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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和愛,很容易被誤解成為無可無不可的軟體,失去了人格尊嚴。
反之,人格尊嚴又容易被誤解成極度敏感的金剛怒目,凜然不可侵犯。
這兩度誤解,使世間擁塞著「濫好人」和「刺毛球」兩大類,一邊下腳不得,一邊近身不得,真是可怕。
無人格之善,不成其為善;無尊嚴之愛,不成其為愛。善和愛的任何低級變態,是善和愛的自毀形態。
讓善有聲,讓愛有形;讓善有格,讓愛有尊。
讓善與愛,不再成為一種企盼,一種念叨,而是從一個有骨骼、有體魄的人身上發出。因此,它們與人格尊嚴,互為因果。
你有寬闊的肩膀讓我依靠,你有堅定的目光讓我信賴,世界因你而讓我放心。
我的朋友,在我遠離期間,死了。
他為了一件不太大的事,找過很多人。多數都是要人,對於他們而言,要解決那件事,只是舉手之勞,而且,是非公道,一清二楚。
但是,誰也不願舉手,因為他們擔心,那件不太大的事背後,也許會有一絲不確定的因素。他們與我朋友的友情和承諾是早就確定了的,卻為了那一絲還沒有出現的不確定,消釋了。
是非公道,也全歸於零。
他們的冷漠和婉拒,剝奪了我朋友的人格尊嚴。如果這樣做是出於捍衛他們自己的人格尊嚴,那倒罷了,卻不是,他們從頭到底都不太在乎自己和別人的人格尊嚴。他們溫和地告誡我的朋友,「這就是當今中國官場的一種處事原則,你在外面呆久了,不明白。」
我的朋友明白了,他吐血而亡。當然,不僅僅因為這件事,他身體本來就不好。
——這是一個很古典的故事。歷來總有一些高貴的人,把生命的理由與人格尊嚴連在一起。
有人說,事情很小,犯不著搭上生命。但他們不知,事情的大小不能光看表面情節。上海公共汽車上一個老人無緣遭到售票員的侮辱,當場氣死,是同樣的道理。
我的另一位朋友還健康活潑地活著,他叫周濤。
他寫道,北方寒冷,人們要在地窖里躲好幾個月,幸好那個地窖的上方玻璃窗上,天天有一隻小鳥來與人們隔窗逗趣。人們一天也離不了那隻守信的小鳥。
春天來了,人們移開玻璃窗的第一件事,是把那隻小鳥抓在手裡,當手掌慢慢伸開就發現,小鳥已經死了——它是被氣死的。
人格尊嚴,最強大又最脆弱:強大在脆弱中,脆弱在強大中。
對好人而言,如果這個悖論過於悲劇,那就把脆弱換成麻木。我們不對侵犯人格尊嚴的惡勢力顯示脆弱。
當然,必要時,也可表示出鄙夷和憤怒。
人格尊嚴,不可泛化。
「泛神論」即無神論。同樣,泛人格即無人格,泛尊嚴即無尊嚴。
一般來說,利益之爭、事功得失、權位升落、一時是非,都與人格尊嚴無關,即使有所爭執也只能就事論事,不必義憤填膺。
人格尊嚴的防線,在於人道原則、個人信仰、家國聲譽、基本誠信、自身體面。
一家龐大的企業在國際市場上競爭失利,資產折半,乍看大大有損於董事長的人格尊嚴,其實未必;但是,這天他駕車出門見到路邊一個老人跌倒受傷而未予理會,則會對他的人格尊嚴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
一位高官因官場傾軋被貶被關,看似剝盡了人格尊嚴,從長遠來看都不是這樣;但他在案發之時把一件小事的責任推給了自己的下屬,卻似小實大。
——我們的輿論,在這些問題上總是做顛倒輕重的文章。
按照中國的傳統,遭受批判歷來無損人格尊嚴。
批判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剝奪被批判者的人格尊嚴,但奇怪的是,中國近代以來真正具有人格尊嚴的名人,幾乎沒有一個未曾遭受過批判。未曾遭受過批判的名人,反而都黯然失色,被人忘卻。
批判像一塊粗礪的抹布,往往使擦拭的對象越加清晰亮堂。
人格之所以稱之為「人格」,必定有格局,有格調,有品格,有風骨,有架勢,有韻致。與「格」外大異其趣,方成其「格」。它自成價值系統,自通經絡血脈,對於外來的附著物和寄生物,不加憐恤;對於自身的衍生物和牽帶物,不予縱容;對於強加的污損物和腐蝕物,徹底拒絕。但是,它有表情,有度量,有善愛,有健全的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這種內柔外剛的生命結構和精神造型,便是人格。
由於長久維護,這種生命結構和精神造型成為社會一種不可輕侮的高貴存在,這便是尊嚴。
蘭花香了,遠遠就能聞到。遊客們紛至沓來,但在走近它時都放慢了腳步,走得很輕,無語無笑。究竟有一種什麼樣的崇高力量,在無形中隨著香氣進退,讓人不得不恭敬起來?
臘梅開了,這種力量又在隱約。人們為了不去驚動,連壓在花瓣上的雪片,也不去推落,連積在花枝下的雪堆,也不去清掃。孩子們也懂得輕輕擺手:「噓,到別處去燃放鞭炮!」
離蘭花和臘梅非常遙遠的沙漠,長年無水。那成片的胡楊樹,一千年不死掉;終於死了,一千年不倒地;終於倒地,一千年不腐爛。
植物界的尊嚴已讓人動容,更不必說動物界。
因尊嚴,才使萬事萬物默然自主,悄然而立;因自立,才使琳琅世界有跡可循,有序可尋。
沒有尊嚴,世間便是一個爛泥塘。
一切攻擊他人尊嚴的人不知,他們最終損害的,不是哪個他人,而是人間尊嚴。結果,他們腳下的泥土也下沉了:不願共享尊嚴,只能共享污濁。
請相信我,我考察過幾乎所有燦爛輝煌的人類古文明遺址,它們當初的沒落破敗,都由此開始。
中國文化的一個不良徵兆,是有越來越多的文人以「忍辱」自律和互勸,並把這種「敬惡主義」、「避禍哲學」推崇為「生存智慧」。
如果是社會的弱勢群體以這種無奈的方式生存倒也罷,但現在已霍然成為一種主流文化,那麼多文化人都在異口同聲地論述著,推崇著。真假、是非、善惡,都不再進入討論之列,討論的永遠是「技巧」和「態度」,包括受害者對施暴者的「態度」。
所有的口舌都通向一個共同結論:放棄人格尊嚴。
不錯,放棄人格尊嚴,立即就能生龍活虎。但是,在無數「生龍」和「活虎」之間,人在哪裡?
西方文化人類學家說,一切文化最終都沉澱為人格。當那麼多文化人都在反覆提倡放棄人格,那麼,文化何為?文化何存?文化何義?
因此,不是我危言聳聽,這實在是一個不良徵兆。
當文化失去人格意義,我們應該叫它什麼?
歷史的角落裡,常常躲藏著一些極不對稱的精神抗衡。
當年拿破崙縱橫歐洲,把誰也不放在眼裡,有一天突然發現,在義大利的國土之內居然還有聖馬利諾這樣一個芥末小國。他饒有興趣地吩咐部下,找這個小國的首領來談一談歷史。誰知一談之下他漸漸嚴肅起來,雙目炯炯有神,立即宣布允許聖馬利諾繼續獨立存在,而且可以再撥一些領土給它,讓它稍稍像樣一點。
但是,聖馬利諾人告訴拿破崙,他們的國父說過:「我們不要別人一寸土地,也不給別人一寸土地。」國父,就是那位石匠出身的馬力諾。
我相信這個回答一定使拿破崙沉默良久。他連年奪城掠地,氣焰熏天,沒想到在這最不起眼的地方碰撞到了另一個價值系統。他沒有發火,只是恭敬地點頭,同意聖馬利諾對加撥領土的拒絕。
這件事,略知西方美術史的人都不陌生。但當我站在阿姆斯特丹的倫勃朗故居前,忍不住還想複述幾句。
事情發生在1642年,倫勃朗三十六歲。這件事給畫家的後半生全然蒙上了陰影,直到他六十三歲去世還沒有平反昭雪。這件事幾乎中斷了他靠藝術創作來維持生計的正常生活,窮困潦倒,去世時只夠花費一個乞丐的喪葬費用。因此,這不是一個階段性的厄運,而是通貫一代藝術大師終身的嚴重事件。今天的阿姆斯特丹不應該輕描淡寫。
那年有十六個保安射手湊錢請倫勃朗畫群像,倫勃朗覺得要把這麼多人安排在一幅畫中非常困難,只能設計一個情景。按照他們的身份,倫勃朗設計的情景是:似乎接到了報警,他們準備出發去查看,隊長在交代任務,有人在擦槍筒,有人在扛旗幟,周圍又有一些孩子在看熱鬧。
這幅畫,就是人類藝術史上的無價珍品《夜巡》。任何一本哪怕是最簡單的世界美術史,都不可能把它漏掉;任何一位哪怕是對美術未必摯愛的外國遊客,也要千方百計擠到博物館里看上它一眼。
但在當時,這幅畫遇上了真正的麻煩。那十六個保安射手認為沒有把他們的地位擺平均,明暗、大小都不同,不僅拒絕接受,而且上訴法庭,鬧得沸沸揚揚。
整個阿姆斯特丹不知有多少市民來看了這幅作品,看了都咧嘴大笑。這笑聲不是來自藝術判斷,而是來自對他人遭殃的興奮。這笑聲又有傳染性,笑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似乎要用笑來劃清自己與這幅作品的界線,來洗清它給全城帶來的恥辱。
最讓後人驚訝不已的是那些藝術評論家和作家。照理他們不至於全然感受不到這幅作品的藝術光輝,他們也有資格對愚昧無知的保安射手和廣大市民說幾句開導話,稍稍給無端陷於重圍的倫勃朗解點圍,但他們誰也沒有這樣做。他們站在這幅作品前頻頻搖頭,顯得那麼深刻。市民們看到他們搖頭,就笑得更放心了。
有的作家,則在這場可恥的圍攻中玩起了幽默。「你們說他畫得太暗?他本來就是黑暗王子嘛!」於是市民又哄傳開「黑暗王子」這個綽號,倫勃朗再也無法掙脫。
只有一個掙脫的辦法,當時親戚朋友也給他提過,那就是再重畫一幅,完全按照世人標準,讓這些保安射手們穿著鮮亮的服裝齊齊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食物豐富。倫勃朗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那麼,他就註定要面對無人買畫的絕境。他還在畫畫,而且越畫越好,卻始終貧困。
直到他去世后的一百年,阿姆斯特丹才驚奇地發現,英國、法國、德國、俄國、波蘭的一些著名畫家,自稱接受了倫勃朗的藝術濡養。
倫勃朗?不就是那位被保安射手們怒罵、被全城恥笑、像乞丐般下葬的窮畫家嗎?一百年過去,阿姆斯特丹的記憶模糊了。
那十六名保安射手當然也都已去世。他們,怒氣沖沖、罵罵咧咧地走向了永垂不朽。
好像是在去世前一年吧,倫勃朗已經十分貧困,一天磨磨蹭蹭來到早年的一個學生家。學生正在畫畫,需要臨時僱用一個形貌粗野的模特兒,裝扮成劊子手的姿態。大師便說:「我試試吧!」隨手脫掉上衣,露出了多毛的胸膛……
這個姿態他擺了很久,感覺不錯。但誰料不小心一眼走神,看到了學生的畫框。畫框上,全部筆法都是在模仿早年的自己,有些筆法又模仿得不好。大師立即轉過臉去,滿眼黯然。他真後悔這一眼。
記得我當初讀到這個情節時心頭一震,淚如雨下。不為他的落魄,只為他的自我發現。
低劣的文化環境可以不斷地糟踐大師,使他忘記是誰,迷迷糊糊地淪落於鬧市、求生於巷陌——這樣的事情雖然悲苦卻也不至於使我下淚,因為世間每時每地都有大量傑出人物因不知自己傑出、或因被別人判定為不傑出而消失於人海;不可忍受的是他居然在某個特定機遇中突然醒悟到了自己的真相,一時如噩夢初醒,天地倒轉,驚恐萬狀。
此刻的倫勃朗便是如此。他被學生的畫筆猛然點醒,一醒卻看見自己脫衣露胸像傻瓜一樣站立著。更驚人的是,那個點醒自己的學生本人卻沒有醒,正在得意洋洋地遠覷近瞄、塗色抹彩,全然忘了眼前的模特兒是誰。
作為學生,不理解老師是稀世天才尚可原諒,而忘記了自己與老師之間的基本關係卻無法饒恕。從《夜巡》事件開始,那些無知者的誹謗攻擊,那些評論家的落井下石,固然顛倒了歷史,但連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學生也毫無惡意地漠然於老師之為老師了,才讓人泫然。
學生畫完了,照市場價格付給他報酬。他收下,步履蹣跚地回家。
義大利的假面喜劇本是我研究的對象,也知道中心在威尼斯,因此那天在海邊看到一個面具攤販,便興奮莫名,狠狠地欣賞一陣后便挑挑揀揀選出幾副,問明了價錢準備付款。
攤販主人已經年老,臉部輪廓分明,別有一份莊重。剛才我欣賞假面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也沒有向我點頭,只是自顧自地把一具具假面拿下來,看來看去再掛上。當我從他剛剛掛上的假面中取下兩具,他突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等我把全部選中的幾具拿到他眼前,他終於笑著朝我點了點頭,意思是:「內行!」
正在這時,一個會說義大利語的朋友過來了,他問清我準備購買這幾個假面,便轉身與老人攀談起來。老人一聽他流利的義大利語很高興,但聽了幾句,眼睛從我朋友的臉上移開,擱下原先準備包裝的假面,去擺弄其他貨品了。
我連忙問朋友怎麼回事,朋友說,正在討價還價,他不讓步。我說,那就按照原來的價錢吧,並不貴。朋友在猶豫,我就自己用英語與老人說。
但是,我一再說「照原價吧」,老人只輕輕說了一聲「不」,便不再回頭。
朋友說,這真是犟脾氣。
但我知道真實的原因。老人是假面製作藝術家,剛才看我的挑選,以為遇到了知音,一討價還價,他因突然失望而傷心。是內行就應該看出價值,就應該由心靈溝通而產生尊重。
這便是依然流淌著羅馬血液的義大利人。自己知道在做小買賣,做大做小無所謂,是貧是富也不經心,只想守住那一點自尊。職業的自尊,藝術的自尊,人格的自尊。
去一家店,推門進去坐著一個老人,你看了幾件貨品后小心問了一句:「能不能便宜一點?」他的回答是抬手一指,說:「門在那裡。」
這樣的生意當然做不大,這樣的態度也實在太離譜,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義大利商家都是如此,但無論如何,這裡留下了一種典型。
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這正是他們支付的代價,有人說,也是他們人格的悲劇。
身在威尼斯這樣的城市,全世界旅客來來往往,要設法賺點大錢並不困難,但是他們不想。店是祖輩傳下的,半關著門,不希望有太多的顧客進來,因為這是早就定下的規模,不會窮,也不會富,正合適,窮了富了都是負擔。因此,他們不是在博取錢財,而是在固守一種生態。
歐洲生活的平和、厚重、恬淡,部分地與此有關。
如果說是悲劇,我對這種悲劇有點尊敬。
我們看夠了那種光燦熠熠的鬧劇。
記得早年在鄉間,對外的通信往來主要依靠一種特殊職業的人:信客。
信客為遠行者們效力,自己卻是最困苦的遠行者。一身破衣舊衫,滿臉風塵,狀如乞丐。
沒有信客,好多鄉人就不會出遠門了。在很長的時期中,信客沉重的腳步,是鄉村和城市的紐帶。
……
一次,村裡一戶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親在上海謀生,托老信客帶來兩匹紅綢。老信客正好要給遠親送一份禮,就裁下窄窄的一條紅綢捆紮禮品,圖個好看。沒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個人給家裡帶來口信,說收到紅綢后看看兩頭有沒有畫著小圓圈,以防信客做手腳。這一下信客就栽了跟頭,四鄉立即傳開他的醜聞,以前叫他帶過東西的各家都在回憶疑點,好像他家的一切都來自剋扣。但他的家,破爛灰暗,值錢的東西一無所有。
老信客申辯不清,滿臉凄傷,拿起那把剪紅綢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著那隻傷痕纍纍的手找到了同村剛從上海落魄回來的年輕人,進門便說:「我名譽糟蹋了,可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
整整兩天,老信客細聲慢氣地告訴他附近四鄉有哪些人在外面,鄉下各家的門怎麼找,城裡各人的謀生處該怎麼走。說到幾個城市裡的路線時十分艱難,不斷在紙上畫出圖樣。這位年輕人連外出謀生的人也大半不認識,老信客說了又說,比了又比,連他們各人的脾氣習慣也作了介紹。
……
從頭至尾,年輕人都沒有答應過接班。可是聽老人講了這麼多,講得這麼細,他也不再回絕。老人最後的囑咐是揚了揚這隻扎傷了的手,說「信客信客就在一個信字,千萬別學我」。
年輕人想到老人今後的生活,說自己賺了錢要接濟他。老人說:「不。我去看墳場,能糊口。我臭了,你挨著我也會把你惹臭。」
老信客本來就單人一身,從此再也沒有回村。
在尊嚴的問題上,自己和他人處於相同的方位。
看重自己的尊嚴,一定看重他人的尊嚴,反之亦然。尊嚴,在互尊中映現。我鄭重地整理自己的衣襟,是為了向對面的人表示恭敬;我向對面的人輕輕鞠躬,也正是在證明自己是世界的貴客。
這種互尊,如鏡內鏡外。
感謝我的長輩,沒有在我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於是,我在應該建立人格的時候建立了人格,應該擁有尊嚴的時代擁有了尊嚴。我正是帶著這兩筆財富走進災難的,事實證明,災難能吞沒一切,卻無法吞沒這樣一個青年。
沒有挨過打罵的青年反而並不畏懼打罵,因為這個時間順序提供了一個人格自立的機會。如果把順序顛倒,讓小小的生命經歷一個沒有尊嚴的童年,那麼,我也許只能沉入災難而無法穿越。
對於孩子,父母的罵聲是一種剝奪,剝奪了他本來就很脆弱的尊嚴。當尊嚴已經失去,正確的行為又有什麼價值?沒有尊嚴的正確又有什麼意義?
人格尊嚴的表現不僅僅是強硬。
強硬只是人格的外層警衛。到了內層,人格的天地是清風明月,柔枝漣漪,細步款款,淺笑連連。
中國式災難的例行動作,是搶劫他人的尊嚴。搶劫尊嚴的必然結果,是彼此踐踏尊嚴,最後誰也沒有尊嚴。
當人群失去了尊嚴,他們的文化也無法再有尊嚴。失去尊嚴的文化怎麼可能給失去尊嚴的人群增添點什麼?這是一種可怖的惡性循環。
在統治者看來,中國人都不是個人,只是長在家族大樹上的葉子,一片葉子看不順眼了,證明從根上就不好,於是一棵大樹連根兒拔掉。我看「株連」這兩個字的原始含義就是這樣來的。樹上的葉子那麼多,不知哪一片會出事而禍及自己,更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什麼時候會危害到整棵大樹,於是只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這般,中國怎麼還會有獨立的個體意識呢?我們以往不也見過很多心底里很明白而行動卻極其窩囊的人物嗎?有的事,他們如果按心底所想的再堅持一下就堅持出人格和個性來了,但皺眉一想妻兒老小、親戚朋友,也就立即改變了主意。既然大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敢於面對風的吹拂、露的浸潤、霜的飄灑,整個樹林也便成了沒有風聲鳥聲的死林。朝廷需要的就是這樣一片表面上看起來碧綠蔥蘢的死林,「株連」的目的正在這裡。
中國文人長期處於一種多方依附狀態,依附權勢,依附教條,依附未經自身選擇的觀念,依附自欺欺人的造型,結果,最難保持尊嚴。
有的文人為了擺脫依附而遠逃山澤,在無所謂尊嚴的冷僻角落尋找尊嚴,在意想不到的物質困境中失去尊嚴,結果,只在寂寞的詩文間呼喚著尊嚴。
可笑的是,比之於全世界,最缺少尊嚴的中國文人最喜歡擺弄尊嚴。到今天,想做官而不得,想成名而無方,想進入公眾視線而無門,也成了他們故意固守清寒的「尊嚴」。
因此,「尊嚴」二字,在中國文化中的含義需要改寫。
人的生命狀態的構建和發射是極其複雜的。中國傳統文人面壁十年,博覽諸子,立身科舉,宦海沉浮,文化人格的吐納幾乎是一個混沌的秘儀,不可輕易窺探。
科舉像一面巨大的篩子,本想用力地顛簸幾下,在一大堆顆粒間篩選良種,可是實在顛簸得太狠太久,把一切上篩的種子全給顛蔫了,顛壞了。而且,蔫在品德上,壞在人格上。
科舉像一個精緻的閘口,本想匯聚散逸各處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過於險峻,把一切水流都翻卷得渾濁了。而且,渾在心靈上,濁在操守上。
中國書生常常為求尊嚴而長久伺機,卻在伺機中喪失了人格。
伺機心理也可稱作「苦熬心理」和「翻身心理」。本來,以奮鬥求成功、以競爭求發達是人間通則,無可非議,但中國書生的奮鬥和競爭並不追求自然漸進,而是企盼一朝發跡。成敗貴賤切割成黑白兩大塊,切割線前後雙重失態。由此可以推知,中原大地上無數謙謙君子、溫文儒者,靈魂未必像衣衫那麼素凈,心底未必如面容那麼祥和。他們有世界上最驚人的氣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難堪的困厄和屈辱,因為他們知道,迷迷茫茫的遠處,會有一個機會。然而,機會只是機會,不是合理的價值選擇,不是人生的終極關懷。所以,即便在氣量和耐心背後,也可能隱潛著自私和虛偽。氣量和耐心也會碰撞到無法容忍的邊界,他們就發牢騷、吐怨言,但大抵不會明確抗爭,因為一切合理的社會競爭都被歸攏、提煉成一種官方競爭,而且只有這種競爭才高度有效,於是中國書生也就習慣了這樣怪異的平衡:憤世嫉俗而又宣布與世無爭,安貧樂道而又為懷才不遇而忿忿不平。從總體而言,他們的人生狀態都不大好,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他們都缺少透徹的奉獻、響亮的饋贈。他們的生活旋律比較單一:在隱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隱忍。
作為文人和書生,他們在人格上失落了文化本位。連平日有感而發的吟詠也常常脫離文學本體,因為他們的人生感觸往往與仕途有關,許多吟詠成了攀援政治的文字印痕。一旦攀上政治的台階,吟詠便從一種手段變為一種消遣,一種自身文化修養的標誌,以便在官吏間互相唱和、宴集時聊作點綴。在他們身上,政治和文化構成了一個糾纏不清的怪圈:不太嫻熟政治,說是因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說是為了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無以定位,皆不著邊際,既無所謂政治品格,也無所謂文化良知,「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或許是少數自省書生的自我嘲謔,但在中國,常常因百無一用而變得百無禁忌,雖萎弱卻圓通,圓通在沒有支點的無所作為中。
一種制度,倘若勢必要以損害多方面的正常人情為代價,那麼它就不會是一種良性的人格結構。終有一天,要麼因它而阻礙社會的健康發展,要麼由健康發展的社會來戰勝它,別無他途。
一批與正常人情相悖逆的人,哪怕是萬人矚目的成功者,也無以真正地自立歷史,並面對後代。
真正的尊嚴,不是激烈爭鬥的成果,而是肯定和讚許的積累。
肯定在一個和藹的眼神,讚許在一種溫暖的無聲。有人說:這算不算是奉承?我說:人間的美好正需要小心翼翼地奉承,怎麼奉承也不過分。
當尊嚴釋放成一種活潑的生態,美也走向詩化。
詩化的尊嚴是動態的天真,自由的率性。一切都充滿著好奇,處處洋溢著幻想。這樣的天地呈現出一種無邪,看似渾不設防,卻完全無法侵犯。
詩人比美人更加自我,他們用詩情築造了又一堵尊嚴的城牆。
人間尊嚴的一個關鍵形態,是美。
美有可能被迫失去尊嚴,但尊嚴總會轉化為美。
美之於人,集中了自信、教養、風度、見識,最終凝結成一種外化形態,舉手投足氣象非凡。這種氣象,使尊嚴獲得塑造,從此不再渙散。
人間的全部美好,都來自於人格的中轉。因此,要捍衛美好,就必須捍衛人格。在人格不受尊重的年代,一切所謂美好,只是空洞欺騙。
人類最初需要名譽,正是為了擺脫黑暗和無序。最初的名譽不是個人所能爭取的,這是人們在黑暗中猛然聽到一種強健聲音之後的安靜,安靜之後的搜尋,搜尋之後的仰望,仰望之後的追隨,追隨之後的效仿,效仿之後的傳遞。名譽是對個人品行的社會性反饋,如果這種反饋廣泛而持續,就能起到協調關係、統一觀念、整頓秩序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名譽實際上已成為一種權利,一種在政治權利和軍事權利之外的精神權利,而且在很多時候,政治權利和軍事權利也要藉助於它。
自身名譽的基點是生命質量的自然外化。這是追求不到、爭取不來、包裝不出的,同時也是掩蓋不住、謙虛不掉、毀損不了的。說到底,一個人在自身名譽的問題上是無能為力的。好就好在無能為力,一旦用力追求,便會弄巧成拙。
已經取得名譽的人,一般被叫做名人。身為名人而做著不名譽的事,大家就會有一種受欺騙的感覺,這種心情很可理解,因為名人早已與大家有關。所謂「欺世盜名」的惡評,就很難用到一般騙子身上,因為只有真正出名才有資格欺世。鑒於此,人們在向名人喝彩、與名人套近乎的同時,往往又保持著潛在的警惕性、監視性乃至否定性,而且名聲越大,這方面的目光就越峻厲,因而產生了「樓有多高,陰影就有多長」的說法。
常聽人說,名人太囂張,但據我觀察,出名后很快變得萎縮的名人更多。
萎縮不完全是害怕,大多是應順和期待,應順著眾人炯炯逼視的眼,期待著眾人慾說未說的嘴。貝多芬在一篇書簡中說:「獲得名聲的藝術家常受名聲之苦,使得他們的處女作往往是最高峰。」這就說明了成名之後萎縮的普遍性。
不管是萎縮還是囂張,都是病態。要克服這種「名人癥候」,惟一的辦法是在名譽上「脫敏、消炎」,平平穩穩地找回自己。
我們原本是尋常的從業人員,周圍突然響起了喝彩聲,抬頭一看居然是針對自己的,不免有點驚慌,那就定定神,點頭表示感謝,然後繼續低頭做自己的事吧。如果覺得要為喝彩聲負責,那麼今後的勞作也就成了表演。但是,萬萬不可為追求喝彩而表演,因為一旦進入這種狀態,你就成了取悅於人、受制於人的角色,而嘩眾取寵從來就沒有好結果。
按一般規律,喝彩聲剛剛過去,往往又會傳來起鬨聲和叫罵聲,仍然不要抬頭豎耳,神定氣閑地把持住自己,好在未曾進入過表演狀態,你就沒有義務要去關注這種聲音。
但是,儘管你不加理會,一陣陣聲浪使你漸漸孤獨。即便全是喝彩聲,這聲音也成了一道影影綽綽的圍牆,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使你難於像以前那樣融入四周。
這種孤獨並不是自閉,因為你心中還有終極原則,還有茫茫眾生,但終極原則無形無貌,茫茫眾生也不發出什麼聲音,更不會向你走近,因此你所把握的仍然是寂寞。
一個人,如果能夠領悟名譽和寂寞之間的關係,兩相淡然,他也就走出了病態,既不會萎縮,也不會囂張了。
名譽的高處找不到遮身之地,這種說法真好。人們常常誤會,以為那裡也像平地一樣,總會有一些草樹和別人的身軀可以為自己阻擋一點什麼的,其實正是高度把這些遮蓋物全都捨棄了。因此,要求接受高度就要準備接受難堪。但是難堪也只是心理感受罷了,如果你自知腳下的高度不是勉強堆壘而成,為何要躲避別人的目光?為何要掩飾自己的缺點?不把難堪當難堪,難堪也就不成其為難堪。
——如果實在消受不了名譽的重壓,那還不如悄然從山巒爬下,安頓於人間萬象的濃陰里。
一切受到名譽侵擾的人應該明白,現在你在苦惱的事情,絕大多數無足輕重。這一點要看破很不容易,你看連那麼多極其智慧的人物也都沒有看破。但是,不看破畢竟是在犯傻,時間的力量什麼也不能抗拒,珍貴的生命怎能流失在無謂的自驚自嚇之中。
一個人如果被誣陷和起鬨鬧得暈頭轉向,那就應該快速脫離簡單防守的前沿,去追求一種真正有價值的精神高度。這種追求放棄了反擊、聲辯和恢複名譽的權利,因此看起來不像追求,而實際上卻在默默追求那種最終毀損不了的東西。既然是最終毀損不了的東西,為什麼還去追求呢?為的是讓自己的身心免遭不必要的損耗,儘早獲得安頓。因此,損害別人名譽的人常常在發出一片喧囂后找不到預期中的回應,是對方害怕了嗎?可能性很小。喧囂者們此時應該慌張地憬悟一點什麼,看看自己所攻陷的那些名譽背後,是否還有更重要的名譽。他們或許也想對這種背後的名譽做點什麼,沒想到剛剛走近前去就不得不止步,因為一眼就可看出,那是一個無法喧囂的領地。
一個連自己也不敢衛護的人,怎敢衛護自己身上的美德?一個連自己身上的美德也不敢衛護的人,怎敢衛護世間的美德?
不要把自己假裝成聞過則喜、見惡微笑、聽罵點頭的偽君子,因為這種假裝十分自私。
必須拒絕一切謾罵和侮辱,這種拒絕是阻止邪惡對美好的侵犯,並不僅僅為了自己。自己在這當口上正好站在第一線,第一線的失守必然會導致全線崩潰。因此,自尊、自愛、自戀,都比以謙虛的名義臨陣脫逃強過萬倍。
千萬不要與他們辯論。
原因是,辯題是他們出的,陷阱是他們挖的,又不存在真正的裁判。這就像,硬被拉到他們家的後院,去進行一場「籃球賽」。
找不到合乎規格的球場,就不存在比賽。
許多善良的人總是在別人家的後院一次次敗下陣來。
惡言臟語是不可忍受的。
問題是:誰讓你忍受了?
喊著你的名字並不是一定要讓你忍受,就像集市間的小販拉住了你的衣袖,你可以抽袖而走,快步離去。
沖著你的臉面也並不是一定要讓你忍受,就像排污口噴出一股異味,你不必停下腳步來細細品嘗。
惡言臟語的功用,九成是自貶自辱,只有一成留給被攻擊者消受。但是,又有幾個被攻擊者真的去消受了呢?難道裡邊有你一個?
世上總有垃圾。對垃圾,我們只處理,不消受。
面對誣陷,不可暴跳,也不可隱忍。
如果不去法院,則不必陳述真相,因為社會並無裁判,糾纏反生混亂。惟一要做的事是:指出這是誣陷,其餘留給時間。
當負面聲浪圍繞四周時,立即回想自己有沒有真的做錯什麼。如果沒有,那麼就應該明白,這是對自己重要性的肯定,對自己以全新生態構成對眾人挑戰的肯定,對自己生命優越性的肯定。
對肯定,有什麼可聲辯的呢?
謙虛地領受吧,把驕傲藏在心底。
全部表情是:微笑著,又像是沒笑。
蔑視是一把無聲的掃帚,使大地乾淨了許多。
我對當代中國文明的一大貢獻,是憑著我的蔑視,摧毀了好幾個偽法庭。
他們已經擺好了審判的架勢,布置了法庭的外形:歷史問題的法庭、強迫懺悔的法庭、咬文嚼字的法庭……
我如果開口一辯,法庭也就成立了。於是始終不辯,連幾個偽法官的名字也從不提起。
於是審判不能成立,法庭不能成立,一切歸諸空氣。因此他們急了,紛紛出書偽造我的辯詞。
對於偽造的辯詞,仍然不辯。結果,偽法庭再難撐持,只有那幾個神經分明已經失常的偽法官,繼續在地下室里偽裝審判。
中國有幸,終於到了這個時代,誰也可以不理會那些攔路詰問者。
他們說你背上有疤,你難道為了證明自己清白當眾脫衣服給他們看嗎?
須知,當眾脫衣的舉動,比背上有疤更其嚴重,因為這妨礙了他人,有違於公德。
而那些中國人,看了你脫上衣,還會看上你的褲子……
還好,中國有幸,到了今天這個時代。
一位老人這樣說——
別人罵了你,十年間,他們除了罵你再沒寫出什麼。
你被罵了,十年間,除了沒有回罵之外你寫完了一切。
有了這份筆墨賬,不必再做其他裁判。
一棵大樹如果沒有藤葛纏繞,就會失去一種風韻,連畫家也不會多看它一眼。
如果說,災難中的受辱無法動搖我的人格,那麼,災難后的人格必然鼓勵我拒絕受辱。
災難的經歷使我看輕災難,這便是人格的二度自立。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種英雄氣概,未必是指征戰,也未必是在山道間。
武士最大的風采,出現在劍戟叢中。
劍戟鏽蝕了,英雄也就萎謝了。
因此,一聽劍戟聲在身後響起,就會滿心喜悅地自問:這是不是英雄交響樂的序曲?
身居鬧市而自辟寧靜,固守自我而品嘗塵囂,無異眾生而回歸一己,保持高貴而融入人潮。
《廣陵散》到嵇康手上就結束了,就像阮籍和孫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長嘯,都是遙遠的絕響,我們追不回來了。
然而,為什麼這個時代、這批人物、這些絕響,老是讓我們割捨不下?我想,這些在生命的邊界線上艱難跋涉的人物,似乎為整部中國文化史做了某種悲劇性的人格奠基。他們追慕寧靜而渾身焦灼,他們力求圓通而處處分裂,他們以昂貴的生命代價,第一次標誌出一種自覺的文化人格。在他們的血統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傳代者,但中國的審美文化從他們的精神酷刑中開始屹然自立。
華夏的山川河嶽本是為壯士們鋪展著的。沒有壯士的腳步踩踏,它們也真是疲沓多時了。鬆鬆垮垮地堆壘著,懶懶散散地流淌著,吵吵嚷嚷地熱鬧著。突然,如金錘擊鼓,如磐石夯土,古老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壯士,他來了。遲到了很多年,又提前了很多年,大地微微一顫,立即精神抖擻,壯士,他來了。
與一般的成功者不同,壯士絕不急功近利,而把生命慷慨地投向一種精神追求。以街市間的慣性目光去看,他們的行為很不符合普通生活的邏輯常規。但正因為如此,他們也就以一種強烈的稀有方式,提醒人類超拔尋常,體驗生命,回歸本真。他們發覺日常生活更容易使人迷路,因此寧肯向著別處出發。別處,初來乍到卻不會迷路,舉目無親卻不會孤獨,因為只有在別處才能擺脫慣性,擺脫平庸,在生存的邊界線上領悟自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