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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善和愛,才決定人類之為人類。
但人類健忘,覺得自己反正已是人類,不必再去尋查立身之本;人類矜持,覺得既然人人都懂,不必再去掛在口邊。
大流士審問戰敗國逃亡的王室成員:「你們什麼都說了,就是沒說自己是誰!」
人類也會受到這樣的審問:「你們滔滔不絕地嘮叨了一生,怎麼不說自己是誰!」
你一定要走嗎,失望的旅人?
你說,這裡銳眼太多,亢奮太多,夜話太多,怪笑太多,讓你渾身感到不安全。
你說,你要找一個夜風如凈、鼾聲輕輕、表情土拙、善意瀰漫的所在。
我說,別急,留一陣吧。留下看看,看夜風能否吹熄夜話,土拙能否磨鈍銳眼,鼾聲能否蓋過怪笑,善意能否控制亢奮?
我說,也許能。
你說,也許能,但自己已經沒有這般時間和耐心。
沒有馬,但你的披風飄起來了,你走得很快。
直到你走得很遠,我還在低聲嘀咕:你一定要走嗎,失意的旅人?
像城頭飄來的歌,像樹上棲存的鳥,我們遲早都會消失。
想到消失,一切坐標回歸空白,一切言詞全都褪色,一切關係弦斷琴毀……
也有一種可能可使消失變成圓滿。那就是,你創建過一個小小的善和愛的世界,這個世界留下了,而且會曲折傳遞,生生不息。
其實,如果沒有善和愛的細流,人類早就消失。
即使不是消失在肉體上,也是消失在精神上。
這是因為,人的自然趨向,不是人道,而是魔道。
所以,以善和愛的細流來維繫人道,改變趨向魔道的危勢,是歷來志士仁人的最高使命。
康德說,人世間天天會遇到大量來自多方的指令,卻還有一個「第一命令」——任何人不問根由,必須服從。
正是這個「第一命令」,使人道未滅,使地球不墜,使文明延續。
孟子說的惻隱之心,即一個成人見到一個孩童即將落井便會不由分說地一把拉住,便是在冥冥中接受了這個「第一命令」。
歷來哲人啟示眾生:你們心中有這個潛質,你們都有執行這個命令的可能。這是用鼓勵的方式來抉發人心荒漠中善和愛的礦砂,而且讓人們自己抉發。
有的心靈,這種礦砂的成分比較密集;有的心靈,這種礦砂的成分比較貧瘠,越可擴大抉發的範圍,越可延長抉發的時間,這樣,也就把心靈的時空拓寬了。
人類終於沒有自枯於茫茫荒漠中。
即便僅就肉體而言,人類大規模的滅亡也很難避免,如果沒有善和愛。
歷史上很多場戰爭的殘酷性已經被神經脆弱的歷史學家們輕描淡寫了。「毀城三座」、「滅殺行軍途中一切活物」、「必使此國永久荒蕪」的事端,時有發生。而且,規模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快,心腸越來越硬。
所謂「一代霸主」,主要是比殘酷,比那種以龐大的軍力、國力周密組織的殘酷。有人想替代他們、超越他們,也是在殘酷上做文章。這個勢頭很難遏止,因為此間的邏輯是輸贏,是勝敗,是榮辱,是王寇,根本沒有慈善的地位。
杜甫的勸說那麼無奈:「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因為他天天看到的,是無限的殺戮,無疆的擄掠。無限和無疆,已成為延伸殘酷的鐵則。
然而正在這時,一些看似不重要卻極其重要的人物出現了。他們憑著被一代霸主看重的才幹,取得了某些信任,或獲得了某種職位,然後,以謀略的借口,提出了控制殘酷的原則。他們很多失敗了,但又間或成功了,使杜甫的無奈變成了有效。
有效的條件是有權,因此這裡人物大多出現在營帳中、殿闕間,在史冊每遭惡評。其中一個,那夜走出營帳,抬頭看月。他剛才的兩個建議已被採納:昨天的三萬俘虜免殺,明天的一場惡戰取消。
只有月亮知道,世間一大批生靈得以延續。
我們的歷史漠視這番月色,它只願記錄昨天和明天的戰果。
善和愛的命題,早就出現在人類先哲的典籍中。但是,人類從不依靠典籍生存,它們也就只好流浪在兵戈強權的夾縫間。讓它們獲得釋放而成為普遍的社會話語,宗教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然而即便在宗教中它們也常常敗退,例如在歐洲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一直默默固守著它們的本原意義的,是佛教。而人文主義的大潮則洗刷出了它們的現代光亮。遺憾的是,既有先哲尊嚴又有現代光亮的它們,總被冷落。
也許,人們把善和愛當作了一種宣傳。
當作了宣傳,不被誤解也難。
其實,善和愛是一種自身需要——自塑生命的需要。
善和愛拆除了生命的局促藩籬,既通了向外吞吐的江道,使生命從緊張敏感而走向舒展自由;
善和愛改變了自身的生存目的,使生命結束了自耗狀態而物我兩忘、意氣風發;
善和愛優化了個人和群體的生命環境,使自己對世界對人類增加了樂觀和信心;
善和愛為照亮別人而磨礪了自己的生命光澤,溫煦而又晶瑩,提升了被欣賞、被審美、被趨近的可能。
而且,善和愛永遠是互相的事,因此必然是自由互通、信心互增、光輝互照,生命的精彩自塑變成了一個整體氛圍,這幾乎就是天堂的降臨。
在很多情況下,我們對於善和愛提出了過於純粹、過於苛刻的標準,並以這種標準嚇退了自己和別人。
善和愛,未必純粹,也很難純粹。有心就好,起步就好,即便只有一分也好。
有人說,「離佛一尺即是魔。」這是苛求,近乎原教旨主義。在他們眼裡,處處是魔,因此頻頻採取極端行動。
有人反過來說,「離魔一尺即是佛」。此意甚好,頗合我心。離魔一尺,當然魔氣猶濃,但它已面向佛。這是一個根本轉折。如果因他魔氣猶濃而驅趕回去,那麼,離魔半尺、二寸、一寸的初步覺悟者們更要驅趕回去,佛的天地越來越小,而魔的天地則越來越大。
何謂「佛光普照」?只因為也照到了魔的領地。
由此可知,對善和愛,要點滴珍惜,分毫不遺。只有這樣,才能擴大善和愛的隊伍,漸成氣候。
長久以來,我向學生推薦得最多的一本書是海倫·凱勒的《我的世界》。即使學生只要求我推薦專業書,我也會加上這一本。
我切身體會,這是有關善和愛的最佳課本。
一個又聾又啞又盲的孩子,有什麼途徑能對她完成教育,使她進入文明世界?不管怎麼想,都沒有途徑。
但是,善和愛創造了曠世奇迹,不可思議的一條道路出現了。海倫·凱勒走通了這條道路,幾乎使所有讀過這本書的人都會重新珍惜「活著」這件事,又都會慚愧自己以往的不珍惜。它從生命的極地,告訴大家生命是什麼。
海倫·凱勒的被教育,首先要進入她聾、啞、盲的無邊黑暗,但還不僅如此,那時的她,早已因徹底絕望而變得兇悍,時時狂怒、咆哮。是那位偉大的教師莎莉文,用手指對手指的觸摸,開始了第一步。
早就不知道光明是什麼的人是不會追求光明的。莎莉文老師的每一步,都包含著重新墮向黑暗的極大可能。如果說,這種可能是千鈞磐石,那麼,莎莉文老師的努力只是一絲柔韌的細線。這場拉力對抗賽的結果是千鈞磐石宣告失敗,原因是,柔韌細線牽連著善和愛。
而且,這種善和愛是歷史的結果。
莎莉文老師本人在童年也曾陷落於這樣的黑暗,眼睛也幾乎瞎掉,又患了結核,她暴躁、嘶喊、怒吼、東撕西摔……
把莎莉文老師拉出黑暗的是莫美麗老師、霍布金太太、瑪琪、卡羅太太……一大串名字。而她們背後呢?不必細問了,是更長、更大的一串。
莎莉文老師把這一大串名字裡邊所包藏著的善與愛,加倍地灌輸給了海倫·凱勒,海倫·凱勒則轉而向全世界灌輸,其中包括我。
這就明白了,善和愛,是一場代代相傳而又艱苦卓絕的接力賽,只是為了把人類拉出無邊的黑暗。
人間天堂人人可進,不要高牆,不要禁衛,不要門票,也不要通報。只要你願意朝著它抬腳邁步,你就進了。
很多人用最豪華的方式修築通向天堂的階梯和通道,殊不知,越修越遠了。
去年我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信。
寫信的人叫貝林。他說,他不認識中文,因此沒有讀過我的書,但他從中國僱員談起我名字時的表情看,覺得有必要認識我,並邀我做他的顧問。
他是世界級的富豪,主持著一個龐大的慈善機構,專為多國殘疾人士提供輪椅。他開列了一份已聘顧問名單,大半是各國皇室成員和總統夫人。
由此,我認識了他。
他說,他出身窮苦,逐漸致富,曾為自己提出了三個階段的目標。第一階段是多,即追求錢多、房多、車多、僱員多;第二階段是好,即在多的基礎上淘汰選擇,事事求精,物物求好,均是名牌,或比名牌還好;第三階段是異,即在好的基礎上追求惟一性,不讓自己的擁有重複別人,也讓別人無法摹仿自己。
他很快完成了求多、求好、求異這三個階段,本應滿足了,卻深感無聊,不知今後還要追求什麼。對自己已經擁有的一切,他也沒有一絲驕傲。
終於有一天,一個六歲的越南殘疾女孩救了他。那天他把一張輪椅推給這位無法行走的女孩,女孩慌張了一陣,但在很快學會操作后,她雙眼閃現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亮。
貝林先生在那裡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第二個救了他的是一位辛巴威青年。那天,這位青年背著一位殘疾的中年婦女,走了兩天時間來到了他面前。
貝林先生問:「這是你母親嗎?」
青年回答:「不是。」
「是你親戚嗎?」
「不是。」
「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
「那你怎麼把她背來了?」
「只因她在路邊提出了這個要求,她需要我背她到你這裡。」青年回答。
「只是她需要?」
「是的,只是她需要。」
貝林先生心頭一震。這個辛巴威青年很窮困,卻幫了一個不認識的人的一個大忙,不要任何回報。
為什麼自己以前總認為,連慈善也要在賺足錢之後才能做?
貝林先生自責了:「我把梯子擱錯了牆,爬到了頂牆才知道,擱錯了。」
他說:「我居然到六十歲才明白,慈善的事,早就可以做了,我早就可以擺脫無聊。」
我在北京的一個隆重場合,當著貝林先生的面,向廣大聽眾講述了他的故事。
我說,貝林先生告訴我們,慈善決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恩賜,而是一種尋找人生意義的自我救贖。
這也應該是人們求學、從政、為富的最終目的。
我為貝林先生自傳的中文版定了一個非常中國化的譯名:《為富之道》,並用毛筆題了簽。
貝林先生聽了我的演講后隨即給我寫了一封簡訊,寫在《為富之道》的扉頁上。他說,我能成為他永久的朋友。
我讀懂了他,並且通過了解他,讀懂了慈善的意義和力量。
中國城市的街道上,也出現了大量為殘疾人鋪設的特殊便道。
每次看到,我總是想:這是殘疾人的行走便道,更是全人類的精神便道。
它使不殘疾的人,更加健全。
在西方的街市間有一件事讓我最為感動:只要出現了老人、孩子和殘疾人,大家都恭敬讓開,或紛紛扶持,如上帝突然光臨。
其實,這些弱者並不是被救助者,而是救助者。
此刻街頭,似講堂,似聖殿。
因此,我一直認為海倫·凱勒的真實人生故事是上帝故意設計的一個寓言:對人類而言,陷入黑暗的比走出黑暗的可能高出萬倍,我們只能伸出一隻手來被別人拉拽,再伸出一隻手去拉拽別人。
這個故事是很多年前從一本外國雜誌中看到的:
一個偏遠的農村突然通了火車,村民們好奇地看著一趟趟列車飛馳而過,有一個小孩特別熱情,每天火車來的時候都站在高處向列車上的乘客揮手致意,可惜沒有一個乘客注意到他,他揮了幾天手終於滿腹狐疑:是我們的村莊太醜陋?還是我長得太難看?還是我的手勢或者站的地位不對?天真的孩子鬱鬱寡歡,居然因此而生病,生了病還強打精神繼續揮手,這使他的父母十分擔心。
他的父親是一個老實的農民,決定到遙遠的城鎮去問葯求醫。一連問了好幾家醫院,所有的醫生都紛紛搖頭。這位農民夜宿在一個小旅館里,一聲聲長吁短嘆吵醒同室的一位旅客。農民把孩子的病由告訴了他,這位旅客呵呵一笑又重新睡去。
第二天農民醒來那位旅客已經不在,他在無可奈何中凄然回村。剛到村口就見到興奮萬狀的妻子,妻子告訴他,孩子的病已經全好了,今天早上第一班火車通過時,有一個男人把半個身子伸出窗外,拚命地向我們孩子招手,孩子跟著火車追了一程,回來時已經霍然而愈。
這位陌生旅客的身影幾年來在我心中一直晃動,我想,作家就應該做他這樣的人。能夠被別人的苦難猛然驚醒,驚醒后也不作廉價的勸慰,居然能呵呵一笑安然睡去。睡著了又沒有忘記責任,第二天趕了頭班車就去行動。他沒有到孩子跟前去講太多的道理,說火車的速度、乘客的視線等等理性命題,他只是代表著所有的乘客拚命揮手,把溫暖的人性交還給了一個家庭。
孩子的揮手本是遊戲,旅客的揮手是參與遊戲。用遊戲治癒心理疾病,這便是我們寫作人的職業使命。
不管是面對歷史的疾病還是社會的疾病,我們都應該探出身來,搜尋大地,搜尋孩子,揮一揮手,揮得歡快,揮得慈愛,揮得認真。
這裡原是原始森林,一位國王喜歡到這裡獵鹿,鹿群死傷無數。鹿有鹿王,為保護自己的部屬,每天安排一頭鹿犧牲,其他鹿則躲藏起來。國王對每天只能獵到一頭鹿好生奇怪,但既然能獵到也就算了。有一天他見到一頭氣度不凡的鹿滿眼哀怨地朝自己走來,大吃一驚,多虧手下有位一直窺探著鹿群的獵人報告了真相,這才知,每天一頭的獵殺已使鹿群銳減,今天輪到一頭懷孕的母鹿犧牲,鹿王不忍,自己親身替代。國王聽了如五雷轟頂,覺得自己身為國王還不及鹿王,立即下令不再獵鹿,不再殺生,還辟出一個鹿野苑,讓鹿王帶著鹿群自由生息。
一代又一代的兵荒馬亂構成了中國人心中的歷史,既然歷史的最粗輪廓由暴力來書寫,那麼暴力也就具有了最普及的合理性。中國文化在歷史面前常常處於一種追隨狀態和被動狀態,因此有很大一部分成了對暴力合理性的闡述和肯定。有些暴力確實具有懲惡揚善的正義起點,但很少有人警覺即便是正義的暴力也會失控於報復激情,沉醉於威懾慣性。在這種情況下,少數懷抱文明、固守冷靜的文化人就顯得特別孤獨無助。
人類的一個毛病,是對日常好事熟視無睹。
中國人的一個毛病,是把日常好事看成是別有所圖。
近十年來,中國文人又增加了一個毛病,把日常好事看成是「淺落的世俗」。
於是,日常好事無處安身,躲躲匿匿,支支吾吾,深感孤獨無助。
陽光日日普照,人們企盼烏雲。
清風時時吹拂,人們等待狂飆。
細雨夜夜滋潤,人們呼喚洪濤。
這本是狂放詩人的焦渴,卻成了廣大民眾對正常生態的反叛。
結果,最勤奮的陽光、清風、細雨,淪落為誰也不願認真瞧一眼的奴僕。只有等到災難來臨,歷久不去,才會讓人產生想念。但是,災難一過,又被輕易忘卻。
世間最珍貴的一切,歷來被這樣處置,包括那兩個最珍貴的辭彙:善和愛。
絕大多數人都有善的天性,每個社會都有大量的善人善行,但是如果沒有精神構建,這一切就會像荒山中的香花,污淖中的嘉禾,不成氣候,難於收穫,連它們自己也無法確認自己的價值。
人類也就是宇宙間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我們的身影比蟻螻還要細微萬倍。曾聽到過《出埃及記》那悲愴的歌聲,簡薄的行囊,粗糲的衣履,蒼涼的目光。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都不清楚。在這樣的長途間,我們除了互相扶持、互相援救、互相關愛,還能做什麼呢?
人類,偉大而又無奈。只要時時仰望太空,面對曠野,就會什麼也不在乎了,最後只剩下兩個字:善和愛。
我們因此而還能跋涉,因此而還有喜樂,因此而還叫人類。
真正的曠野是生命的負面,連一根小草都吝嗇著自己的蹤影。對人群來說它是一種陌生,但對地球來說卻是一種巨大的真實。被人類墾殖的地盤實在只是一種狹小的偶然,偶然之外的必然便是曠野。
這種漫無邊際的曠野比之於茫茫大海也只是小土一片,再把土地和大海加在一起,放到宇宙間立即又變成一粒塵埃。宇宙的無限空曠已經進入人們的想象,越想象越覺得即便是點滴生命也是最大的奇迹。點點滴滴的生命居然能發育成長得像模像樣,真不知該如何來歡呼,如何來呵護,如何來珍愛。
善良,善良,善良……
這是一個最單純的辭彙,又是一個最複雜的辭彙。它淺顯到人人都能領會,又深奧到無人能夠定義。它與人終生相伴,但人們卻很少琢磨它、追問它。
在黑燈瞎火的恐怖中,人們企盼它的光亮,企盼得如饑似渴、望穿秋水;但當光明降臨的時候,它又被大家遺忘,就像遺忘掉小學的老師、早年的鄰居,遺忘得合情合理、無怨無悔。
大家都希望成為強者,崇拜著力量和果敢,仰望著膽魄和鐵腕,歷來把溫情主義、柔軟心腸作為嘲笑的對象。善良是無用的別名,慈悲是弱者的呻吟,於是一個年輕人剛剛長大,就要在各種社會力量的指點下學習如何把善良和慈悲的天性一點點洗刷乾淨。男人求酷,女人求冷,面無表情地像江湖俠客一般走在大街上,如入無人之境。哪一座城市都不相信眼淚,哪一扇門戶都拒絕施捨和同情;慈眉善目比凶神惡煞更讓人疑惑,陌生人平白無故的笑容必然換來警惕的眼神。
書架上成排成疊的書籍似乎都在故意躲避,都在肆肆洋洋地講述雄才大略、鐵血狼煙、新舊更迭、升沉權謀、古典意境、雋永詞章、理財門徑、生存智慧,卻很少說到善良。
只希望街市間忙碌的人群,努力減輕在成敗問題上的沉重壓力,而多多關顧善惡之間的界限。只希望我們經常自問:何苦到處開闢戰場,風聲鶴唳?何必時時尋找對手,枕戈待旦?如果這是成功的代價,那麼成功又是什麼?
——我知道當今社會上多數聰明的年輕人都拒絕作這種自問,認為這些問題過於淺陋,不符合生存競爭的原則。但是,生存競爭、生存競爭,當我們居住的星球,競爭到已經不適合生存,競爭到互相剝奪生存,一起結束生存,那麼競爭又是為了什麼?
年輕的你們,使我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同樣是二十歲,你們在各方面都比我優越。只有一點我比你們優越,而且你們很難追趕,那就是,災難使我對善良特別敏感。
我在極度飢餓中向周圍的朋友求借飯票,伸手接取的時候會迅捷地注意一下對方的眼神,我能辨識出眼神角落哪怕一絲的勉強。
於是,我也徹底明白了善良的本體和邊角。
當然,災難更使我敏感真正的邪惡。
真正的善良是不計回報的,包括在理解上的回報。陽光普照山河,並不需要獲得山河的理解;春風吹拂大地,也不在乎大地的表情。
宏觀的因果,是一種不朽的因果。為此,胡適先生曾寫過一篇《不朽》來表述。
節約了一杯水,細細推導,正面結果將是不朽的;隨地吐一口痰,細細推導,負面結果也將不朽。那麼同樣,美言不朽,惡語不朽,任何一個微笑不朽,任何一次傷害不朽……它們全都輕輕地傳遞著,曲折地積累著,遲早會歸併成兩個世界,一個讓人喜樂的世界,一個讓人厭棄的世界。
現代科學已經能夠勉強說明一個生命的來源。但是,這只是一種片斷性的狀態描述。
我們的生命來自於父母,那麼,父母的生命呢?
也許在北宋末年,長江岸邊,幾個漁民救起了一個落水的行人,這是你的先祖。然後,清代,一群將軍阻止了一場即將毀滅整個村莊的戰亂,而這個村莊正生息著你的前輩……
以此類推,千百年間早就被徹底遺忘的一件寒衣、一碗稀粥、一劑湯藥、一塊跳板、一根手杖,都可能與你的生命有關。
世上全部善良的點點滴滴,粘連了時時有可能中斷的遊絲一線。
我們遇到惡,大多與我們的行為無關,更與我們的命運無關。
惡的出現,也是宏觀因果的產物。多少年前的某個陰謀,給世間增添了一份仇恨;千百裡外的一次爭吵,為文壇留存了一堆髒話;幾十年前的一場災難,為民族加註了幾分獸性……
也許,一種過於突然的成功,激發了他人心中的嫉妒;一種過於激烈的實驗,導致了社會心態的失衡;一種過於廣闊的佔領,剝奪了某些同行的機會……
似乎能找到近期的原因,其實全是遠期原因。
我們怎麼能對遠處生成的惡,產生多大的仇恨?
惟一能做的事是:它來了,正巧來到我跟前,這是一個機會,可以通過我,把宏觀因果中的負面積累,開始改寫成正面。
世間因果似重疊的峰巒,我們豈能對偶爾出現於腳邊的凹凸過於在意。
那麼,不必過於感謝身邊的朋友,就像不必過於仇視眼前的對手。他們來到身邊和眼前都是偶然,不要讓他們的身影遮住了他們的來路,遮住了他們身後重疊的峰巒。
我們高貴,只因我們有遼闊的景觀。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只是說了最後一個環節。
瓜豆的種子來自何方?又是什麼因緣使它們進化成今天的瓜今天的豆?如能細細追索,必是一部有關人生生存的浩繁史詩。
人的生命更其珍罕,不知由多少奇迹聚合而成。說自己偶爾來到世間,是一種忘恩負義的罪過。
為了報答世間恩義,惟一的道路是時時行善,點滴不涓,維護人類生命的正常延續。
因自己的投入,加固人們的正面因果。
宏觀的因果是看不見的,卻是最重要的。
惡人不看因果,好人想看因果。結果,惡人總是僥倖,好人總是失望。
應該告訴好人:我們的生命來得遙遠,因此任何行為不求當世回報。真正的善良不求感謝,因為我們要感謝千百年來的善良帶給今天的人類尊嚴,還忙不過來。
萬千動物中,牛從來不與人為敵,還勤勤懇懇地提供了最徹底的服務。在烈日炎炎的田疇中,揮汗如雨的農夫最怕正視耕牛的眼神,無限的委屈在那裡忽閃成無限的馴服。不管是農業文明還是畜牧文明,人類都無法離開牛的勞苦,牛的陪伴,牛的侍候。牛累了多少年,直到最後還被人吃掉,這大概是世間最不公平的事。記得兒時在鄉間看殺牛,牛被捆綁后默默地流出大滴的眼淚,而這流淚的大眼睛我們平日又早就熟悉,於是一群孩子大喊大叫,挺身去阻攔殺牛人的手。當然最終被阻攔的不是殺牛人而是孩子,來阻攔的大人並不叱罵,也都在輕輕搖頭。
長大了知道世間本有太多的殘酷事,集中再多的善良也管不完人類自己,一時還輪不到牛。然而即便心腸已經變得那麼硬也無法面對鬥牛,因為它分明把人類平日眼開眼閉的忘恩負義,演變成了血淋淋的享受。
從驅使多年到一朝割食,便是眼開眼閉的忘恩負義,這且罷了,卻又偏偏去激怒它、刺痛它、煽惑它,極力營造殺死它的借口。一切惡性場面都是誰設計、誰布置、誰安排的?牛知道什麼,卻要把生死搏鬥的起因推到它頭上,至少偽裝成兩邊都有責任,似乎是瘋狂的牛角逼得鬥牛士不得不下手。
人的智力高,牛又不會申辯,在這種先天的不公平中即使產生了英雄也不會是人,只能是牛。但是人卻殺害了它還冒充英雄,世間英雄真該為此而提袖遮羞。
再退一步,殺就殺了吧,卻又聚集起那麼多人起鬨,用陣陣呼喊來掩蓋血腥陰謀。
有人辯解,說這是一種剝除了道義邏輯的生命力比賽,不該苛求。
要比賽生命力為什麼不去找更為雄健的獅子老虎?專門與牛過不去,只因它特別忠厚。
一個作家可能一輩子也不去刻畫吝嗇鬼,但他永遠不應是一個吝嗇鬼。狄德羅借用這個例子說,吝嗇使人思想閉塞、心靈渺小,對大眾不幸的關心不會超過對自己銀箱的關心,那麼,這個作家就從來沒有體會過同情人、幫助人、解救人的感情,他也可能想在作品中描寫同情、慷慨、好客、愛國愛民愛人類,但他絕不可能寫好。「他到哪裡去找到這些顏料?在他的心底里,他認為這些美德僅僅是變態心理和糊塗觀念而已。」這真是說得深刻透徹。
一個人最值得珍視的是仁慈的天性,這遠比聰明重要;如果缺乏仁慈的天性,就應該通過艱苦修鍊來叩擊良知;如果連良知也叩擊不出來,那就要以長期的教育使他至少懂得敬畏、恪守規矩;如果連這也做不到,那就只能寄希望於他的愚鈍和木訥了;如果他居然頗具智能,又很有決斷,那就需要警覺,因為這樣的人時時有可能進入一種可怖的夢魘,並把這種夢魘帶給別人。應該發現這樣的人,並且盡量將他們安置在高人手下,成為一種技術性的存在,避免讓他們獨自在空曠寂靜的地方,作出關及他人命運的行為選擇。這也是為他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