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高牆下
四十六高牆下
不知是不是那個未能砸下去的酒瓶一直堵在心裡,賀亦民後來給自己取了個網名,就叫「中國豬」。
無聊的時間被他大把地消耗在網上,消耗在五星紅旗的自選圖標之下。凡是為汪精衛翻案的,為八國聯軍擺功的,反對中國「兩彈一星」的,把官場黑錢和二奶偷偷轉移到國外的……無不被「中國豬」切齒痛罵,一個大齡的愛國憤青由此登場。
可惜他錯別字多,標點符號老錯,好容易憋出一篇咆哮帖,一篇鐵血文,一篇張牙舞爪的討逆狀,跟帖者卻寥寥,不免有些冷清。到後來,好容易有些跟帖了,但大多是挑剔他的文字,特別是標點符號。別人說對的他都覺得錯,別人說錯的他倒覺得對,時政話題往往成了死纏爛打的語法血拚。
也有一些網友覺得他大腦鈣化,說這個扒糞佬說是愛國,為何如此仇官仇富仇教授,罵來罵去豈不是盡給國家抹黑?
「小布,你得頂我一下。我這一篇的標點符號肯定都對了。」他不惜深夜打來長途電話,把我從被子里揪出來。
「你是不是太閑了?打這些口水仗,有什麼意思?」
「不瞞你說,我在這裡坐牢。不灌水,不罵人,就只能看黃色網站。」
我在電話里說到了Linux,說到它首創者林納斯——那個開放源代碼的芬蘭人,叫板微軟、英特爾以及一切市場規則的IT好漢。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賀疤子真不在乎錢,那麼魚死網破也是一招,可強迫油田來驗收結項。不料他斷然反對,說一旦技術公布,他的錢就算是扶貧了,那倒沒什麼,但西方公司鼻子靈,手腳快,規模大,油水一定肥了他們的田。那時候他還能在罈子里混?「中國豬」不成了網友們輪番狂踩和剝皮抽筋的一堆中國爛鹹肉?
「罈子」是指他那些混熟了的網上論壇。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我事後才知道,那天冰天雪地,他受邀去石油技術學院講座,一開始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左眼皮跳了好幾下,走到報告廳門口無緣無故摔了一跤,不是絆倒,不是滑倒,似乎是被不明來歷的電擊拍了個狗啃泥。總是跟在他屁股頭的那個小傻子樂得拍手大笑,也模仿他摔了兩跤,在雪地里打滾。
亦民事後很久才把一連串異兆與報告廳里的三個人聯繫起來。他當時沒在意這三人的到場,不時揉一揉下巴和手腕(摔痛了),繼續講解他的快速充電方案。他講得有點亂,有點信天游和十八扯,不像一場學術報告。脈衝電流與材料疲勞的關係還沒結巴完,就說到德國民用和美國軍工是兩隻技術真老虎(好像有點離題),說到猴王如何稱王(意思不大明確),說到三十多年前的《農村電工手冊》是本好書,兩毛錢的大寶貝(好像是懷舊了,或是不滿眼下很多專業書籍華而不實,專利知識保密太過),又說錢是個王八蛋,把中國人的思想都搞亂了(聽上去有些片面),說好多人鑽技術,其實是愛錢不愛技術,就像當婊子冒充情人(太粗魯吧)……「嘿,國家把你養得白白胖胖,養出你一身好膘。你領帶會打了,汽車開上了,方帽子也戴上了,怎麼就沒一點碗大(遠大?)的理想和缽大(博大?)的胸懷?……」他一急,普通話走形,不得不輔以手勢,做出一個展臂擴胸的動作,示意他的「博」是這樣大,不能誤解為小小的「缽」。「你們這些政府和國企的官爺……」他的目光投向前排座的一些中年人,一些方頭大耳人士,「在辦公室坐出了一個大屁股,在館子里吃出了一肚子好下水,愛一下國就這麼難?現在一沒要你去炸碉堡,二沒要你去堵機槍,每天上班八個鐘頭,你拿一個鐘頭來愛一下行不行?拿半個鐘頭來辦正事會死呵?……」
很多聽眾感到困惑,分泌出一片嗡嗡低語,匯成嘈雜的聲浪。主持人忙遞上紙條讓他注意用語禮貌並且重返脈衝的話題。
他咳了一下,抹一把臉,發現退場的人更多了,空座位的藍色面積再度擴展。一對對男女學子牽的牽手,摟的摟腰,去尋找更合適培育愛情的場所。另一位青年甚至站起來大聲接聽手機,把周圍的目光吸引過去。
他覺得自己很失敗,沒法再講下去,滿頭大汗走下講台來到貴賓室——三位便衣警察在這裡已等候多時,向他亮出了證件。
「你就是賀亦民?」
「嗯。」
「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你?」
「你們……肯定找錯了人。」
其實,對方的南方口音讓他一聽就明白,肯定不是看黃色網站的事,肯定不是毒罵官員們的事,想必是幾年前自己沉入一口水井的摩托,意外地重見天日,把警察的狗鼻子引到這裡來了。
「跟我們走吧。」
「憑什麼跟你們走?」
「老實點,別耍花招!」警察猛推了他一把,手銬也掏了出來。
「我有高血壓,有心臟病……你們想在這裡逼出人命是吧?這裡是大學,我是他們請來的教授。」
對方猶豫了一下,「嚇套鞋呵?你今天就是癌症晚期也得跟我們走。」
「我要通知我的律師……」
「不行,你現在什麼也不能做,一切到了局裡再說。」
亦民發現自己的手機和便攜電腦已被收繳,發現手銬已套上手腕,情急之下突然冒出一句:「你們違反《公安六條》!」
「公……」對方有點懵。
亦民其實也不清楚什麼六條,只是自己當年蹲拘留所時聽說過,好像是一個什麼鎮壓反革命的文件。但他從對方的遲疑中發現了機會,發現了信口胡說的強大威力。「沒聽說過吧?難怪你們只會粗暴執法,沒有任何人權觀念。告訴你們,公安部就是要整你們這樣的傢伙。我的律師肯定要投訴你們……」
對方大概以為什麼最新法規出台了,對他們有些不利。大個子警察紅了一張臉,「鬧什麼鬧?公安六條我們也學過的,你以為只有你知道?別說六條,就是六十條,也保不了你!」
話是這樣說,但對方總算溫和了不少,沒給他馬上戴手銬,見他奪回手機也未加阻止,大概是允許他通知律師。
這已經足夠。賀亦民立即用手機上網,三下五除二,一鍵確認,把已完成和尚未完成的幾項發明資料打成文件包,全部發送上網,准入密碼全部取消。依靠「公安六條」所保障的權利,他還給我發來一句話:
我只能當人肉炸彈了謝謝姐夫
還有孟姐夫我明白這一句的意思。
我久久說不出話來。我一次次面對他手機、座機、博客、微博、電子信箱里的緘默或空白說不出話來。我不知自己是否該為我這位小學同學深深一嘆,在今夜狂醉不醒,在大雨中遠足不歸,去捶打所有朋友的家門,捶開門后卻不知自己該說什麼。一鍵之下,事情結束了,他終於成為了中國的林納斯,一顆共產主義的技術炸彈——他其實不太願意充當的角色。在那個要命的石油城,他差不多曾是一個特別顧家和戀母的孩子,采來一朵鮮花,一心獻給母親,但敲了好一陣家門卻遲遲未聽到開門聲,只能重新走上流浪的道路,聽任花瓣在風中飄散四方。
我想象他戴上手銬登上囚車時,周圍沒有熟悉的面孔,更無親友相送,只有一個同他玩得最多的傻子捶胸頓足,噴著鼻涕哇哇亂叫,在囚車后的雪地里追了好久。「你給我煙,給我煙——」傻子還在追趕著。我想象那一天漫天大雪,一如老天做了什麼以後不無心慌,於是噴出洶湧的泡沫,塗抹足跡,掩蓋車轍,填埋各種氣味和聲音,正偽造一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人間現場,不留下任何往事的物證。我想象一個當事人在顛簸和昏暗的囚車中蜷縮於一角,全身哆嗦,眼含淚花,目光死死盯住車頂,像要把那塊鐵皮看穿、看透、看爛、看碎、看得目光生根,其恨恨不休的神情讓警察略感怪異。我相信他那時回望自己的一生,最可能頓足大喊的一句是:
「郭家富你聽著,我還會有機會——」
警察都凍得鼻尖紅紅的,不會明白這話的意思。
補記:
郭丹丹在法學院畢業,沒有接受她媽一位國外朋友的資助去美國留學。她留下來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叔叔的殺人案。她的一些學友也提供援助,共組了一個律師團。他們辯護的主要理由是:一、死者本身有心臟病發作的病史,外力擊打併非唯一死因;二、本案當事人是在親哥郭又軍嚴重受辱的情況下動手,屬激情犯罪,事出有因,理應輕判。他們同時代理一樁民事官司:油田二院方面訴賀亦民獲取對方的津貼和獎金,因此其成果系職務發明,個人不具完全知識產權,單方面公布成果是嚴重侵權。油田雖可從中獲益,但商業利益已大受損害,必須依法索賠……
丹丹還得說服她爺爺,一個雙目失明的七旬老人:罪是沒法頂的,不管是坐牢還是槍斃,老子也不能代替兒子。
她不知已說過了多少遍了,世上不可能有這樣荒唐的事。
再補記:
此處本來另有完整一章,說到馬濤受累於一位夏先生,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罪」被拘,經律師澄清與交涉,兩個多月後得以獲釋。他在拘留所與賀亦民恰好同居一室。兩人半熟半生,意外重逢,終於同病相憐。亦民幫對方搶飯和打架,馬濤教對方標點符號和打橋牌,如此等等。
下一步的情節是:亦民向對方坦承,當年把對方送進監獄的那一封告密信,扯不上閻小梅,扯不上郭又軍,其實是他乾的。
「這個故事編得不怎麼好玩……」馬濤一笑。
「就是我,真的,與軍鱉沒關係。」
「你什麼意思?」
「就這意思。」
「該你了。」馬濤重新低頭看手上的撲克。
「我這一次可能死到臨頭了。昨天想了一下,既然遇到你,那就是天意,就是老天要我說明白,不走得拖泥帶水。」
「你以為我會信?」
「信不信由你。好吧?當初你差我送雞毛信,當狗腿子,你可能都不記得了。那個唐瞎子沒來參加你們的密會,你可能也不記得了。張衛國出門時同我差點打了一架,這件事你肯定更不記得……好吧,反正今天我已經說完了。」
亦民提到的一些人名和細節,終於讓對方臉上有了一種恍惚。「就你,一個小蟊賊,也配去告密?」
「我也覺得不配,不好意思……」
「從邏輯上說,不論怎麼說,那個人根本不可能是你!」馬濤差一點叫起來,「我算定十一個最可能的原因。怎麼會搞錯?幾十年了,幾十年了,你以為我是可以隨便糊弄的?」
「可事實就是這樣的。換上我,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兩個人面面相覷,久久地目瞪口呆。馬濤突然又笑,聲音洪亮地大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賀亦民呵賀亦民,你這一出有意思嗎?說吧,他們靠你來攪渾水,也太黔驢技窮了吧哈哈——」
這時的鐵窗外鞭炮聲大作,三兩道曳光從窗前劃過,還有兩三個獄警遠遠的說笑聲,原來拘留所也需要歡慶新年。
一個謎底至此仍無法揭開。賀亦民是不是馬濤壓根兒沒想到的第十二種可能,還沒有更多證據加以確認。生活其實充滿了殘缺和散亂,通常是一張收不了的破網。筆者的猶豫只是在於,這種殘缺與散亂是否需接受作家的強勢操作,以求情節的完整和確定,並非不是一個問題——因此這後面四千多字最終被刪除了。當然,刪除不一定就好。不了了之不一定就好。喜愛常規小說模式的讀者,不妨越過筆者的猶豫,接受這一囚室外的新年禮花,順著這個線頭往下走,自行添上文字數頁或數十頁,以便確證馬濤和賀亦民的說法哪個是實。
賀亦民為什麼要那樣說?有什麼理由嗎?
一、身為小蟊賊,他當年偷過學校的自行車和軍大衣,好幾次被紅衛兵群毆,因此一旦有機會,便不能不偷偷報復一下——特別是報復那個參與密會的王八蛋(姓張的或姓唐的),他記得最清楚的面孔。
二、事情也可能是這樣:他一腦子糨糊,完全不懂政治,不知事情後果那麼嚴重,正如他後來不知油田井測技術這潭水有多深。他以為那只是一個小情報,可拿來與警察做個交易,讓對方恩准他和小弟兄們少挖三天防空洞。
三、事情還可能是這樣:他眼下不過是又一次信口胡說,只是同情他哥被一個告密的疑團壓了半輩子,死了還不明不白,老是來他的夢裡喋喋不休,那還不如自己去頂下屎盆子算了。他反正名聲臭,多頂一個屎盆子沒關係。
……
還有沒有其他可能?
最可能的真相到底是什麼——空白紙頁在這裡等待讀者的想象。這個故事得靠你們最終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