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此生為何?
踢踏馬蹄聲一路狂奔,穿梭於寂黑的巷弄間,揚起的片片塵土很看就消失在夜色間。越過一條巷子后,馬車穿過一座破舊的牌樓,停到一棟白牆黑瓦的大宅前。
宅子附近有不少荒野蔓草,看起來像是許久沒有住過了。
倒是宅門打理得很乾凈,兩盞紅紗燈籠高掛著,把四周照得很敞亮,門前徘徊著幾個人影,從站立難安的模樣看來似乎很著急。
直到瞧見急駛而來的馬車后,為首的男人眉毛跳躍稍稍放鬆了心神,趕緊上前接應。
厚實的藍布簾被掀開,接著門邊燈籠的昏黃光芒,車廂內的畫面一覽無遺。
「娘……喲……」堪稱雀躍的眉毛安靜了,華陽揉了揉眼,發自內心地溢出一陣感嘆。
這跟他想象中的場景差得太遠了,本以為車廂內會有個衣著精緻、妝容明艷的女人端坐著,見到他后理應梨花帶淚、朱唇微顫、久別重逢無語凝噎。
可結果……死鯉魚?!
為什麼笑春風會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唇微張成似是傻笑的嘴型,紅彤彤的衣裳讓此刻的她看起來就像一條死鯉魚!
「說!你把我大嫂怎麼了?!她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華陽的第一反應是興師問罪,大嫂變成了「死鯉魚」,自然負責在宮門外接應的司雲宿成了頭號嫌疑犯。
回想起華遙臨走前叮囑過的話——長嫂如母,當以命相護。華陽立刻憤怒地伸出手,橫過笑春風,揪住司雲宿的衣領質問,也不管這種行為會不會犯了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戒條,反正他早就想對司雲宿授受不親了。
「她向來就是這個樣子。」在他的蠻力拉扯下雲宿被迫略彎下身子,卻依舊颯爽英姿不減,漂亮的唇線一咧,嗤了聲,不屑地掃了眼睡得正沉的笑春風。
隨遇而安,無論在什麼環境什麼情況下都能睡得酣甜,呼吸規律,偶爾耷拉點口水,不計形象……這女人不就如此么?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是問你,她為什麼會沒知覺的?!」
「太吵了,我就把她敲暈了。」
「你這屬於公報私仇。」
「是又怎樣。」司雲宿毫不避諱地承認。眼睜睜看著自己守護了多年的愛情被橫刀奪走,難道還不許她劈暈情敵泄憤么?
「請問……」
這微弱到幾乎可以被忽略的聲音真的被忽略了。
「雲宿姑娘,你這又是何必呢?話說那個司青山又算不上俊美無雙,你眼前就擺了個眉毛比他漂亮的啊。」為了讓這話更具說服力,華陽的雙眉正以他的臉為舞台賣力地演出。
「我對會抖眉毛的男人沒好感,麻煩讓讓。」
「……」晴天霹靂轟然而下,對於向來以自己的雙眉為傲的華陽來說,司雲宿這話無疑是判了他的死刑。
所謂最毒婦人心,時時都能傷人於無形,司雲宿便是其中翹楚。在把華陽的心折騰到滿目瘡痍后,她還能若無其事地跳下馬車,閑話家常般地叮嚀,「哦,順便勞煩你把這個麻煩女人弄進去,她要是睡到著涼了,我可擔待不起。」
「誰睡了!誰睡了!分明是你把我劈暈的!」麻煩女人像被踩了尾巴,跳了起來,終於引來了大夥的側目。
這讓笑春風深刻領悟到一點,客客氣氣說「請問」是沒用的,只有拋開形象撒潑才能證明她的存在。
聞聲后,司雲宿腳步一頓,微涼的目光在春風身上逗留了片刻,隨即看向華陽,事不關己地提醒道,「你大嫂醒了。」
大嫂?馬車裡那個幽冥般聲音的主人是司雲宿?還有站在馬車前滿臉關切的華陽?春風的眼珠從左至右劃過,繼而又打量起那棟大宅,徜徉在陌生又熟悉的氛圍中,很是困惑,「這是哪?」
「我們搶來的宅子,很安全,驛風山莊的人絕對找不到。」華陽笑盈盈地扶著她下車,解釋道。
「……我為什麼會在這?」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春風試圖想拾起那些零散的記憶,皇宮、夜宴、明月光以及那個想要她消失的公主,漸漸的答案呼之欲出。
「當然是大哥和死人臉把你弄出來的。」
「……」這一點不需要他說,春風也能猜到。離開了,這是個驛風山莊的人找不到的地方。曾做夢都想著要逃開那個牢籠,當一切真正成真的時候,她卻形容不清自己的心情。
喜?有點,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青山,可以把藏了許久的委屈全都傾倒出來了,她便抑制不住想要表演喜極而泣;悲?也有點,總覺得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大嫂,你傻了嗎?為什麼不歡呼?你不覺得等下就能看見大哥了,很值得歡呼一下嗎?」
「我要回去……」
「什麼?!」不僅僅是華陽被這話弄得瞠目結舌,就連司雲宿都停住動作,失聲質問,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我……我、我想要回去一下……」春風也知道這個要求很賤,賤到讓人不堪忍受,所以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底氣雖顯不足,想法卻沒改變。
「瘋了。你以為從明月光眼皮底下把你弄出來很簡單?知不知道少主花了多少精力才說服公主幫忙?又知不知道得買通多少皇宮侍衛?」
司雲宿的振振有詞也感染了華陽,他猛點著頭附和道:「沒錯沒錯,還有我大哥,他生怕明月光起疑心不帶你去赴宴,還跑去驛風山莊門口喂蚊子,隨時準備著強行殺進去把你帶出來……」
「可……」她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些什麼,立刻有被打斷了。
「還是說你其實已經愛上了明月光,很享受在他身邊的日子?如果是這樣,我立刻就送你回去。」雲宿嘴角一揚,只差沒說出「你變心,我求之不得」這種話。
「我沒有,我只是給過他承諾,決定了離開也該有個交代,是我先招惹他的,我還不起,但至少該善始善終。」春風垂著頭,儘管覺得有些事沒必要跟別人解釋,可怎麼也不能在情敵面前默認自己愛得不夠堅定。
事實上,她只有一顆心、一生緣,來之前就許了人,即使沿途風景再誘人,仍是埋首直奔目的地。這樣的愛,她不認為會輸給任何人。
至於明月光……是她笨、是她總是搞不清楚狀況,一意孤行地把他拉進這場孽緣中,事以至此,難道尋覓到幸福后就不負責任地拂袖走人么?
「承諾?明月光本非君子,殺人放火、助紂為虐,他一樣也沒少做。用一諾千金做借口回去找他,你不覺得很無力么?」
「華遲的死與他無關,他沒你們想象得那麼……壞。」笑春風斟酌了很久,她明白在司雲宿等人眼中,「壞」還遠遠不足以用來形容明月光,堪稱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了。可於她而言,是太過了解的男人,就連他的無奈和脆弱也一清二楚。
「我明白的,再壞的男人總有真心愛的女人,他的寵讓你感動了,是么?」
「司雲宿兄台!麻煩你講點理,可好?認定我是變心了,處處都針對,話都被你說滿了,還給不給我反駁的空間了!」春風自覺問心無愧,講話也變得大聲了。很顯然,司雲宿已經給她判了刑,壓根不需要再曉之以理。
「抱歉,我很難理解你的想法,就像你很難明白我講的理一樣。」
「你……」
春風沒吼完。
某個急於獻殷勤的男人很不客氣地伸手,看準位置,落下。乾脆利落的動作掐斷了笑春風的話音,也讓她心有不甘地倒地再次陷入昏迷狀態。
這一次,華陽總算深有體會。完事後,咧嘴微笑,露出白森森的牙,不禁朝著握了握司雲宿的手,「我有些明白你剛才為什麼要劈暈她了。」
夜還未深,宴還未散,司青山卻已歸心似箭。
一手將祈清送上安國定王的位置后,他覺得責任已盡,算是無愧於心了。當初爹救下祈清時,曾承諾為他復辟奪回帝位。就是為了這道父命,他一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要的究竟是什麼。
直至最近,青山終於明白,帝王將相併非人人都能做。
祈清不適合君臨天下,就像他不適合位列三公。就和爹曾經預言的一樣,兒女情長,長過了連綿江山;英雄氣短,短得一生只想瞬間同她共白頭。
然而當回來后,他才意識到這個想法挺可笑。
宅子里很靜,靜得有些詭異,只有他房間里的燭火亮著。屏退了左右後,青山推門而入,一眼便瞧見了蜷縮在床上的笑春風。他皺了皺眉,走上前,輕喚了兩聲,沒得到任何回應,又嘗試著推搡了幾下,依舊被冷落了。
他微傾身,細細打量后才發現這女人不是沒心沒肺地睡死了,而是昏死。白皙脖間甚至還殘留著瘀青,看來下手的人很不懂得善待他的東西。
再環顧屋子,沒有該給他解釋的司雲宿,只有一封信靜靜躺在桌上燭台邊。
興許是多年主僕逐漸形成的共識,這次下山,青山沒有再為上回的事怪責雲宿,但也並不代表就此遺忘。她於是再也不多話,甚至是不說話,如有必要,也都刻意用寫的。華陽說他不了解女人,這屬於鬧彆扭的行為,青山不置可否,他只需要夠了解笑春風就好……
了解?雲宿信中的內容,讓青山覺得需要重新去定義「了解」這兩個字!
——想要回到明月光身邊兌現莫名其妙的承諾。
——由始至終她嘴裡一直充斥著三個字,請別興奮,不是「司青山」,是「明月光」!
——華陽說春風姑娘暈倒的模樣很像死鯉魚,他愛看。
——最重要的一點,人不是我弄暈的。
「都過來!」記述著笑春風條條罪狀的宣紙被捏皺丟棄在了一旁,青山撩袍跨步,用力拉開虛掩的房門,臉色冷佞,凝重的低吼聲在夜色中蔓延開。
才剛被遣開的隨從們還來不及走遠,又齊齊沖了回來。不愧是玉衡派訓練有素的精英小分隊,在這註定不寧靜的夜晚,個個都神經緊繃草木皆兵。哪怕少主咳嗽一下,都能讓他們拔劍戒備。
「進去,把我床上那個女人弄醒。」
「啊?」這是群眾一致的反應,如果再借給他們每人一個膽的話,他們一定會把心聲勇敢吼出來——少主!閨房之事不需要讓隨從一同參與吧?!
「不管用什麼方法,立刻弄醒她!」
當虎嘯般的聲音從少主的丹田迸發而出時,隨從們意識到這事怠慢不得。
「少主,真的是什麼方法都可以嗎?」
「嗯。」回答既簡潔又堅定。
既然少主的意念堅如磐石,那他們也沒什麼好再質疑的了。
於是,各種道具紛紛登場,水盆、夾棍、暗器、刀、劍、槍……讓人有種置身於兵器展銷大會現場的錯覺。
司青山雙手交錯於胸前,置身事外地站在床邊,睥睨著床上女人,腦中不斷想象著她是如何吵鬧著想要回到明月光身邊的,自然那些她和明月光間看似恩愛纏綿的畫面也不時地湧現。
這一幕幕無疑起到了火上澆油的動作,以至於他可以冷眼旁觀著自己手下把冰涼的水潑向春風。
床上的人影動了動,打了個哆嗦,被凍得有些煞白的唇蠕了下,「青山……」
氣若遊絲的聲音從她嘴間躍出,卻重重地襲向了司青山,讓他瞳色一緊,再也維持不住淡漠,手一伸,狠狠地拍向那個舉著空水盆的隨從,「你不懂什麼叫意思意思么?滾去把水缸里的水全喝完!」
「少主……」滿腔哀怨的控訴被無情地忽略了。
事實證明,人家小兩口的事,身為外人就該明哲保身、隔岸觀火!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當宴散后浮華被洗去,死氣沉沉的皇宮裡尋不見衣香鬢影,有的只是一堆殘羹冷炙。
有道近乎歇斯底里的身影穿梭在各殿之中,忙著收拾殘局的宮女太監們也只敢側目觀望。那是今夜宴上剛被拜為丞相的明月光,就連皇上都默許了他在皇宮裡肆意亂闖的行為,還有誰敢阻攔?
不怕死的人總是有的,即使位高權重,也總有能制衡的人。
「滾開。」眸色中冷然的氣息凝滯,他停住腳步,默覷著攔在身前的人,沙啞著聲音喝吼。
含著肅然煞氣的聲音讓宮女們都嚇得縮了縮脖子,恐怕普天之下,敢這樣同公主講話的也之後明月光了,就連皇上都對讓著這公同甘共苦的妹妹。
「你瘋了是不是?還打算找到什麼時候,就算你放把火燒了皇宮都逼不出笑春風了,她走了,跟著司青山的人走了!」公主並沒有為他以下犯上的行為動怒,反倒是被他瘋狂尋找笑春風的行為震住了。
一身傲氣的明月光,何曾會為了個女人如此?
「……」他陷入沉默,無力反駁,眸色又黯然了幾分。
他甚至想過這是一場玩笑,春風或許就躲在某個角落,憋笑看著他犯傻。可結果什麼都沒有,到處都是空空如也。公主的話,讓明月光不得不面對現實,她是真的走了,在見到司青山後,自然是走得愈發義無反顧了。
「回去吧。」見他稍有軟化,公主也放柔了聲音輕勸。
「你應該知道這麼做會讓我恨你。」明月光仰首,淡看向天際,唯有一輪殘月,如同這殘局一般蒼涼。剎那想起了很多事,他彎唇自嘲地嗤笑出聲,今生來此究竟為何?就為了再被她傷一次嗎?
「我無所謂。但你必須清楚,笑春風不適合你。她看不懂紛爭和爾虞我詐,只想伴著相愛的人守著那一方兩人的天下,可以有情飲水飽,你給得了嗎?你想要權傾天下,讓萬人仰賴,名垂千史,她能給嗎?」公主很安靜,既然敢配合青山送笑春風出宮,她便早就料想過各種後果。
自然也是有恃無恐地料准了明月光終究不敢把她怎樣。
字字句句的質問宛如千斤重,敲得明月光無言以對。他給得了嗎?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次放手,已經昭顯出了答案。
「她走的時候……有說什麼嗎?」轉首,他不動聲色地嗟嘆,在承受著挫敗的同時,還存有那麼一絲僥倖,她不是很信守諾言嗎?不是答應過他無論做了什麼決定,都會親口告訴他嗎?
「沒有。」
公主的回答斬斷了明月光最後的希冀,既然已齊手把他推上了絕路,那就一起萬劫不復吧。眼帘落下,掩住了他瞳間的陰戾,「我要不到的東西,那就不需要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