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魂斷西瀆
晡食過後,陽羨城內的百姓們紛紛走出家門,借習習晚風拂去一天的暑意。
保逸坊內,一名青年男子正侃侃而談。
他的髮髻上扎著一塊已經陳舊的巾幘,身上穿的青色直裾也因長期漿洗的緣故有些發白,而且在手肘處還打了一塊巴掌大的補丁。
從他的衣著便看得出來,這是一名讀書人,但很顯然,他現在已經落魄到了買不起新衣的地步。
不過,站在一群粗衣短褐的窮苦百姓之中,他仍然顯得有些鶴立雞群。
此時,一名三十多歲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正在向他問道:「杜郎君,韓氏貼出告示招募民夫,我等都想去應募,但又怕朝廷……」
話沒有說完,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韓氏招募民夫,包一日兩食不說,每日還有二十錢的工錢,大家都想去應募,但又怕韓氏敗亡之後朝廷翻舊賬。
杜郎君聞言,卻是笑了起來:「你等怕陳國朝廷算舊賬?那我可以告訴你們,他們沒有這個機會!」
「韓氏與以前的周迪、留異、陳寶應等豪強作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彼等地方豪強,所佔不過一郡之地,轄民不過數十萬,麾下士卒多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朝廷大軍一至,便只有覆亡一途。」
「然而韓氏轄地,只淮南便有數十個州郡,轄民數百萬,士卒皆精銳之士,實力比起陳國來,只高不低。」
「如今,韓氏又攻佔了南徐州和東揚州絕大多數郡縣,陳國疆土已三去之一,被韓氏取代也是早晚之事,你等去應募民夫,絕無後顧之憂。」
這番話讓眾人都激動起來,改朝換代,每一位新君主上位,都會大赦天下、減免賦稅,這對老百姓來說,無疑是一個讓人興奮的消息。
但也有人仍然顧慮:「杜郎君如今在新官府中做官,知道的肯定比我等多……我等去應募的話,韓氏會不會真給錢?」
杜郎君不悅地道:「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韓氏據淮南數十個州郡,還會差了你等那一點點工錢?」
有人立即附和道:「杜郎君說得沒錯,我聽人說,韓氏在沒去淮南之前,其家財便居三吳之首,年入可達萬萬錢,這麼一點點工錢,別人怎麼會賴賬?」
「韓氏以前富甲三吳,如今怕是富甲天下了。」又有人插嘴道:「你等怕是還不知道,韓氏的雪花鹽行銷天下,只此一項,年入便有數萬萬錢。」
「此外,韓氏的鐵器也是質地上乘,名揚南北……」
「這個我知道,今年傳到義興來的淮南將軍犁,聽說就是韓大將軍造出來的!」
「總之,韓氏不差錢!我上月在吳記糧鋪幹活,聽他們說淮南已經施行均田令,人丁能分四十畝田,而且租稅只收四成……這是韓氏讓利於民。哪像義興以前的官府,只知盤剝我等!」
此話一出,頓時又引起一片質疑。
「杜郎君,何大所言是否確實?」
「確實!」好不容易等眾人安靜下來,杜郎君才頜首道:「淮南如今的田租確實只收四成,而且租種五年之後降至三成,除此之外並無其它雜賦!」
「那貲稅呢?」
「無論家財多寡,只要不交易便不收稅。」
眾人又迫不及待地問道:「杜郎君,那韓氏既已取了義興,為何還不施行均田制?」
「不打敗陳軍,田分給你等能保得住?」
杜郎君呵呵笑道:「不過,卜總管已經說過了,只等此番擊敗陳軍,就要開始著手丈量土地,最遲在明年春耕前,便要將土地分給你等。」
「太好了!」眾人「哄」地一聲便叫了起來。
「明日一早,我等便去報名,韓氏早日打敗陳軍,我等也好早日分田!」
……………………
「這地方正好設伏!」
環首四顧,卜僧念滿面笑容地連連點頭,對身旁幾名軍主軍帥如此說道。
他們是昨晚才抵達西雲陽瀆的,破崗瀆經小其(今句容春城鎮附近)向東至延陵,再經雲陽城后一分為二,分別為東雲陽瀆和西雲陽瀆。
「此地雖然地勢開闊,但草葦卻比人還高,正適合軍士埋伏,此戰,我軍必勝!」
破崗瀆、雲陽瀆乃南朝漕運水道,南朝朝廷修繕維護不遺餘力,因怕百姓引瀆水灌田,就連河道兩岸十里內都不允許開墾,反倒是雜草灌木長得出奇茂盛。
親自看過地勢之後,卜僧念連最後一絲隱憂也完全消散,回到曲阿臨時營寨,便立即下達了全軍疾行前出設伏的命令。
雲陽瀆專為漕運而開,水深足夠,但寬度卻不足五丈,不利水軍船艦航行。
因此卜僧念並沒有按原定計劃用金翅大艦阻敵,而是將幾條破舊貨船拖到河道上鑿沉,以此來阻斷水路。
按建康邦諜送來的情報,陳軍應該已經於昨日起程,最遲今日下午,前軍就會抵達雲陽瀆,時間十分急迫,將領們也不斷催促。
一隊隊的士卒列隊小跑出營寨,然後沿著河道繼續前進,傳令兵騎著馬來回奔跑,將一道道軍令傳達到幢伍。
斥候們也如旋風般呼嘯而去,他們不但要打探軍情,負責警戒,還要將進入這一段地界的百姓盡數往東驅離,以確保消息不會泄露。
接到所有部隊全都順利進入指定地點埋伏起來的稟報之後,卜僧念才徹底鬆了一口氣,如此急迫且大規模的設伏,極其考驗將領的指揮能力和士卒的執行能力,一個不慎,就容易造成混亂,從而貽誤戰機。
現在看來,經過嚴格訓練並且經歷了幾次大戰的將士,已經能夠經得起考驗。
與此同時,沈恪的中軍也終於通過了破崗瀆往東最後一道堰埭。
大軍昨日一早便已開拔,午時便抵達方山以南的方山埭,但破崗瀆十四道堰埭,上上下下實在是太耗費時間,待中軍完全通過後,已經是次日巳時。
站在船頭,看著前面排成兩行行駛的船隊,以及船上那些無精打採的新卒,沈恪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韓家軍的戰力他雖然沒有親自見識過,但實打實的戰果卻擺在那兒。
淮陰、小峴、壽陽三役,無一不是硬仗,齊軍三戰皆全軍覆沒,而韓軍的損失卻微乎其微。
面對戰力強橫的韓軍,沈恪左思右量,都覺得自己此番東下沒有多少勝算。
但他不能將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反而還得強扯出一絲笑容安撫站在他身後的中軍將領。
「攻打京口這一路賊軍號稱十萬,但可戰之士絕對不超過五萬,攻下城池之後又要留人駐守,以此算來,我軍要面對的,頂多不過兩三萬人。」
這話他已經在眾將面前不止說過一次,但此刻他再次提及,眾人都還是很配合地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來。
左衛軍主馮誠笑道:「將軍所言極是,我軍可是不折不扣六萬正卒,就算賊軍據城固守,曲阿蕞爾小城,牆高不過兩丈,周長不過三里,我軍定能一鼓而下。」
一旁的右衛軍主魏荼也插嘴道:「曲阿周圍地勢開闊平坦,足以容納數萬大軍同時攻城,我軍兵力佔優,大可四面強攻。」
然而沈恪卻收斂笑容搖頭道:「兵法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次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
「如今伐謀、伐交之策已不可取,只有伐兵勝過攻城。伐兵者,兵貴勝,只要擊敗賊軍,曲阿不攻自破,所以,最好的計策便是引賊出城,以我軍優勢兵力將其擊敗。」
魏荼蹙眉道:「賊軍若不中計,據城固守又當如何?如今賊軍勢大,若時日拖得久了,怕是於我軍不利。」
韓氏三路大軍寇吳,總兵力不下十五萬,並且離得最近的中路軍已經攻佔無錫,離曲阿最多兩三日的路程。
也就是說,即使陳軍將卜僧念圍困在曲阿,只要能支持三日,便可等來援軍,到時主客易勢,陷入險境的就會成了陳軍。
這也是沈恪憂慮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等只有兩日時間!」沈恪不自覺地又皺起了眉頭,「若兩日之內賊軍不中計出城,便只有強攻一途。」
「前軍軍帥蕭摩訶驍勇有名,傳言有不下關張之勇,然千聞不如一見,此番曲阿一戰便由他主攻,也讓我等見識一下勇名是否名符其實。」
這時,遠處有一艘小船逆流而上在幾步外停了下來,船上一名士卒拱手對著船頭的沈恪大聲道:「稟告將軍,前軍已至西雲陽城,接下來如何行走,還請將軍示下。」
建康到吳地這一段水路,身為吳興人的沈恪可說是了如指掌,他略一沉吟之後,便道:「雲陽東瀆略長而西瀆略短,讓蕭摩訶走東瀆,中、后軍走西瀆。」
親衛部曲大聲傳下命令,小船調轉頭來迅速遠去。
「我有些困了,先去艙里小憩片刻,到了曲阿之後再叫我。」沈恪打了一個呵欠,負手轉身回了船艙。
昨晚中軍過破崗瀆,一會上埭一會下埭,他在船上睡得也不安寧,再加上心中憂慮,幾乎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
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哪兒經得起如此折騰?
此時到船頭來太陽一烘,頓時便覺得倦意襲來,上了床榻不多一會,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正睡得香甜之時,突然聽得一聲大呼,將他從美夢中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卻原來是他的部曲督沈沛。
「郎主!」見沈恪睜開眼,沈沛便大叫了起來:「不好了,郎主,我們中伏了!」
「中伏?」沈恪頭腦還有點不清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這時,一陣喊殺聲猛地傳入他的耳中。
沈沛又大聲叫道:「我們中了賊軍的埋伏了!」
這下沈恪終於搞清了形勢,大驚之下,他「呼」地掀開薄被便從床榻上跳了下來,一邊在兩名部曲的幫助下著甲,一邊焦急地問道:
「雲陽瀆兩岸地勢平坦,賊軍如何能在此地設下伏兵?」
「賊軍躲藏在草木叢中!」
「斥候幹什麼去了?著實該斬!」沈恪又氣又急,差點就一口氣沒喘得上來,沈沛連忙拍打著他的後背,一邊解釋道:
「船過了破崗瀆后順風順水,船速甚快,斥候還沒來得及回報,船隊便已經抵達此地了。」
沈恪聞言,不由得心下大悔,早知如此,他就應當在雲陽城歇息半日,等得了斥候的消息再進軍,哪會有眼下之禍事?
若非方才睏倦小睡了一會,又怎會釀成如此大錯?
然而事已至此,悔亦無用,沈恪急忙吩咐道:「你趕緊去讓人傳令,讓船夫速速將船靠岸,將士登岸列陣禦敵!……」
話音未落,就聽得船頂和艙壁如下冰雹般「突突突」一陣急響,緊接著,幾支箭矢穿過船窗,射進了艙內。
好在船艙夠大,這幾支箭矢並沒有傷到人,但也將沈恪等人嚇了個夠嗆。
看著船板上仍在顫動的箭羽,沈沛和幾名部曲連忙將艙中的屏風移過去擋住了兩側窗戶。
箭矢射到船上的「突突」聲,韓軍士卒的喊殺聲,以及船上中箭士卒的哭喊聲,如同魔音一般傳入艙內,令得沈恪和眾部曲心亂如麻。
他們都明白,這一次麻煩大了。
韓軍佔盡地利之便,船上陳軍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躲在船艙內瑟瑟發抖。
這時,沈沛走到窗前,從窗縫裡往個一看,頓時又是一聲驚呼:「不好了,郎主,賊軍發射火箭了!」
「這可如何是好?」
躲在艙內敵軍發射火箭,若是出艙便會成為箭靶!
戰無可戰,逃無可逃,沈恪無計可施,眾部曲也驚惶失措起來。
「郎主,要不,降了吧?」
「住口!」沈恪臉頰潮紅,怒目嘶聲叫道:「我隨高祖南征北戰,捨生忘死,方有今日之高位,況且,你主母和幾位郎君尚在都中,我如何能降!如何能降?」
沈沛急道:「可若不降,殺身之禍就在眼前啊!郎主!」
「投降免死!」
「陳主無道!降者免死!」
彷彿是知道船艙內眾人心中的糾結,外面的喊殺聲突然變成了勸降聲,初時還因混亂聽不大清晰,但過得一小會,就逐漸變得整齊起來。
「陳主無道!降者免死!」
呼喝聲如一道道驚雷,劈在眾人心頭!
但只要沈恪不降,眾部曲便只能陪葬。
「罷了!罷了!」
沈恪雙眼微閉,眼中淚水奪眶而出,嘴裡卻喃喃地道:「我今年六十有一,已經是老邁之齡,死亦不足惜,但我兒正當壯年,我孫未及加冠,不可因我而死。」
沈沛聞言,哪還不知沈恪已生了死念,他翻身跪到沈恪面前,失聲痛哭叫道:「郎主!」
「大郎,當年你父隨我從軍死於沙場,如今你跟我又蹈險境,我實不忍心讓你陪葬……」
沈恪伸手抹去臉上淚水,悲色隨之掩去。
「我死之後,你可先行降賊,委曲求全,若是回到都中,可轉告幾位郎君,萬萬不可為我復仇,否則我在九泉之下也難瞑目!」
「陳,國祚不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