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中論酒
「怒劍初出,山河失色。
狂花初露,冠絕群芳。
劍氣千幻,風雲起。
紅裙百戰,人斷腸。
在山之巔,在劍之芒。
血花飛舞三千尺,生死一彈指。
在那月冷如銀的晚上,
卻只望能尋得一片靜靜的落花,
將萬古的寂寞,與我的劍同藏。」
藏花的心情愉快極了,可是天氣卻壞透了。
這場雨已下了兩天,看樣子三天之內是停不了的。
雖然秋雨擾人,藏花只要一想到早上「鐵手無情」杜天杜大爺輸的時候那種表情,她就愉快得想翻筋斗。
「鐵手無情」這個外號,並不一定代表是神捕或是英雄俠士。
也不是說杜天這個人是個翻臉無情,手下從不留活口的江湖大盜。
「鐵手無情」是形容杜天的小氣。
杜天並不是他的本名,他原先的名字是杜一大。
可是他認為杜一大無論念起來,或是寫起來都太浪費了,兩個字總比三個字省一個字。
況且一大隻是一面大而已,他希望大得跟天一樣,於是他的名字就由杜一大變為杜天。
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大半以上的商店和土地都是杜天的,可是任何人休想從他的手中拿走一文錢,或是任何一樣東西。
任何賺錢的行業,他都要插手,只要一插手,那些同行的最好趕快關門大吉。
否則不但賺不了錢,最後連血本都無歸了。
這種人你想要向他借一文錢都難如登天,更何況是三十壇陳年女兒紅。
藏花就贏了他三十壇女兒紅。
清晨的空氣最清新最恰人,清晨也是大地萬物將醒未醒時最寧靜的一刻。
杜天喜歡清晨,他認為清晨是人腦袋最清楚的時候,在這個時候處理事情和判斷,是最正確的。
所以他都是在清晨時,由家裡出發到各商店去詢查和處理事情。
秋雨雖然下了兩天,杜天卻仍然沒有問斷他清晨例行的工作。
今天清晨他出家門時,卻看見一件怪事。一件他認為很滑稽的怪事。
他看見一個女人在雨中想爬上他家門前分種路兩旁的三十棵大樹的其中一棵。
大樹本來就很難爬上去,更何況在雨中,那女人卻一心一意地想爬上去。
樹榦很滑,再加上女人先天體力就不足,所以那女人每次只爬到樹一半時,就摔下來。
可是那女人似乎不灰心,每次摔下來都馬上站起,再爬、再摔、再爬。
看她爬樹的樣子實在很滑稽,杜天忍不住笑了。
「我這三十棵樹井沒有什麼奇珍異果,樹上也沒有長出黃金,你急得想爬上去,是為了什麼?」
女人回頭瞪了他一眼。
「第一,我並不急得想爬上去。第二,我也不想摘樹上的什麼奇珍異果和黃金,我只是想在樹上欣賞雨景。第三,我更想證明爬樹並不是男人專利。」
「是,是,可是像你這樣爬,要爬到哪一年?」
「哦?」女人停止爬樹,回身望向杜天。「那你的意思是爬得比我快?」
「我本來是想跟你比,只可惜我的身體和年紀都不答應。」
杜天也沒怎麼太胖,只不過一百五六十斤而已,他也不會大老,頂多四五十歲。
叫一個這樣的人去喝酒,他絕對勝任有餘,如果要他爬樹,那你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況這樣的人是杜大爺,杜大爺怎麼會和別人比爬樹?當然不會。
杜天自己不爬,卻可以叫別人爬,於是他向女人提議。
「只要一刻鐘內爬完這三十棵樹,你要什麼,我給什麼。」
「如果爬不完呢?」女人滿有興趣。
「做三年長工。」
「好。」
這個女人當然就是藏花。
藏花早就看不慣杜天的小氣,早就想整整他,卻一直苦無機會。
杜天就像是一個深閨里的處女,任何機會都不給別人。
——可是,處女總有當媽媽的一夭。
杜天的弱點,就是愛賭,賭他勝算十成的局。
所以藏花就設下了這個局。
可是在一刻鐘內,要爬完三十棵樹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杜天當然早就算到這可能是女人設的局,他更算到這個女人不可能在一刻鐘內爬完三十棵樹。
所以他賭了。
藏花爬到第四棵時,杜天就有點笑不出來,可是她爬到第二十五棵,杜天又恢復笑容。
他確信這個女人頂多只能爬到第二十九棵樹。
在最後一秒半,藏花爬上了第三十棵樹,可是卻沒有足夠時間下樹。
杜天笑得更開心了。雖然藏花爬上第三十棵,是出乎他的預料,但是她已沒有時間下來了。
他正準備好好接受這位長工時,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卻發生了。
他看見藏花從樹上「摔」了下來。
不是跳下來,而是自己讓自己從樹上「摔」下來。
藏花就在一刻鐘的最後一剎那「摔」落地面。
所以藏花贏了。
杜天的表情,就彷彿看見八十個老太婆同時脫光。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咳嗽。
一個穿著破舊灰白色的長袍,不停咳嗽的流浪漢,從樹後走出來。
剛才他們都沒有看見這個人。
剛才樹后好像根本就沒有人,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明明從樹後走出來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很厲害。
他一出現,秋雨竟似已因他而變了顏色,變成一種空虛而蒼涼的灰白色。
他的眼睛卻是黑的,漆黑的眼睛。
——灰白與漆黑,豈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顏色!死亡豈非就正是空虛和寂寞的極限。
流浪漢不停地咳嗽著,慢慢地走過去,忽然站住,站在藏花面前,他的咳嗽總算停止了一下。
「何苦?」
藏花不懂他說的話,正想問,卻見他已轉身走向杜天。
杜天吃驚地望著流浪漢,他忽然對杜天笑了笑。
「何必呢?」
一句話還未說完,流浪漢又開始不停地咳嗽,慢慢地走開了。
杜天吃驚地望著他,藏花也詫異地望著他,好像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藏花正想追過去再問問他,這個人卻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他走得雖然慢,可是一眨眼就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甚至連咳嗽聲都已聽不見。
杜天哺哺自語:「奇怪奇怪,這個人我怎麼看起來很面熟?」
藏花也在喃喃自語:「奇怪奇怪,我明明贏了,為什麼沒人問我要什麼?」
藏花要的,當然是三十壇陳年女兒紅。
「摔下來」和「跳下來」是兩種完全不同速度下降的動作。
「跳下來」在下降的速度上,是屬於較緩慢的一種,而且很有可能會被樹枝絆住。
「摔下來」就不一樣了,那是一種背部朝下的動作。由於人的上半身比下半身重,所以下降速度當然快多了。
但是要由那麼高的樹上摔下來,也非一般常人所敢做的。
藏花的背,至今還痛得不得了,她卻很愉快,能讓杜天上當的人,畢竟還我不到第二個。
所以藏花的心情愉快極了。
秋雨綿綿,日已偏西。
夕陽卻難得地出現在雨中。
雨中的夕陽是那麼的飄緲,那麼的孤寂。
人也是孤寂。
——除非必要,通常很少有人願意在雨中行走。
藏花從小就喜歡雨,尤其是秋雨,她喜歡秋雨的那份懶洋洋的感覺。
也唯有在雨中,她才能暫時忘記那份埋藏在記憶深處,埋藏在骨髓深處的痛苦。
——像她這樣的人,怎會有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
——痛苦真的忘得了嗎?
雨中夕陽淡黃,照著長街,照著藏花,除了她之外,街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藏花沉醉在雨中那份獨有的蒼茫里,就在這時,她忽然望見一大票人。
一大票十七八歲的少年,個個部長得很俊俏,他們就從長銜的盡處施施然地走過?BR54321礎C扛鋈說氖稚隙寄米哦鰨械畝俗挪耍械哪米酪危械吶踝啪疲褂械謀ё藕?BR54321毯,扛著竹竿。
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同時看見那麼一大票漂亮的少年,所以藏花很仔細地盯著每一個少年,看個過癮。
這些少年竟好像是為了藏花而來,他們到了藏花面前就停下,然後很快地將竹篷架起,鋪上紅毯,放好桌椅。
等一切弄好時,一位長得較高的少年恭敬地走了過來。
「花大小姐,請坐。」
藏花什麼話都不說,走了過去,拉開椅子就坐下。
「這桌上各式各樣的萊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吃。」另一位少年上前恭敬他說:「園為各式各樣的萊都有一點毒。」
藏花馬上拿起筷子,各式各樣的菜都大吃一口。
「這瓶酒里的毒最多了。」
藏花隨便拿起瓶酒,拔開塞子就往肚裡倒,倒得很快,幾乎連氣都沒有喘,一瓶酒就完了。
身後有人嘆息。
這麼好的酒,被你這樣喝,真是王八吃大麥,糟蹋了糧食。」「不是王八吃大麥,是烏龜吃大麥。「藏花糾正他用的字。一老者笑著走出:「原來你不是王八,是烏龜。」
「烏龜吃大麥是會糟蹋糧食。」藏花也笑了。「可是烏龜卻會喝酒,這是五十年陳的女兒紅。」
「好,好。」老者笑得更開心。「花大小姐就是花大小姐。」
「藏花忽然覺得這位老者很有趣,遇見有趣的人不喝點酒,就像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樣無趣了。於是藏花又拿起瓶酒,這次她總算喝得慢些。」這麼好的陳年女兒紅不溫著喝,實在可惜。」「是的。「老者揮揮手,立即有一少年捧著炭爐走了過來。爐中有炭,炭已燃燒。老者拿火鉗撥了撥炭火,然後將一壇女兒紅擺上去,再細心地將壇口的封泥敲開。老者在做這些事時,就彷彿一個疼愛孫女的老祖母在為出嫁的孫女準備嫁妝。壇口清理乾淨,老者拿出一張宣紙,輕輕地封住壇口,然後才滿意地停手。」溫酒就好像泡茶一樣,要講究火候、溫度和時間。「老者說:「火太烈,溫度太高,酒的原味一定會被蒸發。」
藏花同意地點點頭。
「火弱,溫太久,酒一定會變酸。」老者彷彿在說一件很莊嚴的事。「唯有適當的火,適當的時間,才能溫出原味仍在,又對人體有益的好酒。」
適當的火,適當的時間,要做到這一步,是多麼的不容易,要經過多少次的失敗,才得來這經驗。
「壇內酒氣剛冒,就馬上要將酒罈拿離開爐。」老者拿下酒罈放在桌上。「然後等酒氣蒸濕了壇口的宣紙,大功就算告成了。」
老者倒了一杯溫好的酒遞給藏花。
「這時酒的溫度正好比人體內的溫度差二度半。」老者說:「這種溫度最適合人體。」
酒未喝,就有一股芬芳香味撲鼻而來。
酒喝下,就有如一股甘泉瓊汁順喉嚨緩緩流入肚子里,然後整個人就宛如置身於雲中。
「好,酒好。」藏花誠意他說:「老先生的手藝更好。」
「謝謝。」老者指著酒罈說:「這是杜大爺輸的三十壇酒中的一壇,其他的二十九壇,就等花大小姐去拿。」
「喝多老先生精心調溫的酒,已是人生一大快事,其餘的酒又何妨?」
「既是何妨,又何必令杜大爺落下一個背信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