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活埋
棺材的蓋子已經蓋了起來,接著,棺材就被抬起。
這瞎子難道準備把她活埋?鳳娘還是很清醒,恐懼總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覺到抬棺材的絕不止一個人,抬得很平穩,走得很快。
活埋開始的時候,他們走的路還很平坦,然後就漸漸陡峭。
雖然躺在棺材里,她還是可以感覺到愈來愈冷,顯見他們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算來已經接近山頂。
但是他們並沒有停下來,走的路卻更奇怪,有時向上,有時很直,有時很曲折。
聽他們腳步的聲音,有時彷佛走在砂石上,有時卻是堅硬的石塊。
外面的氣溫忽又轉變,變得很溫暖,彷佛走入了一個岩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傳來幾聲奇怪的響聲,彷佛岩石在磨擦,又彷佛絞盤在轉動。
棺材雖然蓋得很嚴密,卻還是有通風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種芬芳撲鼻的香氣。
這時候棺材已被輕輕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
如果他們準備活埋她,為什麽要走這麽一段路,選在這裡?
這裡究竟是什麽地方?
四下很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還是沒有動靜,她敲了敲棺蓋,也沒有回應。
把棺材抬來的人放下她之後,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把棺材的蓋子抬起,外面果然沒有人,連那瞎子都不見了。
她用力移動棺材,坐了起來,就發現自己彷佛已進入了一個神話中的夢境里。
就算這不是夢,這地方也絕非人間。
這是個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掛滿了綉滿金紅的大紅錦緞,門上掛著織錦的門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個彷佛是天然洞穴一樣的神龕,裡面卻沒有供奉任何菩薩和神祗,只擺著一柄劍。
劍身很長,形式很古雅,絕沒有用一點珠寶來裝飾。和四面的華麗顯得有點不襯。
難道這柄劍就是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屋子裡燈火輝煌,燈火是從許多盞形樣奇巧的波斯水晶燈中照射出來的!
几上的金爐中散發出一陣陣芬芳撲鼻的香氣,地下鋪著很厚的波斯地氈,花式如錦繡,一腳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軟的草地上。
鳳娘雖然也生長在富貴人家,卻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奢侈的地方。
驚奇使得她幾乎連恐懼都忘記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叫。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銅鑄成的棺材,一個人筆筆直直的躺在棺材里,雙手交叉,擺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慘白枯槁的臉上更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看來已死了很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進來的,這裡居然另外還有口棺材。
難道這地方只不過是個華麗的墳墓?
鳳娘只覺得手腳冰冷,一種出於本能的反應,使得她想找樣東西來保護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劍。
她轉身衝過去,手指還沒觸及劍柄,忽然聽到一個人說."那柄劍碰不得?"聲音冰冷而又生澀,赫然竟像是從那口古銅棺材里傳出的。
鳳娘嚇得全身都已僵硬,過了很久,又忍不住回頭去看棺材里那個死人竟已站了起來,正在用一雙水晶燈般閃礫光亮的眼睛看著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沒有人能動那柄劍?"他的聲音中帶著種令人絕不能相信的懾人之力:"誰動誰就死?"鳳娘道:"你……"
這人說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僵。"
他聲音里又露出尖銳的譏諷:"有很多人,都認為我已經死了,可惜我還沒有死。"鳳娘舒了口氣,忍不住問道:"這地方是你的?"這人道:"你看這地方怎麽樣?"
鳳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麽說。"她想了想,又道:"我也沒有到皇宮去過,可是我相信這個地方一定是比皇宮更漂亮。"這人忽然冷笑道:"皇宮?皇宮算什麽?"
皇宮的華麗帝王的尊貴,在他眼裡看來,竟算不了什麽。
鳳娘忽然鼓起勇氣,道:"我有句話要問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訴我。"這人道:"你問。"
鳳娘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這人沈默著,慢慢的轉過身,去看掛在棺材外面的一幅對聯"安思不動如大地,靜慮深思似秘藏。"鳳娘反覆看了幾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這人道:"這是地藏十輪經上的兩句經文,地藏菩薩因此而得名。"鳳娘吃的看著他,道:"難道你就是地藏菩薩?"這人緩緩道:"這兩句話雖然是佛經上的,但是也包含著劍法中的真義。"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這其中真義的,只有我一個人。"鳳娘還在等著他回答剛才的問題。
這人又道:"這裡就是地藏的得道處,他雖然得道卻決不成佛,而是常現身地獄中。"他的目光忽又黯淡:"這二十年來,我過的日子,又何嘗不像是在地獄中。"鳳娘道:"那麽你……"
這人終於回答了她的問題:"我不是菩薩,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他的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鳳娘不敢再問了。
她已看出這人一定有段極悲慘的往事,他的身世來歷一定是個很大的秘密。
這人彷佛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了,彷佛忽然覺得很疲倦。
鳳娘正想問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來的?無忌的人在那裡?"他卻又躺入棺材,閉上眼睛,雙手交叉,擺在胸口,連動都不動了。
鳳娘不敢驚動他。
別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時候,她從沒有因為任何原因去驚動過任何人。
她坐下來,眼睛看著這屋裡兩扇掛著織錦簾帷的門。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這是別的人家。
她從來沒有在別人家裡隨便走動過,不管是誰的家都一樣。
她當然也不能就像這麽樣坐在這裡得一輩子。
幸好瞎子又出現了。
他掀起那織錦門帷走進來,只說了一個字:"請。"這個字就像是某種神奇的魔咒,讓鳳娘不能不跟著他走。
門後是另一個夢境,除了同樣華麗的布置外,還多了一張床。
瞎子道:"從今天起,這間房就是你的,你累,可以睡在這裡,你餓了,只要搖一搖放在床頭的這個鈴。隨便你想吃什麽,都立刻有人送給你。"他說的就像是神話。
每個人都難免有好奇心,鳳娘忍不住問:"隨便我要吃什麽?"她想到了逸華齋:"如果我想吃逸華的醬肘子呢?"瞎子用事實回答了她的話,他出去吩咐了一聲,片刻後她要的東西就送來了。
鳳娘不能相信:"這真是從京城逸華買來的?"瞎子道:"逸華齋的醬肘子,已經不是真的,他們那個鐵鍋和原汁,已經被我用九千兩銀子買來了。"鳳娘道:"荀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裡做包子的大師傅,多年前就已在我們的廚房裡。"聽起來這也像是神話,卻絕對不是謊話,這至少解釋很多本來無法解釋的事。
鳳娘道:"我並不想知道荀不理的大師傅在那裡,我只想知道無忌在那裡?"瞎子道:"等到你應該知道的時候,你就會知道的。"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隱藏了多少秘密。
鳳娘沒有再問。
她是個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都要等待時機。
如果時機未到,著急也沒有用。
但是她卻可以問:"你為什麽要花九千兩銀子去買個鐵鍋?"瞎子道:"我買的不是鐵鍋,是那一鍋陳年的滷汁。"鳳娘道:"我知道那鍋汁很了不起,據說就算把一根木頭放下去鹵,吃起來也很有味道。"瞎子淡淡道:"我們鹵的不是木頭,是肉。"
鳳娘道:"你花了九千兩銀子,為的就是要買那鍋汁來滷肉?"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會問:"你們是不是想開家醬肉店,搶逸華齋的生意。"鳳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問:"為什麽"。
瞎子道:"因為我的主人隨時都可能想吃。"
鳳娘道:"你為什麽不去買?"
瞎子道:"因為就算是騎最快的馬,晝夜不停的賓士,也要二三十個時辰才能買得回來。"鳳娘道:"你試過"
瞎子道:"只試過一次。"
鳳娘道:"那一次你就連那鍋滷汁也買回來了?"瞎子道:"是的。"
鳳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隨時都有準備"瞎子道:"是的。"
鳳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會割下來,送到他面前去。"鳳娘說不出話了。
瞎子道:"你還有什麽事要問?"
鳳娘終於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想問這些事。"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問的是什麽。"
鳳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問我,他究竟是誰?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權力?"鳳娘不能否認。
她忽然發現瞎子雖然連眼珠都沒有,卻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很溫柔、很懂事,從來不會說讓人討厭的話,更不會做讓人討厭的事,為了別人你寧可委屈自己。"他居然也嘆了口氣,又道:"像你這樣的女人,現在已經不太多了。"這本來是句恭維讚美的話,可是他的口氣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惋惜。
他那雙什麽都看不見的眼睛里,彷佛已看到了她本來的不幸。
做。
這瞎子第二次進來的時侯,已經是兩天之後了。
鳳娘並不能確信是不是真的過了兩天,這地方無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晝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銅壺滴漏,已經漏出了二十幾個時辰。
她覺得很衰弱。
因為她沒有吃過一粒米一滴水。
雖然她知道只要搖一搖床頭的鈴,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飲食。
可是她沒有碰過那個鈴,這屋裡任何一樣東西她都沒有碰過。
雖然門沒有鎖,她只要掀開那織錦的帷簾,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寧可待在這裡。
因為她從來不願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沒有用的事。
雖然她很溫柔,很懂事,很能夠委屈自己,可是她不願做的事,也從來沒有人能勉強她去瞎子彷佛又在"看"著她。可是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鳳娘對他還是很溫柔,很有禮,一看見他就站起來,道:"請坐。"瞎子沒有坐,卻掀起了門帷,道:"請。"
鳳娘並沒有問他這次準備帶她到那裡去,對任何事她好像都已準備逆來順受。
她走出這扇門,就看見那個自稱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廳里等著她。
桌上擺滿了豐富的酒菜,兩個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崑崙奴,手裡托著個很大的金盤,堆滿了顏色鮮、成熟、多汁的水果,有並洲的梨、萊陽的棗、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豐的蜜橘、海南島上的香蕉和菠蘿蜜。
他坐在飯桌旁,雖然沒有站起來,態度卻顯得很和氣,就連那雙眼睛中利刃般閃動的光芒,都已變得溫和起來。
在這一刻間,他看來已不再是詭異的僵,而是個講究飲食的主人。
他對面還有張鋪著銀狐皮墊的椅子,雖然是夏日,在這陰寒潮濕的地底,還是很需要的。
他說:"請坐。"
鳳娘坐下來。
擺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從末見過的豐盛。
白衣人凝視著她,緩緩道:"你是個很奇怪的人,無論誰在你這種情況下,都一定不會像你這麽樣做的。"鳳娘笑了笑,道:"其實我什麽事都沒有做。"白衣人道:"你也什麽都沒有吃。"
他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如果不想吃,誰都不能勉強他,也無法勉強他。"鳳娘道:"我也是這麽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訴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改變主意?"鳳娘等著他說出來。
白衣人道:"趙無忌並沒有死,你遲早一定可以看見他的。"鳳娘盡量在控制自己,在飯桌上顯得太興奮激動,是件很失禮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證一定讓你們相見,我一生中從末失信。"鳳娘什麽話都沒有再說,什麽話都沒有再問。
她舉起了筷子。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樣,吃得非常少。
鳳娘吃得也不多。
一個已經餓了兩三天的人,驟然面對這麽樣一桌豐盛的酒菜,本不該有她這麽樣優雅和風度。
她卻是例外。
因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力量反抗別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無論做什麽事,都盡量剋制自己。
白衣人看著她,目中帶著讚賞之色,緩緩道:"你應該看得出我是個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卻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時時刻刻都需要休息。"他語聲停頓,彷佛在等著鳳娘問他原因。
鳳娘果然適時問道:"為什麽?"
白衣人道:"因為我中了毒。"
鳳娘動容道:"你幾時中了毒?"
白衣人道:"幾乎已經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悲憤而沮喪:"那實在是種很可怕的毒,這二十年來,時時刻刻都在糾纏著,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藥,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過我還是不能太勞累,更不能妄動真力,否則毒性一發作,連那種解藥也無能為力。"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是個多麽驕傲的人,現在居然對鳳娘說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這使得鳳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聲道:"我想,這些年來你一定受了不少苦。"白衣人居然避開了她的目光,過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藥並不是我去求來的,而是憑我的本事去換來的,否則我寧死也不會去求他。"鳳娘雖然不知道他和蕭東樓之間的恩怨,卻絕不懷疑他說的話。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劍縱橫,殺人無算,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沒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頭顱,因為無論誰殺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紅他的名字。"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絕不會議們稱心如願的。"鳳娘現在終於明白,他時時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動,並不是為了嚇人,而是生怕毒性會忽然發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為起居處,也並不是在故弄詭秘玄虛,而是為了躲避仇家的追蹤。
她忽然覺得這個人一點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憐。
因為他雖然沒有死,卻已等於被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