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轟」地一聲,附近寺廟的暮鼓敲響了,隆隆的鼓聲貼地而走,翻滾著,悶雷般一路橫掃過街市裡坊。
公主在被褥間扭動一下,半夢半醒間,腦子昏沉沉的。
以前在膳善,實在沒有這樣的困擾,時間過得很慢,白日十分冗長,公主每天的生活就是讀一點書,學著做一點簡單的女紅。國主只有她一個妹妹,對她的要求很低,只要她能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對於韭菜炒蛋是先放韭菜還是先放蛋,這種深奧的問題國主覺得沒有必要探討,反正公主永遠不會下廚。
於是公主被養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這是整個膳善皇室公認的,不接受反駁。
公主心裡不大服氣,但混吃等死是作為公主的美德,只好默認了。午睡的時候,她夢見了扜泥城外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坐在寶座上,四周堆滿馬奶葡萄的場景。正感嘆葡萄粒粒飽滿如同橄欖石,珠宮牆上的雲母裝飾掉落下來,那麼老大一塊,差點砸到她的腦袋。
公主終於徹底清醒過來,撐著身子坐在被褥間,看檐下光影往來。
體態曼妙的婢女挑著燈籠輕悄走過,光瀑溫柔打在蒙窗的鮫綃上。包金龍頭鉤向上頂起,光也隨之緩緩升高,只一瞬,雕梁下便有成串的光點,不激不隨地,在夜幕的稱托下兀自生輝。
直欞門被人躡手躡腳拉開,綽綽把頭探了進來,見公主已經醒了,大力招手說:「殿下快來看,這兒能看見整個都城的夜景。」
公主披上披帛,趿起軟鞋往外走。這樓果然像奚官說的地理位置絕佳,高站一隅就能遍覽全城。公主說「哦喲」,帝都不愧是帝都,連天的霓虹縱橫交錯,串起了十里夜市。蒼勁的樓宇或巍峨或嶙峋,乍看上去,像夢裡光怪陸離的異域。
公主一手支著欄杆,托腮說,「上國的夜景,比我們扜泥城強點兒,真想出去逛逛。」
豈止是強了一點兒,公主實在太賣家鄉面子了。
綽綽微微前傾,半個身子懸在樓外,閉著眼睛享受清風拂面,「這可不是膳善國,殿下不能隨意出門。再說楚王又不在,殿下逛個什麼街。」
公主覺得納悶,「楚王不在,我就不能逛街?」
綽綽說:「一般書里都是這麼寫的,男女要增進感情,才相邀一道逛街。」
公主白了綽綽一眼,「少看些雜書吧,年紀輕輕不學好,誰說逛街非得男女同游?」
綽綽囁嚅了下,「那殿下說怎麼辦?」
公主抬起左手,腕上的手環在燈下回蕩出柔和的光暈。
娑婆樹的樹皮長得像月桂樹皮,就算不能完全掩蓋飧人的味道,也可以中和后揮發向四面八方,藉以擾亂鑊人的判斷。
「怎麼樣?走不走?」公主問。
綽綽還有些猶豫,「今天剛入城,路邊上那些男人都直勾勾盯著殿下,還衝您打口哨。」
公主大度地寬慰她,「那是被本公主的美貌迷暈了,只要我戴上面紗,沒人會在意我的。」
說干就干,公主膽兒大,綽綽膽子也不小,她替公主重新綰了個簡單的螺髻,頂上插了支滴珠的簪子。為了讓外面的人一眼就看明白她們的來處,還悄悄弄來兩件婢女的公服,給公主穿戴起來。
公主站在銅鏡前照了照,袒領太寬大,找快帕子蓋在胸前再繫上裙帶,這麼一來就齊活了。然後和綽綽一人一塊面紗別在鬢邊,繞開了有魚等人的視線,從綽綽探好路的後門溜出去,一下子扎進了人潮里。
帶著綽綽在街頭閑逛的公主由衷讚歎,天歲真是個了不起的國家,周邊列國狼煙四起的時候,這裡卻歌舞昇平,儼然人間樂土。看看這叫不出名目的水果,還有胡商手裡華貴的綾羅,堂堂的公主自覺見識淺薄,屬實慚愧。
綽綽東看看,西摸摸,「殿下還想回膳善嗎?」
他鄉再好,也會思念故土,可惜公主的情況比較複雜,要想回去,恐怕得等楚王百年後了。
公主買了兩個柿子插上葦桿,遞了一個給綽綽,面紗掩蓋下邊走邊嘬,「我回不去了,上國不會放人的,但你可以回去。你和有魚她們,不必陪我苦守,想走就走吧,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吃遍山珍海味、奇瓜異果,你放心,這個苦我受得了。」
綽綽說不,「我們都是忠僕,絕不會拋下您的。那些苦讓我們去吃就好了,我們願意為殿下分憂。」
公主聽罷目光流轉,眸中精光也一閃而過。
「這樣啊……」她狀似遺憾地嘟囔,「如果決定了,那就留下吧。」
膳善國的宮人,大概是全天下最自由的宮人了,不像其他十一國全靠服役,膳善的宮人是雇傭制的。入宮之初簽上一張契約,在宮中供職三到五年後,契約期滿發放獎勵,去留隨意;中途離職者,俸祿全部扣除之外,再追加一筆賠償金,也可以天高任鳥飛。
雖說不是全無制約,但願意賠款的還是能夠隨時離開,公主離鄉背井,總得先摸清身邊人的打算。
綽綽和有魚跟了她很久,又是一個賽一個的貪財惜命,必定是不會離開的。至於其他人,她也不強求,真想回膳善去,非但不需要繳納罰金,還可以贈送回去的盤纏。
唉,真是個佛心的主子,公主吸溜著柿子想。
街道上行人熙攘,間或有男人目光銳利地望過來,想必是嗅見飧人的氣味了。這時候公主難免心慌,但依舊高昂著腦袋,驕傲地從那些窺伺的視線里佯佯走過。
綽綽戰戰兢兢緊隨公主,拽著她的袖子說:「殿下,還是回去吧,這街市到處都是陷阱,萬一被那些鑊人看破了……您入楚王府的消息沒有宣揚出去吧?要是人人都知道了,那咱們還穿著這身衣服,不是不打自招嗎?」
公主呆了呆,忽然明白了什麼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雙美目瞪得溜圓,吸了口氣道:「你怎麼不早說?」
綽綽毛蟲般雜亂的眉毛皺了起來,以示失算。此時周圍的氣氛似乎也有變,一種不易察覺又真實存在的危險氣息極速蔓延,蟄伏在暗處的人影也開始蠢蠢欲動。
公主拉著綽綽慢慢後退,就在她打算看準時機發足逃竄的當口,長街那頭傳來一陣清越的、金屬撞擊的聲響。
也就是那一聲,周圍的暗涌像潮水一樣頃刻退去,公主抬眼望,見燈火輝煌處有個白衣僧人站在那裡,他穿芒鞋,戴白紗帷帽,看不清五官,只覺得通身閑雲散淡,人挺拔得松竹一樣。
剛才的聲音,應當出自於他手裡的九環錫杖。以前公主對和尚的想象無非那顆圓溜溜的光頭,卻沒想到這上邦大國的高僧竟有那樣清華的氣韻,和滌盪人心的聖潔力量。
「殿下,鑊人都散了。」綽綽顫聲說,「那位大師救了咱們。」
公主點點頭,本想過去道謝的,可那僧人卻轉身離開了,只留下一個白色的背影,和錫杖杵地激蕩起的陣陣聲浪。
綽綽不敢再逗留,拽著公主便走,所幸楚王府不算太遠,加緊步子一盞茶光景就到了。
等踏進楚王府才大大鬆口氣,綽綽撫胸道:「今天要是沒有那位大師出手相救,殿下恐怕要被人片成魚片碼盤了。不知他是哪家寺廟的高僧,要是知道來歷,也好去廟裡布施……」
公主劫後餘生,反正挺高興,「還好本公主福大命大。我以前看畫冊,上面的外邦和尚都穿著偏衫,脖子上掛著拳頭大的佛珠,我以為天歲的出家人也是那樣。剛才那位的打扮倒很儒雅嘛,看來楚王殿下做了和尚,好像也不怎麼糟。」
有魚聽了她們的經歷只管生悶氣,不是因為公主盲目外出遇險,是因為她們出去竟然不帶上她。為了提醒公主,她不斷在一旁比劃拳腳,嘴裡「呼呼」地伴奏著,「要是我在,一定打趴那些鑊人!」
公主自知理虧,點頭不迭,「這次事發突然,失策失策。」
有魚的拳頭帶著風,呼嘯而至停在綽綽面前寸許,綽綽的劉海都被氣流帶動得飛起來,有魚淡淡提出了疑問:「那個僧人,會不會就是楚王?」
大家都怔住了,公主思忖過後說不會,「楚王在達摩寺出家,天歲近期又沒有戰事,世上僧人多了,未必是楚王。」
綽綽說對啊,「楚王也是鑊人,他一定聞得到殿下的氣味,怎麼能巋然不動?」
這廂正議論,奚官匆匆趕來,進門便一臉肅穆對公主長揖,「聽聞殿下隻身外出了,是下臣的疏忽。殿下初到上國,若是想體驗天歲風土人情,大可吩咐下臣,下臣好派遣隨從護送殿下。殿下是我楚王府的上賓,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下臣萬死也難辭其咎。幸而殿下安然回來了,下次萬萬不能孤身走動……」
綽綽在邊上聽奚官說了半天「隻身、孤身」,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個……奚官大人,我一直陪在殿下身邊……」
奚官什麼都沒說,調轉視線瞥了綽綽一眼,頓時讓綽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輕蔑情緒。也許在奚官看來,不勸阻公主還顛顛跟著瞎跑,這種不知輕重的婢女,有也誠如沒有吧。
綽綽訕訕,有魚卻問奚官:「聽說楚王殿下回上京了?」
有魚自詡公主身邊半個謀士,偶爾也有出人意表的小機靈。
沒想到奚官「哦」了聲,說是,「下臣此來正是要告知殿下,楚王殿下回京了。夕日北方大軍屬楚王掌管,上次楚王殿下落髮,本意要將兵權交太尉代管,太尉大人稱病不接,一直拖延至今。這幾日又到整頓邊軍的時候了,太尉大人不得不受命,因此大內傳召楚王殿下還朝,交接軍務。」
也就是說,今天街市上遇見的雲遊僧人,說不定真是楚王?
公主摸了摸下巴,發現國主難得說對了一次,惡人穿白衣,確實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