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絕路逢生
風墨躺在床上,眼睛睜地死大,好像坐在他床頭的人不是憐攸,而是幾十年沒見的殺父仇人,吐息變得遲鈍,腦子也一陣暈,唯有那雙如臨大敵的眼睛還有一點原本的神彩,只不過被蓋過了的,是更深的仇恨。
風墨盯著憐攸,口裡不斷自語:「顧青書,你會遭到報應的,一定會,一定會的……」
憐攸伸過手把風墨的眼睛閉合上,心中盪起莫名的怒火!很沉,很強烈,好比自己二十八年以來第一次接受的感情,突入骨髓而不知其味,明明是別人的錯,卻要附加在自己身上,怎麼想自己心裡都有那麼一點不平衡。
風墨是誰?一個救了他的路人甲,一個小人物!自己和他相處了多久?憐攸問自己,可是當他看到風墨失神地叫喚「顧青書」這個名字,就恨不得把那個叫「顧青書」的揪出來,喂他百八種毒藥的,他害慘風墨了!也許自己不該可憐別人,但只要牽扯到風墨,自己就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憐攸……」沙啞的中性男音,虛軟著喃了幾句,憐攸調整了一下那種極其不平衡的情緒,臉上依舊什麼表情也沒有。
風墨從床上坐起,渙散的眼神緊盯著自己的房間,許久,他轉過頭茫然起來,「這裡是……金來樓?」
哦?這次記得了?難不成……他已經恢復記憶了?他的病好了……?憐攸腦里閃過幾許稱得上開心的幾句話,可轉而間見看見風墨支著身體,慢慢踱到桌子旁,腳步有點晃動,好像在審視什麼東西一般,摸著金來樓里的桌子椅子,微微出了神。
眼前的一切都曾相識……那種熟悉到自己只要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浮現出一個少年倒在地上哭泣的場景,他就忍不住顫,身體連同四肢百骸都流過的熱血,將所有疼痛一起衝上心頭!
風墨突然癱軟在地,憐攸只覺得自己腦袋一空,人就已經到風墨面前,用手扶住風墨的身體,儘管風墨看起來比他高上一個頭,但他的力氣可不比風墨小,把風墨從地上扶到桌子旁,憐攸給風墨倒了一杯水,喂風墨喝上。
憐攸的舉動算是破天荒,從遇上風墨開始,他就做過以前沒做過的許多事情,比如和陸楚易打鬧,欺負一個叫「宵晚風」的傻子,還有什麼……哦,對了,自己還自製了許多新藥品,專門為金來樓的所有人準備的,沒什麼殺傷力,就是讓人渾身無力,沒事蹲蹲廁所上上茅房一類的,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幼稚了?或許跟一群沒有煩惱的傻瓜們在一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憐攸有過這種想法,但想法歸想法,他還是不能留在這裡,這只是與世無爭的小茶樓,自己的到來恐怕會給金來樓增添許多負擔……第一次為別人著想,憐攸頗為自嘲,畢竟,這裡沒有讓自己一定要留下的理由。
但,如果有一天……有了一個讓自己留下的理由呢?憐攸默默地看著風墨,風墨的面容憔悴,看起來精神不佳,少了平時的生氣,憐攸心裡一緊,出神起來。
「哐當」響了一聲,風墨的手有點顫抖,他無措地看著憐攸,問:「我的手是怎麼了?」
憐攸把風墨抖得厲害的手放於桌面,為風墨把脈,許久,他道:「沒事,就是毒氣剛清,渾身無力罷了,不要緊的,只要你好好休息……」
「我會死嗎……」風墨問了一句,現自己的臉龐有點濕。
憐攸想伸手幫他擦淚,風墨卻提前一步把淚水擦乾淨,然後笑著對憐攸說:「雷嫣!我要活著看到顧青書遭到報應,你說好不好?顧青書……顧青書……哈哈……他該死,他該死啊……他該死該死該死……死了最好……死了最好……」一連串不著頭腦的狠話從風墨口中不斷溢出,如若不是親耳聽見,憐攸一定不會相信昔日那個單純陽光的人會說出這麼幾句詛咒人的話語來,因為他所認識的風墨是一個單純到只要別人說什麼他都會相信的人,而今……自己似乎見到了一個隱藏在風墨內心的魔,來自心中最深最醜陋的地方,腐蝕著他讓他變成一個陰狠絕望的人……
憐攸突然有種把風墨擁進懷裡的衝動,手指微動,輕輕抬起,最終還是放了下來,看著風墨痛苦的呻吟,他問自己,為什麼?自己為什麼想要把他抱進懷中好好撫慰?他只不過是一個救了自己的普通人而已,僅此而已!自己沒有理由一次又一次違背自己的原則!
風墨哭了好一陣子,等他哭停了,又突然站起來,大呼了兩口氣,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保持清醒,然後對著一旁的憐攸微笑了一下,「怎麼了?小鬼頭,幹嘛這麼看著我?啊,肚子餓了,我們出去吃點什麼吧……」風墨撞撞憐攸,憐攸的表情難得鐵青,「喂,你到底怎麼了?幹嘛這麼看著我?你不要緊吧?」
憐攸沉默了一陣,看著風墨幽幽踱門而去半回頭用眼神示意他的笑臉,心情卻怎麼也放鬆不下來,放棄掙扎,自己隨著風墨出了門……
『忘記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一輩子?不,只要頃刻之間!只要須臾!一定可以忘記!一定可以……』
「啊!我記得你!」風墨站在門口,指著尉遲凜的頭說。
尉遲凜痛苦地支著頭部,大叫:「如日——救我!」
如日把人往懷中一攬,原本如冰山的臉色多了一抹笑意。
憐攸盯著尉遲凜的臉看了很久,除了皮膚還好,其餘的一概忽略不計,沒什麼楚楚動人的表情,相反,看起來還很欠扁。
尉遲凜的臉突然被一塊黑色衣服包住,如日以不善的眼光回敬憐攸,憐攸稍愣,斜瞪了一眼露出半隻眼睛的尉遲凜,無所謂地撇過頭。
「呼~肚子好餓,廚房在哪?」風墨轉過來問憐攸,看了憐攸一會兒,接著說,「你是……誰?」
憐攸沒接話,徑自走下樓,只不過,他往樓下走的時候目標是廚房。他非常厭惡風墨對他的記憶落差,而對尉遲凜那張只能算得上是清秀一點的臉記憶卻那麼深刻!風墨只有在需要幫助的時候才會想起他吧?從認識風墨到現在!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完完全全記住自己這個人!?
憐攸陰著一張臉,走到一半回頭,現風墨人已不見蹤影,怒火不可遏制地燃燒起來,抽著嘴角恨恨地磨牙,「風墨!!」
風墨走到街角,突然覺得全身抖,明明太陽當空,怎麼會冷?
「讓開讓開!都讓開了!」一群穿著官府的衙役在街道上清場,末了,一群人馬浩浩蕩蕩地朝木蓉鎮過來,風墨看見那坐在馬上的人,腦子一空,全身都有點顫抖,磕磕絆絆地往前走,就快要到馬路中間,突然被人拉住。
憐攸把風墨拉了回來,低吼:「你身體還沒好!你要去哪裡?」
『你的身體還沒康復,還是多休息的好。』
『……顧青書會再來的。』
『……』
『雷嫣,你救得了我這一次,卻救不了我下一次……』,紫衣少年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淡笑,『如果我當初沒有救下那個混蛋就好了……現在……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家人……我的故鄉……我的所有所有……全部都沒了……都沒了……』
雷嫣蹙眉,給了紫衣少年一巴掌,『真可笑,怎麼,你還想死啊?老娘可沒這閑情陪你!來了我金來樓以後都是我金來樓的人了,以後金來樓開業了可有的忙的……』
『顧青書……如果沒有顧青書這個人就好了……沒有他就好了……』
雷嫣再給了紫衣少年一巴掌,說:『要死趁早!別給我一副死人樣!』
紫衣少年突然跪在雷嫣面前,顫顫道:『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殺了顧青書……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都願意!』
雷嫣一笑,冷冷地,聲音如寒冰:『你以為你付得起這個代價?』
紫衣少年把頭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磕出血來,他對雷嫣說:『只要你能讓我活著的時候看到顧青書死在我面前!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雷嫣掐著紫衣少年的下顎,賞觀了半天,嚼下了嘴巴,『你這張臉我倒是挺喜歡的,怎樣,考慮考慮把你的臉送給我?我最近對人皮面具可是很感興趣。』
紫衣少年顫抖了一下,隨即閉上眼睛,認命似的低聲道:『悉隨尊便。』
雷嫣把紫衣少年推開,慵懶萬分:『可是你還太小了,你多大了?』
紫衣少年的睫毛顫抖了一下,回答:『十四。』
『那麼六年後你再來找我好了,我對二十歲的臉龐才有提得起興趣……你可以考慮考慮,以免傳出去了說我雷嫣欺凌弱小……』
紫衣少年眼前出現絕望,抓住雷嫣的腿,對雷嫣說:『我等不了那麼久……我等不了……你一定有辦法的……你有辦法的……你這麼厲害……你連那群官差的都能輕而易舉地打退讓他們不敢進金來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厲害……你有辦法的……對不對……對不對……我求你……我求你……雷嫣!你要怎麼樣我都答應……你殺了顧青書……你殺了他……殺了他你要我做願意……你要我的臉是嗎……我……我給你……』,紫衣少年抽出背上的長劍,順勢要往自己的臉上劃了下去,雷嫣眼尖,只是幽幽道了一句,『我最討厭的就是有瑕絲的臉……』
紫衣少年手中的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紫衣少年哭著說:『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求你……我求你了!雷嫣!我求你……』
雷嫣把人甩開,沉聲道:『六年,隨便你,你等得了就等,等不了就去死!』
紫衣少年失神地抱著自己的長劍呆,這把劍是他唯一從家裡帶出來的東西,是他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劍,是他在六歲那年父親親手為他鑄造的……可是……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沒了……六年……六年是多久?
顧青書……顧青書!你一定要死!我要看著你死!
雷嫣在走到門口突然停了下來,手在空中擺了擺,『如果等不了,就忘了吧,人生就是這樣,我雷嫣不能隻手遮天,更加不能隨心所欲,你說的那個顧青書可不是好惹的……』
紫衣少年慢慢地伏在地板上,顧青書,如果當初沒有顧青書這個人……如果當初沒有顧青書……
『青書,你怎麼在我爹爹的房裡?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風墨啊……你的頭是不是又疼了?我扶你回房……』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麼會在這裡……你要相信我……風墨……我……風墨……』
『不要這麼擔心,沒事的,怎麼了?不就是走錯地方嗎,不要緊的,我們回去……』
……
華衣少年用劍指著紫衣少年的頭,冷笑道:『也只有你會傻到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間歇失憶症這種病……』
『顧青書……你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紫衣少年跪在華衣少年的褲下,十指緊握。
『……是又如何?』那個高傲無比,簡直就是低睨著紫衣少年的雙眼中充滿了不屑,紫衣少年注視了很久很久才慢慢移開視線。
把懷中的包袱遞給華衣少年,紫衣少年看著天空自言自語,聲音自嘲,自顧低語:『傳說啊,在遙遠的國度,天山之上,盛開著這麼一種奇花,上午開花,下午閉合,每一片葉子都是如天空般的深藍……』
華衣少年沒有接過紫衣少年的包袱,包袱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小角,是刺眼的藍。
『這半年來我尋遍整個天山,就是為了這個……顧青書……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是你們不識好歹和朝廷作對!朝廷正是需要兵馬打仗之際!是你們不對!』
『哈哈……真可笑……兵馬不是用來打仗的!是用來保衛國家!可你們呢?雲舜國的君主昏庸無道我早有耳聞!你真可笑!為那個朝廷賣命……顧青書……你為了那個朝廷賣命?很好!顧青書……我等著呢!看你們大敗而歸!哈哈……哈哈……』
臉被甩了一巴掌,紫衣少年捂著臉一直笑,直到被人拖走,他還是笑……
…………
……
『忘記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一輩子?不,只要頃刻之間!只要須臾!一定可以忘記!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