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兒
1
法蒂瑪打開飛船的艙門,艱難地爬出來,感到熾熱的氣浪撲向她的面頰,電子角膜上顯現出當下的溫度:487℃。當她站起身後,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怪異的橙黃色天空之下,面前是一片望不到邊的平坦荒原,身後的翼式飛船斜斜歪向一邊,船體冒著滾燙的青煙。她腳下的大地一片焦黃,寸草不生,地表上溝壑縱橫,乾裂成無數巴掌大小的碎塊,像被利劍砍斫過千萬次。
法蒂瑪望著這異星般的景象,許久之後才打開了中微子通訊儀:「歐羅巴:我已經著陸。『曙光三號』隔熱層融毀,未到達預定地點,只能緊急著陸。我目前的方位是在西太平洋,北緯9度28分51秒,東經143度41分32秒,距離目的地二百零三公里,海拔……」她停頓了片刻,露出一個苦笑,「……已經沒有意義。」
法蒂瑪抬頭向黃色的天空望去,異常火紅的太陽仍在噴射著毒焰。歐羅巴正隨著看不見的木星運行在太陽的另一邊,六個天文單位之外。剛剛發出的中微子通訊波束正飛馳在茫茫太空中,大約兩個小時后,她才可能接到回復。
她獃獃站了很久,內心被無法平復的驚駭所充滿,然後她伏下身體,彎下腰,用雙手撐住地面。她的大腦下達了指令,通過光子通路傳到四肢,組成她身體的億兆個納米體高速運轉起來,改變成不同的形態,自下而上,一級級建立新的組織,組成新的結構。她雙手開始變長,用前趾立起,長出了靈活的肉墊和強有力的肌腱,腿部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幾分鐘后,她像豹子一樣狂奔起來,風馳電掣,向著西北方的地平線跑去。同時,無數回憶湧上心頭。
2
三年前。
法蒂瑪站在埃菲爾鐵塔最高一層觀光台上,朝陽將巴黎城籠罩在一層金輝中。潔白的聖心教堂矗立在北面的蒙馬特高地,南面是醒目高聳的蒙帕納斯大廈,塞納河的玉帶蜿蜒著從南面經過鐵塔,又流向東邊的巴黎島,霞光之下遙遙可以看到聖母院的古老鐘樓。一群鴿子在盧浮宮上空自由迴翔。
塔上除了她,沒有其他人,只有她一個站在城市的最高處。法蒂瑪望著這一切,心醉神迷。
一條醜陋的深海蠕蟲打破了她的遐想,它悠然在朝霞中露出身影,搖擺著幾十隻槳足,優哉游哉地移動著笨拙的身體從空氣中游來,視若無睹地穿過交叉的鋼條和鉚釘。對下面這座美麗的都市毫無察覺。
法蒂瑪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關掉了電子角膜上的三維畫面。光影都消失了,周圍又沉入亘古以來的黑暗深淵中。蠕蟲悠然遊走。她抱膝縮成一團,讓自己被水托起,漂浮在無盡黑暗裡。
法蒂瑪喜歡世界的高處,各種各樣的高處,她的儲存晶元中收藏了珠穆朗瑪峰、艾爾斯巨岩、上海未來大廈,乃至彩虹空間站的三維視景,許多都是日出或艷陽高照的景象。但每當這些美景消失,黑沉沉的現實又壓在她頭頂。這裡不是什麼高處,而是地球上最深的地方,整個太平洋,不,整個人類世界都在自己上面……
「法蒂瑪!法蒂瑪!」正當她胡思亂想時,內嵌耳機中傳來站長莫妮卡·庫倫的呼叫。
「怎麼了,嬤嬤?」她懶洋洋地問,她喜歡把莫妮卡叫作嬤嬤。
「深海電梯壞了,大概又是機械故障。在海拔以下七千三百米的位置,維弗利先生和一名訪客在電梯里,已經發出求救信號。」
法蒂瑪怒氣勃生:「這部電梯用了快二十年了,說了多少次了,上頭一直不換,每次都指望我去修!難道你們養我就是為了讓我修電梯?」
「法蒂瑪!」
「對不起。」她控制住了自己,「我這就過去。」
法蒂瑪舒展開身體,她長長的魚尾輕盈地擺動著,讓她從海谷中最幽深的地方浮出來,裊裊游向遠處那條垂直的光帶。
3
法蒂瑪心急如焚地奔跑著,半小時后已經馳過了五十公里。她毫不感到疲累,在她胸口的冷聚變能源可以讓她這樣跑一百年以上。
一片醒目的黑色焦痕出現在遠處的荒原上,上面還有一些細小的突起。等她走近,才看到那是幾根還沒有化盡的黑色骨頭暴露在空氣中,向她提示出這片痕迹本來的形體。
法蒂瑪目測了一下,那東西長將近四十米,或許是一頭藍鯨,但一般的藍鯨體型也沒有那麼巨大,或許是某個新的亞種,它躲藏在大洋深處,從來不為人所知曉,如果早幾年被發現的話,必將令世界震驚。但如今,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這個物種尚未被發現就已經從世界上消失,正如其他所有物種一樣。在這個溫度高達五百攝氏度、已經沒有一滴液態水的星球上,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存活。
法蒂瑪又望向太陽,萬物之主仍在肆虐著陽光。當然,肆虐的不只是陽光,從太陽表面噴射出的高溫等離子氣團,已經彌散到了地球軌道上。兩個月前,瘋狂的帶電粒子流和上千度的高溫在幾小時內就吹散了地球大氣層,並讓海洋蒸發殆盡。現在,這個星球是一個金星般的熾熱火獄。
這場大毀滅在人類文明的鼎盛期發生,人類自認為已經掌握了改天換地的力量,卻並沒有相當的防護措施,甚至沒有這樣的意識。計算機模擬中的一個小數點幾位后的微小誤差,導致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一枚核彈撞擊彗星時爆炸的效果和預計差異很大,彗星未能像預期的那樣被送到圍繞水星的軌道上,給殖民地的人們帶來改造水星需要的水源,反而在水星引力影響下改變軌道,掠過水星,墜向太陽表面。人們雖然懊惱,卻以為這不過是損失了一顆彗星的資源,所以沒有再管它。但事情卻沿著墨菲定律的方向發展:這時正是太陽活動的極大期,彗星墜落的方位更是太陽黑子活動的核心區域。衝擊破壞了太陽內部結構,效應被千萬倍地放大,在太陽光球層上造成了一道七十萬公里長、數千公里寬的傷口,釋放出了太陽內部的高能輻射,導致比平常大上千倍的耀斑爆發,當然這個傷口本身存在的時間並不長,只有百十個地球日而已,很快就會癒合。在太陽長達五十億年的漫長生命中,只是一場不足道的小傷風。
但是人類的整個世界,卻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毀於萬物之父的一聲噴嚏。就像歌謠中所唱的那樣,一根鐵釘釘錯了,導致了一個帝國的滅亡。而今滅亡的不僅是帝國,而是全人類,包括她所愛的那些人。
哦,嬤嬤,法蒂瑪痛苦地想,腦海中浮現出嬤嬤慈愛的面容。或許我不該離開您的,更不該最後對您說那些話……
她繼續加快了腳步。
4
法蒂瑪到達了深海電梯被困之處。電梯本身是球形的耐壓艙,被懸挂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淵藪之中。透過舷窗,她看到電梯里有兩個人正在焦急地張望著,一個是副站長維弗利,另一個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又高又瘦,臉色蒼白,但看上去很英俊。
法蒂瑪把臉貼在了窗口上。年輕人看到從黑暗的海水中,一個魚尾少女身影顯現,驚奇得差點讓下巴掉下來。法蒂瑪早已見怪不怪,她伏在窗口,和維弗利打了個招呼,做了個「放心」的手勢,就繞到電梯背後,打開艙蓋,鑽進動力艙,這裡也充滿了海水,以便和外界的壓力平衡。她找到線路板,對著儀錶,開始進行檢修。手指變成千百條靈活的纖維,鑽進冷聚變反應器的深處。
借著艙體本身的傳振,法蒂瑪聽到了電梯中的兩個人在說話:「別著急,米諾先生,這只是小故障,電梯很快會重新啟動的。」
「維弗利先生,那個女孩是誰?怎麼好像……好像美人魚一樣?」是那個年輕人的聲音。
「她叫法蒂瑪,是個納米機械人。」維弗利說,聲音很輕,顯然是不想傳到法蒂瑪耳里,但法蒂瑪靈敏的耳朵仍然能聽到。
「機械人?可是我以為機械人在地球上早就被禁止了。」年輕人問。
「當然是禁止的,但事情總有例外。」維弗利低聲說,「你從歐羅巴來,大概不太清楚。你記得二十年前的亞特蘭大核爆嗎?法蒂瑪就是在那時候出生的,還在娘胎里就受了輻射,先天畸形,沒有四肢,內臟功能也不全,根本活不過幾天。她父母又是貧民,沒錢進行克隆或者基因修補,把她扔給福利機構就不管了。那時候是新太平洋戰爭時期,軍方在實驗一種納米體組合成的機器人,但是人工智慧不夠聰明,需要人腦的指揮,所以他們就把那孩子要來,把她的大腦移植了過去……」
「這……太殘忍了吧?」
「可如果不這樣,法蒂瑪也根本活不下來。本來這是一個大工程,有上百個殘疾兒的大腦被移植,可惜除了法蒂瑪都沒成功。後來戰爭結束,這個計劃也被廢止了,法蒂瑪被庫倫博士帶到了深極站,二十年來一直生活在這裡,現在她負責深極站的許多外部作業,她的機器身體不怕水底的壓強,可以在站外靈活工作,對我們很有用。」
「不可思議,她竟然能在海底不藉助任何設備自由活動。」
「因為她的身體本質上只是一部可以變形的機器嘛,不過嵌入了一個人類的大腦……」
聽到這樣不尊重她的議論,法蒂瑪非常生氣,將手底的拉杆狠狠一扳——
冷聚變裝置重新啟動,下方的水體向兩邊分開,電梯如同一塊空中的石頭那樣墜了下去。裡面正說得高興的兩個人瞬時失重,幾乎飄了起來。
「法蒂瑪!怎麼回事?」維弗利驚惶地叫了出來。
「抱歉,」從通話器中傳來法蒂瑪頑皮的聲音,「加速度調得太快了,不過我只是一部機器,可沒那麼靈活!」
她的頭出現在窗口上方,一頭金髮在水中向上飄揚著,向他們露出勝利的笑容。那個米諾用熾熱的目光望著她。看著他深澈的藍眼睛,法蒂瑪忽然感到了心中的莫名悸動。
5
洋底的坡度平緩而穩定地下降著,法蒂瑪跑了一百公里左右,大約下降了兩公里,目前她已經在原來的海平面下六公里處,但還是看不到一滴水。這時候她隱隱看到了地平線上的群山,事實上,對面的高度和這裡差不多,但卻因為板塊擠壓而陡峭地挺出在上萬米深的馬里亞納海溝上。法蒂瑪極目望去,似乎看到了一抹藍色的痕迹,也許那裡還有一片剩下的海水?
但她很快明白,那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在現在的溫度和壓強下不可能有液態水存在,剛才在近地軌道上的目測也證實了這一點。雖然她的眼睛是一部精密的電子儀器,但她仍然有著人類軟弱的大腦。
來自歐羅巴的回復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法蒂瑪?我是米諾。」
法蒂瑪猛然站住了,在離開歐羅巴后,她還是第一次聽到米諾的聲音,她忽然想哭。
米諾繼續說下去:「法蒂瑪,從你傳回來的資料看,西太平洋區域已經徹底毀滅,有人倖存的幾率微乎其微。但我們曾經收到過亞洲東部的求救信號,也許在地下深處的礦井中,找到倖存者的概率更大。緊急理事會希望你儘快去那邊進行搜索。」
法蒂瑪很懷疑這一點,當太陽爆發時,雖然強烈的輻射光在八分鐘內就抵達地球,但真正導致大毀滅的太陽暴風在三天後才襲來。應該說人類有一定的時間防禦。但是面對這樣恐怖的災難。有沒有防禦區別不大。地球在等離子氣團的桑拿浴中穿行了一個多月。最初歐羅巴的確收到過來自地球一些角落的中微子波束,但幾天後就歸於沉寂。可能是通訊儀器被毀壞了,但法蒂瑪知道,那些儀器雖說脆弱,總還比人體結實一點。
在地球之外,更接近太陽的水星和金星兩大殖民地毀滅得自然比地球還要徹底。月球和地球一樣無法倖免。火星平均單位表面積接收到的熱量大約是地球的一半,受創比地球小,但封閉的生態循環系統卻遠比地球脆弱,火星上幾個主要殖民地遭到毀滅性打擊,二十萬居民大部分在酷熱中死去,剩下的幾千人也奄奄一息。在火星軌道之外,除了一些小太空站和探測飛船,只有歐羅巴一個大殖民地。歐羅巴由於遠離太陽,除了部分冰層融化外,較少受到太陽表面噴發的影響,但致命問題是無法自足,必須依賴地球或火星的補給,但如今的情況下,這一切都異常艱難。
「當然,」米諾繼續說,「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法蒂瑪,我們不能再失去你了。」
法蒂瑪有許多話想告訴米諾,但又不知說什麼,最後只有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去的。但現在我缺乏交通工具。除了走沒有別的辦法登上大陸。深極站是我的家,我無論如何要先回來看看,何況即使沒有人……或許……『原母』還能活下來,你知道的。」
是的,原母,她想,畢竟它們已經活了三十七億年以上,有什麼樣的災難沒有見過呢?她心底又升騰起了新的希望。
6
法蒂瑪第一次聽說「原母」的時候,是和米諾一起在海底漫步,當然,她像人魚一樣自在地漂行著,而米諾身穿笨拙的深海潛水服,依靠背後的噴射推進器前進,還不時走歪了方向。
他們走了大約五百米,然後到了深極點,那是一段深海峭壁下崎嶇不平的一小塊地方,還不到一百平方米,米諾用探照燈照亮,看到硅藻泥海底中立著一塊方尖形石碑,上面刻著「世界最深點:-11034米」的字樣。
「這就是地球上最深的地方,」法蒂瑪說,「你看到了,所謂挑戰者海淵,就是海底下一個大坑,其實一點意思也沒有。嬤嬤說,剛開發海底旅遊的時候,有些遊客萬里迢迢趕來,都會大失所望,待不上半小時就想走了,現在大家都去外星旅遊,基本沒人來了。」
米諾攤開手腳,讓自己緩緩沉到海底,陶醉地閉上眼睛:「但這裡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好像感到地球在跟我說話。」
「地球跟你說話?在這裡?」法蒂瑪啞然失笑,「米諾先生,你不會得了深海幻覺症吧?」
「一點也沒有,我非常清醒。」
「你說你是個生物學家,」法蒂瑪笑,「可說話卻像個多愁善感的詩人。」
米諾也笑了:「或許是我們外空間人對地球的那種鄉愁吧,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在無根的漂泊中,想要找到根基所在……我來地球已經有些日子了,去過許多歷史名城和風景區,不過只有在這裡,我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在故鄉,自己的根基在這裡。」
「可這裡不是世界上最不像地球的地方嗎?」法蒂瑪忍不住大聲抱怨,「沒有城市和鄉村,沒有森林和草原,甚至沒有海洋——我是說在海灘上看到的那種蔚藍色的海洋。除了有水之外,這裡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月球的環形山!」
「不錯。但是,你知道么,地球生命就是從這裡起源的,這也是我感到親切的地方。」米諾說,一隻沒有眼睛的怪蝦一拱一拱地從他眼前游過。米諾想去摸它,怪蝦大概感到了水流的變動,迅速遊走了。
「這裡?在深極點?」法蒂瑪聞所未聞。
「不一定,但肯定是在深海中。那是大概四十億年前的事了,在地球形成後幾億年,整個世界被原始海洋覆蓋,大氣中幾乎沒有氧氣,火山活動劇烈,氣溫遠比現在高,來自初生太陽的輻射穿透海洋,催生了複雜的大分子結構。海洋就如同一鍋燉了幾億年的肉湯,充滿了豐富的原生質。終於,在某個時刻,因為不到億億分之一可能的巧合,在大海的深淵裡,產生出了一個能夠利用周圍的原料複製自己的分子。猜猜這是什麼?」
「第一個細胞?」
「唔,應該比細胞還早,」米諾談興大發,「最初應該還沒有細胞膜,所以只是一個可複製的大分子。但這是生命的誕生,地球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沒有之一。自從第一個生命誕生后,我們可以想象,在相對很短的時間內,生命分子通過不斷複製自己改造了整個地球,充塞了海洋的每個角落。這是第一個進化的奇點,不是么?隨後,因為遺傳變異和環境的壓力,生命開始緩慢地進化。」
「我知道,最後產生了人類嘛。」
「是的,不過還沒那麼簡單。在地球歷史早期,小行星的撞擊遠比現在頻繁,生命在開始不久后就屢遭滅絕之厄。它們只有躲在海底才能獲得安全,災難過後又重新繁殖下去。這樣的興亡輪迴可能在幾億年中發生過上百次,但生命挺了下來,在深海的溝壑里。後來又出現了新的變化,一部分原始生命進化出了光合作用,能夠釋放氧氣,漸漸改變了整個地球大氣的成分。原來的生命是不需要氧氣的,氧氣對它們來說是可怕的毒氣。因此原始生命開始大批滅絕,倖存者進化為呼吸氧氣的生命,它們就是人類和絕大多數現存生物的祖先。但是仍然有一部分最原始的生命在深海之下保存了下來。它們生活在海底火山的熱泉附近,比細菌和真核生物更古老,被稱為古菌,其中許多是嗜熱菌類。」
「嗜熱?」
「是的,它們的生存需要的溫度高得難以置信,常常有一百二十度以上。」
法蒂瑪聽得入神了:「它們在這裡嗎?在深極點?」
「很可能,它們需要高熱,通常在海底的熱泉噴口附近。而在板塊邊緣地帶熱泉尤其多。事實上,我來深極站就是尋找這一帶的熱泉的,如果能找到一種理論上最古老的古菌——我稱之為『原母』——或許就可以解開生命起源問題中許多謎團。只是我們對海底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法蒂瑪望向四周,微光中的海底峭壁巍然肅立,在她眼中,一切似乎變得不同了。這乏味的海淵變成了一個她從不知道的神秘淵藪,在億萬年的時光中,守護著生命原初的秘密。
「我知道附近的不少熱泉,」她柔聲說,「我會帶你去的。」
7
法蒂瑪離開了平原區域,進入了崎嶇的「山區」,一座座犬牙交錯的岩石山峰高高低低地矗立起來,有的甚至高達數千米,這是太平洋板塊和菲律賓板塊億萬年的衝撞擠壓造成的結果。雖然擁有超凡的身體,但法蒂瑪也只能艱難地通行。在陌生的環境下,她漸漸認出了一些熟悉的地貌。以前她曾經在漆黑的海淵中暢遊,僅憑超聲波定位,就可以輕鬆游過這些海峰之間的空隙,如今她卻不得不在上面翻山越嶺。
在災變中,許多海底山峰發生了形變,有的崩塌了,有的表面明顯已經熔解。這裡是地殼最薄的區域之一,法蒂瑪不禁恐懼地想到,如果溫度再高一點點,達到岩石的熔點,或許整個太平洋地殼都會熔化,大地將被岩漿覆蓋。
法蒂瑪沿著一條深壑,向海溝的深處走去。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看到了深極站的蛋形外殼在反射陽光,但那只是她的錯覺。
但最後她到了,首先是看到了落到大洋底部的海上移動平台以及深海電梯,大概是發生了爆炸的緣故,都已面目全非,變成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廢鐵。然後她看到了深極站,一顆小小的珍珠,幾乎完好無損地矗立在群峰的包圍中,銀色的合金外殼熠熠發光,彷彿絲毫無損。法蒂瑪的一顆心提了起來,她知道深極站有堅韌無與倫比的耐壓金屬外壁,將內部和周圍隔絕開來,更有完善的溫度調節設備,或許裡面的人還活著。嬤嬤、老喬治、勞拉、中村……或許他們還在那裡。
「嬤嬤,我回來了!」法蒂瑪叫著,向著深極站俯衝下去。
但沒有人答應,她也無法從往常的入口進入,控制氣閘的電子元件肯定已經在高溫中熔毀了。她圍繞著深極站走著,發現面前有一攤亮晶晶的東西。她認出來那是觀光廳的超強化玻璃,它們能抵禦海底的巨大壓強,但是熔點不高,在高溫中都熔化了。整個觀光廳只剩下一個東倒西歪的金屬架。法蒂瑪心裡一沉,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熾熱的高溫氣體早已侵襲了整個深海站,無人能夠倖免。
她定了定神,跨過地下辨認不出的碎片,一步步走了進去,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打開手上的光源,照亮了四面的幽暗。在深極站的生活和科研區,大部分金屬構架和器械都還一如舊貌,但塑料、玻璃和紙制物品已面目全非或蕩然無存。她看不到任何人,在應該有人的位置,只有一些黑色灰燼和顆粒,她想起了那頭鯨魚燒剩的骨架,心一陣抽搐。
最後,法蒂瑪推開了莫妮卡居室的門,外面的客廳保存得還相對完好,大理石的桌椅並無損壞,彷彿嬤嬤還坐在桌前一樣。桌上放著幾隻陶瓷小貓,那是法蒂瑪小時候的玩伴。童年的記憶湧上心頭,她一步步走向裡面的卧室。金屬門從裡面被鎖死了,當法蒂瑪終於設法推開門之後,厚厚的飛灰隨著熱風迎面撲來,撒得法蒂瑪滿身都是。
等法蒂瑪終於有勇氣望向房中時,她看到房間里散落著各種物品,但莫妮卡喜歡的木製傢具和衣服都化為了灰燼,或許已和她本人的骨灰混在一起,無法分開。房間的金屬壁上卻彷彿多了一些東西。她慢慢走進房間,看到那是刻在牆壁上的一行行字跡。
8
「法蒂瑪,這段日子你和那個外面來的米諾走得太近了。」那天,莫妮卡把她叫到卧室里,委婉地說。
法蒂瑪頓時漲紅了臉:「嬤嬤,我十八歲了,我有交朋友的權利!」
「我不是想干涉你,不過……」莫妮卡嘆了口氣,「你和別的女孩不一樣,你知道的。」
「以前你不是那麼說的!每次我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你會說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子!你給我買芭比娃娃,讓我看《小婦人》和《安徒生童話》,現在你告訴我說,我是個怪胎?」
「我是希望你快樂,孩子,但你並不像其他人……你知道你的身體……」
「我恨透了這具可惡的機器,」法蒂瑪抗議說,「這不是我的身體!將來我會有一個真正的身體的!我可以用腦細胞克隆一個,或者移植到其他的身體上去,到時候,我就可以變成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了!」
莫妮卡盯著她看了半天,然後嘆了口氣:「那就等到時機成熟了再說,好嗎?」後來,她們之間一直迴避這個話題。
幾天後的傍晚,法蒂瑪和米諾駕著深潛艇,緩緩穿行在海溝北部的峰巒間,他們都一副倦容,今天他們毫無發現。米諾看到法蒂瑪一副失望的樣子,安慰她說,「沒關係,這段日子你已經帶我找到了好幾個熱泉,讓我發現了三種新的古菌,已經是很大的收穫了。」
「但是你說過,裡面沒有你想找的那種——原母?」
「那是理論推演中最原始的一種古菌,足以填平幾大進化分支之間的缺失環節。存活的條件應該也最為特殊,或許早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又或許會在別的海域,比如東太平洋海隆或者大西洋中脊。」
法蒂瑪覺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所以……你要離開這裡嗎?」
「不,不會那麼快,畢竟這一帶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勘探到,我會再待個把月,再去西南面勘探一下,然後……不管怎麼說,這段時間很感謝你幫我,法蒂瑪。」
「你多好啊,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但是我只能待在這裡。」法蒂瑪幽幽地說。
「為什麼?庫倫博士不讓你走?」
「不是嬤嬤,是這副身體,該死的納米機械體。政府覺得我是個難以控制的怪物,怕我會危害他們,所以沒有給我合法身份,不讓我離開這裡。當然,他們沒有明說,找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腦機介面還不穩定,可能出問題什麼的。」
「也許有道理,上次你說過,參加實驗的其他幾十個嬰兒都因為腦機間無法協調而夭折,只有你活下來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困在這裡我就要瘋了!但是軍方不肯放過我。他們說,十八歲以前我都得待在這裡,一切等我成年以後再說。我想到時候,他們也許還有什麼別的借口呢。」法蒂瑪說著就怒氣沖沖。
米諾想了想:「我對政治問題不太了解,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問問庫倫博士,能不能讓你跟我去海底別的地方繼續勘探,這樣的話,你也沒有踏上陸地,應該不算違反了規定。」
法蒂瑪的目光中放出驚喜的光彩:「真的么?我當然願意了!可是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當然不會,我非常需要你這樣有海底生活經驗和工作能力的助手——咦?」
這時候,深潛艇中遠紅外線熱成像儀上的綠燈閃爍了起來,表示探測到了一個出奇高熱的目標,在一個深深的岩洞里。
他們又驚又喜,法蒂瑪讓米諾留在深潛艇中,自己從一條大裂縫裡潛進去,不久就在岩洞深處看到了一根翻滾的黑色煙柱。那是夾帶礦物質的海水噴泉,溫度高達一百三十攝氏度。法蒂瑪順利採集了一些樣本到攜帶的高熱釜中,半小時后,他們就在顯微鏡下看到一群見所未見的半月形微生物在充滿硫化物顆粒的金屬湯中蠕動著,嬉遊著,分裂著……
那就是米諾一直在尋找的「原母」,後來,他們把那個洞穴稱為——生命之洞。
9
「法蒂瑪,庫倫博士的事我很難過。」米諾在通訊儀里呼叫了她,「你還好嗎?」
「我沒事,」法蒂瑪乾澀地說,「我會再去附近看看的,也許會有什麼發現。我想先去生命之洞,希望有所發現。」
她離開了只剩下一層灰燼的房間,離開了深極站。一小時后,她到達了生命之洞,洞穴在她頭頂幾十米的高處。以往海水從低處滲透進地層,被下面的地熱加熱后沿著岩石縫隙上升,帶著各種礦物質從上面噴出。形成洞中的噴泉,但現在一滴海水也看不見,只有黑沉沉的石頭山。
法蒂瑪讓自己的手掌變成吸盤狀,吸附著岩石,攀了上去,爬進了山洞。她用光源照著四周,幽暗的岩洞深處散落著黑紅色的硫化物,間以銀色的金屬顆粒,但是最裡面的裂縫是一個空洞,熱泉早已不復存在,法蒂瑪隨手抓起一把粉末,握緊了拳頭,聽到它們在自己手心吱吱作響,然後鬆手,任它們飄灑在地上。這裡早已沒有了生命的痕迹。沒有水,什麼也不可能存在。原母,那地球的生命之母,經歷了億萬年的無數災難,最終也無法熬過這場人類帶來的浩劫。
法蒂瑪黯然站了很久。自從發現原母后,這裡她來勘探過十多次,每次都是和米諾一起,這裡也留下了她和米諾之間一串串美好的回憶。至少對她而言。但現在……
「法蒂瑪。」這時候,米諾的回復來了,「你怎麼樣?有什麼發現么?」
「洞里也什麼都沒有。」她乾巴巴地說,「原母肯定都滅絕了,這裡沒有,其他地方也沒有。」
米諾沒有回答,要半個小時之後他才可能聽到她的信息,然後再過半小時,他的回復才能傳到她耳中。但即使他知道了,又能說什麼呢?
她神思恍惚地走到洞口,無意識地跨出去,讓自己墜下懸崖。摔得完全變了形,然後她的身體又在自我保護的指令下慢慢恢復原狀。法蒂瑪躺在那裡,懶得動彈,她在電子角膜中調出了各種虛擬畫面,巴黎,雅典,北京,紐約……一個個偉大的人類都市都已隕滅,化為塵土。地球上已沒有任何生靈存在,最後的人類殘餘在火星和歐羅巴上苟延殘喘,看來也不可能撐多久。
一道淚水從她眼角淌過,落到地上。
不,法蒂瑪知道自己不會流淚。她的大腦雖渴望哭泣,但機械身體沒有這樣的功能。
她迷茫地坐起身來,望著地下的水點,一時不知道是怎麼了,最後,她才發現一滴滴水是從天穹上的雲團中出現,又落在地下。
下雨了。
10
「原母」的基因序列被探明后,諸多特徵無可辯駁地證明它是地球上現存最古老的生物。它在進化的階梯上至少在三十七億年前就和其他一切生物的共同祖先分道揚鑣,此後極少變化。它不太可能一直單獨生活在深極點附近,因為這裡的形成也不過一億多年。或許是從別的地方遷移來的,或許在廣袤海洋的深處還有許多原母的同類有待被發現。
生命起源中缺失環節的發現引起了新聞界和民眾很大的興趣,作為原母的發現者之一,法蒂瑪雖然並沒有學歷,卻和米諾一同分享了這一榮譽。在輿論界的壓力下,不顧軍方的禁令和嬤嬤的挽留,法蒂瑪和米諾一起離開了深極站,如願以償地到了巴黎,又去了紐約和東京,見識了她夢寐以求的外部世界。
最初,法蒂瑪的美少女形象很受人們歡迎。但很快有消息靈通的記者傳出消息,說她是一個深海探測機器人,並非人類。軍方舊日的計劃曝光,引起了民眾的巨大恐慌,除了法蒂瑪本身的超人力量和存活能力令人畏懼外,更是謠言紛起,有人說法蒂瑪身上內置了一枚核聚變炸彈,可以毀滅一座城市。也有人說,組成她身體的納米體將會失控,吞噬整個世界。這些謠言帶來的恐慌遠遠蓋過了先前的科學發現,鋪天蓋地的謾罵詛咒接踵而來,說她是「人形殺人機器」。法蒂瑪的一點點榮譽,很快變成了無止休的污名。
法蒂瑪畢竟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她精神崩潰,徹夜難眠,這時候她才明白嬤嬤不讓她離開深極站的良苦用心。是米諾安慰和保護了她,讓她免受了許多騷擾。在法蒂瑪的強烈要求下,米諾為她安排了移植克隆身體的手術,現在法蒂瑪把獲取新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面。但當她興奮地打電話告訴嬤嬤這件事時,嬤嬤卻說:
「法蒂瑪,你……不能去進行大腦移植。」
「為什麼?」
「我……向你隱瞞了真相,」嬤嬤的聲音低沉起來,「但現在必須告訴你了,當初你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我改變了人機連接方式,直接將納米體深深植入你腦部深處,它們取代了神經膠質細胞,模擬了人類的腦結構,你的大腦至少一半是由納米體構成的,無法再移植到普通人類的身體里去。」
法蒂瑪驚呆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軍方本來計劃培養出人機結合的特種戰士。但以往的嘗試都失敗了,我冒險一試,反而獲得了意外的成功。你活下來了,雖然身體像成人,卻像嬰兒一樣無知無助。我女兒在戰爭中被炸死了,我照顧了你很長時間,越來越喜歡你,最後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我知道他們知道我成功后,肯定會拿你去做各種實驗,甚至會切開你的大腦進行研究……所以在報告里隱瞞了真相,誤導他們認為這是無法複製的偶然……後來,當計劃被廢止后,我帶你離開了軍隊,去了深極站,你就在那裡長大。」
「這麼說,我根本就不是人類?連……連大腦都不是?」
「你當然是,孩子。」莫妮卡無力地說,「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兒,只是具體來說——我是說——」
「你說謊!我恨你!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法蒂瑪尖叫著,將電話在手裡捏成碎片。
她不得不取消了手術,不敢告訴米諾原委,米諾也沒有問為什麼,過了幾天後,他對她說:「我要把一些原母的樣本送回歐羅巴,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那裡只有一個很小的殖民地,但你可以看到木星升起時橫亘半個天空樣子,帶著氣勢磅礴的條紋和大紅斑,以及一連串珍珠般的衛星,美極了。任何去過的人都忘不了,我想你或許可以去散散心。」
「好啊。」她輕聲說,心中一陣酸楚的甜蜜。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和米諾在一起了,因為她不可能變成真正的人類,但至少現在米諾還在她身邊。
到歐羅巴的旅程是法蒂瑪最開心的一個月。因為她每天都可以和米諾朝夕相處,無所不談。但法蒂瑪的喜悅在下飛船的那一剎那終結。飛船和基地對接后,她走出飛船,就看到在舷窗外木星的炫目光芒之下,一個熱情如火的紅髮少女向米諾跑來,和他緊緊相擁在了一起。米諾拉著少女的手,說是他的未婚妻米莉亞,介紹給她認識,那時候,法蒂瑪強笑著,忽然想起了一篇讀過的《安徒生童話》。
他怎麼會愛我呢?就算脫去了魚尾,我也不是人呢,她苦笑著對自己說。
一個月後,法蒂瑪不顧米諾的挽留,孑然返回地球。當她越過小行星帶時,那顆彗星撞擊了太陽。
11
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很快從小雨轉為瓢潑大雨,最後竟如瀑布般傾瀉。水不僅從天上落下,也從四面八方的高地奔流下來,成為大地上最初的江河。法蒂瑪站立著,看著腳下乾涸的海谷再次被水所覆蓋和充塞,看到渾濁的泥漿蓋過自己的腳背和膝蓋,沿著雙腿,漫過膝蓋,上升到自己的頭頂。她心中被驚喜所充滿,合攏雙腿,讓它們連在一起,長出魚尾,在海水中舒展著身體,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大雨下了整整六十個晝夜,四十億年來最大的一場雨。
隨著等離子氣團的消散,溫度降低,縈繞著地球的水蒸氣再度凝結為液態水,返回地球表面。在太陽災變中,已經有很大一部分水體在蒸發后被驅散到星際空間,法蒂瑪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剩下的水仍然足以填平低洼的大洋盆地,古老的諸海洋開始復生。
但生命卻沒有隨著海水一起回來。幾天後,法蒂瑪離開了海溝,在大洋深處游弋著,尋找著可能殘留的生命。但卻連一隻磷蝦,一片海藻都沒有見到。即使那些躲藏在深海岩石底下的古菌,也都已無影無蹤。
地球返回到了生命出現之前。被太陽過分加熱的其他後果逐漸顯現出來:火山活動比以前劇烈了百倍,天空中布滿了火山灰的黑雲,水汽和火山噴發出的二氧化碳等氣體逐漸形成了新的大氣層,但是幾乎沒有氧氣。即使有什麼高等生命能夠在太陽災變中倖存下來,也無法熬過以後的時光。
法蒂瑪和米諾一直保持著聯繫。米諾告訴她:「現在太陽系剩下的人類已經不多,大概不到一千人,大部分人沒有可循環生態系統的支持,只能消耗現有資源。他們撐不了幾個月的。而地球也不再適合人類生存。即使像歐羅巴這樣有自己生態系統的殖民地,許多必需的設備也需要地球的工業配件,無法自己生產,而這些配件中一些重要部分必然已經在高溫中熔化了,因此……」
他頓了一下,法蒂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人類的滅絕只是時間問題。
「歐羅巴還能撐兩三年,在這段時間裡,我們歐羅巴上的人類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在歐羅巴的冰下海洋中,也有類似海底熱泉一樣的地質構造,或許在那裡我們可以讓原母重新繁衍。也許億萬年之後,生命的花朵會再次從這塊移植的根莖上長出來的。
「你的飛船還在嗎?回歐羅巴吧,我們幾個最後的人類應該在一起,至少彼此不再孤單。再說,我和米莉亞也很牽挂你。」
法蒂瑪靜靜地躺在深極點的石碑下,聆聽著宇宙深處那個人傳來的聲音。她不知道怎麼回答,答案已經在她心裡寫下,卻難以說出口。
最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不,米諾,我不會再離開地球,這裡才是我的家,我會在地球上繼續搜索倖存者。祝你和米莉亞……能夠幸福。」
尾聲
法蒂瑪在茫茫大海上仰望著天空。天上仍然陰雲密布,大海上波濤起伏,卻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兩年過去了。在過去的兩年中,她走遍亞洲和美洲,遍訪那些昔日大都市的廢墟,以一種從未想過的方式實現了環球旅行的夙願。但她一無所獲。在地下數千米的礦井中,她發現了幾具保存相對完好,還沒有變成焦炭的屍體,僅此而已。那些人或許熬過了頭幾天的酷熱,但無法熬過大氣層的消失。
法蒂瑪自己的大腦供氧是皮膚電解水得到的,使用的是冷聚變能。一系列複雜的納米聚合體在她體內將皮膚攝入的元素合成各種有機物,作為滋養她大腦的養分。在滿目瘡痍的地球上,她仍然保持健康,長命百歲毫無問題,也許能活兩百歲,如果她的大腦能允許的話。法蒂瑪禁不住想,如果人類都擁有她的身體,那麼完全可以熬過這次災劫。但人類卻出於對機械人的恐懼,立法拒斥這項技術,幾十年來只有她這樣一個怪胎出現。
愚蠢而自大的人類,無時不刻不在犯著可笑的錯誤,卻總能獲得上帝的原諒。只是到了最後,上帝的耐心用完了。
法蒂瑪最後望了一眼天空,她告別了海面,搖曳著魚尾,向海底深處潛了下去。
七天前,她收到了久違的米諾的信息,最近幾個月,她和歐羅巴之間的通訊幾乎中斷了。她很想念米諾,不知道在歐羅巴發生了什麼。但米諾的信息也只有斷斷續續的幾句話,聽得出他已經相當虛弱:
「壞消息……播種的原母全部死亡了……歐羅巴的海水成分……它們無法存活……生態崩潰……食品供應中斷……米莉亞昨天已經死了……我也……」
「米諾,你怎麼樣?米諾?米諾!」
她焦急地呼叫著,但幾個小時過去了,然後是十幾個小時,然後是幾十個小時,她始終沒有收到回復。
兩個星球之間的聯繫永久中斷了,再度被深不可測的空間分開,正如過去的幾十億年和未來的無數歲月一樣。
法蒂瑪越潛越深,已經能夠看到海底的深谷了。海水包圍著她,雖然沒有了生物,但還是地球的大海,如此溫暖、舒適,充滿熟悉的氣息,如同母親的子宮。而歐羅巴的海水是潮汐作用形成的,寒冷粗糲,如同流動的冰,完全沒有這種美好的質感,法蒂瑪一點也不奇怪,原母沒有辦法在那裡存活下去。她記得自己在歐羅巴上最後的那幾天,當她在嘗試在數百公里深的冰水中下潛時,忽然被一種極度陌生的恐懼所抓住。她忽然明白,這才是真正冷酷的深淵,而深極點只是母親的懷抱。在那一刻,她無比想念太平洋的水流,想念嬤嬤的慈愛,老喬治的憨厚,中村的認真,甚至維弗利的刻薄……
於是她決定返回地球,也許她會面臨更多更大的壓力,但一切總會平息,她會在深極站平靜地生活下去,和嬤嬤他們相依為命。這個決定與米諾和米莉亞無關,而是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真正屬於的地方。
只是當她返回時,一切已經面目全非。
法蒂瑪降到了海溝底部,然後游向生命之洞。她進到洞的最裡面,看到一縷濃濃的黑色煙柱從一條縫隙中冒出,在水中漂蕩著。法蒂瑪測量了溫度,一百四十六度,即使原母也無法忍受的高溫。但對她來說,一切剛剛好。她向著黑煙出來的裂隙潛了下去。一種從未有過的亢奮充滿了她全身。
「米諾,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她說,懷疑在六個天文單位之外是否會有米諾或其他人類聽到這一信息,但她還是想說,事情因此才具有意義,「我會重新賦予這個星球以生命。」
在她說話時,她看到自己的皮膚開始裂開和脫落,露出了一層層的精密組織,它們都是由納米體構成的,而它們也漸漸溶化在這富含大量金屬元素的黑漿中。
「你知道么?嬤嬤在臨終前,在房間的金屬牆壁上用激光刀刻下了給我的遺言,告訴了我這副身體中的許多技術細節,她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想她希望我能在劇變后的地球上活下來。
「組成我的納米體,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細胞,和古菌很類似,有簡單的可複製分子結構。不需要氧氣,而是依靠熱能進行活動,只需汲取硅、水和若干金屬就能複製自己。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它們是硅基的。這其實更有利,地殼中四分之一都是硅。海底更是到處都是硅藻泥。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它們保持活性,執行命令,但不會進行自我複製,否則我早已被癌細胞所吞沒,世界也早已被侵蝕乾淨。但在孕育它們的培養基中,由於熱能的催化,它們才能高速繁殖,因為那恰恰也是富含營養物質、一百幾十度的高壓湯。」
法蒂瑪感到自己周身的納米體都被激活了,它們扭動著,跳躍著,快樂地和身邊的同伴告別,解除了一切聯繫,躍入周圍歡騰的水分子之中,在那裡,它們得到了遠大於那點冷聚變能的無盡熱源,還有豐富的食物可以享用。
「我發出了最後的指令:分解自己,這是一個很難掌握的指令,但我學會了。一旦分解,我永遠無法復原。我不可能把自己的身體重聚起來。這些微小的納米體將在熾熱的黑泉中活下去,並從周圍的礦物質中汲取養分,一代代繁殖自己。暫時它們不可能離開這個環境,否則會因為溫度降低而喪失活性。在未來幾百幾千年裡,它們都將活在這兒,被囚禁在深海熱泉中。但這種複製會逐漸發生錯誤,大部分錯誤是有害的,但總有一部分變異的納米體會適應更溫和的環境,在外部生存下來。這只是時間問題,而進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法蒂瑪感到了意識漸漸模糊,她的身體已經無法正常運作,大腦供氧也越來越慢了。這個大腦——古老原母最後的後裔將會在幾分鐘內因為缺氧死去。但她必須說完這件事。
「我不知道這在什麼時候會發生,但只要地球繼續存在下去,這必將會在某個時間點發生。那將是地球的第二奇點。隨後最多只需幾千年,這些納米體的變異後裔將充滿大海,隨後發展出各種千奇百怪的形式,被進化的偉力重新組合起來,變成新的多細胞生物。它們將在億萬年後登上陸地,重新開始向智慧巔峰的漫長進軍。
而我,以及你和所有人,我們滅絕的人類將永遠活下去,和它們一起活下去。縱然這些億萬年後的遙遠生命已經不可能再記得我們,或這個史前地球的任何信息。但它們是人類的造物,我們將和它們同在,直到永遠。或許這一切早已發生過了,誰知道呢?……」
「我曾經憎恨過這個身體,憎恨過製造它的嬤嬤,憎恨過全世界,也恨過你……但現在不了。生命的出現已經是一種恩典,我們都需要感恩。
「我愛你,米諾。我也愛嬤嬤,愛人類、生命以及整個世界。這份愛將和新的生命一起活下去,直到億萬年之後。」
在大海深淵中的洞穴里,法蒂瑪的身體翻滾著,像肉一樣被煮爛,變得面部全非。但她並沒有感到死亡,而是感到如波函數般發散的愉悅。在她不成形的臉上泛起最後一絲微笑,而那微笑就凝固在了那裡,直到那殘存的頭顱也在黑煙中化盡。
而新生的生命在周圍歡歌著,它們的舞蹈宛如江河,宛如潮汐,宛如日出日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