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問西江苗寨的兩位年輕姑娘:「你們說是蚩尤的後代,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是一個逗樂的問題,本來不期待回答。而且我想,她們也回答不了。
沒想到她們竟然回答了:「打了敗仗,一路逃唄。從黃河流域逃到長江流域,再逃到這裡。朝廷的官兵在追殺,我們的人越逃越少,就這樣啰。」
說完又是一陣笑聲。用那麼輕鬆的表情講述那麼殘酷的歷史,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就進一步問:「正規的史書里可沒有記載蚩尤後裔向這裡遷徙的確切史實,你們能提供一點證據嗎?」
「有啊,」她們還是那麼快樂,「我們這裡有一部傳唱的苗族史詩叫《楓樹歌》,說我們苗族的祖先姜央就是從楓樹中生出來的。我們這裡世世代代崇拜楓樹,不準砍伐。你知道楓樹就是蚩尤的桎梏嗎?」
我聽了一震,連說「知道」。心中立即浮現出黃河近旁那個由桎梏化為楓樹的動人場景。
她們還在說:「朝廷沒追上我們,寫不出來;苗族沒有文字,記不下來。我們只要記住楓樹就可以了,那就是歷史。」
與她們分手后我在西江苗寨的石階路上邊走邊想,我們所熟悉的文本歷史,實在是遺落了太多重要的內容。你看,連中華文明最早的勝利者和失敗者的歷史,也只留下了一小半。
從影影綽綽的記述中可以看到,蚩尤失敗后,他的部下九黎族被黃帝作了一次大範圍的整編,大致被分為善、惡兩類。「善類」遷移到鄒魯之地,也就是今天山東省的南部,後來成為孔子、孟子的家鄉;「惡類」流放到北方,據說與後來的匈奴有關。不管「善類」、「惡類」都記住了自己是九黎之後,是「黎民」。我們後來習稱「黎民百姓」,也與此有關。
由此可知,蚩尤的下屬並不都是南逃了,而是有很大一部分被收編進了黃帝的主流文明。而且,黃帝的後裔還與蚩尤的後裔有通婚之舉。黃帝的後裔是男方,蚩尤的後裔是女方,可見蚩尤不僅不是妖魔,而且有俊美的基因。黃帝的後裔夏后氏,是後來夏朝的創立者。
但是,蚩尤的下屬中,確實也有不屈的一群。他們保持著失敗者後裔的傲岸,背負著祭祀先祖的使命,不惜與當權者征戰。歷史上那個與堯的隊伍戰鬥在丹江的「三苗」部落,就自稱是蚩尤的「九黎之後」,這有可能是苗族的祖先。
三苗打不過堯,曾經被堯收編,卻又時時反抗,堯就把他們流放到現在敦煌的三危山,這就是《史記·五帝本紀》所記的「遷三苗於三危」。三苗的首領驩兜,則被流放到崇山,即今天湖南大庸市的西南,已屬武陵山區。
後來,禹又與三苗打了一場歷時七十天的大仗,三苗大敗,從此不見於史冊。
不見於史冊的族群,活動得更加神秘。蘇雪林教授認為,屈原所寫的《國殤》,就是在描寫祭祀無頭的戰神蚩尤。我雖然覺得還缺少更多的資料佐證,但想起來也覺得熱血沸騰。
這一彪不屈的男女,當然不能見容於任何朝廷。如果真如上文所說,九黎族中果真有一批人被流放到北方匯入了匈奴的行列,那麼,長期與匈奴為敵的漢王朝,也許尋找到了自己的對手與蚩尤之間的某種關係,因此更進一步貶斥蚩尤形象,追逐南逃匈奴。南逃匈奴與落腳湖南的三苗有沒有會合?我們不知道,但大體可以判斷,就在漢代,三苗的一部分人,進入了貴州、雲南一帶。
歷史學家章太炎、呂思勉先生曾經認為,古代的三苗未必是現在的苗族。我知道他們也是因為沒有找見足夠的文字記錄。但是,對於一個長期沒有文字的族群而言,要找到這種記錄實在是太難了。我想,如果章太炎、呂思勉先生到西江苗寨走走,聽聽代代相傳的史詩,看看奉若神明的楓樹,也許會改變一點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