆了口氣,去拿茶几上的手機,說:「顏小姐,做什麼都沒用的,我先叫醫生來打一針鎮靜劑,我爸再這樣鬧下去,我哥和嫂子也是按不住的,待會兒要是受傷就麻煩了。」
「給我十分鐘時間,我試試看,來。」顏未染說著,對衛澤希使了個眼色。
衛澤希一下子就領會了顏未染的意思,立即轉身到外面的車裡取化妝箱。他在這一刻真是慶幸,幸好顏未染是個無論走到哪裡化妝箱都從不離身的人,這次到洛杉磯也把它帶過來了。
南門光遠鬧了十來分鐘,體力不支,趴在床上呼呼喘氣。
南門翼和聶藍都是一身大汗,疲憊不堪。
南門光遠休息了一會兒,又捶著床頭櫃大喊著:「阿雲,阿雲你快出來看看這些不孝的孩子啊!還要逼我幫仇人作惡!阿翼你的良心到哪裡去了……」
南門翼無奈地轉頭朝外面喊:「倩倩,醫生來了嗎?」
南門倩頓了一會兒,匆匆走過來:「沒有,我還沒打電話。」
「這麼久了你還不叫他來打鎮靜劑?你在幹什麼……」南門翼正轉頭朝門口說著,聲音卻戛然而止,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聶藍也是瞠目結舌,看著出現在門口的女人。
而一直捶著床頭櫃叫「阿雲」,即使手都青腫了依然不管不顧的南門光遠,更是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獃獃地望著站在門外穿著和照片上一樣的旗袍的女人,遲疑了許久,才喃喃地問:「阿雲?」
站在他們面前的,正是照片上那個有著明亮雙眼的女人,她雙頰微圓,不笑的時候嘴角也略微上揚,分明就是四十多歲的她從照片中走了出來。
「阿雲,阿雲……」南門光遠一時站不起來,只將手伸向她,含糊地叫著。
他的「妻子」遲疑了片刻,然後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握住他伸過來的手,緩緩坐在他身邊。
這一伸手,聶藍就看見了她手腕上的那隻手錶,頓時大驚,那是南門倩的表。聶藍仔細打量著這個和照片上一模一樣的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看丈夫,又看看走到門邊的顏未染。
顏未染抬起手指,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南門光遠睜大眼睛,一寸一寸地審視著身邊的「妻子」,輕聲說:「阿雲,你變年輕了……你走的時候,不是長這樣的。」
「阿雲」眼中蓄滿淚水,看著他深情凝望自己的模樣,張口無數次,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來。
「唉,還是這樣好,這樣好看,是你最好看的時候。」南門光遠說著,緊握著她的手,臉上老淚縱橫。他抬手去擦眼睛,又說,「阿雲啊,你當初還說我不該阻攔倩倩嫁個老外,可你也看到了,她現在生了兩個黃毛!靠不住,靠不住了……只有阿翼還好,兒子像媽啊,他和你長得這麼像,他的孩子也會很像你的。到時候孩子長大,有一點像你,有一點像我,還有一點像阿翼,有一點像藍藍……咱們的孫兒長大后,就好像我們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聶藍眼圈一紅,站起身背過去,悄悄擦掉了臉上的淚水。南門翼輕輕地拍著她的肩安慰她。
而坐在南門光遠身邊的「阿雲」終於開了口,聲音顫抖:「你……別傷心了,你先睡一會兒吧,好不好?」
這聲音一出來,南門光遠就呆住了。他把面前人看了又看,許久才錯愕地抬起顫抖的手指著她:「你……你是倩倩啊!是我老眼昏花了?還是阿雲你回來了,借女兒的身體來看一看我?」
「不是,爸……」南門倩握著他的手,眼淚滾滾落下,「我們知道你很想念媽媽,所以……所以顏小姐幫我化妝成媽媽的樣子,讓您再看看媽媽的樣子。或許……或許這樣您就能像早上一樣,清醒過來,不用打鎮靜劑了。」
南門光遠愣了愣,看著面前和亡妻一模一樣的女兒,顫抖的手想去摸她的臉,卻又不敢觸碰,怕一碰就會化成幻象離去。他盯著那記憶中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才用喑啞的聲音問:「倩倩?」
「是……是我。」南門倩趕緊點頭。
他那滿是皺褶的手頓了許久,才終於落在她的頭頂上,撫了撫女兒的頭髮,轉頭看向站在門口的顏未染。
顏未染見他看向自己,點頭向他致意。
「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可是這工藝我要帶到棺材里去!誰也別想我幫你們騙錢害人!化妝品,化妝品,哼!」他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來,臉上顯出絕望來,「我孫子被害死了!被方氏,被你們,被害人的化妝品害死了!阿翼,把他們趕出去!別讓她再出現在我面前!」
「老先生,你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吧?」要是按衛澤希平時的脾氣,現在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還輪得到南門光遠當面趕人。但想著顏未染的配方,他也只好硬生生忍了,轉頭看向身旁的顏未染。
「南門先生,其實化妝品並不會害人。害人的是黑心的生產商,可這個行業是無罪的。」顏未染對著南門光遠開了口,聲音清晰平緩,「我知道你們遭受的不幸很可能是因為方氏而引起的,但這樁罪行需要落到方氏身上,而不是落在所有化妝品的身上。事實上,化妝品對於人類來說是有貢獻的,它真的能幫我們。」
南門光遠張口就要駁斥,但當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兒的面容上,看著原本與亡妻並不相似的女兒如今與母親相似的面容時,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南門先生,我們其實也是商人,只不過賣的是美麗。全球化妝品市場每年的份額是兩千億歐元,並且還在不斷地上升增長中。經濟不好的時候,口紅是女人們最大的慰藉,經濟好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讓自己更加美麗。畢竟對於美的追求是人類的本能,是不可磨滅的天性。我們不能因為吃飯會噎住就絕食,同時您也不能因為黑心廠商的罪行而抹滅所有化妝品生產商的作用,怪罪將美好事物推廣到全球的人,對嗎?」
南門光遠呼哧呼哧地喘氣,想要駁斥她卻發現找不到說辭,只能狠狠別開臉,囁嚅道:「別在我面前說這些鬼話,我……我不會理你!」
「其實,方氏或者說方氏這種黑心廠商,也是我創辦品牌的原因之一。這個市場過去確實存在過一些劣質品牌,不過我們應該做出更好的產品來代替那些劣質品牌的產品,讓市場淘汰它們,而不是禁止所有產品的生產,這也是我們做這個品牌的初衷。」顏未染走到南門光遠面前蹲下來,仰頭看著他說道,「南門先生,將心比心,我想您肯定也希望大家都用上安全的化妝品,不會再有您家人這樣的悲劇發生,您覺得呢?」
南門光遠坐在床沿,嚅動著嘴唇,沒說話。
衛澤希見他態度已經不再激烈,便說:「南門先生,或許你不知道,其實最早揭發方氏罪行的人,就是你面前這位顏未染小姐。是她第一個在網上對方氏提出質疑,也是她第一個尋找新聞媒體將方氏配方的問題公之於眾!」
這話一出,非但南門翼和聶藍一驚,就連坐在床上的南門光遠也霍然站了起來,問:「真的?」
顏未染點頭,說:「是真的。我的老師是張思昭,很有名的化妝造型師,曾經獲得過大獎,入圍過奧斯卡。她有個化妝品配方,所以方氏過來與我們談過合作。但在合作過程中,我們發現了方氏的配方有問題,所以我老師向他們提出質疑,結果……不久之後,我老師就意外去世了,而我身受重傷,康復后便尋找途徑將這事公之於眾。只可惜……看來還是太遲了。」
南門翼激動地說道:「不遲,至少方氏終於要接受審判了!」
聶藍顯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熱淚盈眶地伏在南門翼的肩上輕輕啜泣。
在一片安靜中,只有聶藍的哭泣聲,與南門光遠沉重的喘氣聲在室內輕輕回蕩。
許久,南門光遠扶住身邊女兒的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顏未染面前。
「是你揭發了方氏的罪行,好……很好。」
他抬起手輕輕地按在顏未染的肩上,聲音低微,但卻比他狂躁時大吼大叫的力度要沉重許多:「我還記得那個工藝。每一步步驟,每一個配方,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們拿走吧,我免費授權給你們,但有一個條件。」
顏未染點點頭,凝望著他,說:「您說。」
「好好做產品,把方氏那種東西踩進十八層地獄去!」
天氣晴朗,路況良好,潘朵拉卻覺得哪兒都不對勁。
她開著那輛噴繪著向日葵的小車,在開到了直行車道之後,又故意在最後十米處變道,拐上了旁邊的轉彎車道。結果,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面的一輛車也立即從直行車道轉到了轉彎車道。
「癟犢子,挺能耐啊,瞅上姑奶奶了?」潘朵拉一打方向盤,直接就在路口掉頭往回開。
在和那輛車隔著綠化帶擦過時,她瞥了車裡的人一眼。一個平頭年輕男人,身上的迷彩T恤被凸起的肌肉撐開,看起來挺能打的樣子。
二十秒后他也掉頭和她一條道了,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她——要把他那輛吉普車開得和她這輛小車一樣慢,也是種本事。
潘朵拉想了想,先給熟人打了個電話:「哎呀四哥,不得了,你上次不是說你罩我嗎?怎麼這會兒還有個大傢伙盯上我了?我這都被嚇死了!」
二十分鐘后,急需憐惜的「嬌花」潘朵拉開車到了一個廢棄的練車場,下車把門一關,叉著腰就站在了後面開來的那輛吉普車面前。
吉普車一看情況不對勁,那男人一腳踩下剎車,然後倒車準備掉頭。
誰知還沒等他的車退後兩步,已經有人掄著破窗錘砸破了他的駕駛座玻璃窗。
在玻璃破裂的清晰聲響中,男人鬱悶不已,探頭就對外面大吼:「莫名其妙,我有話跟車主說,我找顏小姐!」
「啥?我還以為是我爹找來的呢!」仗著周圍四哥帶來的人,潘朵拉一個箭步衝上來,把手伸進已破損的車窗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問,「咋的,敢情你還想盯梢我姐啊?癟犢子你挺橫啊你!」
那男人眼明手快抓住她的手,說:「不是盯梢,是找。我找顏小姐,顏未染,不是你這個東北妞!」
潘朵拉使勁扯回手,卻發現那男人手勁很大,自己居然抽不回來,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問:「找我姐幹啥?」
「衛澤希先生委託我查一件事情,現在我已經初步有了進展,所以過來向他們彙報——至於被你打破的窗戶,我會記在賬上的。」
潘朵拉據理力爭:「咋的,自己走錯路被我捶了,還要衛少賠償啊?」
「是你賠償。」他抱臂看著她,冷冷地一挑眉,「順便說一下,這回我給顏小姐帶來了一個不得了的消息,你最好馬上跟她聯繫,有些事情不見面說不清楚。」
一下飛機,衛澤希和顏未染來不及回家,就先將銀杏內酯的提取工藝送到了丁雪燕那邊。
丁雪燕立即著手進行實驗。看她戴著口罩和手套心無旁騖的模樣,顏未染和衛澤希就走出大學實驗室,在附近散了個步。看看時間不早了,兩人順便到小學門口把丁雪燕的女兒從學校接回來,帶她去吃飯。
丁雪燕的女兒艾拉,中文名叫丁雲,很普通的一個名字。
「我媽媽說,雲能化作雨,她喜歡這個名字。」丁雲的口味還是有點偏美國式,喜歡酸甜,一桌菜就喜歡吃糖醋裡脊,「其實我不喜歡下雨天,我喜歡晴天,可以去打球去跑步!我現在已經是學校羽毛球隊的正式成員了!」
顏未染想起丁雪燕的妹妹丁雨燕,和衛澤希交換了一個傷感的眼神。
衛澤希說:「雲這個名字多好聽啊,叫起來也可愛,很多名字里有雲的女孩子都是超級美女哦!」
丁雲歪著頭問:「和未染姐姐一樣漂亮嗎?」
「那可說不準,也許將來有男生會覺得你比未染姐姐還漂亮。」
「那還差不多,我決定喜歡這個名字了。」丁雲露出笑容來。
顏未染笑看著對小朋友連哄帶騙的衛少,問:「云云,現在學習還行吧?」
「比美國的學校難點,還有拼音我不會,不過媽媽會教我的。而且媽媽現在每天晚上都可以陪我啦,就算出去約會我也不用老待在別人家,有爺爺奶奶陪我,真開心!」
衛澤希最八卦,立即問:「你媽媽有約會?」
「是呀,悄悄告訴你們,有個叔叔在追我媽媽,聽說是她以前的同學呢。一個三十多歲還沒結婚的大叔,一到家裡我媽媽和爺爺奶奶就很開心。要不是看在他每次都會給我買禮物,我還有點嫉妒他呢。」
衛澤希臉上帶著神秘的笑意,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踢顏未染。
顏未染也踢了回去,用眼神示意他在孩子面前正經點。
而丁雲回國后似乎也變成了個鬼靈精,看都不看他們,只扒著飯說:「你們別眉來眼去啦,要結婚就快點啊,再過兩年我就沒法當花童了。」
衛澤希立即說:「快了快了,放心吧。」
顏未染無語地別過頭,讓店裡再做幾個菜,打包帶到丁雪燕的實驗室去。
丁雪燕把銀杏內酯製取出來后,告訴他們還要查驗成品的結果,急不來。
還沒倒過時差的衛澤希和顏未染也沒法在研究室等結果,於是和丁雪燕打了聲招呼,就先回去休息了。
已經是入夜時分,上海又成為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
從丁雪燕研究室所在的大學回梧桐街,要經過一條長長的隧道。衛澤希看了看顏未染,她是真的累了,現在正用右手撐著下巴,閉著眼睛靠在窗上。車窗外流動的路燈的光一束一束地越過他的臉畔,投在她的側面上,又折射到他的眼中。
於是他的面容就在光影中和她貼在了一起,而她美好的側影一寸一寸地在車窗上輾轉。他們無數次地重疊在一起,上一刻的短暫分離,彷彿就是為了下一刻能緊密相融。
不知為什麼,這平淡的影子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曖昧起來。
衛澤希看了一眼,回過頭盯著前方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過頭,瞥著那些光影。她的面容在明暗的交替中,在他的影子的籠罩下,好看得令人心驚。
真是奇怪,明明今早飛回來還沒倒時差的他應該很困,可這一刻他卻精神抖擻,像打了興奮劑一樣,覺得這樣的隧道就算是開一百個小時他也開心。
於是出隧道后,他鬼使神差地在前方路口拐了個彎,又掉頭回去了。
轉彎時顏未染微微動了一下,睜開眼睛有點迷茫地問:「開反了?」
「哦……我剛看錯路了,要再繞一圈。」衛澤希毫不心虛地說。
顏未染「嗯」了一聲,見他一時沒法開回去,便蜷縮在座位上,背朝著他睡著了。
衛澤希再次經過隧道時,那些燈只將他的影子映在了空空的車窗上,再也沒有一個美好的側面與他相依相伴了。
衛澤希懊惱地加快了車速,飛快地衝出了這個隧道。
「姐,你咋才回來呀!」
潘朵拉等在店裡,看到顏未染有點迷糊地從衛澤希的車上下來,忙上前拉住她,一邊接過衛澤希拿下來的行李箱,一邊問她:「不是說早上的飛機嗎?咋這麼晚才到?」
「中午到的,先去雪燕姐那裡拿了個實驗結果。」顏未染拉著化妝箱進了屋。衛澤希的車上真是舒服,她到現在還有點睜不開眼睛,「你怎麼不先休息?這麼晚了還等我。」
「姐,我咋睡啊,一個大塊頭站在咱這兒不挪窩呢!」潘朵拉拉著她哭訴,一臉無辜,「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說是衛少聯繫來的,找姐你有事!」
顏未染拍著懷中「大鳥依人」的潘朵拉安慰她,一邊打量對面那個男人。
連潘朵拉都說是「大塊頭」的男人,個頭果然厲害,身高超過一米九,肌肉發達得足以爆衫。
「對了,未染,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過的,在美國那邊找來幫你調查的偵探。」衛澤希沒理會潘朵拉,向顏未染介紹那男人:「這是阿峰,退伍軍人,後來去美國做了保鏢。在美國的私家偵探中,他經驗豐富,有口皆碑,又是華人,特別可靠。」
二十幾個小時沒合眼的顏未染本已睏倦至極,但此時聽說是幫自己調查當初那些事情的人,便立即拋開了睡意。和他握手之後,她揉揉太陽穴,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問他:「我老師的死亡事故有結果了嗎?」
潘朵拉暗自咋舌,才知道原來這人居然是幫顏未染調查張思昭死因的。
一想到自己不由分說就砸了人家車窗的事情,她肝都顫了,只能畏畏縮縮地挪到廚房去泡茶,盡量表現好一點。
幸好阿峰乾脆利落地切入了正題,並沒有控訴潘朵拉做的壞事。
他把一個檔案袋交給顏未染,說:「案子畢竟是前年的事情了,留下的線索不多。而且根據你的要求,我又去重點關注了方艾黎,但從去年開始,方艾黎就幾乎不待在紐約了。今年六月以來,她一直待在上海,最近一兩個月才開始偶爾回美國。所以為了深入調查,我在紐約查到一些事情之後,這兩天就來了上海,並且拿到了關鍵性的證據,相信足以拼湊出真相了。」
顏未染點點頭,用微微顫抖的手將檔案袋打開,定了定神后,她深吸一口氣,一把抽出裡面的東西。上面是幾個關鍵人物在那段時間的行動軌跡,以證人和監控截圖為主,厚厚一沓。
顏未染無法控制自己,她用手緊緊地攥住那些資料,彷彿稍微減輕一點力氣,這些東西就會墜落於地,就此消失不見。
首先看到的是程嘉律的那份報告。
他當時的生活軌跡再清晰不過,實驗室、家中,兩點一線。偶爾一兩次出行,大都是和顏未染在一起。
事發當日,顏未染正準備前往中央公園。那天有個劇組在那邊拍攝,她要去負責化妝工作。張思昭到實驗室取程嘉律按照她的新配方調配出來的試驗品。東西在無菌室中密封保存,由程嘉律交到張思昭手中,被她帶走。程嘉律的實驗室中沒有超級細菌的記錄,從培養到滅活,都不曾有過。
顏未染將程嘉律那幾日的行動軌跡翻了一遍,隨後將卷宗合上放在一邊,靜靜地舒了一口氣。
其實在程嘉律上次將那一日的監控錄像和病歷調給她看之後,她已經相信了他。因為沒有人會在對別人下手的時候,把自己的傷勢搞得更嚴重,甚至指使別人殺害他自己。
衛澤希湊過去看未染手中的檔案,問:「怎麼樣?」
「嘉律沒有嫌疑,這一點我敢肯定的。」
衛澤希並沒有看那份資料上的東西,點點頭說:「我也敢肯定。」
此時潘朵拉從廚房出來了,把茶放在他們面前,小心翼翼地挑了個離阿峰最遠的地方坐下。
阿峰故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心虛地左顧右盼,才笑了笑轉開視線,拿出了第二份檔案。
出乎顏未染意料的是第二份居然是張羽曼的。
顏未染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向阿峰。
「是的,張思昭將東西取回家中后就出去了,那份試驗品當時應該是留在了家中。而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張羽曼回過家。」
大樓監控顯示,兩點左右張思昭出門,兩點十分左右張羽曼回家了,在家裡大概待了半個小時,又離開了。
「老師那段時間接了一個名流的固定工作,每天都是下午兩點開始,所以張羽曼是掐著點回家的。」顏未染說到這裡,怔了片刻,想起那一夜在醫院裡,她打電話給張羽曼,告訴她老師已經去世的消息時,張羽曼那詭異的笑聲和馬上就掛斷的電話。
衛澤希看著檔案,說:「她這種回家時故意掐點的行為,應該是想偷偷摸摸搞點錢。畢竟未染你跟我說過,你老師的婚戒都被她偷出去賣掉了。」
「是啊,而且是賣給了完全找不到來歷的人,已經無法尋回了。」顏未染說著,抿唇看著監控截圖上張羽曼那張望的動作,又說,「但你看到沒有,她在出門的時候,神態顯得有些慌張。像她這種早已把母親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東西的人,如果只是隨意拿點東西走,肯定不會是那麼慌亂心虛的模樣。」
潘朵拉猛點頭,說:「就是啊!她哪次來咱這兒不是咋咋呼呼的模樣,要起東西來,跟我姐欠了她一個億似的!」
阿峰瞭然地從下面抽出關於方艾黎的調查文件,翻開來擺在他們面前:「在那天早上,張羽曼和一個女人見過面。因為是在一家咖啡館,所以沒有監控,也不知道具體的談話內容。但是當時咖啡館的女招待注意到了,那女人將一個密封瓶交給了張羽曼。」
衛澤希有些詫異:「紐約咖啡館的服務員記性這麼好,連前年的客人幹了什麼都記得?」
「不,因為張羽曼經常在那裡出現,而且特別挑剔又龜毛,小費又給得少,店裡每個員工都對她懷著深刻的惡劣的印象。而那個女招待剛好又是生化專業的學生出來打工的,她一看那密封瓶就知道那是她們大學實驗室常用的密封器皿,再一看還是特別精密特別專業的那種扁平稱量密封瓶,就更詫異——畢竟,誰也沒法把這麼粗野潑辣的一個女人和高端實驗室聯繫起來。」
實驗室的密封器皿?顏未染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耳朵也嗡嗡作響,連思緒都有些混亂了。
衛澤希看見她那被真相猛然擊中的模樣,怕她一時承受不住,便伸手緊握住她的手掌,示意她放鬆一點。他看向阿峰,又問:「那個把東西交給張羽曼的女人是誰?」
阿峰將方艾黎的資料翻開,指著上面的一張照片,說:「方艾黎的助理Agnes。那天早上她有離開公司的記錄,而且她剛好在那個咖啡館附近的加油站加過油。」
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他們都不再說話,陷入一片沉默。
過了片刻,潘朵拉才捂住嘴巴,慢慢地問:「這……這不能吧?」
「為什麼不能?」阿峰鄙視地看著她,「為了幾千美元兄弟相殘的事情我都見過一大堆,那個配方的價值是多少?好幾家公司開價都是百萬美元外加每年的紅利,這數目還不夠張羽曼那種人喪盡天良嗎?!」
衛澤希看著身邊的顏未染。她面色慘白,雙唇微微顫抖,一時竟連呼吸都沒有了。他擔憂地輕撫她的背,她卻彷彿沒感覺到,用力抓起那份厚厚的調查報告,瘋了一樣地翻著,盯著上面一應俱全的證據,女招待的證詞,加油站的記錄,方艾黎助理拿著的密封瓶,監控中回家的張羽曼……
除此之外,沒有人再出現在老師家中,那放在密封瓶中的東西,只有張羽曼一個人可以接觸到。
雖然一貫與張羽曼不和,每次見面都劍拔弩張,可當真相赤裸裸地擺在面前時,顏未染還是難以置信,她機械地搖著頭,下意識地喃喃著:「不……不可能……那是她的親生母親啊……」但是,腦海中又立即湧出另外的情景,冰涼地淹沒了她的神智。
那是老師臨死的時候,叮囑她立即火化自己的屍體,並讓醫生堅稱自己的死因是意外事故,不要再繼續研究配方——
那時候,她以為老師當時是為了程嘉律,免得妨礙到他的研究。
後來,她以為是老師發現了程嘉律的罪行,但又怕她察覺真相痛不欲生。
可現在的她才知道,老師是在保護張羽曼。她肯定是察覺到了能自由出入家門的女兒在那之後回來動過了她的東西。可哪怕女兒對她下毒手,要讓她死,她在臨終的時候也要掩蓋女兒的罪行,還幻想女兒能改邪歸正。
在她追問老師為什麼要這樣時,老師卻咬緊牙關,一直盯著病房門口,不言不語。那是因為她還希望女兒能出現在那裡,至少能來送她最後一程。
可惜老師不知道,在她為了女兒靜默地死去之後,女兒斷然拒絕了送她最後一程,只在聽到死訊后迫不及待地發出了詭異的笑聲,掛斷了電話。
那笑聲永遠回蕩在她的耳邊、腦中、心口。
她不敢對任何人說。在譴責張羽曼、痛罵張羽曼的時候,她也不曾提起過。
因為想起那一刻時,肝腸寸斷的不是那個發出笑聲的張羽曼,而是電話這一頭守著老師冰冷屍體的她。
「張羽曼……」顏未染死死地盯著監控截圖上那個走出家門后心虛地左顧右盼的女人,眼中全是瘋狂的恨意,雙眼因憤怒而通紅,無法控制的手握得太緊,指關節泛白,手背上青筋暴露,指甲將資料掐得太緊,硬生生挖出一道破痕來。
衛澤希心驚不已,趕緊抬手擁住她的肩,撫著她的背讓她那憋在胸中的悶氣趕緊吐出來。
「未染,你先和我說說話。別這樣……」他真的很擔心她。
許久,顏未染那僵硬的身體才慢慢地放鬆下來。她脫力地靠在他的懷中,呼吸依然急促,但那原本冰冷的身軀總算漸漸停止了顫抖,眼中也開始恢復了清明。
阿峰對潘朵拉使了個眼色,潘朵拉一輩子的智商在這一刻達到了最高點,立即說:「衛少,我瞅著姐像是不舒服啊,你趕緊扶她上樓休息一下!」
衛澤希點點頭,伸臂去扶顏未染。但顏未染的身體虛軟得站不起來,他見攙扶的姿勢不方便,便抬手將她打橫抱起,小心地抱在懷中,抱到樓上去。
她那麼瘦,抱在懷裡纖細柔弱,似乎比上一次更輕了。
她薄薄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渾身冰冷,讓他有點擔心。所以他將她放在床上后,還幫她拉了毯子過來蓋好。
顏未染靠在床頭,木然地看著在自己面前坐下的衛澤希。
衛澤希輕聲問她:「你說吧,要怎麼辦?要我替你去教訓張羽曼嗎?」
顏未染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我自己來。」
衛澤希看著她倔強地咬著牙的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坐在床邊湊到她面前,問:「那你準備怎麼辦呢?私下解決?還是找法律途徑?」
顏未染咬住下唇,默然不語,只定定地看著他。
「如果是私下解決呢,我替你找個打手,或者設個套,讓她下半輩子比死還難,這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顏未染想了許久,默然搖了搖頭。
「那就訴諸法律吧,把她為了錢而害母親慘死的事情揭發出來,法律會有公正審判的。」
「老師去世的時候,曾經叮囑我,不要將這件事公之於眾。」顏未染的聲音帶著哽咽,「她臨終時還竭力想要保護張羽曼,真是太傻了……」
衛澤希低聲問:「可如果你自己來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顏未染慢慢地屈起雙腿,抬手抱住膝蓋,將自己的臉埋在上面。
過了很久,久到衛澤希以為她不會說什麼的時候,她才一字一頓地低聲說:「我要違背老師的遺囑,把那個配方交給她。」
衛澤希錯愕地望著她,彷彿聽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是的,把配方交給她。」顏未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彷彿為了堅定自己的信念,又再重複了一遍。她的聲音不再發抖,也不再低啞,只是變得冰冷起來,冷到甚至有點尖銳。
「她不是做夢都想得到那個配方嗎?既然她這麼逼我,用盡手段,那我就把它交給她。我要讓她明白,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永遠為她著想的那個人,已經永遠不存在了!」
衛澤希慢慢地走下樓,神情有些沉鬱。
坐在沙發上的潘朵拉立即跳起來,看看樓上,壓低聲音問:「衛少,我姐咋樣?」
「她太累了,要休息一下。」衛澤希說著,看看時間,示意阿峰和自己一起走,「朵拉,今晚你多留心一下未染。」
「行,我看情況要不要陪她一塊兒睡。」潘朵拉說著,又看看阿峰,有些理虧地說:「那……那個玻璃,你修好后我付錢。」
「好,我記著。」阿峰說。
衛澤希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但今天折騰到現在實在有點困了,也懶得問了。兩人出了門,上了阿峰的車,衛澤希有點疲憊地倒在後座上。因為時差的關係,他也三十來個小時沒有正經合眼了。
車子一開,衛澤希就覺得不舒服:「把前車窗關上吧,風聲太吵了。」
阿峰說:「關不上,我窗戶被人砸了。」
「是嗎?就你這大塊頭,也有人敢砸你玻璃?」衛澤希一說出口,想起剛剛他們的對話,就明白了,「潘朵拉?」
「是啊,那妞太厲害了,總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訓她。」
衛澤希不由得就笑了:「你也是東北的?」
「山東,離東北不遠。不過你還別說,在美國待慣了回來就遇見這樣的妞,覺得她那口音特帶勁。」
衛澤希沒接茬,心想,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要說帶勁,跟未染一比她算啥啊。
時近午夜,阿峰沿著行跡寥落的路開著車,又說:「還有件事,我查到張羽曼在上海的落腳點了,周邊的人也都聯繫好了。如果需要的話,憑她那些劣跡,我們隨時可以讓她蹲一年半載的監獄,可以確保她無法發出那封信。」
「不用了。」衛澤希揉揉太陽穴,「未染已經決定把配方交給她了,隨時可以交換她威脅我們的東西。」
阿峰愕然地從後視鏡中瞄了他一眼,又看向前面的路:「是擔心我們的方法無法確保萬無一失?」
「不,是她比我們更懂得這件事裡面的一切。」衛澤希的長腿在車中伸展不開,他屈起雙腿將就著合上眼,「相信未染吧,一切讓她自己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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