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身體之謎

四十三 身體之謎

四十三身體之謎

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身體里——這聽上去像一個病句。我的意思是,人的心再大也得接受身體之囚。帕瓦羅蒂沒法同時擁有喬丹的長腿和夢露的大胸。一個人也不能把自己的眼睛留在唐朝,把耳朵留在民國,把手足或腸胃留給未來。

人的身體不僅有一次性和個人性,還有普遍性——這意思是說,穩定的基因遺傳決定了全人類的形體大體相近,除了膚色有異,至今無人能長出牛角或羊尾。

這一事實很神奇。

但基因的大穩定下隱伏了豐富的差異和變化。有的個高,有的個矮;有的音盲,有的色盲;有的恐高,有的恐蟻;有的乳大,有的乳小;有的嗜肉,有的喜素;有的花粉過敏,有的乾果過敏……這一切似乎與生俱來,原因不大明了。更容易忽略的是,聖女特蕾莎和魔頭希特勒是否基因圖譜相同?如果不同,這種差異是先天決定還是後天決定?該由他們的祖輩負責,還是該由他們自己負責?

二〇一二年三月十一日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文章稱:很多科學家認為,「西方的個人主義與亞洲的集體主義……從根本上要歸因於基因差異。」「文化價值觀與攜帶5-羥色胺的基因密切相關。」這是一個驚人的說法。翻一翻美國《心理學家》之類雜誌,可知不少專家還把偏激、懶惰、惡毒、共和黨立場等都看成基因的產物。如果這些說法屬實,那麼迄今為止的各種政治、道德、文化的革新運動,看上去都像是無事生非,是鬧哄哄的外行越位,只配基因專家們搖頭冷笑了。

不過,對基因專家們的質疑是:世界上哪有一成不變的基因?如果基因是動態的,是可以改寫的,那麼它還算不算「基因」?還僅僅是一個實驗室的問題?這種被生存環境和歷史過程不斷改寫的基因,比如被特蕾莎們或希特勒們嚴重改寫的5-羥色胺,換一個角度看,是否也該稱為「基果」?

事情可能是這樣。「基因」也是「基果」(至少應有這樣的中文詞)。每一個人都亦因亦果,是基因的承傳者同時也是基因的改寫者,即下一段基因演變過程的模糊源頭。生存環境和歷史過程作為一種更為強大的實驗室,正在悄悄實施各種轉基因工程,正在編織一份個人亦即群類的、穩定的頑強的亦即多變的生理未定稿——這聽起來又像一個病句。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回到身體」一類口號,顯然不宜止於紅燈區一類通俗話題,而應轉向每一個人身體更為微妙的變化,轉向一個個人性的豐富舞台。

賀亦民的一份基因未定稿,不妨舉例分說如下。

關於腿與腰

中國南方人普遍偏矮,其中一些高個頭也多是腿短而腰長,長在一條腰上,比較適合幾千年來的農耕事務:便於彎腰,便於上肢接近土地和莊稼。賀亦民的不幸在於,他屬於矮中更矮,不知前輩們何時何地的一次精卵結合,在隔代遺傳或鄰代遺傳之後,使他的身高大約是一米六,相當於時尚標準下的半殘。

一種猜測是,北方以及更北方的那些游牧人,在遼闊的歐亞大陸打望牛羊需要高,遠眺風雲和敵人需要高,登上駿馬更需要高,屈就地面的活動較少。於是,一種拔高的心理期待成就了遺傳選擇,給後代們留下了修長雙腿。通過移民或戰爭,通過情願或不情願的交配,這種長腿也逐漸出現在某些農耕地帶,成就了賀疤子眼下左側的那個人——廖哥,一個山東小伙,正在用砂輪磨刀具。

廖哥是高中生,擁有這個街辦小廠的最高學歷,最喜歡說數理化,最喜歡別人叫他「廖工」。亦民向他打聽收音機是怎麼回事,還用小學生的算術方法解出一個方程題,得數似乎沒錯,但廖哥還是抹了他腦袋一把,抹得眾人哈哈笑,一句讚揚也沒有。沒人把他古怪的演算法當回事。

一天,他發現廖哥不吃飯,頭髮耷拉在額前,不時唉聲嘆氣。一打聽,才知對方失戀了——那個電工班的廠花,能拉手風琴的團支部書記,把廖哥偷偷遞去的情書揉成一團扔回機修班。

「秋瞎子呵,」賀亦民想給廖哥出氣,「狐狸精一樣,要她做什麼?送給我也不能要。」

「疤鱉你少吹牛。」一位工友說,「不要再刺激我們的廖哥了。」

「我吹牛?只要我願意,手指頭一勾,花姑娘一堆堆地來,踢都踢不回去。」

「你勾幾個母蚊子還差不多。」

「小看人?要不,我今天同你打個賭。」

工友們一齊起鬨:你要是釣不上魚,以後天天請我們吃包子。要是釣上了,我們放你的假,三個月里替你頂班。

賀疤子覺得自己把話說大了,只能硬著頭皮上。他騎上腳踏車去一位鄰居家借來《紅樓夢》,還有兩三本文學,放在柴油機旁,布下高雅的誘餌。接下來的安排,是他在電閘那裡做點手腳,構成電工必須來檢修的理由——報修時間當然必須在晚上,在廠花當班之時,以曖昧的月光朦朧為背景。

挎著電工袋的廠花就這樣入套了,檢修電閘時發現了《紅樓夢》,發現了知識和藝術的亮點。亦民與她搭訕也很順利,於是對方的工具櫃里,從此有了一本接一本的名著,包括中國的、俄國的、法國的、英國的……疤子其實根本不懂那些天書,不過是掏錢買煙,每次都求鄰居火線補課,讓一個中學教師告訴他各書的要點,由他滿頭大汗地強記下來。主題,人物,風格等,這些奇怪辭彙被他硬吞強咽。

「你看書這麼快?是不是一目十行?」廠花吃了一驚,對這位才高八斗的文藝青年大為崇拜。

「這些書哪夠我讀的?都差不多讀過兩三遍啦。」

「我以為你不識繁體字。」

「不好意思,我本來打算研究一下甲骨文。」

「我以為你只會打架。」

「沒書讀的時候,不打架幹什麼?」

「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該去上大學,應該去深造。你去北大呵、清華呵,或早稻田,我姨外婆那裡。」

亦民以為「早稻田」是鄉下什麼地方,稱自己最討厭下田,決不下鄉當知青。幸虧他這幾句說得含混,沒怎麼引起對方注意——他後來得知「早稻田」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學,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開始出現在電影院陰暗的觀眾席——亦民提前通知工友,讓他們到時候去電影院見證事實,把以後的肉包子備好。不經意之間,他目光離開銀幕,瞥一眼身邊的廠花,覺得這份戰利品還真不是什麼狐狸精。水汪汪的眼睛,翹翹的小鼻子,臉上兩顆不大明顯的雀斑,說錯話時的捂嘴巴或伸舌頭都居然令他心動。壞了,這差不多就是戀愛吧?就是重色輕友的開始吧?可憐的廖哥眼下不知在哪裡抓狂,會不會捶胸頓足噴一口鮮血?

他想拉住對方的手,但剛碰到一個指頭,對方立刻觸電一樣把手縮了回去。兩人好像什麼也沒發生,繼續聚精會神於電影。

工廠附近兩個高音喇叭不見了。警察們沒費太大的周折,就在亦民的狗窩裡發現了贓物,把他抓進派出所一關半個月。工廠也立即罰他每天去掃廁所。他再見廠花時,還沒來得及控訴那個喇叭的可惡,沒來得及說明自己下手是想給對方買一架手風琴,對方已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聽我說,對不起……」

「我不聽!」

「我是為了你……」

「你騙誰呢?我都知道了,你是為了吃包子。」

對方把一摞書狠狠地砸在他身上,然後哭哭啼啼地歪斜著身子跑遠了。他只能撿起幾本書回家。在清理自己的工具櫃時,他還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是熟悉的筆跡:

臭矮子,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

他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身影。據說廖哥也辭職了,與廠花相約去了另一個工廠。夥伴們見他愁悶,都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照他們的分析,看兩場電影不算什麼的,真要談婚論嫁,光是他這三寸烏龜腿就過不了丈母娘那一關。人家是幹什麼的?團支部書記,工程師家的千金,即便被文學灌暈了,哪天一個噴嚏打醒了自己,也不願意挎一個馬桶上街吧?不願以後生下一窩小馬桶吧?喂,你腦子被門板夾壞了,還打算送手風琴,不如給弟兄們買包子呢。

亦民摸摸臉,沒說話,再次看了看那張字條。

「臭矮子」——這一句很傷他。他記得廖哥也偷過廠里的輪胎(比高音喇叭還要貴),也受過處分(開除團籍的處分比他掃廁所還重)。如果廠花能夠原諒廖哥而不能原諒他,那麼事情顯然另有原因,遠非《紅樓夢》什麼的可以解釋。

關於手

早在出入拘留所時,疤子就發現電工最舒服、最神氣,哪怕蹲在牢房,也常被警察叫出去修電扇或修路燈,從來不必真坐牢也不必乾重活。這樣的高等囚犯有時還以購買零配件為由,騎上自行車上街去,叼一支煙吞雲吐霧——不知道的還以為來了便裝警察,在執行什麼秘密任務。

他拜一個瘸子為師,說什麼也要當上一名電工,裝出一台師傅家裡那樣的電子管電視機。但不論他給對方做了多少煤餅,挑了多少井水,買了多少白菜和蘿蔔,對方還是不讓他碰一下萬用表,只是丟給他幾本中學物理課本。

他不服氣,帶上一個以前的小嘍啰,決心自己去偷一個萬用表。目標已確定,就是附近的一家電器廠。他去那裡踩過點,發現側門是一個可以利用的缺口,偷偷將鎖門的鐵絲剪斷,再虛虛地搭上,製造出門禁正常的假象,以便自己晚上下手。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拎一隻麻布袋再去時,門上的鐵絲不見了,竟然已換成一把新鎖。但箭已離弦不可回頭,他只得踩著同夥的肩,翻牆上房,踩椽木前行,再揭瓦而下(利用自己以前當泥工的知識),溜入材料庫房,用鴨嘴鉗和鋼鋸打開鐵皮櫃(利用自己以前當鉗工的知識),展開一次瘋狂的打劫。

事前估計不足的是,他划完所有火柴后只找到了萬用表和電焊槍,圖謀中的變壓器、三極體、可變電容等卻不知在哪裡。

「有人來了,來了……」

小扒手再次發出警告,嚇得他慌慌逃離現場。嘩啦一聲,一腳踩偏了,幾片瓦掉下去。兩捆漆包線就是這時掉下去的,讓他事後心痛不已。

他的豪華型、浪費型、破壞型的電工學習由此開始。大半個麻袋的元器件,他拿來就拆,拆不動就撬,撬不開就割,與其說是當電工,不如說更像殺雞破魚,各種試驗完全不計成本。當然,對於一個小學生來說,最要命難點的還是讀書,是搞清楚這些雞呀魚呀的來龍去脈。他的決心是,人家一天讀十頁,他十天讀一頁總可以吧?人家讀中文或英文,他湊上一點「賀文」也無妨吧?——「賀文」就是他的錯別字,只有自己能夠懂的那些王八蛋。以至很久以後他還把「絕緣」讀成「絕綠」,把「高頻」讀成「高頁」,把A和J讀成撲克牌里的「尖」和「鉤」。

他慘遭電擊無數,麻木和暈倒是家常便飯。奇怪的是,他的兩手似乎開始變化,對電越來越沒感覺,二百二十伏的家用電到了他手裡,有時只有一點毛毛熱。工友們不知他的身體有什麼特別。一個小馬桶,沒鬍子和頭髮稀的傢伙,沒有銅頭鐵臂也未見嚼鐵吞鋼,頂多只是皮粗骨硬一點,憑什麼幹活不用絕緣手套和電工鉗?憑什麼可以經常帶電作業野蠻操作,根本不需要拉閘?有一次,連他自己也好奇,一手抓零線,一手抓火線,把兩線頭越捏越緊,眼睜睜看見自己嘴咬的一支測電筆亮了,更亮了,更亮了,引來夥伴們一片驚呼。他的手指頭怎麼沒冒煙,也沒見閃閃光弧?

夥伴們扒了他的衣服,發現他身上也沒什麼機關。用萬用表測過他的全身,發現他帶電時的鼻子電壓超過一百一十,肚臍電壓超過九十,陽具更不得了,電壓超一百三十……簡直是根電棒,可以點亮電燈泡了,直接插到路邊去當路燈。

一位教授前來仔細觀察他的帶電實驗,說奧秘可能在他的手上。這雙傷疤暗布和老繭相疊的手,相當於戴了膠皮手套,形成了電阻,雖能顯現電壓,但大大化解了電流強度,對身體形成了保護。

疤子倒是不大相信教授這一解釋,更願意這是自己變戲法的運氣。他後來轉向微電子,倒騰三極體一類,就是擔心哪一天運氣到了頭,電流翻臉不認人,突然把自己燒成一團焦炭。他提醒自己還是離這傢伙遠一點好。

關於腦

賀電工受厂部推薦去工人技術大學讀書。當時很多高級技工都出自這種學校。不過他沒怎麼珍惜這脫產的三年,沒上過多少課,一直在社會上走穴混錢,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什麼業務都敢接,什麼工程都敢碰,只差沒在客戶面前拍胸脯接下原子彈和核潛艇的訂單。至於那張文憑,用他的話來說,紅布殼子算是他的,證書芯子是同志們的——二十多門考試大多靠弟兄們幫忙才得以矇混過關,我就至少冒充他代考過兩次,《BASIC語言教程》什麼的。他差不多據此可以寫一本《舞弊大全》。

也許正是這種廣泛流竄的經歷,這種電工、裝配工、鉗工、車工、銑工、模具工、電鍍工、鑄造工、永磁磨工、木工、泥工、縫紉工等什麼都混過的野路子,使他的技術見識極為古怪和狂野,腦結構異乎尋常。這個腦袋戳在肩膀上,裝了一罈子溝紋密布的酸菜或豆腐(他吃得最多的東西),如果也算得上一個電器件,那麼它的短路點不勝枚舉,但也有反常的並聯或串聯,有胡亂搭接的密集電路,一塌糊塗的同時卻靈感迭出。

這個腦袋裝不下很多重要的科學公式,裝不下中學生的語法,小學生的九九表——他脫口而出就是「四七二十六」或「六八四十二」,見別人大笑才急忙更正,而且經常一錯再錯,說出來的又變成「四七三十八」或「六八四十六」。他不可思議的困惑,是不知大家如何都能熟記九九表,眨一眨眼,摸一摸頭,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這個腦袋裝下的東西千奇百怪。隨便一個什麼工件,他不用看標牌,幾乎只是摸一摸,甚至嗅一嗅,就能判斷出是不是德國貨(在他看來工藝水準最高,那些狗納粹不讓人活了),或是美國貨,或是日本貨,或是中國貨……憑藉一種無法言傳的猜讀法,他讀不懂中學的英文課本,卻能在網上猜英文,猜德文,跟蹤世界最新技術。有一次,聽說我去美國,便委託我去矽谷買晶元,是他在網上查到的一款。我取道矽谷,走街串巷七彎八拐,好容易找到那家設在地下室的SMR。洋經理看到訂貨單時大為吃驚——SMR在美國也默默無聞,他們剛剛開發的這一款新產品,連美國同行們都不大知道,如何這麼快就被一個中國人盯上了?

這位中國知音是何方神聖?

經理一再查看護照,覺得我至少也應該是來自台灣。我解釋了好一陣,才讓他明白「民國」和「人民共和國」之間的英譯差異。

其實哪是什麼神聖?充其量就是一個技術魔怪,沒有任何頭銜、學位、職稱、單位的個體戶。用他的話來說,物理這東西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無非是聲、光、電、磁、核這幾種解決手段。人不能被尿憋死么。人家用聲,你為什麼不能用光?人家用光,你為什麼不能用磁?人家用磁,你為什麼不能用核?……面對再大的難題,只要你善於急轉彎,就可能別出一格,一舉摳底。他首創全世界的K型水表,就是發現專家們一直著眼於降低葉輪的摩擦,著眼於葉輪重量,而他不過是斜出一招,在圍棋盤上走象棋,打一打磁懸浮的主意,葉輪重量和摩擦銳降為零的結果,便令業界嘩然。

好幾位大學博士前來取經,他結結巴巴說不清,在廁所里躲了好半天,走出廁所時也只憋出一句:「你們呀,就是書讀得太好了。」

這話很難讓人理解。

想了想,又憋出一句:「要解決問題,有時候就得長一根斜筋,一根橫筋,一根反筋。」

博士們面面相覷,還是一臉困惑。

他的意思是指現代院校分科太細,博士們讀成了「窄士」,不容易跨學科打通?我可能沒說對。他那六十多項發明專利,來自怎樣的思想狂飆和技術胡鬧,我更無從理解。據他供述,他砍瓜切菜般的發明史源於最初一次驚訝。那還是他初當電工不久,拆解了一大堆電錶,無意間發現全世界的電錶都有一個重大漏洞。這可能嗎?天下還有這種驚天秘密滾到他的腳下,等待一個小電工撿便宜?一代代人殫精竭慮的技術改進,居然在一個毛小子面前露出了大屁股?

他帶有幾分自疑,在電錶上三下五除二,發現電錶當真不再走字了,或者說只按他的命令走字了。這讓他震驚不已,一激動,便站在走道上大聲吆喝,宣稱他的電爐大開放:「社會主義的大鍋電,不用白不用呵——」

老人要熬藥的,女工要烘衣的,青年要燉肉的,都興沖衝來到他的房間,差點把小屋子擠爆。賀電工乾脆把門鑰匙多配了幾片,給這個那個胡亂分發。第二天,供電所的抄表員來查電錶,眼睜睜地看見屋裡的電爐紅紅火火,樓梯間那裡的電錶就是不走字。「偷電就是盜竊國家財產,就是違犯國家電力法,你曉得不?」他在電工班找到賀亦民,口水四濺地大叫。

「你說偷電就是偷電?」亦民不拿正眼看他,「總得拿一點證據吧?我文化不高,法律還是懂一點的。」

「電爐就在那裡,還要什麼證據?電爐在燉肉,電錶不走字。怎麼回事?」

「玩戲法么。」

在場工友們哈哈大笑,氣得抄表員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好吧,你玩,好好地玩,公安局會找你玩的。」

供電所長和警察來了,探頭探腦一陣卻沒什麼下文。接下來,市局的總工程師也來了,帶來技術工人和各種設備,在這個廠區宿舍查了個天翻地覆。先是嘗試整區停電,然後試一下分樓停電,最後試一下分層停電……結果並未發現任何偷埋的暗線。電線槽板和總配電間被戳得稀爛,到處都有破壁殘垣和滿地渣粉,像剛剛經歷過一場巷戰。各種電錶也換了十來個,各種檢測工具輪番上,還是給不出一個說法。

總工程師提上兩瓶酒和一大盒點心,只能在電工前滿臉微笑。「小同志,局領導研究過了,只要你告訴我們偷電的辦法,我們既往不咎,從輕處理,把你以前的欠費全免了。你看怎麼樣?」

「哎,哎,什麼叫偷?沒有物證,沒有數據,一個總工程師說話就這樣跑火車?」

「好,好,不說偷,就說是用,這總可以吧?」

「你們的電價也太高了吧。我一個月工資三十多塊,要養老婆,要養仔,不玩點戲法怎麼辦?你們供電局是管飯,還是管尿片?」

「我深表同情,深表同情呵。這樣吧,我再同領導說說,只要你配合,你以後不管用多少電,我們一律免費。好不好?」

「要是你們換領導了,到時候我找誰去?」

「算了吧。」高工再一次諂笑,「你看我,比你大了二十來歲。」

「西門慶比我還大了幾百歲呢。」

「亦民同志,這樣說吧,這樣說吧。國家現在這麼困難,百廢待興,電力先行,每一個公民都應該承擔一點責任。大家各退一步,都過得去,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一個有責任感的好青年,又是廠里的技術革新能手,值得我好好學習。我們的共同目標,就是要為國家用好電,管好電,對不對?」

亦民是個順毛驢子,聽不得軟話,接下了酒和點心,同意以後每個月繳兩塊錢電費。

從這個月起,他繳的電費永遠是兩元,直到多年後家境改善,直到他日夜享受中央空調,才主動改繳電費每月一百。歷屆供電局領導不但接受這種霸王價,還經常登門送禮,對他千恩萬謝。畢竟,他信守承諾守口如瓶,未讓偷電技術擴散成災,沒把供電局活活地整垮,已是刀下留人皇恩浩蕩。他們聽說過,境內外有些商家曾出價七位數乃至八位數,希望購買他的秘密然後壟斷全球新電錶市場,但都被他拒絕。「放心吧,」他拍拍新局長的肩,「就算你是我老丈人,把三個女兒都嫁給我,我也不能告訴你呵。」

局長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真是我們電業系統的衣食父母,不,你是整個國家的大英雄,大恩人!」

一個神電工,從此在江湖上爆得大名。在不少人看來,這傢伙發現的秘密無人破解,各方專家莫奈其何,實在太神了(作為他的朋友,我有幸探知其中奧秘,但不得不在這裡說到做到嚴格保密)。至於八位數的進項打不動他,幾句奉承話倒可灌翻他,則有幾分神經。一個人的「神」與「神經」,差別可能本就不大罷。很多人說,少半步的「神」就是「神經」,多半步的「神經」就是「神」。

關於舌

傳說一夥土匪綁得幾張肉票,想辨出倒霉蛋們哭窮的真假,便做一桌飯菜看他們如何吃。一般來說,口味重的是窮人,口味淡的是富人,其中的道理,是窮人出汗多,需補充大量鹽分;吃菜也少,菜里鹽分相對集中,濃度必然提升。口味與身份的關係最先被這些土匪一眼看破。

賀電工的一條舌頭差不多也是下賤標誌,與妻子俞艷萍格格不入。婚前的窮日子似乎從兩方面改變了他的口味:一條是多吃生厭,比如喝粥太多,使他眼下一見稀粥便噁心,飯粒要越硬越好;另一條是多吃成嗜,重口味一旦成為積習,重鹽重油就成了他的命,大酸和大辣也必不可少。

他用滿屋子神奇的自製電器和幾項專利把女警察哄得五迷三道,但拐騙得手后,真要過日子了,兩人吃不到一起去。警花對照書本科學配餐,在丈夫眼裡那是拿草料拌白水,無異於逼他出軌。他裝上一盆飯,總是端到鄰家去吃,到這個姐姐或那個妹妹那裡快活去了。男女的笑鬧聲總是從鄰家飄來。

妻子一次次氣得臉色發綠。

亦民賺了幾筆專利費后,與一個香港人合股在深圳辦了家公司,算是躲開了家裡的餐桌戰爭。他覺得副董事長的職位很爽,沒什麼事,成天泡茶館,看電影,打遊戲機,洗澡按摩,找女服務生開開玩笑,還可花錢如流水,把故舊親朋全請來吃海鮮。請到沒人可請了,拿起電話不知往哪裡打,便把自己以前的廠長也請了去。他說當年自己被對方扣獎金,到對方家裡強吃賴喝,實在對不起。對方也一笑泯恩仇,說過去的事都過去啦。

亦民拍拍胸口,「等我發達了,先把廠里欠下的電費和材料費統統付清,再給你們蓋兩幢大樓。」

廠長也很激動,「那就好,那就好。苟富貴,勿相忘。」

小俞也來深圳探親。深圳是個大洋場,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商界各路豪傑都不知來處,見面時總有暗暗的互相度量,互相揣摩,互相提防。在這種富人如林的地方,小俞一再為丈夫暗暗焦急。拜託了,你遞出去的名片上是副董事長兼發明家,但動不動說粗話,動不動把褲腳摟到膝蓋,把領帶扯得像根弔頸繩,是不是還要當眾摳腳趾?更戳心的是,到了高檔餐廳里不懂蛋乳凍、冷凍慕斯、水果沙司、橙汁三文魚也就算了,怎麼連鮑魚汁拌飯也不會吃?一舉筷子就只知道紅燒肉和鹹魚煲,甚至還要腐乳,搞得服務生好為難。你好歹也算是個老闆吧?怎麼像個剛剛越獄外逃的走私犯?

一些客人不時暗中交換眼色,亦民沒看見,小俞可全看在眼裡,回到住處忍不住一關門就叫:「五星級餐廳里要腐乳,骨子裡都是窮酸氣,虧你想得出!」

「怎麼啦?」

「你不吃腐乳會死?」

「我出錢,顧客是上帝,他們憑什麼不給?」

「你最好要他們給你一團鹽。」

「他們的菜是太淡,不下飯。」

「你這人,真是沒文化。沒看見報上說嗎?英國科學家研究的,每個人一天頂多只能吃六克鹽,這才是科學,對心臟、對大腦、對肝腎,都有好處。你連這個都不懂,虧你還是什麼副董。是不是在街上撿來幾張名片就到處發?我坐在你旁邊都臊得慌,一張臉算是丟盡了……」

「嘿,俞神經,嫌丟臉你就不要來呵。這不丟臉的滿街是,圓的扁的,長的短的,型號應有盡有,你快去挎一個呵。」

兩人惡吵了,惡摔了,還惡揪惡打了。警花當下淚水狂涌收拾衣物就走。可惜幾件旗袍、抹胸裙、弔帶裙,剛剛掛出來萬紫千紅,還沒穿過一回,又一股腦收進了拉杆箱。

一年後,公司破產,賀副董身無分文,灰溜溜地回到家鄉。他對破產的原因其實不太明白,只知道公司做過電器,也曾投資玉石,最後栽在一塊地皮上。他完全看不懂財務平衡表,聽別人說破產了,大概就是破產了吧。看陌生人來給汽車貼封條,那麼自己就該走路了。見取款機一再回吐他的信用卡,那麼自己就該吃泡麵了。

他發現老婆對他很冷淡,但梳妝台前的香水瓶、護膚品、化妝品卻多了不少,家裡的香霧若有若無,不是什麼好兆頭。妻子的姐姐約他見面,在一個餐館叫了幾樣菜和一瓶紅酒。給他的兩個紙袋裡都是男式新款襯衣。

「我看你們過下去活受罪,不如好說好散。這件事我也不能不負責到底。」作為當年的媒人,大姐拿出幾頁文件擺上桌面。

「你們不要太勢利。我這次確實栽了,但你們要相信……」

「我同你提過這事嗎?說到了一個錢字嗎?」

「你們也不要輕信謠言,以為我在外面如何。我其實蠻純潔的。」

「你覺得我會信?」

「我切一根指頭給你,發個毒誓,以後再也不打她了。」

「你早幹嗎去了?」

「嘿,她還真要散呵?腦子沒被驢踢壞吧?你去告訴她,現在的中年單身漢都是寶,全國抓一把,至少一億在我的選擇範圍。她呢?」

「那就祝你好運!她的事,謝謝,你不用太關心。」

將近一個小時的交涉下來,賀亦民費盡口舌,未能軟化對方,見文書上已有老婆的簽字,一生氣,拿起筆也在那裡戳幾下,差點把紙頁戳破,然後拿起賬單頭也不回地去了收銀台。

「有財產分割事宜呢,你怎麼不多看一下?」大姐追了一句。

他回頭道:「我被老婆休了,臉皮就是屁股皮,還要什麼財產?你們要踹就踹徹底,把東西統統拿走,掃地出門,斬草除根!」

關於耳

自兒時唱過一次《美麗的哈瓦拿》,賀亦民再未唱過歌,對唱歌也毫無興趣。這樣,老婆生下的一個兒子,功課都還不錯,可惜是一個音盲,一開口就是踩在西瓜皮上,溜到哪裡算哪裡,翻到哪裡算哪裡,專往不該去的地方去,每一句澎湃激情都給人弔頸或割喉的危機感,存心讓聽眾抓肝撓肺。

丈夫連聲說唱得好,唱得好。

老婆氣不過,「這還叫好?你豬耳朵呵?人家的孩子不是鋼琴五級,就是小提琴八級,有了你這樣的爹,我家兒子能把普通話說對,就是祖宗那裡燒高香了。」

老婆堅決相信這是一個遺傳問題。鋼琴買回來了,音樂家教也請來了,老婆希望對兒子的後天有所彌補。但丈夫沒覺得那位上門的音樂副教授唱得怎麼樣,「馬」來「馬」去的,「魚」來「魚」去的,說是唱音階,怎麼聽也就是一河馬的水平。他更不明白老婆對那位小捲髮為何眉開眼笑,又是切瓜,又是煲湯,又是開易拉罐,還一次次出門遠送。那傢伙的什麼「美聲」,什麼「磁性」和「穿透」(均為老婆用語)無非就是嘴裡含了個熱蘿蔔,把每一句嚎得圓滾滾胖乎乎,糊糊塗塗的聽不明白。這一鍋熱蘿蔔為何就能把一個女人迷得像個小老鼠?這隻快樂小老鼠吃錯了什麼葯?

他在電話機里稍動手腳,讓電源線變成載波的電話線,這樣家裡打出的任何電話,他在數百步之內凡是有電源插座的地方,接上一個話機都可隨意監聽。果然,像他猜測的那樣,他在鄰居家聽到老婆與副教授的電話,早已超出「磁性」和「穿透」,早已甜蜜無比。什麼「明月松間照」,什麼「春來江水綠如藍」,哪來這樣一些順口溜?什麼地中海,什麼北海道,什麼北歐人反皮草的綠色運動,那傢伙到底是教音樂還是搞旅遊的?怎麼一說就扯上十萬八千里?

「宇宙這麼大,個人這麼小;時光這麼長,生命這麼短……這些話我都能背了,煩不煩人?」亦民這一天忍不住插了進去。

「喂喂,怎麼串線了?」男聲不無驚慌。

「要上床就上床。上床只有陰道,扯什麼北海道?」

「喂喂,你是誰?」

「上床只有活塞運動,扯什麼綠色運動?」

老婆的尖聲冒出來:「賀亦民,你這個臭流氓——」

關於生殖器

賀亦民創造了或販賣了「泄點」與「醉點」的概念。照他的說法,這兩種性高潮的情況大不相同。前者只相當於飲食中的「吃飽」,是個動物都能懂的,在正常人那裡不足為奇;但後者相當於飲食中的「吃好」,即便在美食家那裡也可遇難求。他認為要死要活的一「醉」才真正幸福,或者說「性福」。

揣測他的意思:情慾不僅是生物性行為,不僅是床上的動作片。要達到如醉如痴、欲仙欲死、心身俱空、天塌地陷的高潮奇迹,常需要特定條件,特定的某種心理軟體和文化密碼,是好不容易才能中的一個大彩。比方說吧,他與第二任妻子的日子還過得去,激情雖然漸弱,但卧室里的家常便飯還算正常。給他印象深刻的只有兩次例外:一次,是妻子執意把他前妻的警服照放在床頭,執意不叫他「老公」而叫「妹夫」。說也奇怪,在另一個女人的虛擬到場之後,在妻子把丈夫虛擬成他人之夫以後,她表現出少見的亢奮,表現出一種對陌生身份的大喊大叫和放蕩不休。

第二次,是妻子夜裡接到上司的電話,在電話里回答某個聯合國貸款項目的問題。說也奇怪,他摟住一個正在辦公的女人,一個正在與上司交談的女人,一個正在言說鋼材、航運、監理、圖紙這些乏味公事的女人,卻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奇妙感,似乎無意間闖入一片神秘荒原,迸發出探險的渾身激情。這時候的老婆幾乎煥然一新,成了另一個陌生人,一份與辦公樓、大項目、國家「十一五」規劃等密切相關的莊嚴和威權,一種女王甚至女神的神聖感和禁忌感。他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和猛烈攻擊,直到對方臉上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一邊斜靠寫字檯搶救電話筒,一邊用手胡亂推擋,推他的臉,捂他的嘴。這種越捂越想叫直到最後叫開來的一片混亂,大概也是雙方的「醉點」了。

他還說過,他後來發現自己就是喜歡在車間、汽車、會議室、辦公室里鬧(工作環境中),在對方敲電腦、描圖紙、簽文件、打電話時鬧(工作狀態下),與強勢者鬧(比如,個高、能幹、警察、副局長等)或有強勢背景者鬧(與前述條件有這樣或那樣的關聯),如此才有騰騰燃燒的慾望,才有陽具的雄風凜凜,一發不可收拾,連自己也暗暗吃驚。他那位穿警服的俞艷萍最終受不了他,原因之一就是認定他變態。

這算什麼變態?照抄作業的動作片才是病態吧?征服一種身份和有關身份的想象,一種社會和歷史中的幻境,也許才是人類的隱秘特權。

困難的是,沒人知道這樣的幻境到底有多少,又分別埋藏在哪裡。

關於心(或X)

直到很晚近的年代,人們受教於解剖學,才知道「心」不等於心臟。「良心」「善心」「好心」「熱心腸」「惻隱之心」……這些詞語不過是一種指代,落在一個「心」字上並不完全合適。前人想必是從怦怦怦的心跳發現了描述良知的最初依據,卻不知良知遠比那個泵血器官複雜得多。

測謊儀對前人的說法提供了部分支持。這種機器測出心律、血壓、汗腺、胃液、淚囊等在良知蘇醒時的異常,相當於觸摸到人體內的隱形上帝。人體同則人心同。人體略同則人心略同。就基本面而言,正如腸胃定製了食慾,生殖器定製了性慾,心律、血壓、汗腺、胃液、淚囊等方面的異動,即每個人的貼身上帝,一種或可稱為X的遺傳物,一種內在於身體里的靈魂,常在不經意間閃現和爆發,則成為人們意識最深處的呼喚,成為道德的一種生理性發動。這種發動甚至常在理智控制之外,不為當事人所覺。

在這個意義上,身體不僅僅藏有慾望——人們常說的上帝X並不在聖山之上或西天之遠,倒是在所謂「自私的基因」之內。

作為初級的監測手段,測謊儀當然也有不太靈的時候。亦民當扒手小霸王的那陣,在警察和民兵面前說慣了假話,開口就編故事,不編故事還幾乎開不了口。如果當時動用測謊儀,說不定他心律正常時說的話最假,倒是臉紅、眼眨、汗流、結結巴巴之時,說出來的倒有幾分真。

測謊儀一類也常常困於人們鬧心、噁心、驚心情況大不相同的難題。賀亦民鬧心的,俞艷萍不一定鬧心。賀亦民和俞艷萍都鬧心的,其他人可能不鬧心。民族、宗教、性別、職業、個性等方面形成的諸多變數,需要監測者小心甄別和修正。這一天就是這樣:兒子過十歲生日,一家三口吃完生日蛋糕。為父者咳了一聲,再次說出一通混賬話。「小子,再過八個生日,你就是十八歲。你給我記住,從那以後,除非你有本事繼續升學,老子一分錢都不會給你了。你是你,我是我,各找各的飯吃。」

兒子嚇得臉色發白。

「如果我以後看見你在街上討飯,我不但不會給你錢,不但扭頭就走,說不定還要踹你一腳。同樣,如果你以後看見我討飯,你也不要給我錢,也要扭頭就走,最好還要狠狠地踹我一腳。記住沒有?」

老婆幾乎跳起來大叫:「姓賀的,世界上哪有你這樣的爹?」

亦民眨了眨眼,「我怎麼啦?」

「什麼討飯不討飯?」

「一個人不會勞動,不就得去討飯?一個討飯的兒子,還算什麼兒子?一個討飯的爹,還有資格當爹?」

亦民覺得自己說得合情合理絲絲入扣。相反,慈祥老師們說的那些「自我」呵,「成功」呵,「追夢」呵,「放飛人生」呵,「自由發展」呵,「把快樂進行到底」呵……在他聽來沒幾句上道,差不多就是自己當年對付警察的忽悠,是存心給人下套。不是嗎?他哥郭又軍的那個丹丹,那一個被愛得不耐煩的大寵物,把這個世界當寶寶樂園,成天叼一個關愛的奶瓶,總是等著兔媽媽鹿阿姨鵝大姐喂笑臉,將來不會是一個廢人?又軍那個鱉腦子被醬油浸透了,以為女兒的幸福是愛出來的而不是拼出來的?

郭又軍來找過他,大概下了很大決心,在小飯店裡坐下后又臉紅又搓手的,說得結結巴巴。他告訴弟弟,他那個國營大廠徹底完蛋了。想不通呵想不通——汽車、發電機、鍋爐、機床什麼的都拿去抵了債,一些客戶也拿蘋果或大蔥來抵廠里的債。工人領不到錢,只能一人領兩筐大蔥,把大蔥吃得要嘔,以至公共廁所里都是滿鼻子大蔥味。廠里把最潑、最浪、最爛的女工都派出去催賬,在欠款方那裡跳腳罵街,卧地打滾,叩頭苦求,掛繩子威脅上吊,甚至幫人家端茶掃地洗短褲,權當自己是丫環使女……但一切都成效甚微,討不回幾個錢。工人們跑到廠長家裡逼要工資。那廠長呢,上任還不到一年的倒霉蛋,在手錶、自行車以及西裝革履被工人們哄搶一空之後,覺得無臉面對家人,一時想不開便卧軌自殺了,怎一個「慘」字了得。

「亦民,你混得好,腳路寬,給哥找點什麼活吧。」又軍鼻子一酸,搖了搖頭,「我什麼苦都能吃,有的是力氣。我做菜的刀功是一絕,我做衣的裁片也是一絕。你不知道吧?我當了五年的先進工作者,不會是個懶人吧?就算你讓我扛包——當年我們車間為了給廠里省下裝卸費,大家都是義務裝卸,煤,沙子,水泥,圓鋼,生鐵,什麼沒扛過?三伏天里,悶罐子車皮成了個大烤爐,人人都烤出了一身痱子,累得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有誰要過獎金嗎?」

亦民說:「我也栽了,眼下還不知道誰來雇我。」

「要不你借我一點錢?」

「我沒錢。」

「我只借三個月,頂多半年。你嫂子在美國最近混得不錯,時來運轉。我保證,她一寄錢來,我就……」

「哥,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就算我有錢也要有個借的理由。你在外面打腫臉充胖子,回頭找我來割肉,這事是不是有點扯?」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好不好?看在我們兄弟的情分上——就算你不認我們的爹,但看在娘的面子上,你幫我過了這個坎……」

「慢點,慢點。」弟弟一抬手,「郭又軍同志,郭又軍先生,郭又軍老兄閣下,話別扯遠了。我的意思是,你一不缺手,二不缺腿,憑什麼我要借給你?我是很想借給你,但得找個道理吧?是法律還是政策,規定我必須為你的送溫暖工程埋單?」

又軍怔住了,認真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有一種腹痛難忍閉眼咬牙的表情。「好,算我沒說,算我沒說。你也確實不容易……」

弟弟還是一臉平靜,起身離去結賬。只是結賬時女掌柜拒收他一張破鈔票,惹毛了他,與對方大吵一架,還差點大打出手。幸虧又軍趕上去勸開了手執菜刀的廚師,說了一大堆好話,掏錢付了餐費,把弟弟推出店門。

兄弟這一別又是很久沒來往,連電話也沒有。他們多年來大多如此,過得似乎有點沒心沒肺。這一天,亦民騎一輛破摩托經過香樟路,打算去二里橋淘一淘電器元件,再會一位老客戶。天氣晴朗,風和日麗,街市如常,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購物的購物,一眼看去毫無異常。孩子放風箏和少女赴約會就應該選這樣的日子,談論生命的意義也應該選這樣的日子吧。他賀疤子也沒有任何理由在這樣的一天與自己過不去。他事後一直不明白,過路口時自己為何朝右邊多瞥了一眼,於是看見了一些城管隊員執法,看見了幾個大蓋帽的那邊,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又軍,是他護住自己的一個水果攤,向大蓋帽們求告什麼。一個大蓋帽奪走了他的台秤,拎走了他的化纖袋。另一個大蓋帽正在拉扯他的三輪腳踏車,大概惱火於拉不動,把幾塊隔板踢得稀里嘩啦。又軍忙給對方賠笑和敬煙,不料對方一揚手,把整個煙盒打飛了。又軍雖然身坯夠大,但被對方連推帶扯,腦袋搖得像根彈簧,一頂棉帽滾落在地上。「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他的聲音又癟又尖,像出自一位老太婆沒牙的嘴,「我不賣了還不行嗎?我這就收攤還不行嗎?」

「告訴你,我不是好欺侮的!」他的乞求最終轉為威脅,「要打架呵?要動手嗎?好,我認識你們王書記的老師。我要給報社的何主任打電話。你也不去打聽打聽,理工大學的齊博士,還有黃教授和游教授,都是我什麼人……」

對方似乎不懼怕他的知識界,還是不打算放一馬,推得他偏偏欲倒,又一抬腳踢翻了貨筐,於是蘋果什麼的滿地亂滾。

賀亦民全身血涌,腦子裡突然短路了一般,二話沒說跳下摩托,在路邊撿起一塊磚便衝上去,朝那個矮胖子的背影高高地劈下。

他後來也不無吃驚,磚頭居然就那樣高高地劈下了,剎不住了,收不回了。

磚碴四濺,發出沉悶的一聲。

然後是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個大蓋帽,只見他沒怎麼動,保持兩手前伸的僵硬姿態,一條腰身緩緩地旋轉,還未轉到可以後視的角度,便兩眼翻白嘴角歪斜,嘩啦啦翻倒下去。周圍的驚呼聲四起。

「殺人啦——」

「出人命啦——」

沒有任何人上來。相反,人影四泄,很快給賀亦民留出一片開闊地,如同讓一個節目主持人獨佔巨大舞台,聽任他丟了磚塊,拍拍手,拂拂衣,從容走回自己的摩托,慢騰騰發動了機器。他騎車離去時也沒發現什麼人阻攔或追趕,引擎聲轟然震天,電喇叭長鳴不止,大有一種獨行天地之間的自由自在,甚至有幾分放浪和張狂。

只是回到住所后,他打開電視機,才發現屏幕下方飄出了警方通緝令:

犯罪嫌疑人男性,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四十五歲左右,分頭,扁平臉,戴墨鏡,穿麻灰色夾克,騎一輛無牌照的嘉陵牌黑色摩托,在今天的香椿路口暴力襲擊執法人員,然後朝沿江大道方向逃竄……

電話響了。他看了一下來電顯示,發現是又軍那個呆貨打來的。他實在不願接這個電話,把被子一拉,睡了。

他像在同自己賭氣,對自己的出手有些意亂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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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身體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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