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解

一解

(靄靄停雲、蒙蒙時雨;八表同昏、平陸伊阻。靜寄東窗、春醪獨撫;良朋悠藐,搔首延佇)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鳥翼劃過,雪中的人舔舔乾澀的唇,覺得:乾澀的唇同樣也需要酒意流過,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順著唇、順著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覺——否則這雪就只是雪了。所以、在這樣的冷天,才會有那麼多的雪中把盞:沒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這冷冽清澈?

杜淮山與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放問。

杜淮山一時卻沒有說話。他望著窗外乾粉一樣的雪,似在想著怎麼回答。自進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折向西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見停了,卻見沈放與三娘子一頭青騾、一隻叫驢地從後面趕了上來。杜淮山是何等人物,雖然沈放笑道和他們彼此有緣,但見沈放夫婦再次有意與自己等人同行,又時時攀談,這時又問起這話,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卻聽他淡淡道:「這個一兩句話間倒難以剖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時寫的詩來給沈兄聽聽吧。」

說著,他眯起眼「——這詩是題隆中的,我也是偶然看到。易先生作它時該只有十三四歲,詞句可能不算好、讓沈兄見笑,但詩意間卻頗多值得感概之處,還值得沈兄體味一下。」

說著,他輕聲吟道:「諸葛才調最無倫,頷首金戈整綸巾。龍哭千里求天下,客坐茅廬許三分。終死無功終盡瘁,也極叱吒也溫文。不是斯人苦平淡,豈昧時勢六齣軍?」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蒼老,用來吟詩本未必合適,但偏偏他一臉庄容。——詩中寫的就是曾隱居隆中,後來出山輔佐劉備的諸葛亮。他表字孔明,後世人稱諸葛武候。歷來詠諸葛武候之詩文最多,沈放就讀過不知多少,但見這麼一個不習文墨的老者居然這麼慎重地吟詠一個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覺詫異。那詩不算好,但見那杜淮山的神情,沈放不由就把這幾句在心中也細細體味了幾遍。只聽杜淮山笑道:「先生雅人,不比我等武夫,可能覺得這詩中詞句盡有未能馴雅之處。但作詩人之胸襟抱負,於此間倒已可略見一斑。這些年來,他獨撐淮北大局,與襄樊楚將軍、河南梁小哥兒、蘇北庾不信遙相呼應。一人支調天下義軍之糧草衣帛,苦算籌謀、左支右絀,但始終不倒。別人可能不知,但是我們老哥兒倆是知道他所盡的心力的。也是為有他,天下之義軍叛臣,孽子孤兒才有個歸心之所與安身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個休養生息。楚將軍、梁小哥兒與庾不信等人可謂名揚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幾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懼於人知,但這些年所立無名之名、所成無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殺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綽號了,沈兄你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沈放靜靜聽著,半晌、問:「天下果真還有這樣的人?」

杜淮山含笑頷首。

沈放就端起酒壺,給自己滿斟了一杯酒,然後望著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時、心憂家國、卻無可效力,常恨恨於有負此生。若是早知天下還有此等英才,就是命賣給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論別的不行,但錢穀兵革,運籌謀畫、帳務來往、筆札書信,只怕倒也能為人盡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邊只怕也缺一個這樣的人。若蒙易先生不棄,在下自當傾力相與、骸骨以報。只是、杜老,你說,他會用我嗎?」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這句話,未等他說完,眼中就已全是笑意。沈放望著他,見他已極輕但極肯定地點了下頭,就把手裡的酒杯端起,緩緩地、緩緩地一飲而盡,心中似從未曾如此快意過。這時——窗外正雪干天凈,窗內已是杯酒盟成。

正說著,卻見焦泗隱急步行來,手裡握著兩三隻信鴿,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傳來。他一向自信有識人之能,今得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問:「是什麼消息?」焦泗隱一臉鄭重,道:「據鎮江快訊,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驚道:「當真?」

焦泗隱沉沉地點點頭。杜淮山問:「可還是為了這批鏢貨的事?」

焦泗隱道:「不錯。據說,袁老大極痛忿於袁二之傷,不滿駱寒之劍下無情,已揚言要對當日困馬集雨驛中人全力追殺,已派畫工繪影圖形,傳下令來。而且他放出話來,說駱小哥兒這趟鏢中,別有一個關乎天下大勢的隱密,得之者雖不能說威行天下,但已庶幾可令大江南北情勢一夜之間事變時異——他這話分明是要挑動天下豪傑動手,用意無非是逼那駱小哥兒出來。據說,江南文家與長江老龍堂已有些聞風而動的意思了,只怕淮上從此多事。最讓人吃驚的是,外傳袁老大已經親臨鎮江,也知道鏢銀到了咱們手中,很不滿意義軍此次所為——說咱們過江開扒,有違當年盟約,有意渡江北來,親自向易先生討個說法。他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打發的了。弄到後來只怕會兵戎相見,咱老哥兒倆只怕給易先生惹麻煩了。」說著輕聲一嘆:「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還當得上袁老大這一頭天大的麻煩嗎?」

杜淮山面色轉為凝重。問:「那老家中稼軒兄可有消息傳來?易先生身邊到底怎樣?」

焦泗隱嘆道:「——還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務,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連稼軒兄也已赴鄂北處理楚將軍之事。最近六安府中六合門主瞿老英雄又去世,六合門中大亂,危及淮南之盟。加上巢湖之帳紛紛到期,一筆筆加來,恐怕有四五十萬兩銀子之巨,易先生實在抽不出人,這事又太大,就親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靜,這時不由也緊皺雙眉,扼腕道:「他這時還一個人出門?那他的喘疾……」他明顯的心中已煩亂無限,一隻手緊緊絞住桌邊上的花紋,抬首望向門外天空中的凍雲。浮雲敝日,日影雖一些不見,但日邊雲紅卻也十分絢然。杜淮山望著望著,似乎心中就靜了一靜,重又恢復平和的口氣問道:「易先生可有什麼話留給咱們?」

焦泗隱道:「他只說如果順利,叫咱們馬上把鏢銀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兒有人接應我們。要是沒有得手的話,也不必在意,他會有辦法的。」

杜淮山嘆了口氣,心想:他還能有什麼辦法,特別是目下他這身體……一時沒再說話,半晌、才對焦泗隱道:「你一會兒出去囑咐王木他們一聲,今晚大伙兒好好歇歇,把馬都喂好,明日一早大伙兒就都要起個絕早,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趕到舒城,不能再讓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如杜淮山說的就動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帶月,曉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凍的車轍讓馬車走在上面不免顛頗,但好在趕車的兩人儘是老道的車夫,又有臨安鏢局的一干小夥子,所以車子在路上走得就一直還算順暢。

到了舒城時,沈放也沒想到這小小舒城卻也別有氣象。——只為這一帶地處巢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這一帶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糧倉了。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幾年又風調雨順,兵火寧靜,沒有太大的戰事,所以連沈放訝異起江北還有如此富庶之地。距杜淮山說,最近幾年這一帶的平靜有一多半也是靠易先生他們苦心經營來的,既要南撫宋吏,又要北拒金人,還得內剿盜匪、外抗強梁,幾年之間,這裡已被築成了河南義軍最重要的糧倉。現在易先生過手的糧草倒有一小半是從這裡提調來的。

沈放一路上也覺出杜淮山表面上為人雖冷,但做事卻細心周到。這時知杜淮山是有意說與自己,也就更加仔細聽著。那杜淮山肚皮里簡直是一部活地理、把這一帶何處出產何物,可用於何處,能產多少,一向如何支配……一一道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沈放自是也受益不淺,知道自己一旦果然主理義軍帳務、調配各處糧餉的話,這些話對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個小城,一下來了這麼多人,跟車看熱鬧的小孩兒就一下呼啦啦地來了不少。王木抓住一個笑問道:「醉顏閣怎麼走呀?」

那小孩兒笑道:「那可是酒樓呀,你們這麼多人,要住宿、該先去找客棧,那裡可沒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讓他久等。這樣,你和金和尚帶著鏢車先找個客棧盤桓下來,順便歇歇,我與沈兄夫婦先去醉顏閣看看。——這裡雖平靜,但畢竟還是官家之地,你們千萬小心,留兩人在客棧外候著,一有動靜,急忙來報,免得敵手太強時都被敵手纏住了脫不開身。」

沈放聽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作派。焦泗隱則更謹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幾人擔不起這護鏢大責,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卻留下沈放、荊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顏閣去看看消息。

三人還未到醉顏閣,杜淮山先看見路邊一家小吃鋪,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咱們先吃點東西吧?」

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顏閣既是酒樓,去了還愁沒東西吃嗎,怎麼先找個路邊小店吃東西?看來淮上義軍確實節省。正想著,杜淮山已先拐了進去,操著淮上口音吩咐老闆下三碗面,又要了一些小菜。三娘子與沈放結髮十年,對他心意熟知,一見他臉色,就知他會錯了意。低聲笑道:「他可不是為了節省。杜淮山是個老狐狸,他一向給人設局,最怕進了別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聽探聽那醉顏閣中的大致形勢才肯前去。江湖險惡,說不上有什麼事——看來,這舒城一帶也不在他們勢力範圍之內的,否則不會如此謹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飯好有力氣。」

沈放沖她一笑,心想,江湖上這些人情物理、鬼域伎倆真都瞞不過自己這娘子去。當下一牽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邊也已囑咐好,沖沈放笑道:「本來沈兄不嫌我們淮北義軍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兒該好好請沈兄夫婦喝一杯的,但江湖鬼域,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狸,一慣奸狡,這三碗面就算陪沈兄吃了個加盟酒吧,沈兄別嫌寒酸。」口中說著,眼裡卻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沒想到這老頭兒人老、耳朵卻靈著呢,臉色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見那杜淮山並沒有見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脫略滑稽的態度,知他沒有生氣,不由放下心來,暗道:這老頭兒倒也不是光有一副陰沉臉,私下裡還頗多可愛之處。三人一起吃著,這小店生意清淡,人不多,店家也並不忙。杜淮山本那麼急著趕去醉顏閣,這時反倒象變得不緊不慢,吃完了面並不急著走,和店伙有一搭沒一搭的搭起話來。

只聽杜淮山笑道:「記得那年來,你們這兒有個醉顏閣還不錯,產的好酒,現在還在嗎?」

那店伙笑道:「幾十年的老字號,當然還在,哪能說不在就不在了?」

杜淮山也一笑:「那兒倒是個好玩的好地方,這幾天有沒有什麼新鮮事兒,說來聽聽——我記得那兒的新鮮事兒最多的。」

倒也是——酒樓荼肆之地原就是新鮮事兒最多的。那店伙也有趣,眨眨眼,反逗杜淮山道:「你老人家高壽了?」

杜淮山笑眯眯道:「六十六。」

那店伙嗐聲一嘆道:「可惜你老人家來晚了。」

杜淮山一雙笑著的眼睛深處不由銳利起來,問:「怎麼說?」

那店伙笑道:「你老人家要是再早來幾年,年輕上幾年,去那醉顏閣保證覺得不虛此行,會見著個你最想看見的人。嘿嘿、不是調戲您老,您也別生氣,只怕那時叫您把命搭給人家你都會情願的。」

那店伙的笑容頗暖昧,說的話也若有意若無意,但聽在杜淮山這要久走江湖、刀尖舔血的江湖健者耳朵里自然別有意味。連沈放也一驚,不知那店伙話中究竟是何意思。三娘不由把眼直向那店伙瞄去,她一雙眼清澈透亮,說得上閱人多矣,卻也看不出那店伙笑容背後的含義。杜淮山心裡也滿腹狐疑,但他生性謹慎,見那店伙話中有話,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問。看似隨口道:「那醉顏閣中就沒有別的什麼什麼有趣的事兒了?」

那店伙笑道:「還有,聽說我們們徽商中第一富魯家老爺子來了,就住在那兒,這可算個新聞?」然後,又閑閑地說:「另外、就是醉顏閣中這幾天每天午前都會傳出琴聲,有一個抱琴的人在那兒彈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象是魯老爺子的客人,兩人卻不說話,你說怪不怪?」

杜淮山一雙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臉上,他的每句話似都關聯很大,卻偏看不出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會了碎銀子,說聲:「有擾」,便與沈放與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門,拐了個街角,杜淮山就看見焦泗隱派來的等在街邊上的一個鏢行的夥計,伸手把他招了來,低聲吩咐道:「回去告訴焦老爺子,這地方只怕古怪,叫他一切小心,另外、再派個人來等我們的消息。」

那夥計應聲去了。沈放這時問道:「杜老,咱們現在、還去不去醉顏閣?」

杜淮山臉容一整:「去、怎麼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值得我杜老兒把命都交給他,嘿嘿!」他口裡這麼說著,心裡在擔憂一個人,不由當先走去。

醉顏閣是座結構精美的古樓,整座樓都是木製的,雖然有脫漆落彩之處,但一堂一榭、極具匠心。整座樓不大,在裡面沿廊行去,卻幽委曲折,別有一種廊苑幽深之感。店伙把他們迎上的是二樓,這酒樓也只兩層,二樓迎著門的三面圍成一個懸空的迴廊,夾著中間一個直通一樓的天井。日光下徹、影透窗隙,整座樓有一種說不出的靜,全沒有一般酒樓的喧鬧之氣。沈放問店伙:「這麼少的客人,你們酒樓怎麼開得下去。」

那店伙邊擦桌子邊笑道:「客人不喜歡清靜?說起我們酒樓,那真的是客少。舒城本就小,又不當什麼交通要衝,所以客人更少。只為這酒樓是本朝開朝裴尚書雇能工巧匠蓋的,在皖南一帶也很有名,所以還常有人來。不瞞客人說,我們這酒樓其實主要只做一個人的生意,就是我們這兒大有名的魯老爺子了。好在魯老爺子愛清靜,也吩咐下來說他喜歡清靜,我們東家就寧可客少些也罷了。那魯老爺子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說富甲全國只怕起碼也富甲七省。他絕愛我們這裡的房子,吩咐了好好維護。說起來他一年能來上幾次?但每次來都賞賜頗多,所以只這幾次,只他一個客人就足夠養活這棟酒樓的了。」

沈放「噢」了一聲。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無心機,一進門就四處打量去,看的是如果有事,何處可進、何處可退、何處可攻、何處可守。三人適才吃了面,這時就只要茶。六安茶是當地有名的,茶煙起時,店伙就退下去了。幾人這些天一直勞勞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這猛地一靜,反讓人不習慣了。一時也無話可說,心裡本都滿滿的,幾口荼下肚,猛地卻似空了許多。

沈放心裡想著那個易先生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會派什麼人來接車?這一路之上,特別是過了江之後,盡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線,不只通報消息,還有錢糧往來,這巢湖之地想來就是淮上的大後方了。此時杜淮山所押之貨,已不只駱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餘萬兩銀子兌成的金子珠寶在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來幾十鞘銀子,估計也有三五萬兩之數,都是一路上義軍眼線與民間百姓的由衷贈與。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這麼精耕細作,足見所用的功夫之細。不知他與那魯老爺子又有什麼來往?

——這人在巢湖一帶似乎極有盛名,一路上沈放聽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難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從滁州一路行來,路上所見的通衢鬧鎮,幾乎處處都有「通濟錢莊」的牌子,還有「通濟藥房」,「通濟客棧」,想來領的都是一家的本錢。沈放雖一向聞得其名,也沒想到他生意興旺到如此地步。

這魯老爺子據說姓魯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聞天下,但據傳有一半徽商是領著他的本錢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當時宋金分隔,唯有他銀號里的銀票可以通行於兩地。他主要的生意只一樁,便是天下聞名的「通濟錢莊」。他把銀號分為「北庄」和「南庄」,分別打理兩個朝廷的生意。據傳南宋朝廷為建錢塘海堤都跟他有過銀錢來往,真可稱得上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沈放正想著,卻見那店伙又掂了一壺新開水來續水,開口沖沈放笑道:「客人不嫌清靜了嗎?這下熱鬧可要來了,有一撥金使過境,本縣吳縣尊要親自款待,適才衙役的衙票已經傳來了,一會兒就要在這裡待客,就安排在你們這座位斜對首的迴廊,到時只怕還要演鼓樂,傳營妓,一會兒可就熱鬧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就也沖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說的杜淮山一見都甘心身死的那個人在哪兒?該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時,果然聽見門外樓首傳來一片喧噪之聲。這酒樓格局非常,與門外正街原隔著一條小巷,有鬧中取靜的意味,而正樓和那小巷也還隔著一道院牆,牆內還有三五十步的退步。就這麼,喧噪之聲從正街轉入小巷、又轉入門首,再轉入小院,才漸近酒樓來。沈放與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這麼鬧騰,定睛望去,只見當先是三四個衙役開路,烏衣皂帽,相當威風。然後進來個穿綢衫的師爺,一進來就將酒樓上下打量著。然後才是縣令。只見那縣令三十餘歲,皮膚白晰,典型的南朝讀書人模樣,一進門,就肅手讓客。客人拖拖拉拉,卻有二十多個,均是北朝打扮,天還不太冷,他們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類的飾物。當前一人意態洋洋、舉止軒昂、似是頭領,他看這酒樓看得甚是仔細,每逢鑿花雕木、誇巧文繪之處,不由就停步細看。至於木頭之接集、構局之精妙,常常引發他一嘆。他漢話說得雖生硬,卻不失流暢。只聽他對身邊人金人講了幾句金文,才又用漢語對那縣官說道:「南人打仗不行,工匠卻是優秀的。」

那縣官甚是斯文,肅手把客人請上了二樓,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對面,隔了個天井,彼此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邊人喧喧哧哧足佔用了一條迴廊,對這邊沈放三人卻不感興趣。醉顏閣中店伙俱都閑散慣了,一向客人都少,這時一下來了這麼多人,又是縣令的客,一時鬧了個人仰馬翻。弄了半晌,那邊三十幾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卻似喝不慣這裡有名的「苦蘇」酒。一個個皺眉擠眉,亂聲道:「好淡,好淡。」

只聽那縣官笑道:「這是我們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後勁綿長,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伯顏大人粗豪慣了,想來喝不慣,我叫他們換酒來。但大人若能奈下心來品味,還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喚做「伯顏」的金官倒是很聽勸,細細又喝了兩口,笑道:「你們南人最會弄這些拐彎抹角,委曲轉折,連一個酒也講回味。依我說——是你們的嫩喉嚨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們金人生下來就是喝酒長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兒漢,你們是先把什麼都盤軟了再說。」說著,回頭吩咐身後的金官道:「記下,回頭和南朝使者說,這苦蘇酒和造這座醉顏閣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給我們皇帝送來。」

說著口裡哈哈一笑:「沒錯,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們南人再巧有什麼用?不夠強的話,再巧的東西也是拿來給我們用的。」

杜淮山聽那金人說話臉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卻輕聲一嘆道:「可惜,他說的大致沒錯。」祟奇尚巧不能說不是南朝人積弱的一大緣由。他們都不想再注意那邊,以免惹氣生。試著找些話說,沒想那邊下面的話卻不由分說就鑽進他們耳里。卻聽那伯顏道:「不過你們南人裡面也有好樣的,這次我來就是為七里鋪金使被殺的事。——兀兒哥大人也是個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們金人中也少有對手的,居然和二十幾個護衛連那麼多宋兵一齊被一個人殺了,不由我們皇帝不大怒。本來我也不信,親自看了他們傷口才信了的,確是一個人出的手。這動手的人真是英雄,只是不知怎麼突然不見了的。」

那吳縣令陪笑道:「伯顏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這等胸懷可真叫在下佩服,想來朝廷已答應叫人追查了?」

那伯顏笑道:「你們朝廷把事情交給了緹騎,可惜緹騎首領並不上心,我很不滿意。再追逼下,緹騎首領還是不買我的帳,是你們秦丞相受不住我們壓力,答應請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兇手,說兇手是化外野人,對江湖上的人要用江湖的方式。我卻瞧不起那文家人,只會暗殺行刺,這事他們辦不成的。後來聽說緹騎首領袁老大的七個部下,一個徒弟也被那同一個人殺了,還重傷了他親弟弟。他才忿然決定親自出馬。現在他已到了鎮江的,我這才放心,袁老大是個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傢伙的。」

他似是個南朝通,口中漢語雖生硬,卻足以達意了。沈放沒想到朝廷中還會有這一道曲折。袁老大目下對淮上壓力極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側耳傾聽。卻聽那金使道:「怎麼那個駱寒就再沒出現了,他又和你們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們南人總是憑別人的親屬朋友控制人,偏他象沒什麼親戚朋友,連緹騎都查不出誰與他有關係。我很急,也生氣——他要是一直這麼不露面,難道這案子就算了?」

那吳縣令只一臉淺笑地聽著,他雖在朝為官,卻對大事小情一貫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卻聽那金使反越說越有興味:「我把這話跟袁老大說了,還是他有辦法,他只問了我一句:『你知道我們有筆銀子被劫了嗎?』」

「我點頭說:『知道』。」

「『那你知道劫銀的是誰?』」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歡聽那人的名字,『聽說叫駱寒』。」

「我見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後他問:『那你知道那銀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搖搖頭。」

「我看見袁老大臉上一笑,說『淮上!』他的話總是很短,但很肯定,讓人相信。他說:『雖然我不很確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銀了送給誰,那人也正有困難。嘿嘿,零落棲遲一杯酒,當今天下,也當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駱寒這樣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鋏,青白雙璧!所以我不用費力去找駱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話——如果他不出來的話,我就要勢迫淮上。憑我這一句,他就一定會出來的。』」

沈放與杜淮山對望一眼,沒錯——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進鎮江,就已露出其凶難測,其勢如張——原來真實目的卻在於此。只聽那伯顏道:「我問:『那他如果仍舊不出來呢?』」

「袁老大臉色一青,說:『你總對一個姓易的印象深刻吧?』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我們朝廷上下沒有對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見他把臉一沈:『他要不出來,我已知道銀子送到哪兒,我就直接找那易姓人算帳』。」

杜淮山的手不自覺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張花梨木的椅子凳時在他手裡「咯嘣」一聲、開裂了。沈放已知他對袁老大的忌憚,但真沒想到會是這種近於恐懼的程度,實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以令麾下來歷混雜、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聽命,令杜淮山焦泗隱這類江湖健者也恐懼束手,甚至連那金使伯顏也滿口佩服。雖然沈放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但他連金人的帳都不太買,這一點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徑庭,也讓沈放絕對沒有想到。聽那伯顏之話,似是以秦丞相之權勢謀術,都難撼其主見,足見袁老大此人果然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擔擾——以淮上一文弱如易先生者,當得住他的親力逼迫嗎?

座中一時也靜了靜,沈放望向三娘,見三娘也在撫整自己的鬢髮。她的鬢髮本整齊異常,不需撫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這是心理緊張所至。相識十年,還從沒見過她這樣。——袁老大如果過江,緹騎勢力北張,他夫婦也必然無幸。但沈放雖是書生,卻自有書生的勇氣,他伸一隻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將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這丈夫雖然不解博擊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處的。

連那吳縣令也知此事干聯重大,那易杯酒雖遠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與金之間支起了一道緩衝的屏障。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賴於此。這時不由也聲音稍緊地問道:「那駱寒到底現身了沒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這個結果,卻聽那金使道:「我不知道,只知道,袁老大不知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擱在了鎮江。好像是有人說,在鎮江附近的長江邊上,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牽著駱駝飲水。他行蹤飄渺,誰又知道他是不是駱寒了?就算是,別人也不知他的意向。」

沈放猛地覺得臉上血一衝,似全身的血都沖向了臉上。緊緊握住椅子扶手,同時覺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裡也緊了一緊,夫婦兩人心意相通,知道對方所思和自己一樣: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驛中駱寒的那一劍,那無可避讓的鋒芒與神采,那種逆行倒挫的激揚勇決。沈放只覺心中一快,暗道:誰說宇內肅殺、江湖寂寞?有那麼一個威行海內,勢通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麼個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蒞鎮江時出來晃了一晃。雖只一晃,已讓袁老大停頓下來,不敢北上,還有誰敢說無人能攖袁老大之鋒芒?只這一晃,那人雖鋒芒未出,但已讓眾人看到他無懼無畏的鋒鏑之所向!

杜淮山長長吁了一口氣,連那邊的吳縣令也神色一松。三娘子也覺心頭一輕,見沈放與杜淮山一心兩耳都注意著對面,不知怎麼忽然有了一種自己重新是了個女人的感覺。——這話說來似好笑,從但荊三娘出道至今、獨掌蓬門,釵令所至、尋仇報恨,是沒有機會覺得自己是個女人過。她也一向痛恨身邊的男人,因為,幾乎沒覺得身邊的男人像個男人過,嫁給沈放后,雖暫獲平靜,但沈放一向有志難舒、心情悒鬱,她也就要不時將之安慰。這時,見身邊兩個男人為家國之事,勢力消長全神貫注,三娘不知怎麼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個女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好,是鋒芒卸下,靜滿全身的感覺。這時她望向樓下,門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來是有個人走了進來。那是一個抱琴的少年。三娘看著他,不知怎麼就覺得心口一靜。那少年穿著一身舊衣,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沒見有什麼人一身舊衣在身時會象他那樣讓人看上去那麼舒適,把一身舊衣穿出那種舒白,尋種輕軟。他抱著一張琴,步履從容,毫不出聲地走到樓下左首窗邊的木地板上坐了,把琴橫在膝上。三娘剛才還想到「男人」這兩個字,看到這個少年卻不知該再怎樣評價,心裡忽忽地想起了丈夫書房裡她見到的靜躺在書桌上的唐詩集中的一句:

——悵卧新春白袷衣。

然後才想到,現在的時令可不是春天噢。

那邊樓頭仍是渲沸。卻聽伯顏笑道:「吳大人,你該不會只是請我們喝這清酒吧。你們南人好像有一句詩『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撥花枝作酒籌』,對酒豈可無花,又豈可不花,花呢?花來!」

那吳縣令『嘿』然一笑,垂首沉吟道:「舒城地小,雖有營妓,都不過是土女憨娃,比不上江南佳麗,只怕沒的有辱伯顏大人尊目,這樣吧——」他一拍手,上前一位家人,只見他低聲對那家人囑咐了幾句,又道:「速去速回,挑幾個象樣的傳來。」

營妓制度在宋代可算是一種十分殘忍的制度了,凡是犯官家屬、其妻其女,除了進宮為婢為奴外,就是發放到營里為妓,從此承歡賣笑,做起皮肉生涯。最殘忍的是每年一定的時候,她們還要到軍營中輪值。所以一般士大夫的詩酒風流,流傳坊里的蘊藉佳話,無不是她們血淚寫成的。三娘子雖說來自社會底層,出身女伎,但怎麼說還有一點起碼的尊嚴在,若身為營妓,那等於身在最黑最黑的地獄,而且,永世無可超撥了。

所以沈放聽說時,不由就廢然一嘆。那邊眾人卻傳杯換盞,沒有誰在意。當時金人在宋地一向予取予求,子女金帛都不例外,何況幾個營妓。過了一時,只聽馬車在門外停住的聲音,眾人久經歡場,也不在意。只一個金使問吳縣令的師爺道:「一共叫來了幾個?」

那師爺含笑道:「舒城地小,沒有出色的,就傳了六個,還有一個,卻是外面流寓在此的,聽說這一個還算出色,爺台就只看這一個好了。」

那金使沒聽清,一愣道「一個?」他自到南朝,還從未碰到這麼「小氣」的主人,然後就向樓下看去。眾人果然看見樓下進來了幾個女人,是沒有什麼出色人才,一個個面敷濃粉,強顏歡笑,走上樓來。她們身邊自不乏弦索等物,那伯顏幾人也是多次出使南朝了——就算在北地、他們劫掠的漢人婦女也不在少數,看了不由就眉頭一皺。除留下一個勉強象樣的佐酒外,其餘之輩全趕下樓去奏樂去了。偏偏舒城果然是偏僻之鄉,那幾個營妓一曲《迎仙客》也奏得不成模樣,連吳縣令聽了也皺眉,伯顏聽著不奈,一個酒杯就摜在樓下,『啪』地一聲,把正在演奏的樂聲打斷,臉上漲得通紅,吳縣令似早猜到會有這一景,口裡只喃喃著:「朱妍怎麼還不來?」

卻聽伯顏『嘿嘿』道:「吳縣尊,你是看不起我們呀還是心疼你那幾個營妓,為什麼專挑這幾個陳芝麻爛穀子送來。我可是聽說你們這裡有個有名的女子,名叫朱妍。她在哪裡,她怎麼不見?」

吳縣令急得一頭是汗,只聽他陪笑道:「我已叫底下人傳她去了,大人息怒,再等等,再等等。」

眾人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營妓居然也敢拿款兒。等了半天,卻還沒有到來。不等那伯顏發怒,吳縣令已發起怒來。他那麼一個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來回話的家人臉上,打出五條指,怒叱道:「你說我說的話,就是抬也要把她抬來。」

那家人不敢吭聲,只有退下。伯顏在一旁看著連連冷笑,吳縣令也自覺沒有面子,只聽伯顏『嘿嘿』道:「吳大人,回頭我可要和你們安徽按察使盧大人說一下,你接待下官接待得好啊,可要給你好好升兩級官。」

座上氣氛登時變得嚴肅,吳縣令已不敢答話,只是連連拭汗。要知當時宋庭對北來使節一向以承順為主,任誰也不敢怠慢,——也是、在秦丞相威勢之下,誰又敢當輕啟戰亂之責呢。卻見伯顏已面沉似水,冷聲道:「吳大人,我再數三聲,朱妍若還不來,咱們這席酒不吃也罷。」

說著,就開始數了起來:「一、……」

「二、……」

「三、……」

吳縣令的頭上只見冷汗直冒,看著直是又卑怯又可憐。那伯顏已數罷三聲,他也真說得出做得到,毫不給那吳縣令面子,起身就要走。吳縣令知道他只要一走,自己這官兒只怕就丟定了,所有的十年苦讀都要化為泡影,不由哀聲求道:「伯顏大人,你息息火,再等上一等,我一定給您傳來。」

卻聽樓下響起一聲輕嘆。那嘆息雖輕,聲音卻悅耳,只聽一個好聽已極的聲音道:「玉琢,不用求他了。伯顏大人,朱妍已來。」

眾人往樓下看去,卻沒見到什麼美女,說話的卻是適才隨幾個營妓進來、給她們提包打雜的一個小廝,剛才並沒跟上樓來。這時開口,眾人見他身材裊娜,才知是個女子。伯顏也一楞,向樓下望去,問道:「誰是朱妍?」

那小廝道:「我就是。」

她一抬臉,眾人只見她的五官生得極好,但是臉色黯淡。伯顏楞道:「也不見得如何出色。」

那小廝卻似不懼於他,淡淡道:「你別難為吳縣令,我就還你一個艷光四射的朱妍。」

伯顏倒要看看她變個什麼戲法,點頭說:「好。」

那小廝就叫道:「打水來。」

這醉顏閣想是她頗熟,荼佣果然就打了水來,目光中隱隱還有一分為她擔擾之色。只見那朱妍置盆於地,低下頭慢慢洗臉。座中都一靜,滿樓里只聽得到她撥水的聲音。她還沒抬臉,那聲音似已能撩動人心意來。然後,只聽她一聲清嘆,慢慢向樓上仰起了臉。適才脂粉污顏色,眾人看不見她的真面,這時見她微微抬頭向上,身影里卻透出種說不出的倦——已倦於這麼給男人相看。眾人這才見她的一張臉真的如曉露芙蓉,在這古樓中,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艷。伯顏的一張嘴張開就和不上了,只聽她一聲輕嘆道:「我去更衣」,然後人就裊裊婷婷地走向門外。眾人望著她的背影都沒說話,似這時才明白什麼叫做『雲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麼才叫『名花傾國兩相歡』。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幾道,好一時,她才在眾人的期待中走來。眾人先只聽見她下馬車的聲音,想來是在車中換的衣,然後是環佩叮咚,那聲音極細微,卻引得人不由豎起耳朵聽去,要聽她的到來。朱妍的飾物想來不多,但偏偏叮叮咚咚,若斷若續,人沒來,聲音已響滿了整個空間。就是從院門到樓門口這幾步,她的玉佩已響成了一段音樂,似是輕輕叩著你的心,說:「我來了,我來了。」

沈放與三娘也隨眾向門口望去,然後朱妍才在門口出現。看到的人都不覺一怔,這一怔與一靜不由又感染了別的座客,本喧鬧著的口忽然就閉上了,本來閉住的口卻不由微微張開,滿座的聲音有層次地靜了下來,只見朱妍停在門口,身姿間有一種遲疑的味道,好象不知自己在幹什麼,向何處去,美到了極處原來就有這樣一種自身不覺的茫然。只見她穿著一身緋紅色的衣,披著銀紗,紗下是一件石青色半臂,立在門口,逆著光,如真如幻。眾人這時卻象已看不清她的臉,連杜淮山都驚愕在那裡。這時朱妍才抬頭向樓上發問:「玉琢,這三個月你都不肯見我,為什麼這時你又這麼急地傳我來?」

她說話的對象似乎是那個吳縣令,想來這縣令名叫玉琢,只見他面上頗多尷尬。朱妍出面,雖解了他的圍,但他這時似乎又不想見到朱妍了。他的目光與那朱妍碰到一起,隨即就閃開。朱妍與他卻象舊識,見他不答,就輕輕嘆了一口氣,走上樓來。

只見她輕盈一福道:「小女子朱妍見過各位大人。」

她的聲音不能說如珠如玉,因為那是珠玉也發不出的人間所沒有的一種清潤。這下離得近,眾人才看清了她的容顏。只見她果然人如其名,明媚鮮妍。一般女人看女人會先看她的衣履,但三娘覺得,她讓你在來不及看她的衣履之前已眩惑了。她的裝飾不多、不至繁麗,但飾物也有,不至寡淡。你不能說她有多美貌,只是這世上任一個女子見了她的話,只怕不由得心頭就會有忽忽一失的感覺——原來一個女人可以女人成這樣。三娘子一直微愕地看著那個叫朱妍的女人,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驚艷」。

三娘一向不喜歡一個女人過份耀眼,但原來「明」可以明成這樣一種明艷;她也有些瞧不起「媚」,但「媚而不俗」原來也並不是一句空言;她見了朱妍以後,才知道城裡的女人原來也可以「鮮」,卻絕沒有鄉下女孩那麼鮮得土氣,至於「妍」呢,原來胭粉之物可以將一個人妝點得如此天然。

滿樓中唯一沒有驚呆的可能就是沈放,他一望之下就已掉頭來看三娘。卻聽那吳縣令說:「朱校書,咱們的事以後再敘。伯顏大人是朝中貴客,剛剛感嘆於對酒不可以無花,就在等你來。我舒城地小,無人足以當他尊目。幸得有你流寓於此,就請彈上一曲如何?」

那朱妍把一雙眼望向他,眼中即有喜意也有疑惑。當此場合,也不好多說,輕輕頷首,自去欄杆旁要了一張方墩坐了。她隨身攜帶得有琵琶,只見她輕抱於懷,眼裡看向吳縣令,眸中似有幽怨。吳縣令卻並不看她,她微微苦笑了下,撥了撥弦,然後將眼向場中流眄。她本側坐著,選的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席。這一目光流盼,場中無論貴賤,連沈放三娘那邊,都覺得:她看到我了。年少的忍不住心中便一跳,卻忍不住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那一眼似是她的開場白,只聽她撥了撥弦,弦聲叮咚,漸成曲調,她口中也輕輕唱道:

你將這言兒語兒,休只管牢牢叨叨地問;有什麼方兒法兒,解得俺昏昏沉沉的悶;俺對著衾兒枕兒,怕與那腌腌贊贊的近;談甚麼歌兒舞兒,鎮日價荒荒獐獐的混。兀的不恨殺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殺人也么哥,俺只願荊兒布兒,出了這風風流流的陣。

她這邊輕輕地唱時,杜淮山在那邊卻與店伙低聲說上了話。只聽杜淮山問:「她是誰?」

那店伙微笑道:「她就是據說在臨安也大大有名的朱妍呀。客人沒聽說過?她是流寓於此,是不是漂亮得讓人吃驚?可惜一個營妓走到哪兒都還是營妓,脫不了教坊的藉再美也是枉然。」

杜淮山點點頭,他心細,輕聲問道:「她為什麼把你們那縣令時不時地看,我覺著,她這歌兒就像是唱給他聽的。」

那店伙臉色一變,四顧無人才輕聲一嘆,卻不說什麼,轉身就要走。杜淮山如何肯放她走,一把拉住,笑著追問道:「說來。」那店伙猶在遲疑,杜淮山已向他手心塞了點硬硬的、涼涼的、銀白色的,讓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動心的物事,那店伙不由站住腳,口裡含笑道:「這怎麼好意思,說起來話就長了,我也是聽我丈人家說的,那朱顏就租住在他家開的個小客店。」

說到此處,那店伙神色頗為黯然:「——說起來遠不是紅顏薄命!說這朱妍姑娘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沒想趕上南渡,家敗了,為什麼流落入平康巷裡做此種生涯,她不說,也沒人知道,總不是苦命?卻偏偏生來明艷,但身在教坊,若長得丑些,就更為吃虧了。也虧得她這份相貌,倒也有好處,我聽我們這兒去過臨安城的掌柜說,難得的極少有男人佔到她偏宜的,因為她過於美貌,少有人面對她不覺得自慚形穢的,就這麼也過了這些年。她於人無所用心,也沒接過什麼客人,但在臨安城中聲價極高,所謂;朱妍一舞,可值千金,怕還不是虛話。上面也自有些貴人照護於她,她只要不動愛念就還好了。」

說著,聲音忽然放輕:「可惜、紅顏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麼多王孫公子,她都沒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們縣令。我們縣令當年未用進士時,家境頗為寒窘,不知怎麼和朱妍認識了,聽說他腹內頗有才華。朱妍也就貴他才華,委身相許,又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縣令朝中並無靠山,就外放為這麼個小縣的縣令了。開始,他們還時時有書信往來,後來,吳縣令這邊就斷了。我聽知情人說:吳縣尊早就後悔與她交往,為此弄得聲名不佳,也不容於臨安城中的公子貴人,才落得一個外放為官的下場。但只因朱妍還在京中,結交往來俱都不俗,所以還敷衍著她。後來聽說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閉門息客,吳縣令頗為不悅,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沒想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一片痴情,真的一個人拋盡繁華,尋找了來。這麼千里迢迢,到這舒城也快三個月了,吳縣令一直不見。唉,沒想——他們今日見面了……」那店伙似是也不知該怎麼評說今日這尷尬局面,望著杜淮山幾人面露苦笑,提著壺去了。

那女子唱的曲調名為《叨叨令》,本是北曲,後來流入江南,曲調才變得繁複了許多,這兩年在江南極為流行。只見她唱到後來,唱一句不由就看那吳縣令一眼,眼中神色就是一嘆。似是一個人、本就不敢相信這世上有什麼可以依持的人,但寧願輕信一次,傾身相與,卻偏偏被負,一眼一眼看地出自己正走近深淵的荒涼與慨嘆。荒涼本苦,但在她眼中,連這荒涼也是艷的。座中人人斂容正坐,只有伯顏微張著嘴、傻傻地把她看著——因為也只有他有資格如此。朱妍一曲既罷,卻把琵琶一收,款款站起,低聲道:「玉琢,你真的認不得我了嗎?」臉上有一種決絕的表情。

吳玉琢一愕,似是不好回答。他旁邊師爺見縣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書名傳天下,誰還會不認識。來來來,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給伯顏大人。」

朱妍卻並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伯顏一眼。口中苦澀道:「三個月了,你都不肯見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納姬妾,我無所謂。但兩載恩情,宿昔相許,難道就這麼斷了嗎?」

那吳縣令一臉尷尬,卻聽朱顏道:「其實、我是這樣一個人,斷就斷了也罷,我只想要你當面給我一句話,其實只要你好,我怎麼都可以的。」

那吳玉琢額上微微出汗,這回卻不是為恐懼,而是惶愧。只聽他道:「朱妍,這些話咱們下去再說好不好,這兒、伯顏大人和這麼多大人還在場。你、你再唱一曲吧。」

朱妍身形輕輕一顫。她看著吳玉琢,只見他正一臉不安地望著伯顏。她似終於認清了這個男人,聽到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碎去的聲音,那聲音很小,但又很大,連對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顫里聽見。可惜,她曾最最在意、為之捨棄最多的人卻一臉油汗地望著個金使,誠惶誠恐,完全沒有聽見。

朱妍臉上一笑,笑得無比燦爛,覺得——自己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見這樣的男人。

然後、她極為不屑地指著伯顏,「最後,你就是為了這麼個金官,為了舒城太小無物可以款待才終於見我,拿我出來款待?」

她傷心欲絕,臉上卻是一種凄艷。她搖頭苦笑道:「男人啊。」座中男人有點心的大都心下一慚,覺得她三個字已把男人之德色嘆盡了。卻聽朱妍嘆道:「那我還唱什麼歌,唱什麼《叨叨令》,本就是虛情假意,什麼叨叨的也喚不回留不住的呀。」

她的眼中滿是淚。她是美艷的,雖在污泥,但卻出塵。她覺得自己本給了這個濁世一個機會,給它一個機會留住她——彷彿留住美好,留住一點點真心,雖然她全不相信它,還是給了,但他們還是糟踏了。

她望向伯顏,口裡輕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覺嗎?」

伯顏一呆,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也只有他內在的獸性不會受到傷感浸染,只聽滿臉興奮地道:「是!」

朱妍卻只一笑,眼光看著他象看一個動物,然後,雙目又掃了全場一眼,就望向空處,口中輕聲道:「做夢吧。」

說話時她的左手已伸出欄杆,手一松,手裡的琵琶就已墜下。眾人一驚。只見她已輕輕一笑,身體輕盈一翻,人不知怎麼就墜向樓下,眾人沒想她有這麼敏捷,只來得及聽她口裡輕聲說了一句:「玉琢,記著,我不是為你才跳的,你還不配叫我失望……」

場中人「呀」地一聲,大多人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卻眼見馬上就要血濺朱欄。

那朱妍躍下樓時,手裡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樓不高,所以躍下時身子朝下,卻把刀尖對準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眾人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剛烈,還是杜淮山反應快,他見朱妍一躍出樓,自己就已撲出相救。他這邊迴廊距朱妍那邊足有四五丈遠,朱妍是筆直墜落,他卻是斜斜撲出,但杜淮山身手絕快,斜斜撲來卻在朱妍離地還有三尺時就已趕上。他綽號「洞明手」,本就目光銳利,在空中已看見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著碰人,反先伸手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擰,朱妍手中之刀已脫手落下,刀尖朝下,「脫」地一聲,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輕顫,足見銳利。

然後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穩穩落地。他年齒俱高,已過知天命之齡,本來對於世俗所謂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講究。但這朱妍實在過於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時不自覺就把雙手平伸向前,遠遠地托著她的身體,然後才把她輕放在地,朱妍眼中的淚水才開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餘歲,才知道什麼是能穿透歲月的紅淚,只聽她喃喃道:「為什麼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嘆道:「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女人。這場生活我已經活厭了。我活下去,就是多受屈辱,除了這,還有什麼,還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塵世滔滔,儘是鬚眉濁物,竟沒有一個可以當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著她,心底有一種久違了的溫柔升起。樓上卻響起了一片喝彩之聲,原來他這麼一個衰齡老者,一躍撲出,其身手矯捷,猶勝少年,北廊上的金人雖一向敞視南朝之人,但見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也鼓起掌來。杜淮山找不出安慰的話,卻覺得不該再留在朱妍身邊——他心裡也覺暗愧,自他老妻去后,他一向視紅顏如骷髏,心中沒有男女之念已二十餘年,但救朱妍他不自禁地雙手平托,分明心裡已動了男女之念,這時又在眾人目光下覺得不便呆在朱妍身邊,卻是所為何來?心裡一轉念,臉上不由微微一紅,想:杜淮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餘年!側目望去,見朱妍雖在垂淚之時,卻儀容不亂,她那種美令人肅然。杜淮山心裡一嘆,心道:這樣的人,原本也就不該生在人世間。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丟下的琵琶,見琴尾與弦柱已有些摔壞。他轉身把琴遞給朱妍,輕聲道:「姑娘保重——聽老朽一句,人生長著呢,千萬不可再生拙見。」便轉身上樓,心裡也知道自己此舉並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為逃避那女子的艷光四射。

四座的目光一時都盯在樓下的朱妍身上,只見她的淚不斷滴下,卻委身坐在地上。尋死一次以後,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幾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著,整個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什麼。不知覺她中指動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聲音傳出,她才似對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覺。她把一雙眼四處茫然地看著,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這琴、只有這琴是熟悉的了。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輕顫,也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琵琶摔了一下,聲音微破,弦柱又震動了,音準有些亂,但更增凄迷。朱妍撥弦的銀甲也已跌落了兩三隻,她也不去尋,似全然不覺,隨手奏去,零零亂亂地湊起來的還是剛才那首《叨叨令》——美艷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嘮不絕的情啊。

只聽她低唱道:

「想當初香兒火兒,罰下了真真誠誠的誓;送他去的車兒馬兒,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淚;盼殺那魚兒雁兒,並沒有寒寒溫溫地寄;提起那輕兒薄兒,不由人煎煎熬熬地氣。兀的不痛殺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殺人也么哥!閃得俺朝兒暮兒,受盡了煙煙花花的罪。」

曲調凄涼,連醉顏閣的茶佣也不由伸袖拭淚。卻聽朱妍的喉嚨漸轉高亢:

你聽那金兒鼓兒,每日價丁丁東東的響;你和那姬兒妾兒,不住的咿咿呀呀的浪;不想著鞋兒襪兒,當日個寒寒酸酸的樣,也不念我腸兒肚兒,可憐皺痴獃呆地望。兀的不氣殺人也么哥!兀的不氣殺人也么哥!為甚麼神兒聖兒,似這等糊糊塗塗的帳!

一曲歌罷,她控制不住情緒,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憐玉碎,她人則已掩面痛哭,樓上的吳玉琢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連伯顏看了也覺痛惜,生硬地開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願也就算了,咱家也沒逼你什麼?」

朱妍卻不理他,緩緩站起,她的身材在照進門洞的旭日陽光中有一種絕世的窈窕。卻聽她嘆道:「好冷啊——誰能為我撫曲,我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擊的時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讓她愛恨俱難的舞與歌。

忽聽廊下有琴響了三兩聲,滿座一愕,這時才都見到適才三娘望見的那箇舊衣少年。只見他膝上橫琴,端然靜坐,左手輕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兒發出的琴聲。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適才一語本不過是寂寞空虛、自傷無儔的意思,卻沒想到真有人攜琴於此,還是時下少見的七弦。其聲冷冷、其韻清清。朱妍本是識音之人,一聽之下,已知琴為良木、人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卻聽那邊琴弦又奏響了三五聲,隱隱有勸慰之意。

朱妍一愣,卻聽那琴曲已經展開,似有一個低柔的聲音說:「想跳就跳吧。」朱妍的雙足不由動了起來。——只有一舞可忘憂,卻聽那邊琴曲開局寥闊,入題后漸轉蕩漾,卻是唐時的《六么》。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識得,她為此便舞起柘枝。只見她輕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儘是《柘枝舞》中的動作。座中人一時都看得呆了,久間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難睹」,誰想今日會相遇於這麼一個僻靜小城,又是在她這種心境下見她一舞。三娘輕輕打著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識得這舞之人。

卻聽樓下那少年琴聲溶溶,每一響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還在低吟,遠遠隔著,聽不清,沈放耐心聽去,隱隱是陶潛的《停雲》。這一舞直有頓飯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於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間關合之巧彷彿兩人心有默契,久已練就。沈放只聽那少在收手時輕輕嘆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須去住兩沉呤。」這話似說給朱妍聽的。

這一舞如虹垂霓動、曼妙萬方,早把對樓金人看得抓耳撓腮,意氣洋洋。金使伯顏猛地一拍手:「如此絕伎,不帶回去獻給皇上、豈不可惜。來人啊!下去請了朱妍姑娘上來。」

那朱妍不過是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誰知會惹出這一段橫禍。她望向那個吳縣令,想情彼此恩情已斷,朋友之義總還該有的,盼他出言緩解,吳琢甫卻只衝她苦笑搖頭。眼看兩個金人已下樓「請」她來,朱妍面色慘變,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腳前就是適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腳趾輕輕對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練密制的鶴頂紅,這葯練的時候她就知道並不是用來葯別人的,這世上還沒人配她葯殺,她是要用來葯自己的。只要她足尖輕輕一動,踢破珠履,刀上毒素入血液,不上一時三刻,她就可以命歸極樂。她的臉上掛出一抹淺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嗎?唉!——朱妍今日誰妻我?白首它時不負君!……朱妍今日誰妻我,白首它時不負君!」

她這話說得慘烈鄭重,但樓中又有幾人懂得?更有幾人敢答?幾人能答?那兩個金人已經走近,朱妍的臉上露出一種渺視的風情,宛如低吟地說了最後一遍:「朱——妍——今——日——誰——妻——我?」

她輕輕揚起臉:「白首它時不負君」,然後,將左腳就要向那刀鋒緩緩踏去。美麗的女人是否如美麗的夢,最後也只能落個風流雲散?

那兩個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們上去,你交了好運了。以你這般容貌,這等歌喉,這般舞藝,容華富貴都等著你呢!」

朱妍慢慢閉上眼,她不想再看那兩個人的臉,——那些滿是權色、滿是橫肉的臉,她倦了,要離開了,這個世上不配她停留,這時她耳中卻聽到三個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還是不由微微睜開眼,因為那聲音是如此和暢。滿座的人都尋聲望去,卻見那撫琴少年已推開琴站起身,向朱妍走來。見她睜開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誰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這三個字說很鄭重,露出一口細碎整齊的牙。朱妍看看他、恍如夢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縷藍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與它哪個是真,哪個是夢,又誰更可信。他——憑什麼娶她?憑——什麼應答她?又——憑什麼護她?連那兩個金人也愣了,滿樓都一靜,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擋就擋在了她與小刀之間,低聲道:「我——娶——你。」

聲音雖低,但在樓間響過,宛如驚雷掣電。那邊兩個金人已緩過神來,喝道:「哪來的臭小子,你憑什麼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來。

三娘手一動,就要出手,卻見那少年忽然揚首向這邊喊道:「杜老!」

杜淮山應聲而起,臉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說著,從懷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綉,繪了一盞燈,只聽他口裡輕聲喝道:「江湖夜兩十年燈!」

那兩個金人不理這一套,依舊抓向那少年,他們樓上的金使伯顏卻臉色一變,「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兩個金人聞聲一愕,忙住了手。伯顏卻面色蒼白,沖這邊道:「是你們?」

杜淮山點了點頭。

伯顏道:「你們也管得太寬了。」

杜淮山冷冷道:「這是我漢家江山,我們不管還有誰管。——你還想不想安安穩穩回到大都?」

金使伯顏道:「想,當然想。」咬牙切齒了下,忽然喝道:「走」,他們動作真快,一行人說走就走,轉霎間走了個乾乾淨淨。那吳縣令已知是淮上義軍之人在場,尷尬了會,叫師爺爺留下打理場面,自己也帶著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滿面笑意走下樓來,沖那少年問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親苦了,易先生叫我來接杜老這趟車,你們一行人都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頭一塊石頭放下地來,點頭笑道:「都好。」

這時一個店伙才湊上前,對那少年道:「魯老爺子知道今天這兒縣官要請客,嫌亂,先走了,留下話來,說今天就不聽少爺的琴曲了。他說,數天之後,與少爺六安府見,那時望少爺已諸物齊備,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聲應著。沈放與三娘望著他——這就是接車之人,鏢接到后他又要做什麼?怎麼做?他看來氣度蘇徐,但除了彈琴、他還會別的嗎?心中一時疑慮無限。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杯雪.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杯雪.