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鸚鵡
雨後的星星,更清晰、更明亮,更惹人憐愛。
藏花從小就喜愛星星,常常對星星懷著一份童稚的幻想、童稚的夢境、童稚的喜悅。
今夜的星星不但繁多,而且是雨後的星星。
下午的一場雷雨,為大地帶來了一股清新,也為藏花帶來了一些困擾。
雨後的小路,泥濘滿布。平時已經夠難走了,何況是雨後。
藏花好不容易戰勝了小路,登上醫閣的後山頭,她伸平雙手,扭了扭腰,仰天吸了口氣。今夜星光輕柔地灑在山頭。
藏花凝望著早上剛埋下的固景小蝶之墓——四個人抬著棺材,那麼輕鬆地走上山頭。
這意味著什麼?
棺材里沒有屍體?
抬棺工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這個問題,只有掘墳開棺,才能夠找到答案。不管答案是什麼,顯見得「傳神醫閣」都有牽連。如果因景小蝶的墳有問題,那老蓋仙的是不是也……?
藏花望著老蓋仙的墳。如果他的墳也有問題,這整個墳場難道……
藏花不敢再想下去,她甩甩頭,但願是自己多疑的。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墳已掘開,棺材已露出來。
這是揭開秘密的重要時刻,藏花的手竟然有些發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天寒的關係?棺材蓋居然沒有上釘,藏花眉頭微皺,她伸出雙手,輕鬆地將蓋子移開。
星光竄人棺村裡,照亮了因景小蝶的衣裳。
只有衣裳,沒有屍體。
棺材里果然是空的。
屍體到哪裡去了?
醫閣為什麼要埋一個空棺?
藏花回頭望向老蓋仙的墓,但願……
很快地,老蓋仙的墓也已被掘開。
空的。
他的棺材里也是空的,也只有一件衣裳。
藏花的臉色已經凝重了,她望著兩個空棺沉思。
不用說,其他的墳里一定也是空的。
為什麼?
為什麼「傳神醫閣」要埋下這些空棺材?
那些屍體又都到何處去了?
只要住進「傳神醫閣」的人,不幸死了,醫閣一定管埋,為的是那一份愧疚。
藏花站在山頂,俯視著山下燈火輝煌的「傳神醫閣」。
難道在那些明亮的燈火背處,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是個什麼樣的秘密?
藏花突然想起頭一次和應無物在小鎮酒樓的談話。
——由很遠很遠的一個東方國度里,帶來了一種將人屍體保存起來的方法和秘方。
——經過保存處理的屍體,他們稱為「木乃伊」。
——這些「木乃伊」經過了一些時日,有一天會再復活。
藏花內心在澎湃,難道……
難道「傳神醫閣」也和鍾毀滅失蹤有關?
難道它和二十年前的謎案也有牽連?
藏花的眸子,逐漸明亮了起來,就彷彿雨後高掛蒼穹的繁星。
已近拂曉,未到拂曉。
黑夜已逝去,天色仍蒼茫。
天上還有星,星卻已遠在天邊。
朝霧從遠山吹來,整條衚衕都在霧中。
「竹屋」也在霧中。
疏星凄清,煙霧迷離。
晨霧中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身上的衣服雖然沾滿了灰塵,卻仍掩不住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那股威嚴。
——官家的咸嚴。
但這個人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威嚴之色,只有一抹說不出的落寞之意。
這個人就是戴天。
他已趕了一夜的路,才趕到這條衚衕。
戴天凝注「竹屋」。
從外表絲毫看不出危險,但裡面卻有著令人喪膽的夭地搜魂針,說不定還有更可怕的事情。戴天一點恐懼都沒有,他只希望能從這兒找出那條龍的尾巴,只要能找著尾巴,就不怕那條龍的頭,躲在什麼地方了。他一步一步地朝「竹屋」走了過去,他走得很小心、很戒備,天地搜魂針不是開玩笑的東西,隨便挨上一枚,就夠瞧的。沒有事!走到「竹屋」門口,居然一點事都沒有發生。
戴夭鬆了口氣,臉上卻有點失望的表情。
——難道他希望發生事?
「竹屋」還是沒有動靜,只有一些燈光從竹縫間微微透出。
「竹屋」的門虛掩著。
戴天用一隻手就推開了門。然後他就走了進去。
一進去,他就愣住了。
戴天到過很多地方。
人世間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地方,他大部見識過。他知道這世上有些地方美麗得像天堂,也有些地方可怕得就像地獄。「竹屋」里是很美,裡面每樣東西部很美,可是看起來卻像是地獄。
美麗的地獄。
戴天第一眼看見的是幅圖畫,畫在牆壁上的一幅圖畫。
五丈寬的牆壁上,畫滿了妖魔。
妖魔!
各式各樣的妖魔。
有的半人半獸,有的非人非獸,有的形式是人,卻不是人,有的形狀是獸,卻偏偏有顆人心。五丈寬的牆,畫的除了妖魔外,還有一隻鸚鵡。
血鸚鵡。
妖魔們手裡都有一柄彎彎的刀,刀鋒上都在滴血,滴成了那一隻血鸚鵡。
血鸚鵡振翅欲飛,飛向一個戴著紫金白王冠的中年人。
一個很英俊、很溫和的中年人。
妖魔們全在向他膜拜,就像是最忠實的臣子在膜拜帝王。
難道「他」就是妖魔中的魔。
難道這個看起來最像是人的中年人,就是魔王?
血鸚鵡也有它的臣了。
十三隻美麗的怪鳥,圍繞著它,飛翔在它的左右。
十三隻美麗的怪鳥身上有孔雀的翎,有編幅的翅,有燕於的輕盈,又有。蜜蜂的毒針。
戴天看呆了。
屋子裡還有張一看就會引人邏思的大床,床旁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有六道萊,六道一看就會流口水的菜,菜旁放著六罐酒,光看瓶子,就知道一定是好酒。這些戴天居然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精神都已貫注在牆上的那幅畫上。
他看得實在太出神了,甚至連床上斜倚著一個人,他都沒有發覺。
幸好他總算聽見了她的聲音。
嬌美嫵媚的聲音,帶著銀鈴般的笑。
「你喜歡這幅畫?」
戴夭轉頭,就看見了一個他這一生從未見過的女人。
從未見過的美麗,也從未見過的怪異。
她穿著衣裳。
一半的衣裳。
既不是上面的一半,也不是下面的一半。
她把右邊的衣裳,穿得很整齊,左邊卻是赤裸的。耳上戴著珠環,半邊臉上抹著脂粉,發上還有珠翠。只有右邊。
她的左邊看來就像是個初生的嬰兒。
戴天怔住。
怔了很久,他才能再回頭去看壁上的圖畫,畫上的十三隻美麗怪鳥。
這次他看得更仔細。
他終於發現畫上的怪鳥也是這樣的——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她笑了。
她的笑容溫柔如春風,美麗如春花,又彷彿春水般流動變化不定。
她的瞳孔深處,卻冷如寒冰。
「血鸚鵡。」她的聲音也如黃駕出谷。
「血鸚鵡?」
「國為她本就是用魔血滴成的,圍繞在她旁邊的十三隻怪鳥,就是她的奴才,叫做血奴。」「血奴?」戴夭注視著她。「你為什麼要在牆上畫這些可怕的圖畫?」
「因為我喜歡要人害怕。」她銀鈴般地笑著。「害怕也是種刺激,常常會刺激得男人們發狂。」——她顯然很了俯男人。
「這些妖魔在於什麼?」
「在慶賀魔王的壽誕。」她伸手指著那溫和英俊的中年人。
「這個人,就是魔王。」
「魔王為什麼這麼好看?」
「對女人們來說,本來就只有最好看的男人才配做魔王。」
她的眼波彷彿有了醉意。
戴天的心彷彿跳得很快。
「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滴成這隻血鸚鵡。」她的聲音彷彿也帶著醉意。「卻只用了九萬八千六百六十四滴,剩下的一千三百滴,就化成了這十三隻血奴。」「還有三十六滴呢?」
「最後的三十六滴,都凝成了針。」
「針?」戴天驚然。「什麼樣的針?」
「淡藍色的針,在一瞬間就可以奪走人的魂魄。」
「淡藍色的針?」戴天問:「天地搜魂計?」
「是的。」
據說幽冥中的諸魔群鬼是沒有血的。
這傳說並不正確。
鬼沒有血,魔有血。
魔血。
據說有一次他們為了慶賀丸天十地第一種魔十萬歲的壽辰,那一天東方的諸魔和西方的諸魔同時聚會在「奇濃嘉嘉普」的地方。「奇濃嘉嘉普」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那是諸魔的世界,沒有頭上的青天,也沒有腳下的大地,只有風和霧、寒冰和火焰。那天諸魔們割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身上的魔血,滴成了一隻鸚鵡,作為他們的賀禮。
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
據說這隻血鸚鵡不但能說出天上地下所有的秘密,而且還能給人三個願望。
只要你能看見它,抓住它,「它就會給你三個願望。據說這隻鸚鵡每隔七年就會降臨人間一次。現在距離它上次降臨人間時,已經有了七年。五」這隻血鸚鵡每隔七年都要降臨到人間一次?「戴天喝了口酒。」也帶來三個願望?」「只要你能看見它,它就會讓你得到三個願望。」「不管什麼樣的願望,都能夠實現?」「絕對能實現。「她的眼睛充滿了興奮,又充滿了恐怖。」我不信。「你不信?」
「是的。」戴天說:「這隻不過是種傳說而已,絕不會有人真的看見過它。」
「你看著我。」她忽然這麼說。
看就看么,怕什麼?
「我是誰?」
「你是女人。」戴天笑了笑。「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你再看仔細一點,我是誰?」她的眸中彷彿有股火焰,妖媚的火焰。
戴天果然很聽話,他湊近她,看個仔細。
「我是誰?」
戴天嘆了口氣。「我怎麼看,你都是女人。」
「真的嗎?」
她眼中的火焰忽然熄滅了,忽然充滿了悲哀,一種無言的悲哀。
——無言的悲哀,豈非更動人心腸,「真的嗎?」
她又重複這三個字,悲哀的眼睛突然流出了淚。
晶瑩的眼淚。
戴天不覺得心軟了。
一一臼古以來,又有哪個男人能抵得住女人的淚水,戴天又嘆了口氣,他望著已溢出眼眶的淚水。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滿眼都是淚光。
悲哀的眼神,晶瑩的眼淚。
戴天看得心都快碎了,也快醉了。
淚光閃動,眼睛卻井沒有變化,一眨也不眨,瞳孔也不動,彷彿郎已凝結。
這凝結的瞳孔和淚水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人。
戴天一直在看她的眼睛;當然也看到了出現在她眼瞳之中的人。
——眼睛有多大?眼瞳有多大?
——出現在眼瞳中的人又有多大,她的瞳孔中本來只有他的倒影,現在這個人出現,他的影像便消失不見。以戴天銳利的目光,也不能看清自己的倒影,可是出現的這個人,他卻看得清清楚楚。
紫金白玉冠、英俊又溫和,他含笑地望著戴天。
這個人不就是壁上那幅魔畫中的那個中年人?
十萬妖魔向他膜拜,血鸚鵡展翅向他飛奔。
魔中之魔,諸魔之王。
魔王!
「魔王。」
戴天驚訝。
那個魔王居然從她的瞳孔中走了出來。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戴天愣住,整個人彷彿變成了畫中人。
她的臉彷彿在浮動,就宛如是煙,又宛如是霧。
從她瞳孔中走出的那個人,也彷彿在浮動。
煙散,霧消。
她也不見了。
「他」卻坐在她方才坐的位於上。
戴天終於看清楚了「他」。
「他」面如玉,手也是一樣,「他」在笑,笑容溫柔而高貴。
「魔王……」戴天興奮他說。
能夠看見魔工的人,這世上有幾個?
能夠看見魔王的人無疑也是一種光榮。
魔王在笑。
戴天望著他,欲言又止,他真想問問魔王,「奇濃嘉嘉普」是在什麼地方?傳說中的那隻血鸚鵡真的能給人三個願望嗎?魔王即使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會徹地通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最低限度總可以告訴他血鸚鵝的秘密吧!「朕知道你心中有很多問題想問我。」魔王竟真的能看穿了他的心。他的聲音也溫柔如女子,卻又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戴天不知不黨地點頭。
「你很想知道血鸚鵡的秘密?」魔王笑著說:「你想知道『奇濃嘉嘉普』在何處?」
「是的。」
「你站起來。」魔王已站了起來。「跟我來。」
戴天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魔王轉身,向壁畫走過去。戴天只有跟著。
一步又一步,終於來到了壁畫之前,魔王腳步不停,他竟然走人了壁畫。
戴天傻了,木頭般地呆立在畫前,他不是妖魔,也不是魔王,怎能走入壁畫中?
「你為什麼不隨朕進來?」聲音竟然來自壁畫中。
「這……這是一面牆壁!」
「朕叫你進來,你只管進來。」
「是。」
戴天只有硬著頭皮,一腳向那壁畫跨出。那隻腳竟然輕而易舉地一直跨入牆壁之中。戴夭又喜、又驚,整個人向牆壁撞上。他的人也已進入了壁畫之中。先是一陣昏黑,然後又再看到光。迷漾、凄艷的光芒,也不知來自何處?
有鳳。
鳳吹起了戴天的衣抉。
陰森森的冷風,吹在身上並沒有寒冷的感覺。
有霧。
凄迷的白霧,飄浮在戴天的周圍,卻沒有阻礙他的祝線。
戴夭又走了一步。
這一步一定,他的眼旁突然瞥見了熾烈的光芒。
火光!
飛揚的火焰,排山倒海般正從他的右方湧來。
他倉皇左顧。
左邊沒有火焰,只有冰。
寒冰!
狂流奔沙一樣的寒冰,映著火光,索索滾功。
火已燒到,冰已滾來,烈火寒冰之間卻有相隔半丈的一段空隙。
戴夭就置身在這空隙之中,他下意識地垂頭望去。
在他的腳下,竟然沒有土地。
戴天這一涼實在非同小可,幾乎墜下。
這墜下將會有什麼結果,他不敢想像。死命地將自己的雙腿撐直。
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墜下去。
鳳與霧之中,烈火與寒冰之間,竟似有一條無形的路,他就走在這一條無形的路之上。
戴天倒抽了一口氣,抬頭向上望一眼。
上面沒有蒼穹,只有寒冰在滾動,烈火在飛舞,風在呼嘯,霧衣飄浮。
天在何方?
地在何處?
沒有頭上的青天,沒有腳下的大地。只有風和霧、寒冰和烈火。
這裡莫非就是諸魔的世界?莫非就是魔王十萬歲壽誕之時,九夭十地的神魔滴血化鸚鵡,共賀魔王的壽誕,共聚在一起的地方?奇濃嘉嘉普。
這裡真的是「奇濃嘉嘉普」嗎?
戴天驚嘆在心中,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他的眼睛里充滿了興奮,又充滿了恐怖。
這魔域是他第一次聽說的,他本來絕不相信真的有「奇濃嘉嘉普」這個地方;現在他已置身其中。他不相信都不成,他好奇地望著四方。突然「噗」一響,一團烈火在他的面前落下,火焰如蓮花般張開,一個人在蓮花般的火焰之中站了起來。不是人,也不是獸。
戴天無法認得出這火焰中的「人」是什麼東西。
它通體透明,卻又並非無形。
一根根的骨骼清晰可見,左邊的胸膛之上浮著一顆拳大的紅心。
人心。
心紅得像是要滴血。卻沒有血滴下,它渾身上上下下一滴血都沒有。
它的身體之內也只有一顆人心。
戴天正想看他的容貌時,蓮花般的火焰已然合起,它又化成一團火焰飛投向右邊山海似的烈焰。他的目光追隨著那一團火焰,落在烈焰中,他突然發覺那已不單止是烈焰,烈焰中還有「人」,無數的「人」。這一剎那間,在他的四周竟全都塞滿了「人」。有些隨風飄飛,有些霧中隱現,滾動的寒冰之內更是不計其數。這些「人」也不知來自何方?倒像是一直都存在,此刻才現身出來。
戴天對於這些「人」並不陌生,「竹屋」內那張壁畫之上,就有它們的畫像。
它們並不是「人」,它們是妖魔。
丸天十地的妖魔,各式各樣的妖魔。
它們有的半人半獸,有的非人非獸,有的形狀是人,卻不是人,有的形狀是獸,卻偏偏有一顆人心。風中、霧裡、烈火間、寒冰處,沒有,一個地方不看見這些妖魔。
丸天十地的群魔這一次到底來了多少?
它們這一次聚會在「奇濃嘉嘉普」到底又為了什麼?
這一天莫非是魔王的壽誕,這一次它們又替魔王準備了什麼禮物?
魔王呢?
戴天才想到魔王,那些妖魔就從冰火風霧之中消失了。
十萬妖魔一剎那完全消失,半個部不剩。
諸魔一消失,戴天又看到了魔王。
魔王正站在前面,正向他招手。
戴天急步追上去,但始終無法追及,無論他走得怎麼快,魔上始終在他的前面。
他看不見魔王的腳步移動。
魔王簡直不必移動腳步就能夠移動,風霧中冉冉飄飛。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遠,周圍還是風和霧、烈焰與寒冰。
戴天的耐性雖然很好,也不免有些焦急,他正想問還要走多遠?走到什麼地方?前面的魔王突然又消失了。他正欲將魔王叫回時,左右的烈焰寒冰陡然壁立。
烈焰結成了火牆,寒冰凝成了冰壁。
冰壁火牆中,群魔又現,肅立在兩旁。
一座華麗至極的宮殿幾乎同時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座宮殿簡直就像是天外飛來,卻又上不接夭,下不及地,彷彿飄浮在風霧之中。
戴天當場又瞠目結舌,在他驚訝不已時,就聽到了一連串的鈴聲。
鈴聲由遠而來,十三隻怪鳥擁著一團火焰鈴聲翩翩舞來。
美麗的怪鳥,有孔雀的翎,有編幅的翅,有燕子的剪尾,有蜜蜂的毒針,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編幅的傘翼漆黑,燕子的剪尾烏亮,孔雀的翎毛輝煌,鳳凰的羽毛瑰麗。
每一種顏色都是配合得這樣鮮明,不尋常的美,不尋常的怪。
每一隻鳥的脖子都掛著一個鈴,鈴聲怪異而奇特,彷彿要攝人的魂魄。
戴天的魂魄並未被鈴聲攝掉,但他的樣子看來,卻已像是失魂落魄。
他本來絕不相信有這種怪鳥,因為人間從來就沒有這種怪鳥,他從來就沒有看見過。可是他現在卻又非相信不可。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但他卻又偏偏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向都沒有毛病。
這種怪鳥也根本不是來自人間。
——這裡也根本就不是人間。
這種怪鳥本屬魔域所有,魔血所化。
——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化成了一隻血鸚鵡,事實上只用了九萬八千六百六十四滴,剩下的一千三百滴化成了十三隻魔鳥。十三隻血鸚鵡的奴才。
血奴!
——還有三十六滴,凝成了三十六枚針。
天地搜魂針!
十三隻血奴翩翩飛舞到戴天面前,突然聚合在一起,只是一剎那,「叮哨」的一陣鈴聲又響,十三隻血奴又四散,迴環飛舞。它們擁來的那一團烈火即從當中升高,旗火煙花般炸放。
煙花旗火七色,就彷彿鮮血。
平空就像是炸開了一蓬血雨。
血雨飛灑,也有些灑在戴天的身上,可是一灑下去卻又無影無蹤,更沒有染污他的衣衫,他也根本沒有閃避。他彷彿已呆了。
烈火炸放的剎那,在那一團烈火當中就出現了一隻鸚鵡,血紅色的鸚鵡。
血鸚鵡。
血紅色的羽毛,血紅色的嘴爪,眼睛竟也是血紅的顏色。
九萬八千六百六十四滴魔血,滴成了這一隻血鸚鵡。
烈火中乍現,血鸚鵡亦是一團烈火似的。它開始飛翔。
血紅色的羽翼迫開了火焰,划碎了寒冰,擊散了鳳,衝破了霧。
十三隻血奴拱衛在它的左右,就像是最忠實的奴才,在侍候他們的主人。
攝魄的鈴聲,驚心的美麗。
整個「奇濃嘉嘉普」呈現出瑰麗無比的色彩。
望著血鸚鵡,戴天不由得從心中發出一聲驚嘆。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奇怪的笑聲。是人的笑聲。
笑聲在他的前面響起,在他的面前卻連一個人都沒有他的面前只有十三隻血奴,一隻血鸚鵡。笑聲正是血鸚鵡發出的。
血鸚鵡在笑,就像人一樣地在笑。
笑聲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邪惡妖異。
戴天不覺全身冰冷,一股尖針般的寒意從他的背後升起,刺入了他的脊骨,刺人了骨髓,刺入了他的心。一股莫名的恐怖,從他的心深處,夢質般地竄了出來。
他的身子雖然起了顫抖,卻仍站得很穩。
——血鸚鵡每隔七年就降臨人間一次,每次都帶來三個願望。
——只要你是第一個看見它的人,你就能夠得到那三個願望。
——無論什麼樣的願望都能夠實現。
現在他已看見了血鸚鵡,他想許下什麼樣的願望?
第一個願望,希望永生不老,第二個願望要……要什麼?
戴天笑笑,就在他的笑容剛綻開的時候,妖異邪惡的笑聲突然停下。
血鸚鵡那血紅的眼球直盯著他。
「戴天。」
它竟然說出人聲。它竟然能叫出「戴夭」這兩個字。
戴天連嘴唇都起了顫抖。「血鸚鵡?」
他居然還說得出話來,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已變得多麼難聽了。那簡直就不像是人的聲音。
血鸚鵡又笑了。
戴天也在苦笑。
「聽說你會給人們帶來三個願望?」
「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的第一個願望是要知道你的秘密。」
這句話一出口,戴天就已後悔了。
血鸚鵡的笑聲立時又響起,這一次的笑聲更尖銳、更刺耳,笑聲中充滿了妖異與邪惡,也充滿了譏消。左右火牆冰壁下的十萬神魔也幾乎同時大笑了起來。
十萬神魔同時大笑,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莫說是神魔,就算十萬個人同時大笑,那一種聲音已足以驚天動地了。
這裡沒有天,也沒有地。
就在十萬神魔開始笑時,血鸚鵡突然消失了,十三隻血奴也不見了。
冰火鳳霧中卻多出了十萬把魔刀,新月般的彎刀,閃耀著妖異的光芒。
刀在神魔手中。
它們握刀在手,仰首上望,怪異的面容上,蒙著一片肅穆。
戴天順著它們的目光往上看,他又看到了魔王。
這一次的魔王已不像剛剛的樣子,他竟然變得很高大,至少有三丈高。他的面容卻依然還是那樣的英俊,那樣的溫和。一陣奇異的樂聲突然響起,神魔們右手握刀,左手豎起中指,它們的臉上更肅穆。
刀光一閃,血雨奔濺。
十萬把魔刀割在十萬隻手指上,十萬滴魔血從刀光中綻開,箭雨般地飛向魔王,在魔王面前聚集。一滴結上一滴,一滴一滴聚在一堆。九萬八千六百六十四滴魔血凝結成一隻血鸚鵡。
一千二百滴化成了十三隻血奴。
血鸚鵡再現,血奴再飛翔在它的左右。
——這豈非是魔王十萬歲壽誕的那一天情景?
刀光又一閃,十萬魔刀從冰火風霧中消失。
奇異的樂聲也消逝,幾丈高的魔王亦不知所終。
十二隻血奴仍在迴環展翼,血鸚鵡又在笑了,笑聲中的譏俏更濃了。
「這就是我的秘密。」
它雖然會說話,卻沒有用任何的話來解釋,只用它神奇的魔力將魔王十萬歲壽誕那一天的情景,重現在戴天的面前。它用事實來答覆戴天,用事實來實現戴夭的願望。
戴天幾乎要踢自己一腳,然後再給自己左右各十萬個耳光。
血鸚鵡的秘密,他至少已看過了,已在「竹屋」的牆壁上見過了,他本來以為那隻不過是一幅畫,一個傳說而已。因為他既沒有去過「奇濃嘉嘉普」,也沒見過所謂的魔王。可是現在他已身在「奇濃嘉嘉普」,也已見過魔王,在他左右的神魔,即使沒有十萬,也有丸萬。它們絕不可能是人間的人。
連這些都會存在,血鸚鵡的秘密又怎麼可能是假的?
他既然已知道血鸚鵡的秘密,還要問血鸚鵡的秘密,況且是用三個願望的第一個願望,這豈非可笑得很。也豈非愚蠢、浪費?
「你的第二個願望是什麼?」
這一次可不能再愚蠢、浪費了。戴天沉思著,自己雖然還年輕,但終究有一天會老,會死,何不趁這個大好機會,求它一個長生不老?戴天這個念頭剛成形,卻馬上又被自己打消掉,他知道魔王一定希望帶給人間災禍;回不幸,血鸚鵡的願望,也一定為人間帶來災禍和不幸。他縱然能永生,但不幸與災禍亦必然永遠佔據著他的生命,說不定還會影響到其他的人。他絕不想永遠生存在災禍和不幸之中。
那麼他又應該要求什麼?
青龍會崛起武林已有數百年,但從沒有人知道它是個什麼樣的組織,也沒有人見過青龍會的首領。楊錚和青龍會之間的鬥爭已有二十年了,死傷人數已不知有多少?他來到「竹屋」也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目前能夠解開青龍會的神秘之紗,看來就只有魔王,只有血鸚鵡。
他往後一定沒有機會再來這「奇濃嘉嘉普」,也沒有機會再見到血鸚鵡。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唯一揭開青龍會秘密的機會。
「我的第二個願望是想知道青龍會的首領是誰?它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話一說完,這一次愣住的是血鸚鵡。
戴天看到血鸚鵡奇怪的反應,立即問:「這難道不能成為願望?」
「能。」
「能就成了。」戴天笑了。「那你愣什麼?」
「我只是覺得奇怪?」
「有什麼奇怪?」
「人總是希望自己能夠永生不死,自己能擁有花不完的錢財,你有這個機會,可是你卻不要。」「因為我不想與災禍和不幸為伍。」
「原來你是一個聰明的人。」
「尚可。」
血鸚鵡忽然大笑。
它大笑地迴轉身子。「隨我來。」
鳳呼嘯,霧飄飛,壁立的烈火又開始飛揚,牆聚的寒冰又開始滾動。
血鸚鵡一直飛向魔宮,肅立兩旁的神魔們忽然消失不見。
它將戴天帶到魔宮前。
一到了魔宮前,十三隻血奴也消失了,魔王卻早已不知在何處。
「你由這玉階直直上去,到了玉階的盡頭,你將會看到一片汪洋。汪洋中有一艘魔舟,它會將你載走。」「我為什麼要離開?」戴天問。」不是要你離開,只不過將你載到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一個能夠解開你第二個願望的地方。「
話聲一落,血鸚鵡突然又化成為一團火焰。血紅的火焰一閃即逝。
白玉階綿綿地向上伸展。玉階上鳳更勁,霧更凄迷。高處不勝寒。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玉階的盡頭,果然是一片汪洋。一望無際的汪洋。水不是藍色的,也不是綠色。是紅色。紅得就宛如是火。火海。這一片汪洋竟然是一片火海。
一望無涯的火海,沒有和天連成一線。火海面上根本就沒有天空,只有風和霧。這絕不是人間的海洋。戴天站立在白玉階的盡頭,望著無聲的火海。魔海已在眼前:魔舟又在何處,戴天心念方動,一艘魔舟已出現在他的眼前。魔舟,魔舟其實只是一排木頭編結而成的木排。這木排又能如何渡過這一片火海?這木排又會將他帶到什麼地方?見什麼人?血鸚鵡說過,一看見魔舟就要跳上去,可是戴天看到這艘魔舟時,還猶豫了一下。即使是真正的海洋中有這麼一艘木排,敢坐上去的人心中都難免猶疑一下,何況這是一片火海。但那一艘木排卻沒有猶疑,它已將走,戴天一看,已顧不了什麼了,他已縱身跳起。如果——如果沒有任何意外之事發生,戴天這一跳,會跳出個什麼結果?他一定跳入那一片火海中。真的——真的他跳入那一片火海中,他會怎麼樣?他如果真的跳入那一片火海中,會發生什麼後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