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可是公主搖頭,「太守大人,你這官署只有一間房,卻要留一個姑娘和一位高僧過夜,分明是想毀高僧的清白啊。我這人還是很講原則的,條件艱苦的時候可以將就,條件允許當然要高床軟枕。」邊說邊朝蕭隨揮了揮手,「大師,你留下過夜吧,本公主有錢,可以住高檔客棧,不會委屈自己的,你放心吧!」
她說完,十分瀟洒地搖著袖子,往大門上去了,心裡的火卻越拱越高,要是再留下,她可能就要忍不住罵人了。
其實打從蕭隨一出現,她就知道其中有詐,沒有抵達原州前她還在觀望,畢竟隨意冤枉了出家人不好。可是直到原州太守說了那番話,她才終於斷定,是蕭隨刻意安排了這齣戲,有心讓她落單而已。
所以這禿頭到底要幹嘛?為了演一場戲剃光了頭髮,腦門上還燙個疤,這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天歲的皇帝究竟是誰在當?他果真讓了位,自己心甘情願出家雲遊四海嗎?
反正越想越氣,沒有辦法愉快地相處了。公主現在只想回家,這禿子花樣百出,難道是要阻止她回膳善嗎?
又不說愛她,又不承諾這輩子只要她一個,這男人真是又貪又渣。他想把她騙回去,然後搞一大堆女人來和她爭寵,這臭不要臉的死禿子,還妄圖坐享齊人之福,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公主腳下生風,走得很快,邊走邊思量,孤身一人要怎麼才能安全回到膳善。原州距離扜泥城少說還有三千里路,如果撇下蕭隨一個人回去,到底有沒有可行性?
他跟了上來,錫杖杵地的聲響一直緊隨著她。他的嗓音也清朗依舊,悲天憫人地說:「施主……這邊關亂得很,你獨自在外過夜很危險,還是你住官署,貧僧另外找地方吧。」
公主咬牙切齒,心道裝吧裝吧,誰還不是弄情的高手呢。鑊人對飧人動輒垂涎三尺,飧人對鑊人可沒有那種奇怪的需求。她現在就想看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頂著個假和尚的身份,不會是之前被追上癮,還想繼續吧?
想得倒挺美,公主扭頭看了他一眼,寒聲道:「他們都走了,我得想辦法追上他們。大師要是願意,就上車一起走,要是不願意,就留在原州城裡過夜吧。」
豈知他連考慮都沒有考慮一下,一撩僧袍躍上了馬車。看看天色,夜合八荒,他攥著馬鞭道:「施主不願意留宿在城裡,那就在城外過夜。城外有茶寮,咱們在那裡喝碗熱茶吃點東西,再走不遲。」
公主說:「不吃不喝,就這麼上路。」
他微頓了下,說好,「那出城之前採買些乾糧和日常所需的用品,以備路上要用。」
公主現在是他說什麼都不痛快,一梗脖子,「不要,什麼都不買。反正大師有現成的乾糧,你餓了吃我就好。」
這下蕭隨被她的話堵住了口,心裡也明白,這場低級的騙局矇混不了她。她有時候是有點脫線,但她絕不傻,這錯漏百出的綁架,原本就沒有經過精心的編排,他甚至盼著她看出端倪,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他希望她滿足,各方面的滿足。那些飧人放回了膳善,她可以留下,留在他身邊和他生兒育女,一同治理這個國家。
以前他虧欠了她很多,雖然她並不完全走心,但他也知道她委屈。一個人從哪裡丟了面子,就要從哪裡找回來,他想補償她,她要禁忌就給她禁忌,她要高僧就給她高僧。甚至以前她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只要有必要,他也願意照原樣償還她,這樣還不行嗎?可她明明發現了蛛絲馬跡,卻不戳穿他,難道是又生了一計,打算將計就計,綁架他回膳善嗎?
公主的小心思頗多,很多時候難以猜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對於她的各種不配合,他至多說一句「施主你有點叛逆」,便順著她的意思,駕馬把車趕出了城。
下雪的時節,天上星月俱滅,只余頂馬脖子上的鈴聲啷啷地,在混沌的天地間回蕩。
城外的雪不至於封路,但行走還是有些困難,及到他說的茶寮附近,馬不願意再走了,任你怎麼驅策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無奈地回頭看了公主一眼,「不是貧僧不願帶施主趕路,是馬看不清前路停下了。」
公主嘆了口氣,其實知道雪天趕路為難的是自己,悶氣可以小小地生,傷筋動骨就不好了。於是傲慢地推開半邊車門,探頭朝外望了一眼。雪沫子又在飛揚,茶寮的燈火在黑夜裡格外明亮,公主抬手指了指遠處,「那一排排的燈,是什麼?」
蕭隨道:「是個供商販留宿的客棧,恐怕不合施主的要求。」
這個時候就不要挑剔了吧,頂馬不肯走,總不能在雪地里戳一晚上,人沒凍死馬凍死了,回去的計劃豈不是又泡湯了!
公主表示不嫌棄,也不必在茶寮頂著西北風喝茶了,生拉硬拽把馬拖進了客棧。
在外漂泊了兩天,一進大門就有暖流撲面而來,即便看這廳堂古樸得堪稱寒酸,至少用不著風餐露宿,就已經很好了。
掌柜的迎上來,可能和尚和美人的組合讓他十分想不通,但還是熱情地接待了,搓著手問:「二位客官,是打尖啊,還是住店啊?」
公主說都要,「上一斤牛肉,溫一壺好酒,再來兩個小菜。」
掌柜說得嘞,揚聲高呼:「牛肉一斤,好酒一壺,另加小菜兩盤……」說罷扭頭又問和尚,「客官是要一間房,還是要兩間?我們有豪華雙人房,八尺大床任君翻滾,巨大落地窗,保證原州第一縷陽光直直打在床上。另外我們還附贈雙早,雞蛋油條抄手隨意挑選……客官看,要不要來一間?」
所以在旁觀者看來,能和姑娘走在一起的和尚,就是個實實在在的花和尚。如今打扮成和尚模樣行騙的人不少,掌柜見多識廣,對這世上一切陰暗了如指掌。如何投其所好,是開門做生意第一要務。管他素的還是花的,只要能賺錢,就算渾身色彩斑斕,照樣伺候得舒舒服服。
掌柜這話一出,大堂里正用飯的過路客商都豎起了耳朵。
公主有點尷尬,蕭隨神情卻坦然,「要兩間房,熱水炭盆俱全就可以了。」
他說完,邊上的聽客「嘁」了聲,表示真會裝模作樣。
有人大聲地議論:「現在這世道,真真假假看不透。我們村上來了個漂亮的小寡婦,那大長腿子,能夾死個人。說要找個老實男人過日子,把全村男人迷得喪魂落魄,其實個個她都願意相好,錢財收了不老少,就是不讓人得手。後來有個叫王二狗的受不了,給她下了葯,拖到野地里想干那事,你們猜怎麼著?掏出來比王二狗還大,哈哈哈,女人不是女人,小和尚也未必是小和尚啊。」
公主坐在不遠處的八仙桌旁,聽見他們嘴裡不鹽不醬地調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拍下手裡的筷子霍地站起身大喝:「哪家的狗沒戴嚼子胡亂攀咬,不會說人話,就剁碎了餵豬吧!」
這一聲喝,驚呆了剛才嬉笑的眾人。印象中越漂亮的妹子越軟,沒想到這卻是個刺兒頭。瞧那張艷若桃李的臉,板起來居然十分有威儀。但姑娘畢竟只是個姑娘,身邊沒有扈從,就靠那個細皮嫩肉的和尚,可嚇唬不了跑江湖的人。
挨了罵的那個人在眾人的鬨笑聲中站了起來,被女人奚落是件十分丟面子的事,當即咋呼著一拍桌子:「小娘……」
「們」字還沒出口,一截筷子箭矢般射來,擊中了他的嘴唇。他慌忙拿手捂住,一面嗚嗚地比劃,再拿下手時,嘴唇已經腫得香腸一樣了。
對面桌邊的和尚慢條斯理從竹筒中重新抽出一雙筷子,偏頭吩咐跑堂的:「一碗陽春麵。」
掌柜的呆怔了半晌,慌忙安撫兩邊:「行走在外都不容易,莫傷和氣、莫傷和氣……」一面吊高了嗓子叫,「一碗陽春麵,再給各桌加一盤滷水花生米,算我孝敬各位客官的。」
跑堂的接了令,忙進后廚知會,不一會兒幾個夥計齊上陣,每桌都送了一盤花生。和尚要的陽春麵也送到了面前,清湯寡水上橫卧了一窩絲,一把蔥花就是全部的點綴。
眾人被剛才不動聲色的震懾唬住了,誰也不敢造次。和尚是世上最神奇的生物,大慈大悲的同時身懷絕技,他覺得有必要開解你的時候,願意你和苦口婆心,要是不願意搭理你,說不定直接就把你干飛了。
公主剛才一怒之下懟了個不知底細的路人,其實心裡也有些慌,本來不知該如何收場,卻被這禿子化解了,大大鬆口氣的同時也五味雜陳,有靠山的感覺真不錯。
只是看他惺惺作態,又覺得心機真重,明明是個假和尚,面對滿桌葷菜居然還能淡定地吃陽春麵。不過再轉念想想,其實他也挺可憐的,到現在還不知酸甜滋味。那些山珍海味對他來說味如嚼蠟,牛肉和光面的口感,大概就是一個耐嚼,一個筋道吧。
公主草草吃了幾口,便站起身讓掌柜帶著上樓了。走到樓梯的拐角時低頭看了眼,他端端坐著,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這邊城野店讓他坐出了帝王家宴的味道,果然氣勢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就算他剃了頭,披著袈裟,也是和尚中最霸道的存在。
他吃完了,擱下筷子,取手巾優雅地掖了掖嘴,然後抬眼迎上她的目光。
公主一陣心虛,忙調開了視線。在這種占理的情況下態度就得傲慢,要顯得從容不迫,彷彿剛才看他只是睥睨眾人時不經意的路過,他根本不值得她的目光為他停留。
公主昂著她高貴的頭顱,走進了掌柜指引的客房,夥計很快捧了炭盆進來,掌柜掖著手說:「客官少待,過會兒就讓人送熱水過來。我們城外小店,粗野的過客比較多,有慢待之處還請客官擔待。那個……大師的客房就安排在小娘子隔壁,半夜有什麼需要,也好照應。」說罷笑了笑,「真的不考慮升房嗎?其實兩個單間加起來,價格和雙人間差不多,只要多加半兩銀子,就能享受最優質的服務……」
公主冷冷看這他,看得掌柜的嗓音漸次矮了下去,她叉著腰道:「那位大師可是高僧,不過偶然和我同路罷了,怎麼,你們這店看見男女同行就要開雙人間嗎?究竟你這是客棧,還是其他什麼不健康場所?你再啰嗦,可別怪我報官了!」
掌柜忙擺手,「一場誤會、一場誤會,生意人一切以盈利為目的,勸小娘子升房只是良性建議,你要是不接受,我們也不強迫。」看來生意是談不下去了,那個和尚又不好惹,見勢也不敢繼續遊說了,忙賠了個笑,呵腰退出了客房。
和尚也上樓來了,掌柜點頭哈腰一頓讓禮,絕口不提升房的事,等他們各自關上房門,才長出了一口氣。
夥計手裡提著端炭盆的夾子,朝他們的卧房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不知這兩人是什麼來頭。
掌柜很在行,壓聲道:「近來達官貴人流行進寺廟深造,就因為當今陛下出過家,弄得出家都成一種潮流了。往後店裡來了和尚,千萬記得好生款待,鬧不好人家的一根寒毛比我們腰還粗,我們這種沒辦過營業執照的小店,得罪不起那些大人物。」
夥計諾諾稱是,忙又下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掌柜踱著方步,躲回了櫃檯后。
夜漸漸深了,大廳里吃飯的食客也各自回了卧房,只剩櫃面上還燃著一盞油燈。
客棧晚上是不閉門的,尤其這種寒冷的冬夜,常有夜半進來投宿的過客。掌柜這些年習慣了夜班,越到深夜越精神,沏上一壺茶,慢悠悠查看賬冊每日的入賬出賬,每一筆盈利都令人振奮。高興起來上伙房翻找出客人沒動過的茶食,一面吐槽著這些人真浪費,一面愉快地塞進嘴裡犒勞自己。
回來的時候,見小夥計站在櫃檯前,正仰望二樓。
「爐子都快熄了,還不去添煤,傻站在這裡幹什麼!」掌柜氣得低低呵斥了一聲。這夥計當初剛來的時候,手腳勤快得讓掌柜以為找到了春天,結果乾的時間越長,越是花樣百出精於偷懶。這大半夜的,中了定身術一樣戳在這裡,不想幹活也用不著嚇人吧!
豈知夥計噓了一聲,向二樓的客房指了指,「老闆,你看……那和尚一直走來走去,到底在幹嘛?」
掌柜納罕地順著他的指引看過去,果然一個光頭的影子慢慢投射在糊門的高麗紙上,然後轉個身,影子逐漸縮小,又緩緩走遠了。
掌柜唏噓著搖頭,「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少說得起三四次夜。」
小夥計未經人事,不解地問:「起那麼多次,尿頻嗎?」
掌柜說「去」,「毛還沒長全,問那麼多幹嘛!等你以後想討媳婦了,自然就知道了。」
小夥計摸了摸鼻子走開了,掌柜復望向和尚的房間,喃喃自語著:「都急成這樣了,介紹大床房還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
次日一早,各房賓客紛紛下樓吃早飯,掌柜特別留意了大和尚,他眼下有青影,但臉上沒有倦色,年輕就是好啊。
掌柜假裝不經意地和他搭訕:「大師昨晚沒睡好吧?」
本來以為他多少會有點尷尬,豈料完全是掌柜想多了。
大和尚抬起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施主這店裡不幹凈。」
掌柜啊了聲,驚恐道:「不幹凈?我這店子從來沒出過人命案子啊,怎麼會不幹凈?大師會開天眼嗎?難道是我上月剛剛過世的老娘回來了?」
人家可能覺得他是個白痴,冷冷地調開了視線,「有老鼠。」
掌柜的噎了下,才明白他說的不幹凈,是最原始的那種意思。
因為鬧老鼠,所以夜裡被吵得睡不著?可惜不是想姑娘呀。不過也不排除他為了保全面子,有意給自己找台階下。
掌柜齜牙道:「大師是不是聽錯了,小店養了五六隻貓呢,從來不鬧耗子……」
剛說完,一隻筷子長的老鼠飛快躥了過去,公主嗤地一笑,也不去下掌柜的臉,只說:「勞駕替我們準備一包乾糧,再來一壺烈酒。給我的馬加草料,過會兒我們就退房。」
掌柜嘴裡應著,回身朝門外看了眼,「昨晚雖沒下雪,可天色還陰沉著呢,二位何不再住一夜,萬一走在風雪裡,那日子可不好受。」
這回卻是和尚說不必,「有遠路要趕,不能耽擱。麻煩照吩咐準備好東西,另要一條棉被,替我們搬上車。」
一條棉被啊……掌柜曖昧地笑笑,「好的,客官。」
公主到現在態度還是冷冰冰的,喝了碗薄粥就自顧自出去了。
繞著馬車走了兩圈,又問掌柜買了一套鍋勺,畢竟有那麼遠的路要趕,萬一途中遇不上驛站,總不能一直靠乾糧充饑。
掌柜的人倒是不錯,裝了一小袋炭交給公主,說天寒地凍的,留著路上取暖。
公主道了謝,回身的時候見那禿子正在往車輪上綁麻繩,據說有了這個,雪地里行車才不至於打滑。
向東方看了看,雲翳沉沉,看不見半點日光,不知能堅持多久,少不得半道上再遇一場風雪。
公主嘆了口氣,算算時間,寫回膳善的家書哥哥應該早就收到了,說不定派來迎接她的人已經在路上了。等出了天歲的邊境,再走上一程,應該很快就能遇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