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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所寫的最傷感的文章之一,是《霜冷長河》里的那篇《關於友情》。
我本是興緻勃勃拿起筆來的,誰知真正深入這個題目就發現,人間失敗的友情遠遠多於成功的友情。但是,大家都不想承認這一點,因此大半輩子都在防範著友情的破碎。結果,應該破碎的友情常常被捆紮、黏合著,而不該破碎的友情反而被捏碎了。而且,事實證明,由於種種心理迷誤,最珍貴的友情最容易被捏碎,構成人世間一系列無法彌補的精神悲劇。
我的這些觀點,有古今中外大量實例證明。每提一個實例,筆底總是憂傷綿綿。
既然如此,人們為什麼還要苦苦企盼友情呢?這牽涉到人的生命的本質究竟是建立於溝通還是建立於孤獨這個重要問題,誰也無法逃遁。
我認為,人之為人,還應該保持對友情的嚮往,並以終生的尋求來實踐這種嚮往。但是,這種尋求,其實是去除人們對友情的層層加添——實利性加添,計謀性加添,預期性加添,使友情回歸純凈的高貴。
能真正達到這個境界的,少而又少,連作為千古友情佳話的俞伯牙和鍾子期,李白和杜甫,細想起來也沒有完全達到。但是,我們還是要讓這個境界永遠漂浮在眼前,否則,人類就會在各自孤獨中一起枯萎。
對於世間友情的悲劇性期待,我想借楚楚的一段話來概括:「真想為你好好活著,但我,疲憊已極。在我生命終結前,你沒有抵達。只為最後看你一眼,我才飄落在這裡。」
我不知道楚楚這裡的「你」是否實有所指,我借用的「你」,實泛指友情。
這片葉子,這片在期盼中活著,在期盼中疲憊,又在企盼中飄落的葉子,似乎什麼也沒有等到。但是,天地間正因為有無數這樣的葉子,才美麗得驚心動魄。
相比之下,它們期盼的對象,卻不重要了。
期盼,歷來比期盼的對象重要。正如我多次說過的,思鄉比家鄉重要。思鄉是一種精神追求、夢幻投注,而家鄉則是一種「物是人非」的粗糲狀態。同樣,人類對友情的期盼是在體驗著一種縹緲不定的生命哲學,而真正來到身邊的「友情」卻是那麼偶然。
但願那個遲到了一輩子的傢伙永不抵達,好讓我們多聽幾遍已經飄落在地的金黃色的呢喃。
正是這種呢喃,使滿山遍野未曾飄落的葉子,知道自己是誰,該做什麼。
在海灘濕地的蘆葦盪里,一隻落伍的孤雁,悠閑地漫步,把腳印留在淤泥間,沒有露出絲毫慌張之色。
從太祖父開始,就已經習慣集體飛翔。父親被一獵人打傷后落地,雁群盤旋一圈快速離去,沒再理會那乾澀的哀號。
我,已經三次故意掉隊。
第一次掉隊后曾經慌亂,三分後悔,七分等待,等待第二天別的雁群把自己接納。
第二次掉隊后在草叢中休息了三天,聽到天上有雁群飛過,抬起頭來懷疑地一瞟,瞟了七次才把翅膀張開。
這是第三次掉隊。不再刻意休息,也不再抬起頭來。對於群飛的生活已完全失望,只想在土地上遇見一隻掉隊的孤雁。也許就在那個土丘背後,也許還要等上十天半月,見面時步態矜持,慢慢走近,目不轉睛,輕叫兩聲,然後單翅一扇,算是交了朋友。
是否要訂交,是否要結義,是否要同棲同飛,還需要等待時間。都是最有主見的掉隊者,在這些方面不再輕率。
我不喜歡那種偽裝天真純凈、虛設理想狀態的抒情散文。它們的問題,主要不在文風膩人,而是內容害人。
很多學生年紀輕輕就產生了巨大的失落感,渾身憂鬱,就是因為上了這種抒情散文的當,以為世間真有那麼多五彩的肥皂泡,結果,所有的肥皂泡都破了。
友情就是這種抒情散文最熱衷的題目,因此孩子們在這方面受騙的機會也特別多——請注意,我不是說受朋友的騙,而是受文章的騙。
世間友情從來就不可能是全方位吻合的,只要友情雙方都是自主的真人。世間友情也不會是始終保持在同一個精神水平之上的,只要友情雙方都是承擔多方角色又時時變化著的活人。世間友情更不會是長久相守永不厭倦的,只要友情雙方都是有求新、好奇的自然慾望和心理曲線的正常人。
因此,世間友情只是欣喜擦邊,只是偶然相逢,只是心意聚合,只是局部重疊,只是體諒相助,只是因緣互尊。這麼說有點掃興,但與真實更加接近。如果較早地選擇告訴學生們,他們在友情問題上的巨大失落、諸般極端、種種變態,就有可能避免。
我看到,被最美的月光籠罩著的,總是荒蕪的山谷。
我看到,被最密集的「朋友」簇擁著的,總是友情的孤兒。
我看到,最興奮的晚年相晤,總是不外於昔日敵手。
我看到,最怨憤的蒼老嘆息,總是針對著早年的好友。
我看到,最堅固的結盟,大多是由於利益。
我看到,最決絕的分離,大多是由於情感。
我看到,最容易和解的,是百年血戰。
我看到,最不能消解的,是半句齟齬。
我看到,最低俗的友情被滔滔的酒水浸泡著,越泡越大。
我看到,最典雅的友情被無知的彩筆描畫著,越描越淡。
我看到,最早到臨終床前的,總是小人。
我看到,最後被告知噩耗的,總是摯友。
有了朋友,再大的災害也會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糟的環境也會風光頓生。
人的一生,陪在一起走路的人很多,但有的路程,只須短短一截,便終生銘記。
一過中年,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為朋友們活著了。各種宏大的目標也許會一一消退,而友情的目標則越來越強硬。報答朋友,安慰朋友,讓他們高興,使他們不後悔與自己朋友一場。所謂成功,不是別的,是朋友們首肯的眼神和笑聲。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在企盼著它們,而不是企盼那沒有質感的經濟數字和任命文本。我們或許關愛人類,心懷蒼生,並不以朋友的圈子為精神終點,但朋友仍是我們遠行萬里的鼓勵者和送別者。我們經由朋友的橋樑,向億萬眾生走去。很難設想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居然能兼濟天下。
讓我特別傾心的是康熙年間顧貞觀把自己的老友吳兆騫從東北流放地救出來的那番苦功夫。顧貞觀知道老友在邊荒時間已經很長,吃足了各種苦頭,很想晚年能贖回來讓他過幾天安定日子。他有決心叩拜座座侯門為贖金集資,但這事不能光靠錢,還要讓當朝最有權威的人點頭,向皇帝說項才是啊。他好不容易結識了當朝太傅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納蘭容若是一個人品和文品都不錯的人,也樂於幫助朋友,但對顧貞觀提出的這個要求卻覺得事關重大,難於點頭。顧貞觀沒有辦法,只得拿出他為思念吳兆騫而寫的詞作《金縷曲》兩首給納蘭容若看,因為那兩首詞表達了一種人間至情,應該比什麼都能說服納蘭容若。兩首詞的全文是這樣的: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不知讀者諸君讀了這兩首詞作何感想,反正納蘭容若當時剛一讀完就聲淚俱下,對顧貞觀說:「給我十年時間吧,我當作自己的事來辦,今後你完全不用再叮囑我了。」顧貞觀一聽急了:「十年?他還有幾年好活?五年為期,好嗎?」納蘭容若擦著眼淚點了點頭。
經過很多人的努力,吳兆騫終於被贖了回來。在歡迎他的宴會上,有一位朋友寫詩道:「廿年詞賦窮邊老,萬里冰霜匹馬還。」是啊,這麼多年也只是他一個人回來,但這一萬里歸來的「匹馬」,真把人間友誼的力量負載足了。
還有一個人也是靠朋友,而且是靠同樣在流放的朋友的幫助,偷偷逃走的,他就是浙江蕭山人李兼汝。這個人本來就最喜歡交朋友,據說不管是誰只要深夜叩門他一定要留宿,客人有什麼困難他總是傾囊相助。他被流放后,一直靠一起流放的朋友楊越照顧他,後來他年老體衰,實在想離開那個地方,楊越便想了一個辦法,讓他躲在一個大瓮里由牛車拉出去,楊越從頭至尾操作此事,直至最後到了外面把他從大瓮里拉出來揮淚作別,自己再回來繼續流放。這件事的真相,後來在流放者中悄悄傳開來了,大家十分欽佩楊越,只要他有什麼義舉都一起出力相助,以不參與為恥。在這個意義上,災難確實能凈化人,而且能凈化好多人。
常聽人說,人世間最純凈的友情只存在於孩童時代。這是一句極其悲涼的話,居然有那麼多人贊成,人生之孤獨和艱難,可想而知。
我並不贊成這句話。孩童時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嬉戲,成年人靠著回憶追加給它的東西很不真實。友情的真正意義產生於成年之後,它不可能在尚未獲得意義之時便抵達最佳狀態。
其實,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變中,猛然發現自己長大的。彷彿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學遇到的困難使你感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放慢腳步憂思起來,開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這一刻,你突然長大。
友情這件事,比我們平常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表面上,它是散落四處的點點溫馨。平時想起一座城市,先會想起一些風景,到最後,必然只想這座城市裡的朋友。是朋友,決定了我們與各個城市的親疏。初到一個陌生地,寂寞到慌亂,就是因為還沒有找到朋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見到一個朋友,那麼,時間和空間就會在剎那間產生神奇的蛻變。兩個朋友見面時再誇張的動作聲調,四周路人都能原諒。有時久違的朋友會在我們還沒有發現時從背後狠狠地擂過來一拳,這一拳的分量往往不輕,但奇怪的是我們還沒有回頭就能感覺到這種分量所包含的內容,因此總是滿臉驚喜,然後再轉身尋找。我們走在街上,肩膀和後背總在等待著這種拳頭。等了半天沒等到,空落落地走一路,那才叫無聊。
友情的崩坍,重於功業的成敗,險過敵人的逼近。
一切真正成功了的政治人物一定會在友情上下大功夫,否則他們不可能吸引那麼多人手提生命跟著他們奮鬥。但是,他們果真在友情上如此豐盈嗎?遠遠未必。不少政治人物一旦失勢,在友情上往往特別荒涼。但他們不願承認這一點,因為他們深知僅僅這一點就足以把他們一生的功績大部分抵消。有的政治人物在處置友情時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主動權,但越是這樣越容易失去友情的平等本質,他們握在手上時松時緊、時熱時冷的友情纜繩,其實已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友情。
一切純凈而高貴的友情都是危險的,因為這既不被旁人容忍,又不被家人珍惜,嫉妒者們一挑撥,就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裂痕。
一個無言的起點,指向一個無言的結局,這便是友情。人們無法用其他辭彙來表述它的高遠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個字,成為中國文化中強烈而縹緲的共同期待。
在古今中外有關友情的萬千美言中,我特別贊成英國詩人赫巴德的說法:「一個不是我們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應該具有「無所求」的性質,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卻轉化為一種外在的裝點。
在功利社會中,多數朋友間是各有期待的,但大家都不把這種期待點明,成天在嘻嘻哈哈中互相偷窺,真是勞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朋友突然點破,明白表示失望,然後離去,這是一種結束虛假的可喜舉動,會使雙方都感到輕鬆。
不計功利的朋友也會有,但不多,需要長期尋找。我們不能用這麼高的標準,來要求一般性的交往。
世間的友情至少有一半是被有所求敗壞的,即便所求的內容乍一看並不是壞東西。讓友情分擔憂愁,讓友情推進工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麼呢?其實,在我看來,大家應該為友情卸除重擔,也讓朋友們輕鬆起來。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無所求。
真正的友情因為不企求什麼不依靠什麼,總是既純凈又脆弱。
友情的錯位,來源於我們自身的混亂。
一些珍貴的緣分都已經稍縱即逝,而一堆無聊的關係卻仍在不斷灌溉。你去灌溉,它就生長,長得密密層層、遮天蔽日,長得枝如虯龍、根如羅網,不能怪它,它還以為在烘托你、衛護你、寵愛你。幾十年的積累,說不定已把自己與它長成一體,就像東南亞熱帶雨林中,建築與植物已不分彼此。
誰也沒有想到,從企盼友情開始的人生,卻被友情擁塞到不知自己是什麼人。川端康成自殺時的遺言是「太擁塞了」,可見擁塞可以致命。我們會比他頑潑一點,還有機會面對擁塞向自己高喊一聲:你到底要什麼樣的友情?
從歷史看,除了少數例外,友情好像不太適宜與過大的權勢、過高的智慧連在一起。有時,高貴的靈魂在關愛天下時也常常忽略了身邊的友情等級和友情秩序,結果總是吃足苦頭。它是一個最容易被處於得意狀態的各個方位誤認為早已圓滿解決而實際上遠非如此的真正的大問題。
我認為,在友情領域要防範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邪惡的侵入。邪惡一旦侵入,會使整個友情系統產生基元性的蛻變,其後果遠比破碎嚴重。這種情形,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交錯了朋友。不是錯在一次兩次的失約、失信上,而是錯在人之為人的本質上。本質相反而又成了朋友,那就只有兩種選擇,要麼結束這種本來就不應建立的友誼,要麼漸漸改變自己的本質。可惜的是,很多善良的人選擇的是後者。
邪惡侵入,觸及友情領域一個本體性的悖論,很難躲避得開。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衛機制的,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這一點上。幾盅濃茶淡酒,半夕說古道今,便相見恨晚,頓成知己,而所謂知己,第一特徵是毫無戒心,一見傾心,不再遺忘;第二特徵是彼此可以關起門來,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陰晦隱秘越是貼心。因此,這似乎是一個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間,許多在正常情況下不願意接觸的人和事就在這裡扭合在一起。事實證明,一旦扭合,要擺脫十分困難。那種雜亂的組接系統成了一種隱性嗜好,不見得有多少實利目的卻能在關鍵時刻左右行止。為什麼極富智慧的大學者因為幾撥老朋友的來訪而終於成了漢奸?為什麼從未失算的大企業家只為了向某個朋友顯示一點什麼便一瀉千里?而更多的則是,一次錯交渾身惹腥,一個惡友半世受累,一著錯棋步步皆輸。產生這些後果,原因眾多,但其間肯定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友情,容忍了邪惡。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個疏遠朋友、背棄友情的話柄,結果,友情成了通向邪惡的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萬不能把防範友情的破碎當成一個目的。該破碎的讓它破碎,毫不足惜;雖然沒有破碎卻發現與自己生命的高貴內質有嚴重牴牾,也要做破碎化處理。羅丹說,什麼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東西。我們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鑿掉那些異己的、卻以朋友名義貼附著的雜質。不鑿掉,就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自己。
朋友間還有什麼可提防的呢?很多人基於這樣一個想法,把許多與友情有關的事情處理得乾脆利落、默不作聲。不管做成沒做成,也不作解釋,不加說明。一說就見外,一說就不美,友情好像是一台魔力無邊的紅外線探測儀,能把一切隱藏的角落照個明明白白。不明不白也不要緊,理解就是一切,朋友總能理解,不理解還算朋友?
但是,當誤會無可避免地終於產生時,原先的不明不白全都成了疑點,這對被疑的一方而言,無異是冤案加身,申訴無門,他的表現一定異常,異常的表現只能引起更大的懷疑,互相的友情立即變得難於收拾。直至此時,信任的慣性還使雙方撕不下臉來公然道破,仍然在昏暗之中傳遞著昏暗,氣忿之中疊加著氣忿。這就形成了一個恐怖的心理黑箱,友情的纜索在裡邊纏繞盤旋,打下一個個死結,形成一個個短路,災難性的後果在所難免。
彼此太熟了,考慮對方時已經不再作移位體驗,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進行推測和預期,結果,產生了小小的差異就十分敏感。這種差異產生在一種共通的品性之下,與異質侵入截然不同;但在感覺上,反而因太多的共通而產生了超常的差異敏感,就像在眼睛中落進了沙子。萬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卻不容自己的身體里嵌入一點點東西,他把朋友當作了自己。
其實,世上哪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即便這兩片樹葉貼得很緊。本有差異卻沒有差異準備,都把差異當作了背叛,誇大其詞地要求對方糾正。這是一種雙方的委屈,友情的回憶又使這種委屈增加了重量。負荷著這樣的重量不可能再來糾正自己,雙方都怒氣衝天地走上了不歸路。凡是重友情、講正義的人都會產生這種怒氣,而只有小人才是不會憤怒的一群,因此正人君子們一旦落入這種心理陷阱往往很難跳得出來。高貴的靈魂吞咽著說不出口的細小原因在陷阱里掙扎。
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太信任友情,試圖用數量的堆積來抵拒荒涼。這是一件非常勞累的事,哪一份邀請都要接受,哪一聲招呼都要反應,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結果,哪一個朋友都沒有把他當作知己。如此大的聯繫網路難免出現種種麻煩,他不知如何表態,又沒有協調的能力,於是經常目光游移,語氣閃爍,模稜兩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懷疑、都看輕。這樣的人大多不是壞人,不做什麼壞事,朋友間出現裂縫他去粘粘貼貼,朋友對自己產生了隔閡他也粘粘貼貼,最終他在內心也對這種友情產生了苦澀的疑惑,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內心粘粘貼貼。永遠是滿面笑容,永遠是行色匆匆,卻永遠沒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麼?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麼。不依靠事業、禍福和身份,不依靠經歷、方位和處境,它在本性上拒絕功利,拒絕歸屬,拒絕契約,它是獨立人格之間的互相呼應和確認。它使人們獨而不孤,互相解讀自己存在的意義。因此所謂朋友,也只不過是互相使對方活得更加溫暖、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我對友情問題的簡要總結:
一、人生在世,可以沒有功業,卻不可以沒有友情。以友情助功業則功業成,為功業找友情則友情亡,兩者不可顛倒;
二、人的一生要接觸很多人,因此應該有兩個層次的友情:寬泛意義的友情和嚴格意義的友情。沒有前者未免拘謹,沒有後者難於深刻;
三、寬泛意義的友情是一個人全部履歷的光明面。它的寬度與人生的喜樂程度成正比。但不管多寬,都要警惕邪惡,防範虛偽,反對背叛;
四、嚴格意義的友情是一個人終其一生所尋找的精神小村落,尋找途中沒有任何實利性的路標。在沒有尋找到的時候只能繼續尋找,而不能隨腳停駐。因此我們不宜輕言「知己」。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安於寬泛意義上的友情,反而彼此比較自在;
五、一旦獲得嚴格意義的友情,應該以生命來濡養。但不能因珍貴而密藏於排他的陰影處,而應該敞晾於博愛的陽光下,以防心理暗箱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