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店小二羅升
「這麼說來,羅升你豈不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
說話的女子,坐在靠門一側的長凳上,正趴在桌子上,雙手拄著下巴,看著低頭喝酒的羅升。
她眨著漆黑彎曲長長的睫毛,泉水般清澈的眸子里滿是笑意,笑起來臉上的酒窩像是裝了蜜,看得旁邊站著的老人搖頭不已。
「小姐,時候不早了,老爺囑咐過早些回去,最近城裡亂,什麼背景的人都有。」
老頭的聲音滿是謙卑,可眼睛,卻瞟了瞟羅升,他口中那『不知道什麼背景』的人。
女子收回胳膊,滿不情願地站起身來,一身紫紅二色的薄裙也跟著顫了顫,「好了吳伯,我整日里待在府里,人都要悶壞了,父親整日的也不在家,母親又要打點俗事兒,我總不能天天和丫鬟們繡花兒吧。」
「再說了,就這幾天,等我回了四海學院,想玩兒都沒時間。」
被叫做吳伯的老頭卻笑笑不說話,讓開了出門的路。
「走了啊羅升,明天再來聽你講故事。」
條凳上,坐著的男子一頭烏黑長發披散在背後,一身青色布衫,正低頭,眯眼往棗紅色的酒壺口子裡頭望。
「別忘了幫我把賬結了。」
他無賴般的開口,卻又看都不看女子一眼。
「知道了,還會免費聽你講故事不成。」女子笑了笑,兩條柳葉細眉毛也舒展開來,側頭看了看門邊站著的老頭。
「哼!」老頭冷哼一聲,從綉著黑黃色錦紋的錢袋裡掏出幾粒碎銀,隨意地扔在桌子上。
「慢走,不送。」
聽到羅升的聲音,一隻腳已經邁出門去的女子又轉過身來,笑道:「羅升,本小姐叫做蕭韻兒,記好咯。」
羅升仰起頭,任由長發散亂,剩下的半壺酒便咕嘟嘟地灌進了嘴裡。
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才回答:「記不住,明天要是還來,記得帶些好菜,天天吃這客棧的東西,早就膩歪了。」
「行,你等著吧。」
蕭韻兒笑著說完,走出門去,蹦蹦跳跳離開。
唯獨那老人,臉上的神情瞬間變冷,一雙昏黃的眸子散發著寒意,周身一股威壓直接降到了羅升身上。
可羅升,卻自顧自地把桌上盤子里剩下的兩塊兒醬肉夾進嘴裡,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果然么!」
老頭兒目光一凜,轉身走到門口:「不管你是什麼人,離我們小姐遠點兒。」
舌頭在嘴裡轉了轉,直到嘴裡已經沒有一點兒肉味,羅升才起身,往牆角邊的櫃檯走去。
櫃檯後頭,一個身材丰韻,粉面杏眼的女人,正斜靠在檯面上,右手噼里啪啦撥弄著擺在檯子上的算盤。
羅升伸手,扒拉了一下披散的黑髮,甩了甩袖子,才倚在櫃檯外側,抬起一隻手壓住算盤,「老闆娘,今天的酒沒味兒啊,是不是昨晚上偷摸在裡頭摻了水啊,就這酒,可不值二兩銀子。」
老闆娘一笑,眉角那顆麻豆兒大小的黑痣也動了動,一雙眼睛落到羅升的臉上,仔細打量了片刻。
「羅升,你小子這臉,可是富貴人家才生得出來的,卻連我這個寡婦的酒錢都捨不得給,可真是傷了我的心。」
說著,一把搶過被羅升壓著的算盤,扔在角落裡,又伸手把檯子上的幾兩碎銀掃進手心,「天天挑毛病,你來了兩個多月了,我這酒從五兩銀子被你喝成了二兩銀子一壺。」
老闆娘白了羅生一眼,「有蕭家的掌上明珠給你付錢,白吃白喝白住的,怎麼,還想著攢這點兒酒錢娶媳婦兒?」
羅升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客棧的食客,又湊近了小聲道:「嬌姐,瞧你說的,那丫頭,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也不是我捨不得酒錢,實在是這孤苦無依的,免不得要細細打算,何況,你這酒,明顯是摻水了。」
「昨晚上我喝的時候還不是這個··」
羅升猛然住口,看了看要發怒的老闆娘,轉身便跑,三步並作兩步,順著牆角的樓梯就跑了上去。
「羅升,你又偷老娘酒喝!」
老闆娘的河東獅吼,羅升可是領教過數次了,跑到二樓盡頭,透過打開的雕花木窗往街上看了眼,才趕緊推開房門,拴上了門栓,這才放心地在床上坐下。
床底下,還塞著幾壇沒有開封的好酒,羅升拖出一壇,扯開了瓶塞便仰脖往嗓子眼兒裡頭灌,卻是忽然又紅了眼睛,眼淚和酒水混著從嘴角往身上滴。
老闆娘和蕭韻兒只當他說的故事好聽,當做個打發時間的樂子,可只有羅升自己知道,也就趁著酒意,才有心情拿出來給別人當笑話聽,自己心裡的苦,還得自己關上門來往肚子咽。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半年了。
前幾月為了活下來,羅升處處謹慎,比驚弓之鳥還要小心。
見了人,要低著頭躲到一邊。
有人問話,要裝啞巴,裝聾子。
就靠半夜跑到收泔水的桶邊翻點兒剩菜剩飯活著。
幾個月的時間,終於才讓自己看起來像是這個世界的人,才敢走在人群中。
第一次進這『五湖客棧』,還是因為偷了兩個烤餅,被打得半死,倒在客棧後頭的巷子里,被早上起來晾衣服的老闆娘看到,才讓他留宿一夜。
從那天起,羅升就耍賴在客棧留了下來,端盤子跑腿,不要工錢,只讓老闆娘管吃管住,給些清粥果腹。
老闆娘趕不走羅升,只好認命收留了這個無賴。
「要是有辦法,誰願意當個無賴。」
羅升擦了擦眼睛,直直地躺在床上,又思念起來自己的父母,女友,朋友。
他本是一名考古系在讀研究生,是父母的驕傲,是女友的榜樣。
可偏偏,在考古中,為了保護一件剛發掘出來的文物,考古隊所有人都被不知道從那裡冒出來的匪徒打死。
他甚至,沒有機會同父母還有女友告別,就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個世界,變成了巷子里,一個沒人認識的乞丐。
這個世界很精彩,有一拳可以打穿牆壁的厲害人物,也有一跳便能躍上房頂的高手,羅升已經見識過。
他自己也發生了某些難以理解的變化,從他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發現了。
不論自己被打得多慘,睜眼的時候,一定又會完好如初。
力氣也在慢慢變大,從前女友稍微長胖幾斤都抱不起來,如今,卻是輕輕鬆鬆拉著慢慢一車酒水,可以從城西十裡外的酒肆拉回客棧。
「砰砰砰·砰砰砰。」
「羅升,你小子大白天鎖什麼門啊?老娘就是八隻手也忙不過來啊,還不快下去招呼客人。」
聽到老闆娘的喊聲,羅升把酒罈塞到床底下,拉過被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才起身,拉開了門栓,走了出去。
老闆娘胡艷嬌沒好氣地白了羅升一眼,「羅生,大白天你躲房間幹嘛,老娘還能因為一兩壇酒吃了你啊。」
羅升笑了笑,沒有說話,直往樓下走去,剛走到一樓,臉上就掛著笑,扯了櫃檯上的抹布搭在肩上,小跑到了客棧門邊。
「幾位爺,請進請進,這邊坐。」
說著,躬身引著幾名身形魁梧,腰間別刀的壯漢往一張空桌走去。
重新走到櫃檯後頭的老闆娘見了,滿意地點了點頭。
清水城,正是『五湖客棧』所在的一座城池。
清水城,人口得有幾十萬,城裡是橫七豎八交錯著的青石街道,數不清的房屋樓舍。
最外圍,是三丈高,堅固無比的青磚城牆,東南西北,各有一個城門,乃是僅有的四個出口。
城裡有販夫走卒,市井之徒,也有達官貴人,武林英豪,自然也少不了盜匪小賊。
不過,在城主府的管理下,每日有三千守衛看守城牆,兩千守衛巡查城內,還算是井井頭條。
所以,羅升才敢一個人拿著銀子,去西邊十裡外酒肆買酒。
把一車酒水全部搬進客棧,靠牆堆著,羅升擦了擦汗水,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桌子上一碗已經放涼的茶水,被他咕嚕嚕灌進肚子。
「嬌姐,你可真體貼。」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走過來的胡艷嬌腳步愣住,片刻之後,在羅升對面坐下。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門前的燈籠已經亮起來,客棧里的燭光,卻依舊讓習慣了白熾燈光的羅升有些不適應。
胡艷嬌看羅升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盯著桌上的蠟燭發獃,終於還是開口道:
「羅小子,你嬌姐我是過來人,這世道,像你這樣孤苦無依的人多了去了,你還真打算在我這小店呆一輩子啊?」
羅升抬起頭來,對上胡嬌艷的目光,有些苦澀道:「艷姐,你要趕我走嗎?」
胡艷嬌也不生氣,搖了搖頭,「我這小店,養得起你,但是,男人,總不能一輩子當個店小二吧。」
羅升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否則,大學畢業也不會選擇考研,為的便是混出個樣子,給家裡長臉,給女友未來。
可如今,哪裡還有未來?
「羅小子,姐知道你也不容易,人這一輩子,要是抓不住機會,可就真的沒機會了。」
陳艷嬌面色有些複雜,張了張嘴,還是開口道:「姐知道你不願意求人,要不是沒辦法也不會求我收留。」
「蕭韻兒那丫頭雖說刁蠻了些,可這清水城裡誰不說她善良。」
胡嬌艷見羅升又低下頭,嘆了口氣,「蕭韻兒喜歡聽你講故事,他父親又是這清水城的城主,求求她,在城裡某個職位,哪怕是當個守衛,也是有前途的。」
見羅升低頭不語,陳艷嬌又道:「你要是不好開口,明天我去求她,這又不丟人。」
「再說吧嬌姐,我先去睡了。」
說完,羅升站起身來,拿了水碗放到櫃檯上,往樓上走去。
胡嬌艷靜靜看著,等羅升的腳步消失,才收回目光,盯著門外的燈籠發獃。
曾經,自己的丈夫年輕之時,也是這般,一會兒嬉皮笑臉,一會兒,卻又滿眼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