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不管是楚王也好,釋心大師也好,這輩子大概從未遇見過一個女人,敢這麼要求他的,何況這女人還是個飧人。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因為身量很高,從側面看過去,只看得見那清爽的下頜,和天光下鴿蛋般通透的皮膚。
命中注定的獵物,想在捕食者面前完全放鬆是不可能的。公主悄悄吸了口氣,把胳膊往前遞了遞,臉上帶著掘強的神情,錦被下的腳趾緊張得直摳地。
好害怕,害怕佛陀一念成魔,扭過頭來照準她的脖子來一口,那可什麼都不用說了,小命玩兒完,就可以下地府找父母團聚了。
團聚固然開心,但斷氣的過程想必不會太美好。她已經設想出傷口鮮血如瀑的場景,絕代風華的公主倒地后雙腿絕望地連蹬幾下,無助的樣子,像只中了箭的兔子。
不敢想,想多了腳趾都快斷了。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在鑊人面前賣弄,差不多是自尋死路,可是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大師的底線在哪裡。
他的側臉冷漠,對香噴噴的胳膊不為所動,公主暗暗為他叫好,這定力,屬實異於常人。
「我是個飧人。」公主壯膽又提醒他一下,「而大師是鑊人,鑊人從小沒有味覺,山珍海味如同嚼蠟,生活一定索然無趣吧?我能解大師的困惑,只要你嘗一嘗,就知道活著是為什麼了。」
一個鑊人要拒絕飧人,其實很難,別說那些沒嘗過滋味的,就算開過了葷,對飧人也還是有孜孜不倦的渴望。
該有多堅定的意念,才能控制住天性里的衝動。公主恍惚產生一種赤足在火堆上跳舞的錯覺,熱血上腦,七魄離體。她緊緊盯著他的喉頭,如果他咽一下唾沫,就說明大師這家出的失敗,早晚得還俗。
飧人有多香,不是鑊人,很難理解那種感覺。譬如你飢腸轆轆以水續命,雖不至於很快餓死,但也永遠得不到滿足。飧人是可以讓鑊人擺脫飢餓感的美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魔障,有時候佛魔一線,修為和定力不夠,這深淵踏了便踏了。
結果公主舉得手都酸了,他的表情和動作,竟連一點細微的變化也沒有。
晨光照過來,照在他樸拙的芒鞋上,他身姿舒展,神態安然,公主忽然品咂出了立地成佛的空曠無垠。
「飧人與鑊人同屬萬物,萬物平等,生殺予奪皆是業障。貧僧已翻舊日之惡,皈依正道而得解脫,殿下不必再費心了。」他眉眼坦蕩,甚至微微帶著一點清淺的笑意,合什一拜道,「上國大開方便之門時,殿下便回來處去吧。天歲不是久留之地,望殿下珍重。」
這麼高深的話,聽得一頭霧水。公主的視線落在那雙纏繞著菩提子的手上,他的雙手骨相優美,手背上卻有刀傷留下的猙獰疤痕——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和尚!
原本還想和他商討一番的,誰知他說完就邁出了門檻,袍裾一拂走遠了。留下公主一個人呆站在那裡,走了?就這麼走了?不是說好了舔一口的嘛……
抬臂嗅嗅自己,公主自言自語:「究竟是我不香了,還是大師的嗅覺失靈了?」
猛想起了昨晚上朦朧香艷的經歷,她對大師上下其口,這樣的驚濤駭浪都浸泡過了,光伸一條胳膊請人家品嘗,大師心裡八成在冷笑——就這?
公主咂咂嘴,反正佛陀的味道她先嘗過了,皮質光滑,肉質緊實,巋然不動不像假正經。至於自己呢,雖然被看光了,但也不覺得羞愧,反正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內情,以大師的佛性,應該不會對外宣揚公主的腰有多細,屁股有多圓吧!
忙了一晚上,睡在一張床上都沒成功,情何以堪。公主無趣地摸了摸后脖子,打算先把衣服穿上。可是環顧一周,發現屋子裡的擺設不大一樣,這間卧房,好像不是她先前睡的那間……
也就是說……是自己上了人家的床?公主訕笑,果然熱情大膽。釋心大師發現她從天而降,嚇得肝兒都要碎了吧,還得想方設法保持理智冷靜,這高僧不好當。
正在公主唏噓的時候,綽綽和有魚趕來了,綽綽哭喪著臉說:「王府的人在飯菜里下了蒙汗藥,我們都被迷倒了,難怪殿下被帶進楚王的卧房,誰都沒有察覺。」
有魚很自責,「憑我的敏銳,不應該中計的呀……殿下,您失身了嗎?」
公主額角一蹦噠,暗道這個心腹真是心直口快,一般不是該問,「大師破戒了嗎」?
綽綽顯然也很好奇,和有魚一樣,眨巴著眼睛看著她。
公主撫了撫額頭,為顧全面子,含糊說:「就差一點兒。」
「哦,懸崖勒馬。」綽綽說,「箭在弦上硬是不發,高僧不愧是高僧!」
有魚看待事情的切入點比較務實,「不管發與不發,他和殿下同床共枕是真事吧!男人和女人睡了一晚上,殿下的名節已經被他玷污了,他非但不負責,天亮后拍拍屁股就走了?世上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公主裹著被子恍然大悟,「對啊,應該讓他負責,我怎麼沒想到!他還沒走遠吧?現在追還來得及嗎?」
公主說著就要往外沖,可惜走了兩步發現自己沒穿衣裳,頓時又氣又惱,恨得跺腳。
這時奚官從外面進來,神情是失望的,但依舊大力鼓舞公主:「沒關係,殿下小試牛刀,不成功也在情理之中。」
公主因為下藥的事,正想興師問罪,奚官送上門來,她便寒聲質問:「上國這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膳善再不濟,每年也向上國敬獻美玉和飧人,我堂堂的一國公主,初到貴國就被迷暈送上了楚王的床,你們顧及過膳善國主的面子嗎?」
奚官忙誠惶誠恐地擺手,「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這是下下策,卻也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殿下想,有人相識於踏青泛舟,有人相識於檐下避雨,這些開頭都平平無奇且費時費力,而兩位殿下呢,相識於枕席之間,起點已經比別人高了一大截。下次再見,就可以繞過那些拐彎抹角,直接商議終身大事了,真可謂快刀斬亂麻,符合我上邦大國一貫的雷厲風行。」
公主唾棄,「說了一大套,為什麼不幹脆給楚王下春.葯?」
奚官說:「下了啊……」忽然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出口的話又收不回,只得在公主震驚的注視下硬著頭皮安撫,「殿下恕罪,都是為了大局著想,殿下心懷天下,必定能夠見諒的……話又說回來,楚王殿下的修為已達藥石不侵的地步,這點超出了下臣的想象。那葯,是照尚藥局壓箱底的方子研製的,按理說不會出錯啊……」
公主暗道那楚王簡直是個怪胎,對飧人都不感興趣了,一包春.葯能奈他何?
公主伸出兩指往下一比劃,「誰讓你們沒有雙管齊下!」
在場眾人目瞪口呆,綽綽和有魚驚訝於殿下對自己夠狠,奚官的驚訝是另一種技術手段跟不上的灰心,「對啊,雙管齊下了,殿下您昨晚用的葯是雙份的,除了蒙汗藥,還有春.葯。」
哇,用心之險惡,堪稱下作!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他們的葯失效了。公主仔細回憶了下,其實小小的衝動還是有的,只不過沒到如狼似虎的地步。她的衝動只是渴,楚王自控力驚人,就算心猿意馬,也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
不過自己究竟把人家舔到什麼程度,已經無從考證了,公主多少覺得有些吃虧,對奚官說:「女子的名節很要緊,我既然已經和楚王同床共枕過了,楚王就得負責。我看這樣吧,索性操辦一場婚禮,不管是下藥還是誘哄,把楚王弄回來,與本公主拜堂成親再說。一旦生米煮成熟飯,楚王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他再想出家,就是不折不扣的負心漢,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對不起我。」
奚官意味深長地瞅著公主,公主的犧牲精神值得誇讚,小算盤打得也是真響。她此來天歲,唯一的目的就是當上楚王妃,眼下什麼都沒幹成呢,就妄圖一步到位?
是啊,只要當上王妃,地位穩固,安全問題也就不用發愁了。至於楚王還不還俗,隨便啦,別說空守個名分,就算抱個牌位度過餘生,公主也會欣然接受的。
奚官的眼皮,很為難地眨動了幾下,「話是這麼說,可殿下昨晚出師不利,禁中早已得知了。楚王殿下是征戰沙場多年的戰神,要是靠逼迫有用,陛下又何必派遣使節,千里迢迢趕赴膳善呢。」
所以聊進死胡同了,公主泄氣地垂著肩,覺得前路茫茫,很難順利走完。
「戰神果然是戰神,連外表都會騙人,細皮嫩肉的,給本公主一種很好說話的錯覺。」
奚官咳嗽了下,訕訕道:「貌柔而心壯,不是誠心要騙人的。公主殿下既然見過了楚王殿下,那麼印象一定不錯,且不急,這次同床,下次就可以有點實質性的進展了。只要楚王殿下放棄出家,陛下答應立即為兩位殿下操辦婚禮,君無戲言,殿下放心。」
這種下保的話都是有前提的,問題在於根本不可能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公主覺得無能為力。
她晃了晃手臂,語調委屈,「我把娑婆環都摘下來了,鑊人的嗅覺最靈敏,可是楚王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公主那一扁嘴的小模樣別說男人,連奚官看了都感到一陣心疼,於是放柔了語氣道:「心理防線是需要一點一點攻破的,下臣對您有信心。」
有信心……信心又不能當飯吃。
公主垂頭喪氣問:「兵權的交接,昨天順利完成了嗎?」
「必須沒有。」奚官道,「總得推脫再推脫,刁難再刁難,才能延遲殿下返回達摩寺的行程。公主殿下還有機會,經過昨晚的奇異經歷,楚王殿下很難不對您印象深刻。打鐵趁熱,下臣已經為您準備好了馬車,將車停在楚王殿下必經之路上,到時候怎麼安排,全憑殿下發揮。」
公主就有這點好,勝不驕敗不餒,被打倒一次不算什麼,很快就能再站起來。
她陰惻惻地笑了笑,「佛門的清規戒律那麼多,想辦法讓他破幾樣,我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麼臉念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