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藏花的奇遇
秋殘。
落葉凋零。
風不大,但雪花蕭蕭而飄。
天地問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凄涼之意。
山路崎嶇不平,卻綿綿沿向山腳的城鎮。
雖然換了一套新衣服,但仍掩不住鍾毀滅沉痛寂寞之意。
尤其眉字間那淺淺的刀疤,竟帶著一抹淡淡的凄涼。
他走得雖不慢,但也快不到哪裡去,長久的牢獄生活,已使他的精、氣、神,消磨得幾乎無存了。
藏花好奇地望著鍾毀滅走路的姿態,他走路的步法不像平常人一樣,是一步一步踏著走。
他是左腳先往前邁出一步,右腳再慢慢貼著地而拖上前,看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苦。
他是因為身體乏力而必須這麼走,抑或是他是個殘廢者,藏花真想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子走路?可是她沒問,她尊重個人的隱私權。
她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可以不說出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也可以拒絕回答。
一眼望去,滿山都是白雪,積雪在陽光照耀下,閃爍如鑽石。
雪花仍繼續飄著,飄落在鍾毀滅的髮際上、睫毛上、鼻尖上,已慢慢地積少成多。
他卻連伸手去抹掉的意念都沒有,他不止話少,彷彿也很懶。
藏花千辛萬苦地救他出來,雖不要他像某些人一樣感謝地痛哭流涕,但至少也該說聲謝謝。
沒有。他只是靜靜地望著藏花,淡淡他說:「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藏花愣住,她覺得好笑又好氣,苦笑地回答:「不必,做你要做的事。」
他又靜靜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才用他那怪異而奇特的走路姿態,走離開城市,走入這座山。
藏花當然要跟著,救他出來就是為了要知道那極神秘又充滿詭異的「木乃伊」秘密。
他仍在往前走,他走得不慢,但每一步看來彷彿部走得很痛苦。
這麼走,要走到何時才能為止?
他不知道,甚至連想都懶得去想。
既然已開始走了,就不停下來,縱然死亡就在前面等著他,他也絕不會停下來。
不到達目的地,絕不停止。
——人生豈非也應該這樣,天色仍早,遠遠望向山腳,可看見一點淡淡的市鎮輪廓。
街道雖不長,也不寬,卻有幾十戶店鋪人家。
這條街熱鬧得很,幾乎就和北京的天橋一樣,什麼樣的玩意買賣都有。
現在雖然才過了正午,但街上兩旁已擺起各式各樣的攤子,賣各式各樣的零食,耍各式各樣的把戲,等待著各式各樣的主顧。
到了這裡,藏花的眼睛都花了,她實在沒想到鍾毀滅要來的地方是這裡。
凡是住在較偏遠鄉村地區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店主客人、殘廢富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純樸。
純樸的笑臉、純樸的買賣、純樸的談話、純樸的待人。
一切生活起居習慣,都離不開純樸。
因為純樸就像是種子,早在幾千幾百年前就播種在他們祖先的血液里。
第一眼望去,藏花就已喜歡上這個城鎮,她覺得這個鎮上不管是人或是物,都充滿了濃厚的人情味。
少女們穿扮樸素地在賣胭脂什貨攤前,找尋著自己喜歡的粉盒。
賣胭脂什貨的老闆,借著找錢機會,偷偷地「吃」了一下穿紅裙少女的「豆腐」。
穿紅裙少女「吃吃」地笑了一聲,臉紅得跟蘋果般的離去。
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帶著一個梳著「衝天炮」的小孩,在買糖葫蘆。
三個臉上已被歲月刻下多條痕迹的老頭,聚集在牆角的小吃攤上,高談著年輕時的英勇事迹。
身穿粗布的魁梧漢子,推著一輛獨輪車從長街的另一盡處,沿街呼喊地推了過來。
走江湖賣藝的正帶著訓練有素的小猴子,在表演走繩索的絕技。
圍看的人群拍手叫好聲,不絕於耳,有的甚至早已掏錢丟入場內。
這裡處處洋溢著人情味,藏花就喜歡這種感覺,她認為一個人如果待在這種環境下,決不會有歹念萌生。
鍾毀滅雖然沒有她那麼深的感觸,但眉字間刀疤的那抹凄涼也淡了些。
人不知不黨中已逛到了長街的中央處,正好是小猴子耍特技的地方。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人大聲說了兩個字,然後一切事情都在瞬間發生,快到在藏花還搞不清狀況時,就已結束了。
那被大聲喊出的兩個字是:「無罪。」
話聲未停,原本在玩耍的小猴子,忽然跳起來越過人群,撲向鍾毀滅的臉。
買糖葫蘆的中年婦人,用力將手上的糖葫蘆射向鍾毀滅的胸口。
已老態龍鐘的三位喝酒老人突然變得身手敏捷地攻向鍾毀滅的雙腳。
推獨輪車的漢子將車轉向,撞上鍾毀滅的人。
所有攻擊都是朝鐘毀滅的,藏花正想上前解危時,那剛買粉盒的紅裙少女,已將手上的粉盒灑向藏花。
粉未飛揚,瞬間迷漫了藏花,在她未被粉未籠罩時,她已發現屋頂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她緊閉雙眼,縱身躍起,在臨跳之前,她大聲地朝鐘毀滅說:「屋頂。」
她迷漾中彷彿瞧見鍾毀滅已躍起,也彷彿望見那賣脂粉什貨的老闆忽然抽出一條長鞭,揮手卷向空中的忡毀滅。
長鞭如靈蛇般地捲住鍾毀滅的脖於。
然後以下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這時,她的人雖已在屋頂,但眼睛卻被粉未灑得張不開。
她只有用耳朵去聽,然而這麼嘈雜喧嘩的地方,忽然問沒了聲音,忽然間靜寂了下來。就宛如死亡般的靜寂。
——這地方究竟「生了什麼事?一一鍾毀滅是否逃過攻擊?——這鎮上的人,為什麼要攻擊鐘毀滅?——為什麼突然沒有聲音了?藏花急欲要知道答案,偏偏她的眼睛被那要命的粉未弄得張不開。有風吹過。析旁一塊木板招牌被風吹得」吱吱「地響,這本是鎮上很體面的一塊招牌,現在也已殘破乾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齒一樣。招牌上滿布鮮血,隱約還可以分辨出上面寫著八個字」李家老店,童叟無欺。「街上的的情況,卻還比這塊招牌更糟得多。藏花靜靜地站在街道上,看著招牌在風中搖曳,等風停下來的時候,她才將視線慢慢地移向長街。這個地方雖然不是大城市,但還是個很熱鬧的小鎮,南來北往的旅客,經過這個小鎮時,總會在這衛盤桓兩三天。可是這個小鎮現在看來,彷彿已有三年沒有人跡了。若不是剛剛在買賣的東西,仍殘留在街上,藏花真會以為是在做惡夢。惡夢總會有醒的時候,藏花這個惡夢,卻不知何時才能醒?鍾毀滅是生?是死?這鎮上的人為什麼要殺他?這些人又都到哪裡去,為什麼在一瞬間都不見了?鍾毀滅為什麼要帶她來到這裡?莫非這小鎮就是當年苦行僧遇難的地方?還是鎮上隱藏著一個惡魔,等陌生人一來,就將他吞吃掉?正午剛過不久,有陽光、有風,雪卻沒下。在這殘秋寒冷的季節里,今天是難得較有暖意的一天,藏花卻覺得有一股寒意自腳底刺入她的骨髓里,竄上她的背脊。死一般的靜寂中,只有風吹破窗,」噗落噗落「的響,在此時此景聽來就宛如是地獄中的蝙蝠在振動雙翅。藏花為什麼還靜靜地站在那裡?她是在思索發生的事?還是在等待?若是思索,這地方剛剛發生的事,她從頭到尾根本未看清,又從何思索起,若是在等待,她等待的是什麼?等待剛才的人又重現?還是死亡?是死亡?再一次的死亡?天色已將近黃昏,雪已開始下了。有雪仍有風。風吹著,忽然隨風傳來一陣歌聲。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歌聲聽來,就彷彿來自地獄。天涯路,毀滅人。人在天涯斷魂處,未到斷魂已毀滅……聽見這歌聲時,藏花那雙空無的眼睛里,卻忽然現出種奇異的人情。——無論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都絕不是痛苦的表情。歌聲漸近,隨著歌聲同時而來的,居然是一個乞丐。這個乞丐居然是從唯一有體面招牌的」李家老店「內走出來的。這個乞丐低著頭唱著歌,手上居然拿著一個元寶,他走得並不快,但也沒在看路。——是不是他已經知道這小鎮已沒有人?連個死人都沒有,所以他對·放心地低頭走路?藏花還是站在鄧兒,站在街道上唯一能走的地方,所以這個乞丐就撞上了藏花。四」你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讓我撞?「這個乞丐說話聲居然還很大。藏花笑了,碰到這種人,她通常都會笑。」朋友貴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乞丐瞪著她。」你為什麼要問我貴姓?「藏花還是微笑著。」朋友,你是誰?」「唉呀!我最討厭人家問我,你是誰?「乞丐的聲音更大。」偏偏人家都喜歡問我,你是誰?「這乞丐彷彿有些痴痴獃呆,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要反反覆復說上好幾次,而且說話時嘴裡就像是含著個雞蛋似的,含糊不清。藏花正想用別的方法再問問他時,他卻已開口說:「現在你聽清楚,我就要告訴你,我是誰?」乞丐指著自己鼻子。「我姓黃,叫少爺,黃少爺就是我,我就是黃少爺。」「黃少爺?」藏花有點詫異。
這個乞丐居然叫黃少爺!
「記清楚了沒有?」乞丐彷彿深怕她忘記,又再問一次:「我叫什麼名字、我是誰?」
「記清楚了。」藏花居然學他的口氣。「你就是黃少爺,黃少爺就是你。」「對。以後千萬別問我,你是誰?」乞丐搖著頭。「我最討厭人家問我,你是誰,偏偏人家都要問我,你是誰?唉!」
乞丐嘆了口氣,忽然往藏花脅下鑽了過去,一溜煙似的跑了。
他跑得很快,卻絕下像是有輕功根基的人。
一天下的乞丐部跑得很快,這似乎早已變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藏花自然比他還要快得多。
「你這人想要幹什麼?」乞丐一面跑,一面喘著氣說:「你是不是想搶我的元寶?」
藏花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將他握在手裡的元寶搶了過來。
「不得了,不得了,有強盜在搶銀子呀!」乞丐大叫著。
幸好這條長街已沒有人,否則藏花倒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若連乞丐的銀子都要搶,豈非變成了第八流的強盜。
「快把銀子還給我。」乞丐叫的聲音更大。「不然我跟你拚命。」
「只要你回答我幾句話,我不但將這銀子還給你,還再送你一錠更大的。」
乞丐眨著眼、似乎考慮了很久,才點頭。「好,你要問什麼?」
「你是否在這小鎮上己待了很久?」
「是的。」
「這條長街中午過後不久發生的事,你是否都看見?」
乞丐彷彿顫抖了一下,才點點頭。
「告訴我這鎮上到底」生了什麼事?我那個朋友是生是死?鎮上的人部到哪裡去了?「藏花一連追問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卻彷彿三根冰柱般地刺入乞丐身體。他不止身體在抖,連牙齒都已在打架。」我……我看……沒有看見……「他說話本已含糊不清了,這下更聽不出他在說什麼?藏花突然掏出一個大元寶,在乞丐面前晃了晃。這元寶比任何仙藥都靈,乞丐不但不抖了,眼睛也睜得大大的,直盯著藏花手上的大元寶。」你能不能將中午發生的事再說一次?」「能……可以。「乞丐伸手欲拿元寶,藏花卻收回手。」說完事情,再給你。」「好。「乞丐轉頭望著長街,臉上逐漸露出種恐懼。彷彿中午」生的事又再重演。「你跳上屋頂后,你那個眉字間有刀疤的朋友也跟著跳趄……」
在這之前的事,藏花部知道,她想知道的是這後面發生的事。
「賣胭脂的老闆見你朋友一跳起,他……他手裡忽然跑出一」條長長的鞭子。「乞丐越說越覺得恐懼。」在空中那條長長的鞭子,就像是有眼睛似的,卷上你朋友的脖子,然後……
然後……」「然後怎麼樣呢?「藏花急著問。」然後……然後……「乞丐吞了口口水,盯著她。」然後沒有了。」「沒有了?什麼東西沒有了?…
「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乞丐咧嘴一笑。「沒有了就是看到這裡我已昏過去。」
「你——」藏花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什麼你。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你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著這麼慘烈的事,在我面前發生?」乞丐說得理直氣壯。
「我既然不能救你朋友,只好昏過去。」
藏花望著乞丐,不知是該氣,或是該笑?他忽然伸手將她手上的元寶搶了過來。
「你答應問完話就給我大元寶。」乞丐緊握著元寶。「現在話己問完了,所以這元寶已是我的了。」
這些事情問了也是白問,他講的她都知道,她想知道的,他卻不知道。
碰到這種情形,換做別人一定先將元寶搶了回來,然後再給乞丐兩個大巴掌。
幸好藏花不是別人,她只是嘆了口氣,沮喪他說:「你走吧,元寶已是你的了。」
「真的?」乞丐有些不信。
藏花點點頭。
「你不會再搶回去?」乞丐走了一步,回頭問。
藏花搖搖頭。
「那我走了?」他又走了一步。
藏花又點點頭。
「我走了?」他再走一步。
這次藏花已懶得點頭。
「我真的走了?」乞丐彷彿還是不信,這回卻是往回走了一步。
藏花似乎連聽都懶得聽了。
乞丐又往回走了一步,輕聲說:「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你有完沒完?」藏花氣得頭上在冒煙。
「完了」乞丐早已一溜煙地跑到遠遠的地方,望著藏花。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將藏花當做怪物。
藏花還是靜靜地站在長街上,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她的心已很亂。
杜無痕雖然猜到她會從楊錚那裡著手救鍾毀滅,至於她如何著手救鍾毀滅,沒有一個人知道。
除了楊錚外。
如今不要說是鍾毀滅的人,就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如何面對楊錚呢。
又如何向楊錚交待?
逃。她可以一走了之,海角天涯任她走,就算楊錚是皇上也拿她沒辦法。
可是她不會逃,也不能逃。她有自己做人的原則。
不管這件事的後果有多麼嚴重,她會受到多麼大的處罰?
她都不能逃。
「任誰都不可能答應你這麼荒謬的請求。」楊錚凝視藏花。
「可是我相信你,你可以將鍾毀滅帶走,但半個月後一定要將他帶回。」
「我一定將他帶回,原封不動地帶回來。」藏花肯定的語氣回答。
「如果逾時不歸,將以劫朝廷重犯而論。」楊錚一字字他說:「這會滿門抄斬的。」
今天雖然離半個月的限期還有十三天,但藏花連鍾毀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又到何處去找尋他,五夜色終於已籠罩大地。
殘秋久雪,雪雖然停了,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成了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彷彿正等待著擇人而噬。
長街上仍是沒有人,整個小鎮宛如墳場般死寂,天地間竟充滿了一種足以凍結一切生命的「死」氣。
沒有風,連風雨部似已被凍死。
藏花坐在長街盡頭處的酒樓內,桌上居然有酒有菜。
菜是從酒樓廚房裡找出來的,酒當然是擺在櫃檯上。
她坐在窗前,面對著這條死寂的長街,目光卻落在遙遠的一個虛無飄緲問。
她還留在這小鎮上,並不是想等「奇迹」出現,而是她必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好好地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想一次。
——有什麼地方比這裡還要靜,藏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平時瘋瘋癲癲,什麼事郎敢做,凡事都不在乎。
可是在遇到難題時,她會冷靜下來,默默地思考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和解決方法。
她拿起酒杯,輕輕地啜了一口。
這件事從她找杜天打賭到雨中論酒開始,然後知道杜天和溫火先生的真實身份和他們的意圖。
這之間似乎應該沒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唯一可疑的也只有在和杜天打賭時,忽然出現不停咳嗽的流浪漢,說了兩句至今她仍想不通的話。
「何苦?」。「何必?」。
這咳嗽的流浪漢到底是誰,說的這兩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藏花又喝了口酒,這小鎮雖然很偏僻,但酒卻是道地的竹葉育。
菜就不怎麼樣,不過在這種情形下,也只有馬虎點。
藏花放下酒杯,那雙永遠充滿熱情、明亮的眸子又凝視著遠方虛無縹緲處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
杜無痕先用狄青鱗做餌,誘出她的興趣之後再告訴她鍾毀滅和「木乃伊」事件有關。
到了這個時候,藏花想不管這件事都很困難了——誰叫她天生有好奇之心?
她用最荒謬的方法將鍾毀滅從楊錚手裡「借」了出來,於是她就跟著鍾毀滅到了這個小鎮。
然後就發生了今天這件令她頭痛、沮喪的莫名其妙之事。
所以她才會像個傻瓜似的待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喝著「無聊」的酒。
這件事情雖然牽扯到很美麗很神秘的「木乃伊」傳說,但整個看來似乎應該沒有什麼陰謀。
藏花卻越想越覺得怪,她也說不上怪在什麼地方,總之這件事一定有不對勁的地方。
夜,無月無星。
蒼穹的星星月亮彷彿也怕這鎮上的「死」氣,而躲藏起來。
山鳳帶來了遠山的泥上芬芳味道,也帶來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
藏花的眼睛立即睜得大大,耳朵又豎起聆聽著。
「咳!」又是一聲咳嗽聲,這次是從長街上傳來的。
藏花望向長街。
黑暗中彷彿有一條修長的人影從長街處走了過來,走兩步他就停下來,彎腰咳著。
一口痰吐出后,他才伸直身子繼續朝酒樓走來。等他走到門口時,藏花才看清楚這個人。
他穿著一件洗得「白的灰色長衫,人長得瘦瘦高高,臉色卻是蒼白,就彷彿海浪拍打著岩石所激起的浪花那般透明的白。他已不再年輕。他的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里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凄涼和孤寂。他的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卻彷彿帶著一抹憂鬱和空虛。只有他的眼睛是年輕的。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彷彿是深藍色的,藍得就宛如天空最深處的那一抹藍。這雙眼睛也彷彿是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彷彿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有客自遠方來,主人難道不悅乎?「這是他進門的第一句話。他竟將這裡當做是藏花的家,將藏花當做是主人。藏花雖然愣了一下,但馬上笑著說:「粗酒淡萊,聊表敬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過了很久才緩緩吐出。「好酒,這是廿年陳的竹葉青。」
這是標準的酒鬼,從酒氣中就能分辨出酒的品類。
藏花倒了一杯酒遞給他,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干一杯。」藏花說:「不管你是誰,為了什麼目的而來?就憑你剛剛露的那一手,我已經決定交你這個朋友了。」
這中年人喝完一杯酒後,又開始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
——就彷彿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藏花歪著頭看他,哺哺自語:「奇怪,奇怪,我好像見過他?」
中年人終於停止了這「驚人」的咳嗽,他深深吸口氣,緩和自己的呼吸,然後又倒了杯酒,愉快地舉起。
「再次相見,承蒙賜酒,又獲抬愛,怎敢有貪?」
「再次?」藏花思索,忽然想到,大聲說:「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天我和杜天打賭時,從樹後走出來的流浪漢。」
中年人嘴角有了笑容。
「今天還想起你。」藏花說:「你就出現了。」
「哦?」
「你那天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藏花問。
「你真的不懂?」
「不懂。」藏花回答得很快。
中年人笑著將酒喝下,又想咳嗽,但他忍住,笑笑望著藏花。
「何苦?」他的笑容就宛如久雨初晴般地令人心情,「你明。明不須要摔那一下,叉何苦讓自己肉體疼痛?」
「你看得出來?」藏花望著他中年人點點頭。「你只要十分鐘,就可以爬光那三十棵樹。」
「我只是不好意思讓他輸得太慘。」
中年人凝望著藏花。「你以為杜天真的輸了?」
「難道不是?」
「就算根本沒有打賭這件事,我保證杜天一樣會去找你。」
「找我?」藏花詫異。「就為了鍾毀滅的事?」
「這只是其中的一小件事。」
「還有另外的事?」藏花的眼睛亮了。「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你總算有點像藏花了。」
這是一句什麼話?可是藏花卻懂。
這話如果換個字句來說,就是這樣說:「藏花總算有點像傳說中的聰明了。」
藏花喝了口酒,慢慢地放下杯子,她的目光望著燈火。
燈火如豆,燈芯已短,又重新挑起。
「難道杜無痕說的『木乃伊』、『賣國賊』之事,都是虛無的?」
「是真的。」中年人注視她。「事實卻比他說的還嚴重。」
「看來我的好奇心應該改一改了。」
「來不及了。」中年人淡淡他說:「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來找你。」
「找我?」藏花問:「就為了那件大事?」
「若是為了那件事,楚留香和小李飛刀只怕早就來了。」中年人嘴角的笑意更濃。「他們是為了木乃伊的事。」
「但以前江湖中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聽過有關『木乃伊』的事?」藏花問:「現在忽然間好像是寶藏似的,人人搶著要。」
「那是有人故意將這個消息散布出來。」中年人的眼中竟似有了憂鬱。
「這木乃伊秘方真的那麼吸引人?」
「古代秦始皇為求長生藥,都能勞師動眾的,更何況這死後還能活的秘法。」中年人苦笑著。
「一個人活得長不長,我認為並不重要。」藏花說:「重要的是,活得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意義?」
「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的想法,這個世界就太平了。」
「只可惜人是不知足的。」
——這也是人類許多弱點之一。
秋已殘,夜卻未深。
風彷彿吹得更起勁,鎮上唯一較體面的招牌又在「吱呀吱呀」地響著。
「五天之內有六七個人會來找我。」藏花問:「六七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中年人說:「尤其其中的三個人。」
藏花很感興趣地聽著。
「賽小李這個人你聽說過嗎?」中年人間。
「小賽一出,小李逃的賽小李?」
「對的。」中年人喝了口酒。「他出道六年,」飛刀出手只有十六次。」「從不虛「?」「從不虛」!「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長街上。」就算他的飛刀再厲害,有一點他絕對比不上李尋歡的。」「哪一點?」「李尋歡的飛刀出手是為了救人,他的飛刀是為了殺人。「藏花說:「這一點他就比不上小李飛刀。」
中年人同意地點點頭,接著說:「第二個人的名字,沒聽過的恐怕很少,」「是嗎?」
「龍五公子。」
藏花眉毛微皺。「廣東龍五?」
「好像只有這麼一個龍五。」
「看來這件事越來越好玩了。」藏花仰首望著夜空,沉思一會兒,接著問:「那麼第三個?」
中年人不答,反而慢慢地舉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卻也不放下杯子,就這樣舉在手上。看他的神情彷彿在思量著怎麼用詞,又彷彿整個人已空了,什麼都沒在想。
鳳不知何則停了,大地一片寧靜,靜得會讓人心虛。
風雖停,寒意卻更甚。
寒意只是令人感到冷,掙卻讓人怕。
——有些「專家」曾試過,人待在一間百分之丸十靜音的房間,一個半小時就會「瘋,不超過三個小時一定自殺。藏花似乎不喜歡這種」靜「的感覺,她大聲問:「第三個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知道。」
中年人的回答,令藏花嚇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望著他。
「不知道?」
「但願我能知道他是誰?」中年人終於將杯子放下。
「傳說中,他手上通常都拿著一個元寶,整天瘋瘋癲癲的。」
藏花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下午小乞丐的一舉一動。
「他若笑嘻嘻地將元寶送給你,就表示你已跟閻王結了親戚。」中年人說:「不出三天,那個人就不見了,」「不見了就是死?」藏花問。
「死還好,最少也有屍體。」中年人說:「碰到他,什麼都不見了。」
「什麼都不見了的意思就是他不但要了命,連屍體也要?」
「大概是這樣。」
藏花腦中小乞丐的影像更清晰。
這麼一個可愛的人,會是中年人口中的殺人魔王嗎?
六
「這些事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藏花目光如刀鋒般地望著中年人。「你又是何人?」
「我是個死人。」中年人眉字間的皺痕彷彿在悲傷。
「我應該是個死人。」
「你是死人?」藏花又恢復了俏皮。「死人就是鬼了?」
中年人眼中有了悲傷,嘴角卻浮出冷笑。
「你是冤死鬼?含恨鬼?還是報仇鬼?」藏花笑著問。
「他的名字叫該死鬼,」這個聲音彷彿來自長街,又彷彿發自酒樓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