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虎同行

第九章 與虎同行

暗器已被擊落在地上,是幾枚打造得很精巧的稜子鏢,黑暗中閃閃的發著銀光。這種暗器不但輕巧,而且好看,有時候甚至可以插在頭上當首飾。

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找人去打造一點這樣子的暗器帶在身上,她們也並不是真的想用它傷人,只不過覺得很好玩而已。

這種又好看、又好玩的暗器,當然擋不住趙無忌這種人的。

他沒有去追她,只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去追。

——就算追上了又如何,難道真的能把她剝光衣服吊起來,嚴刑拷問。

不管她究竟是什麼來歷,不管她有什麼秘密,她對無忌絕沒有惡意。

這一點無忌當然看得出。

所以他非但不想去追,連她的秘密也不想知道了。

——像她那麼樣一個女孩子,反正也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秘密。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可怕。

□□

書房裡亂得簡直就像是個剛有一群黃鼠狼經過的雞窩一樣。

無忌沒有點燈。

他不想在這麼亂的地方找火種,只希望能在這裡靜靜的坐一下,把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事靜靜的想一想,因為以後恐怕就不會有這種機會了。

他想到了他的父親,想到了那個悲慘可怕的「黃道吉日」,想到了鳳娘,想到了司空曉風,也想到了唐玉和上官刃。

他總覺得在這些事里還有一個結沒有解開。

如果他一日解不開,這個結遲早總會把他的脖子套住,把他活活地弔死。

不幸的是,雖然他知道有這麼樣一個結,卻一直都找不出這個結在哪裡?

他忍不住輕輕嘆息,院子里也有人在輕輕嘆息。

嘆息聲雖然很輕,可是在夜深入靜的時候忽然聽到,還是會讓人吃驚。

無忌卻連動都沒有動。

他好像早就知道今天晚上還會有人來找他的。

□□

黑暗中果然出現了一個人,走到門口忽然道:「你是不是在等人?」

無忌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在等人?」

這人道:「因為等人的時候用不著點燈,來的是什麼人,你不必看也知道。」

她笑了笑,又道:「你當然想不到這時候還會有人到這裡來,更不會想到來的是我。」

無忌承認:「我的確想不到。」

來的這個人居然是連一蓮,她居然又回來了。

連一蓮道:「你心裡一定在想我這個人實在是陰魂不散,好不容易才走掉,又回來於什麼?」

無忌道:「我正想問你,你回來幹什麼?」

連一蓮嘆了口氣,道:「這次倒不是我自己願意回來的。」

無忌道:「難道有人逼你回來?」

連一蓮道:「如果不是人,就一定是我又活見了鬼。」

無忌道:「你好像經常會活見鬼。」

連一蓮嘆道:「那隻不過因為你這地方的鬼太多,男鬼女鬼,老鬼少鬼,什麼樣的鬼都有。」

無忌道:「這一次你見到的又是什麼鬼?」

連一蓮道:「是個老鬼。」她苦笑,「這個老鬼的本事好像比那個小鬼還大得多,不管我往那邊走,忽然間他就擋住了我的路,我簡直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她的膽子雖然小了一點,出手雖然軟了一點,可是她的輕功卻很不錯。

這次她遇見的,無論是人是鬼,輕功都一定遠比她高得多。

輕功比她高的人並不多。

無忌說道:「他一定要逼著你回來找我!」

連一蓮道:「他以為我騙了你,要我回來把話老實告訴你!」

無忌道:「你肯不肯說。」

連一蓮道:「我說的,本來就是老實話。」

無忌道:「你是個獨行大盜,到這裡來,只不過是想來撈一票。」

連一蓮道:「你不信?」

無忌嘆了口氣,道:「你真的要我相信?」

連一蓮冷笑,道:「你為什麼不能相信,難道只有男人才能做獨行大盜,女人也一樣是人,為什麼不能做強盜?」

她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連自己都不禁有點佩服自己了,好像覺得自己總算替女人出了口氣,因為她已經替女人爭取到強盜的權力。

無忌居然也不反對:「女人當然可以做強盜,除了採花盜之外,什麼樣的強盜都可以做!」

他又嘆了口氣:「我只不過覺得你看起來不像是個強盜而已。」

連一蓮道:「強盜看起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應該在頭上掛個招牌?」

無忌道:「你真的是個強盜?獨行大盜?」

連一蓮道:「當然是真的,如果你還不信,我也沒法子。」

無忌道:「我相信。」

連一蓮舒了口氣,道:「你相信就最好了。」

無忌道:「不好。」

連一蓮道:「有什麼不好?」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我們抓住一個強盜的時候,是用什麼法子對付他的?」

連一蓮搖頭。

無忌道:「有時候我們會把他剝光衣服吊起來,有時候我們甚至會挖出他的眼睛,割下他的耳朵,打斷他的腿。」連一蓮臉色變了,勉強笑道:「對女人你們當然不會這樣做的。」無忌道:「女人也一樣是人,她既然能做強盜,我們為什麼不能這樣對她。」

連一蓮說不出話來了。無忌道:「可是,我當然不會這麼做的,我們總算是朋友。」連一蓮笑道:「我早就看出來你不是這麼兇狠的人。」無忌也笑了,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聽見過司空曉風這名字?」連一蓮道:「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的人,一定是聾子。」

司空曉風確實是江湖中的名人,非常有名。

無忌說道:「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連一蓮道:「聽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美男子,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一直都沒有成婚,而且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有過來往。」

女人最關心,最注意的總是這些事。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些事卻絕不是最重要的一部份。

無忌道:「你還知道什麼?」

連一蓮道:「聽說他的內家綿掌和十字慧劍,都可以算是江湖第一流的功夫,連武當的掌門人都說過,他的劍法絕對可以排名在當今天下十大劍客之中,甚至比他們武當派的名宿龍先生還高一點。」

無忌道:「還有呢?」

連一蓮想了想,道:「聽說他也是當今十個最有權力的人之她又解釋:

「因為他本來就是大鳳堂的四大巨頭之一,自從大風堂的總堂主雲飛揚老爺子閉關練劍之後,大風堂的事,就全都由他作主了,他一聲號令,最少有兩三萬個人會出來為他拚命。」

無忌道:「還有呢?」

連一蓮道:「這還不夠?」

無忌道:「還不夠,因為你說的這幾點,並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連一蓮道:「哦?」

無忌道:「他的劍法雖然高,卻還比不上他的輕功。」

連一蓮道:「哦?」

無忌道:「你的輕功也不弱,可是你如果碰到他,不管要從哪裡逃,他都可以擋在你的前面,你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連一蓮終於明白了:「剛才把我逼回來的那個就是司空曉風?」

無忌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我只知道他已經來了。」

連一蓮道:「你怎麼知道的?」

無忌道:「因為我知道柳三更是個瞎子,的的確確是個瞎子。」

連一蓮道:「柳三更是不是瞎子,跟司空曉風有什麼關係?」

無忌道:「一個瞎子怎麼會知道如意大帝就是他要找的小雷?怎麼會知道小雷在這裡?就算他的耳朵比別人靈,這些事也不是用耳朵可以聽得出來的。」

連一蓮道:「所以你認為一定是別人告訴他的?」

無忌道:「一定。」

連一蓮道:「這個『別人』一定就是司空曉風?」

無忌道:「一定。」

連一蓮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我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

這個理由並不能算很好,可是對連一蓮來說,卻已經夠好了。

連一蓮並不是很講理的人!

無忌道:「我雖然不會把你吊起來,也不會割你的耳朵,別人卻說不定會這樣做的。」

連一蓮道:「你說的這個『別人』,也是司空曉風?」

無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淡淡他說:「大風堂門下的子弟,並不是很聽話的,如果有個人一聲號令,就能夠讓他們為他去拚命」

他笑了笑:「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他笑得很溫和,可是臉上那條刀疤卻使得他的笑容看來彷彿有些陰沉殘酷。

他接著又道:「從我十三歲的時候開始,我父親就叫我每年到他那裡去住半個月,一直到二十歲的時候才停止。」

連一蓮道:「那麼你一定也學會了他的十字慧劍。」

無忌道:「我父親叫我去學的,並不是他的劍法,而是他做人的態度,做事的法子。」

連一蓮道:「所以,你比別人更了解他。」

無忌道:「所以我知道他要你回來,並不是真的要你跟我說老實話的!」

連一蓮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他也知道你不會說。」

連一蓮道:「那麼,他為什麼一定要逼著我回來找你?」

無忌道:「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不願自己出手來對付你,所以才把你留給我。」

連一蓮想笑,卻沒有笑出來:「他是不是想看看你會用什麼法子對付我?」

無忌道:「他也很了解我,我雖然不會剝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來,也不會割下你的耳朵、打斷你的腿,他知道我絕不會做這種事。」

連一蓮又舒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不會。」

無忌凝視著她,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可是我會殺了你!」

他的態度還是很溫和,但這種溫和沉著的態度,卻遠比凶暴蠻橫更令人恐懼。

連一蓮的臉色已發白。

無忌道:「他要你回來,就是要我殺你,因為你的確有很多值得懷疑的地方,我就算殺錯了你,也比把你放走的好。」

連一蓮吃驚地看著他,就好像第一次看清這個人。

無忌道:「現在我們雖然看不見他,他卻一定看得見我們,如果我不殺你,他一定會覺得很驚奇,很意外,卻一定不會再攔住你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所以我就要讓他驚奇一次。」

連一蓮又怔住。

無忌道:「所以你最好趕快走吧,最好永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連一蓮更吃驚。

她剛才本以為自己已經看清了這個人,現在才知道自己還是看錯了。

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話問你。」

無忌道:「你問。」

連一蓮道:「你為什麼要放我走?」

無忌道:「因為我高興。」

□□

這理由當然也不能算很好,可是對連一蓮來說,卻已夠好了。

夜更深,更黑暗。

司空曉風在黑暗中走來的時候,無忌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他早就知道司空曉風會來的。

司空曉風也坐了下來,坐在他對面,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你說的不錯,柳三更的確是我帶來的,我的確希望你殺了那個女人。」

無忌道:「我知道。」

司空曉風道:「小雷是個很危險的孩子,只有讓柳三更把他帶回去最好。」

無忌道:「我明白。」

司空曉風道:「但是我卻不明白,剛才你為什麼不殺了她?」

無忌沒有回答。

他根本就拒絕回答這句話。

他相信司空曉風一定也知道,如果他拒絕回答,誰也設法子勉強他。

司空曉風等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有很多話要問你,你高興說的,就說出來,不高興說的,就假裝沒有聽到。」無忌也笑了笑道:「這樣子最好。」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上宮刃的下落?」

無忌道:「是的。」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找他?」

無忌道:「是的。」

司空曉風道:「你準備在什麼時候走?」

無忌道:「明天早上。」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準備一個人走?」

無忌道:「不是。」

司空曉風道:「還有誰?」

無忌道:「李玉堂。」

司空曉風道:「你知道他的來歷?」

無忌道:「不知道。」

司空曉風道:「你能不能夠把他留下來?」

無忌道:「不能。」

司空曉風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帶他走?」

無忌道:「這句話我沒有聽見。」

司空曉風笑了:「現在我只有最後一句話要問你了,你最好能聽見。」

無忌道:「我在聽。」

司空曉風道:「有沒有法子能留住你,讓你改變主意?」

無忌道:「沒有。」

□□

司空曉風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果然沒有再問什麼,只不過盯著無忌看了很久,彷彿還有件事要告訴無忌。

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來。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比他更會隱藏自己的心事,也絕沒有任何人能比他更會保守秘密。

——他心裡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他明明很想說出來,為什麼又偏偏不說?

——是他不肯說?還是根本不能說?

他走得很慢,瘦長的身子看來已有些佝僂,好像有一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他身上。

看著他微駝的背影,無忌忽然覺得他老了,昔日縱橫江湖的美劍客,如今已變得只不過是個心情沉重、滿懷心事的老人。這還是無忌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一個人心裡如果有太多不能說出來的心事和秘密,總是會老得特別快的。

因為他一定會覺得十分孤獨,十分寂寞。對這個飽經憂患的老人,無忌雖然也很同情,卻又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

——他究竟有什麼事要瞞著我?

——我一直找不出的那個結,是不是應該往他身上去找?

□□

已經走出了門,司空曉風忽然又回來,緩緩道:「不管上官刃現在已變成了什麼樣的人,以前我們總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他的聲音里充滿感傷:「現在我們都已老了,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有樣東西,我希望能替我還給他。」

無忌道:「你欠他的?」

司空曉風道:「多年的朋友,彼此間總難免有些來往,可惜我們現在已不是朋友,我一定要在我們還沒有死的時候,了清這些賬。」

他凝視著無忌,又道:「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把這件東西在他臨死之前交給他。」

無忌沉思著,道:「如果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也一定會在我臨死之前交給他。」

司空曉風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相信你,你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的。」

他好像並不十分關心無忌的死活,也沒有故意作出關心的樣子。

無忌道:「你要我帶走的是什麼?」

司空曉風道:「是一隻老虎。」

他真的從身上拿出了一隻老虎:「你一定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能把這隻老虎交給別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都不能讓它落入別人手裡。」

無忌笑了,苦笑。他忽然發覺司空曉風把這隻老虎看得遠比他的性命還重要。

他說:「我答應你!」

□□

這是只用白玉雕成的老虎。

這是只白玉老虎。

四月初七,晴。

無忌終於出發了,帶著一個人和一隻白玉老虎,從和風山莊出發了。

他的目的地是唐家堡,名震天下的唐門獨門毒藥暗器的發源地。

唐門的子弟,高手雲集,藏龍卧虎,對他來說,那地方正無異是個龍潭,是個虎穴。他要闖龍潭,搗虎穴,取虎子。

他還要把這隻白玉老虎送到虎穴去。

陪他同行的,正是只虎視耽耽,隨時都在伺機而動,準備把他連皮帶骨都吞下去的吃人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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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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