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鬼

痛。

面上如刀割撕裂,身軀似火焚碎骨。

哪怕死在喪屍堆里的那一刻，姜林也沒那樣痛過。

他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只能徒勞無力的張嘴，發出無聲的嘶吼。

下一瞬,強撐的執念猛然潰散,陷入黑沉的噩夢之中。

竟然感到了一絲解脫。

*

再次睜開眼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

他從腐爛的枯枝敗葉之中站起身。

胸腔里無盡的怨恨洶湧,隨時都想掙脫出來,將這不公的世界撕碎。

姜林捂住胸口,默默念誦九靈決清心篇，許久之後,終於將心頭的惡念強壓下去。

這只是權宜之計，姜林心裡很清楚,他需要找個地方，好好煉化消除掉這些惡念。

否則不知什麼時候，這些惡念便會冒出來，影響到自己。

思及此，他念頭一動，穿著黑袍的冷艷女子和嬌俏青衣少女憑空出現在這霧蒙蒙的密林之中。

正是槐音和青蘿。

一見到姜林，青蘿就驚呼了一聲，槐音也是驚疑不定的看著他。

姜林意識到，自己如今的模樣,怕是有些不一般。

他調動這具身軀里微弱的靈力，幻化出一面水鏡。

水鏡里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依稀可見是個清瘦的年輕男子,身上青色布袍已經破破爛爛。

這些並非重點。

最可怕的是,順著脖頸往上看,原本應該是臉部五官的位置,竟然是一片空白！

看著實在有些滲人。

姜林腦子裡瞬間冒出兩個字：畫皮。

他還胡思亂想了一下：白骨夫人變成了男妖，現在畫皮鬼也變成男鬼了嗎？

「爸爸。」青蘿緩了口氣，才瞪大眼睛說道，「你這樣子，好嚇人。比骷髏的樣子還嚇人。」

這個倒是沒有誇張。

白骨精雖然是一具枯骨，可本體白骨吸收了千年日月精華，通體骨骼潔白如玉，並不如何滲人。

槐音還不太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面前這氣息弱小的鬼怪模樣明明是陌生的，可他靈魂上的氣息卻又實在熟悉。

「……先生？」她試探喊道。

姜林自己也不太看得慣這副模樣，調動體內僅剩的靈力，給自己幻化了個形貌。

雖然只是個治標不治本的障眼法，但好歹順眼多了。

「是我。」他說道。

槐音環視周遭：「這是什麼地方？您又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姜林擺擺手：「我需要先找個地方閉關一下，你們替我護法。槐音有什麼問題，可以問青蘿。」

青蘿脆生生的答道：「你放心吧爸爸，我已經好好守著你的。」

槐音也說道：「您請安心閉關吧，有我們在此，無人敢打攪您的。」

姜林點頭，也不挑什麼環境了，就近選了個山洞，閉上眼睛修鍊起來。

他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將這副身體的怨念消除，又用九靈訣重塑了軀體和靈力。

也是這具鬼軀實力弱小，重塑起來幾乎沒有什麼阻礙。不然，這閉關，就不止是四十九日能結束了。

常年不在線的系統也終於冒了出來。

果然是畫皮世界。

只是這故事，和姜林知道的，又有些許不不同。

*

來自偏遠小城鎮的年輕舉人姜林，父母意外身亡之後，帶著妹妹姜錦投奔嫁到京城的親姑姑。

姑姑是個溫和良善的女人，待他們極好。

姑父是個四品京官，除了夫人姜氏之外還有幾房妾室，汲汲經營官場，很少關注后宅，卻也不曾對他們二人表露過任何不喜。

姜林心中感激姑母與姑父，讀書頗為用功，就盼望著有朝一日能中進士光耀門楣，也能好好報答姑父姑母。

妹妹年紀也不小了，可以慢慢開始相看人家，若是有個當進士的兄長，也能尋個不錯的門第。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變故卻出現在那一日。

那一天，嚴肅古板從來不管內宅事務的姑父忽然特意將姜林和姜錦叫到書房，態度溫和的詢問了許多問題。又特意讓夫人姜氏替姜林和姜錦做幾身新衣裳，莫要虧待了侄子侄女。

姜林姜錦感激不已，只恨自己不能回報姑父一家的深情厚誼。

所以，等過了幾日，姑父說，自己有個上官家的嫡子生辰，邀請適齡的公子小姐前去遊玩，讓他倆換上新衣服去做客的時候，兄妹兩個半點都沒有懷疑。

做客的地址據說是郊外的一處別莊，姑父特意遣了兩個老僕駕駛馬車送他們過去。

路上出了意外，有劫匪出現，殺了老僕，將他們劫持到了陌生的地方。

被陌生的兇徒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的時候，兄妹兩個都未曾懷疑過半分親人。

甚至在恐懼之餘，還擔心自己失蹤這樣久，姑姑姑父怕是會擔心。

直到那一日。

妹妹姜錦被粗暴的拉了出去。

姜林拚死反抗也沒能護住妹妹，他茫然恐慌的等著，等著什麼時候妹妹能被送回來。

但是他等來的，是那一日將妹妹拉出去的人。

那人左邊眉梢有一顆黑色的痣，模樣很兇，望著他的臉，像是看著什麼極珍貴的商品。

再之後的記憶……

即便身體已經死去，已經變成厲鬼，姜林彷彿也還能感受到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絕望。

他皺著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個地方，現在因為幻象，顯示出來的是一個正常的模樣。

可手指摸上去，卻是光禿禿平的。

因為這張臉，臉上的皮肉五官，被人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剝走了。

原因只是他們兄妹生的模樣太出色。

年輕的舉子，像牲口一樣被人按在冰涼的石床上，身側看不清模樣的劊子手，一邊痴迷的撫摸著他的臉，一邊得意的炫耀，他那位「溫和」的姑父，用自己兄妹二人，換了什麼樣的前程。

再然後就是血肉被活生生剝離的劇痛。

他死了，屍體被扔在無人的密林里，隨手在上面撒了幾把土。

他的妹妹，很顯然也遭受了同樣悲慘的命運。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他妹妹才十五！

還有姑父，做了這樣惡毒的事情，為什麼沒有遭到報應，反而可以升遷，官運亨通？

蒼天不公！

若蒼天沒有報應，他就自己去給那些人報應！

無盡的怨恨聚集在此，這脆弱的靈魂卻沒能承受住這股怨氣，即將消散的時候，姜林來了。

他成了「姜林」。

「所以，我現在就是畫皮鬼嗎？」姜林問道。

系統答道：「其實，故事裡的畫皮鬼，應該是你妹妹姜錦。」

畢竟原身根本沒能承受住怨念的反噬，還未成為厲鬼就消散了。

姜林想了一下時間：「那壞了！」

姜錦比他還要早遭毒手，他來之後又經歷了七七四十九天閉關。

姜錦現在怎麼樣了？

想起故事裡畫皮鬼做的那些事情，以及後來的下場，姜林目光一沉。

他得趕緊去找到她。

他從山洞裡走出，守在外頭的青蘿和槐音連忙跟上來。

「先生……」槐音已經從青蘿嘴裡知道的很多事情。

她才明白，現如今，自己甚至已經不在原來的那個世界了。

傳說中妖魔修鍊至極高的境界，可以渡劫飛升，打破時空桎梏。

槐音自己很清楚自己做了那麼多惡事，從未奢望過可以渡劫飛升。

那麼先生呢？

先生明明並不是渡劫飛升，可他又能穿越時空壁壘到達其他世界，甚至……還換了一副身體。

她現在也終於明白黑山之主為何會性情大變了，根本就是內里的芯子都換了一個。

先生他……究竟是什麼存在？

她好像有很多疑問想要問出口，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姜林看她一眼：「有話直說。」

槐音張了張嘴，那麼多疑惑，到最後只說了一句：「先生，咱們回不去黑山了，是嗎？」

姜林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愣了一下才說道：「大概是的。」

槐音心情有些低落，她雖然冷情，可在黑山百年，到底也付出了真情實感。

她忽然問姜林：「先生明明知道自己不會回來，為何要騙小倩她們，自己只是閉關呢？她們怕是到現在，都還懷抱著你能回去的希望。」

她語氣近乎尖銳，槐音很少有這樣質問姜林的時候。

姜林答道：「我擔心說出實話，外人知道我不在了，會欺辱她們。定個百年之期，至少可以震懾宵小百年。至於百年之後……」

「我已經盡我所能替她們考慮周全，再往後就只能靠她們自己了。」

他頓了一下，有些不確定的說道：「時間可以消磨一切，百年之後……她們也應當會慢慢忘了我吧？」

就算知道他不會回來了，也不至於多麼難受傷心。

槐音目光幽幽的盯著姜林：「先生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姜林莫名：「什麼？」

槐音嗤笑一聲：「我就算是個冷心冷肺的，這百年也能看出來，以前蘭若寺那些姑娘心裡將你看的究竟有多重。我說句不誇張的，小倩阿毓她們，就算往後遇到良人，嫁人生子，那些人在她們心裡的地位，都未必能及得上先生你。」

你將她們從泥淖中拉出來，幫助她們驅散迷霧，重獲新生。

「她們一輩子，不可能忘掉你的。」

姜林怔怔的看著槐音：「你……」

槐音淡淡道：「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如果先生你把我留在黑山，我肯定是不會為你難過的。只是她們那幾個小姑娘……」

「細想一下，如果換做是我，寧肯聽到先生你說實話，好好同我道個別，也好過一生枯等。」

槐音說完這些就不再開口。

氣氛一時有些沉凝。

青蘿眨著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她試圖說點別的緩解氣氛：「爸爸，你能把你的……」

她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摸了摸：「把這裡恢復嗎？你現在的障眼法，我要是用上靈力，都可以看透呢。嚇死妖了。」

姜林：「……」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實，青蘿不提還好，她一說起，他頓時也覺得頂著這麼一張臉，十分的不自在。

畫皮鬼剝人臉穿人皮，姜林當然是不可能那樣做的。

他目光翡翠空間里找了一圈，看上了一株千瓣雪玉蓮。

這是槐音在黑山種出的諸多靈藥其中一種，花身巨大，每一瓣蓮花都有尋常燈籠那麼大。

千瓣雪玉蓮質地如玉，藥性溫和，通身都是用作輔葯，溫養身體。

倒是很符合姜林的需求。

他撕了一片蓮花瓣，拿出一支筆，按照記憶中的模樣，在上面細細的勾勒起來。

不過半盞茶時間，筆下就出現了一張栩栩如生的面容，正是記憶里，原身舉子姜林的模樣。

姜林用了點法術，將這蓮花瓣覆蓋在自己面容上，宛如最精巧合適的面具。

姜林將障眼法去掉，對著青蘿說道：「你再看看。」

出現在青蘿面前的人已經變了模樣了。

「爸爸你現在真好看！」青蘿拍著手道。

姜林兄妹都生的出色，否則也不會被姑父盯上送與旁人。

兄長姜林容顏如玉，風儀過人，正是時下士林之中最推崇的那一款。

妹妹姜錦色如春花，嬌美動人。姜夫人曾帶著她出去應酬過幾次，就有不少夫人暗中打聽可許了人家。

用當日那劊子手的說法，正是一對罕見的良才美質。

姜林搖了搖頭：也正是這樣貌給他們招了禍患。

若是讓這對兄妹選，怕是寧願捨棄了吧。

他說道：「這具身體有個妹妹，遭遇同樣凄慘。現在怕是已經化作厲鬼，我現在需要去找到她。」

可去哪裡找，毫無頭緒。

姜林思來想去，決定先去那座「別莊」看看。

這裡根本不是什麼舉辦生辰宴的別莊，而是一座沾滿了無辜鮮血的煉獄。

遠遠的還未至，姜林便察覺到了前方衝天的怨氣。

他心下一沉。

別莊無人看守，他走進去，只見到地上落葉鋪了厚厚一層，顯然有段時日無人過來了。

他抬步走進去，鞋底踩在落葉上，發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聲音。

莊子里沒有人。

或者說，沒有活人。

西南角埋了兩具屍體，大概已經死去半個月時間，靈魂早散了個乾淨。

姜林看到前方有個遊盪的鬼魂，看背影是個穿著綠裙子的姑娘，似乎還很年輕。

那遊魂身上魂光微弱，如果不管的話，怕是再過幾日，也要消散了。

姜林叫住她，對方轉過身來。

姜林猛然對上一張血淋淋的臉，血肉模糊，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

「你看到我的臉了嗎？」

「你看到我的臉了嗎？」

對方獃獃的重複詢問。

姜林忽然知道了她是什麼人。

大抵也是如原身一樣，被殘忍殺害的可憐人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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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一章，下午應該有個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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