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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梅里美吧,還是與他同時的一個歐洲流浪作家,記不清了,在旅行筆記里留下一段經歷。
總是瘦馬、披風,總是在黃昏時分到達一個村莊,總是問了三家農舍後到第四家才勉強同意留宿。吃了一頓以馬鈴薯為主的晚餐后剛剛躺下,就聽到村子里奇怪的聲音不斷。
似乎有人用竹竿從牆外打落一家院子里的果子,農婦在喝阻。又有人爬窗行竊被抓,居然與主人在對罵。安靜了片刻,又聽到急切的腳步聲,一個在逃,一個在追……
流浪作家感到驚訝的是,始終沒有一家推出門來,幫助受害者抓賊。因為在他聽來,那些竊賊並非什麼外來大盜,而只是一些本地小流氓而已。他長時間地豎著耳朵,想聽到一點點除了竊賊和被竊之外的聲音,哪怕是幾聲咳嗽也好,但全村一片寂靜。他終於想自己出門,做點什麼,但剛要推門卻被一個手掌按住,壯實的房東輕聲而嚴厲地說:「你不要害我。你一出去,明天他們就來偷我家的了!」
三年後,流浪作家又一次路過了這個村莊,仍然是瘦馬、披風,仍然是黃昏、農舍。但他很快就發現,所有農舍的門都開著,裡邊空空蕩蕩。他急步行走,想遇到一人問問,但走了兩圈杳無人影,他害怕了,牽著瘦馬快速離開,投入暮色中的荒原。
村莊廢棄了,或者說毀滅了。
其實那些夜晚也有人喊過。巴金先生曾經喊道:他們以批判為名,在射殺叫聲特別動聽的飛鳥。沒有反應。他又喊道:他們在拔茬砍樹了。還是沒人理會,只聽得砍伐聲越來越響,笑語聲越來越高。
於是,不久,這個村莊也荒蕪了。
巴金先生嘆一聲:荒蕪的時間應該算得更早。
那個可能是梅里美也可能不是他的流浪作家的所見所聞,在那個地區有歷史先兆,那是宗教裁判所的功勞。
我在古城托萊多(Toledo)的一所老屋裡讀到過一些檔案。先後四十多萬人被處決,罪名全是莫須有,定罪的惟一根據是揭發、告密、謠言、批判。執行死刑那天,全城狂歡,揭發者和告密者戴著面套,作為英雄走在遊行隊伍最前面,批判者不戴面套,道貌岸然地緊隨其後。再後面是即將處死的被害者,全城百姓笑鬧著向他們丟擲石塊和垃圾。實證意識、懷疑精神、同情心理,一絲無存。甚至,連下次會不會輪到自己的擔憂,也一點看不出來,大家都在「驅魔亢奮」中表演著自己的純凈和高超。
因此,揭發、告密、謠言、批判,成了多數人的主流職業。把一個疑點擴大成滔天大罪的程序,也操作得非常嫻熟;把鄰居親族告發成天生魔鬼的步驟,已演練得不動聲色。除了虐殺,就是狂歡;除了狂歡,就是虐殺,幾乎成了當時全民的共同心理法則。
當虐殺和狂歡的高潮終於過去,社會出現了新的宣言,但共同的心理法則卻沉澱下來,滲透到每條街道、每個農舍之中。集體狂歡的表演不必了,那就徹底回歸自私,只剩下了對一切暴虐的膽怯,包括最小的暴虐。於是,村莊以另一種方式走向毀滅。
也許,不僅僅是自私和膽怯。
當自私和膽怯縱容了暴虐,那麼,它們也就隨時隨地可以投身暴虐。
中國清代筆記小說中的一個片斷,頗可玩味。海隅某鎮,突來三名惡棍,專事入室強暴民女。鎮民忿恨,請教鎮中兩位道學儒生如何報官捉拿,不料這兩位道學儒士篤信「麗服誨謠,艷容引奸」,聞之反嘆民女不守婦德。此後每當惡棍再度得手,他們必定不問惡棍蹤跡,只責民女咎由自取。鎮民粗鄙無文,遂信之而息聲,惟儒士之夫人不服,時有挑釁口角。半年後,惡棍暴行更其囂張,鎮民遷出逾半,未能遷出者惟有逆來順受。某夜一道學儒士之夫人察覺夫君行止有異,跟蹤相隨,方知夫君早已與惡棍混成一體,另一位道學儒士亦在其內。
時評者曰:助惡、行惡,本不可分。兩位道學儒士歷來只責受害民女麗服艷容,現關注久矣。為何關注?饑渴久矣。如此偽君子,遲早必成施害者。
疑惑者問:滿口道義,義正辭嚴,豈能盡假?
時評者曰:不屑道義而明施害者,小惡棍也;高倡道義而暗施害者,大惡棍也。小惡棍為大惡棍開道,大惡棍為小惡棍立言,自古皆然。
我細細觀摩了幾十年,必須提醒人們:
參與整人的第一步,大多出自於從眾;
參與整人的第二步,大多出自於嫉妒;
參與整人的第三步,大多出自於炫耀;
參與整人的第四步,大多出自於樂趣;
參與整人的第五步,大多出自於本能。
——五步既畢,被整者倒下滿地,而整人者也不復為人焉。
我細細觀摩了幾十年,必須提醒人們:
整人的第一度借口,大多是「政治問題」;
整人的第二度借口,大多是「兩性問題」;
整人的第三度借口,大多是「歷史問題」;
整人的第四度借口,大多是「經濟問題」;
整人的第五度借口,大多是「學術問題」;
整人的最後借口,大多是「態度問題」。
——一輪既畢,片甲不留,整人者淺笑一聲,搓手尋取新的對象,開始又一度輪盤轉。
整人之事,舉世皆有,而中國的整人在以下五項上獨佔鰲頭:
整人在中國是一個逗趣的行業,一般不以被整者的死亡為目標,而是讓對方留命於世,只在名聲和人格上予以侮辱,一遍又一遍,無止無休,如貓逗老鼠,作為一大嬉樂。不慎致死,只是失手;
整人在中國是一個貼身的行業,一般不以遠距離批判為滿足,而是非要逼得對方親自檢討、親自認罪、親自懺悔不可。如有可能,最好是自己掌嘴,或當面下跪。被整者的直接表情,永遠是決定整人者行動的主要圖譜;
整人在中國是一個堂皇的行業,一般不以這一行動的本質坦示世人,而是借用一系列漂亮命題作為行動代號,並且中國文化也有足夠的辭彙可供借用。大多是,冒稱掌握了何種最遙遠或最細小的隱秘,而這種隱秘又足以禍國殃民。因此整人者永遠貌似救世者,當他們一旦舉起了棍棒,光環也就出現在腦際;
整人在中國是一個魔幻的行業,一般不暴露整人者和被整者的真實關係,而是讓一塊黑布永遠遮蓋著,讓私人恩怨永遠躲藏著,只需一個人站出來擺出整人架勢,他立即成為刀槍不入的魔術師,而他的奇幻想象力也不再有人懷疑和驗證。從此,由他張羅,真假可以互換,生死可以顛倒,絕壁可以穿越,活人可以失蹤,眾人明知其假卻能給予全場掌聲;
整人在中國是一個安全的行業,一般從不懲罰整人者,即便被他們傷害的人已獲平反。從不揭穿他們的誣陷伎倆,從不嘲笑他們的自露馬腳,儘管他們羞辱了那麼多人,卻從來沒有人把「可恥」兩字交還給他們。中國法治對於整人者,歷來表現出最大的模糊和寬大。中國文化對於整人者,更是表現出舉世罕見的容忍和理解。他們永遠受到媒體的寵愛,永遠受到青年的崇拜……
由於以上五項優勢,整人在中國,「壞事變成了好事」。
王小波先生說過,中國文化人只分兩類:做事的人;不讓別人做事的人。
怎麼才能不讓別人做事呢,最有效的方法,整他們。因此,整人的人,和不讓別人做事的人,是同一撥人。
有時,對人群的簡單劃分,比長篇大論更加重要。
中國文化的跑道上,一直在進行著一場致命的追逐:做事的人在追逐事情,不做事情的人在追逐著做事的人。
這中間,最麻煩的是做事的人。在他們還沒有追到事情的時候先被後邊的人追到,使他們無法再去繼續追逐事情,固然是一個悲劇;當他們追到了事情正在埋頭打理的時候被後邊的人追到,更是一個悲劇,因為到那時被損害的不僅是自己,而且還包括已做和未做的事情了,真可謂「人事皆非」。
鑒於此,這些人終於訂立了兩條默契。第一條:放過眼前的事,拼力去追更遠的事,使後面的人追不到,甚至望不到。這條默契,就叫「衝出射程之外」;然而,後面的人還會追來,只能指望他們也會累。因此,第二條默契是:「鍛煉腳力,使得我們的速度足以使後面的追逐者累倒。」
我想,這也是歷來文明艱難延續的跑道。
我在追事,他們在追我,為的是不讓我做事。
——這場賽跑具有永恆的價值。
有人設想,只讓我安心做事,沒有後顧之憂就好了。
我說,沒有後顧之憂的事情,做不大,做不新,做不好。
我做事的時候如果完全沒有後顧之憂,證明我所做的事情沒有撬動陳舊的價值系統,沒有觸及保守的既得利益,沒有找到有力的突破因素,這樣的事情,在社會轉型期值得安心去做嗎?
因此,重要的後顧之憂,密集的追殺腳步,很可能是我們生存價值的真實寫照。
不必阻斷這樣的賽跑。只希望周圍的觀眾不要看錯了奔跑者的身份,不要在我倒下的時候,把希望交付給我背後的追逐者們。他們不可信任,他們看到我倒下,立即會更換跑道去追逐其他想做事的人。他們與大家,有著相反的目標。
除了不可抗拒的自然原因外,人間災難的核心便是人整人。
在災難時代跟著整人,在災難過去之後便不再整人的人,是一個介乎好人、壞人之間的庸人;
在災難時代從不傷害他人的人,是上等的好人;
在災難時代整人,在災難過去之後還在整人的人,當然是壞人;
在災難過去之後以清算災難的名義傷害他人的人,則是頂級壞人。
災難的腳印總是由偽裝道義的腳步留下。
當踐踏他人的事端一旦開始,腳印里滲出血跡,而背後又緊跟著密集的腳步聲,那麼,災難就開始了。
能在這個時候阻止嗎?很難,因為腳步正形成節奏,道義的旗幟正越舉越高,追隨者的隊伍正越來越大。
災難的腳印,必然連成深深的溝壑,任何轉向或改道的可能,已漸漸失去。
倘若天佑大地,走出溝壑,那也應該是在長遠之後。
聖潔總會遇到卑劣,而卑劣又總是振振有詞,千古皆然。
人折騰人,人擺布人,人報復人,這種本事,幾千年來也真被人類磨礪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但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把它划入文明發展史。如果不划入,那麼有許多智慧故事、歷史事件便無處落腳;如果划入,那麼文明和野蠻就會分不清界限。人折騰人的本事,粗粗劃分有兩大類,即明裡攻伐,暗裡用間。大至兩國之間的抗衡,小至同事之間的紛爭,均無出其外。
古人云,雖有百疵,不及一惡,惡中之惡,為毀人也。
因此,找世間巨惡,除殺人、制毒、搶劫者外,必是揭發者和批判者。
這后兩者,主要集中在文人間。
中國人的素質若要提高,有一個終極標準,只有五個字,那就是:以毀人為恥。
無道義的媒體,是一個虛假的戰場。
沒有明確的正方反方,沒有真正的公平的搏鬥,只為熱鬧而噴發煙霧,只為刺激而實施爆炸,只為轟動而傷及無辜……當一種公權力被濫用,這個虛假的戰場只能大規模地製造邪惡。
不能企求它自建道義,而必須爭取公民社會對公權力的監督和懲處。
在這之前,不要過多地理會,卻要警惕地關注。
偽裝道義的腳步在哪裡最先露出破綻?當它們要以道義的名義踐踏他人的時候。
與謬誤辯論,很可能獲得真理;與無聊辯論,只可能一起無聊。
鼓動人們為了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觀念上的疑點,毫無顧忌地告密、揭發、反咬、圍攻、賣友。只要做了這樣的惡事,不僅能自保,而且還能瓜分受害者的遺產;如果不肯這樣做,則遲早災難臨頭。這就以對生命最終威脅的方式培植起了人性深處的惡,使之蔓延膨脹,顛覆全社會的人格系統。到了這時候一切胡作非為都能隨心所欲了,如果看到某些人還有人格殘存,就一涌而來,全力摧殘直到那個尚有人格殘存的人當眾放棄人格。
人之為人,應該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該做和不該做。世間很難找到一頭死象,因為連象群也知道掩蓋。再一次感謝我們的先秦諸子,早早地教會中國人懂得那麼多「勿」: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己之不欲,勿施於人……有時好像管得嚴了一點,但沒有禁止,何以有文明?沒有圍欄,何以成社會?沒有遮蓋,何以有羞恥?沒有規矩,何以成方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